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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刚迈出脚,突然感到背后生风。
我霍然转身,已经来不及了,不如索性从楼梯上跳下去好了。不知为什么,每当我意识到正确的做法时,总是为时已晚。
蓦地我看见那家伙的脸,是苍蝇男。
他挥掌就向我的胸袭来,我已无立锥之地。
身体向后跌落下去,那家伙巨大的眸子反射着光,透着疹人的森冷一闪而过,我好像见过……
二
春天已将寒意彻底赶走,东京站附近的空气带着一股黏性凝滞在高楼大厦之间。大都市的春天,唯有空气是暖的,到处弥漫着尘埃、尾气的味道。咖啡店、餐馆门脸上的广告文字随处可见。日本人正努力享受着春天带来的欢愉,他们坚韧的秉性出乎人的意料。
一小时前,关东北部发生地震,电子广告牌不停地滚动播报着震级,我用余光扫了一眼,闪身进入约好的咖啡店。菜单上歪歪扭扭的“网罗春天美食”的文字宣传,看得我心生敬意。我点了杯咖啡,把一本杂志放在桌上(这是事先约好的暗号),然后目光转向门口。
我叫叶村晶,国籍日本,性别女,三十七岁,现签约长谷川侦探调查所,担任自由调查员,俗称侦探。我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调查所明明有电脑,但我一直在家使用文字处理机,用着感觉还不错,我是在厂家宣布停止生产时购买的。我和任何人交往都不深,也从不养宠物,如果说自由那是绝对的自由,人们所说的枯燥无味的人生大概就是我这样的吧。
不過侦探这个职业弥补了我单调平庸生活的缺憾,给我的人生带来了别样的精彩。
“请问,您是侦探叶村晶女士吗?”
我坐着没动,点点头,仰望着委托人。准确说,“仰望”这个词不合适,因为她霸占了我整个视线范围。
她身穿樱花粉连衣裙,围着白色厚披肩,白色长筒袜,一双形状犹如郁金香般的袢带皮鞋,拎包与白色披肩配套,胸针上镶嵌着人造钻石。这身几乎传递出春天所有细节的时装包裹着一具高大的躯体,带着一股强大的气场扑面而来。
我开始担心座椅容不下她的身躯,便建议她坐在我正对面的沙发上。出人意料,委托人柔声谢绝:“不好意思。”然后无比优雅地坐了下来。
“是我给您打的电话,我叫本宫波留。我从长谷川所长那儿听说由叶村女士负责我的事情,在见到您之前,我一直很忐忑。”
正面看本宫波留莫名地让人眩晕:大眼睛、黑而深的瞳仁、修鼻、丰唇,不过,她的五官生得太大,大得漫无边际,让人抓狂。按照现在日本流行的小脸美女的标准,她算不上美女,但如果拍成照片,或许能呈现出另一种魅力。
“所长指名让我来负责,这事我已经听说了。不过,正像我先前拒绝的那样,合同不能和我个人签,我只能从长谷川侦探调查所接受委托。”
咖啡和菜单送上来,本宫波留点了草莓果汁,待女服务生离开后,她十指交叉,郑重其事地说道:“那样也好,我已经交了三十万日元的定金。”
这个老滑头,我眼前浮现出长谷川所长圆圆的脸,我刚才去事务所,他对此事只字未提,当然也就不打算付我酬劳了。
“你委托我做什么?”
我的口气有些简慢,但本宫波留不以为忤,丰腴的脸庞抽搐了一下。
“我想请叶村女士去个地方帮我取一件东西,特别重要的东西。然后,把这个东西送到某处。”
侦探一旦被高额报酬吸引承揽下来,那物品不是诱拐赎金就是毒品,要不然就是枪支,基本上都属于违禁品。侦探卷入的纷争八成是这种老套的定律。这事似乎也有这种趋势。
“出于慎重,我不能接受这种委托,万一与犯罪沾边……”
“犯罪?”本宫波留的眼睛瞪得溜圆。“啊,不是,不是的,怎么可能是那种事?是骨灰,我母亲的。”
“骨灰?”
“嗯。我母亲十三年前去世,由于种种原因,骨灰让我外公领走了,但七年后,我外公也过世了,骨灰就一直放在外公没人住的房子里。”
“也就是说,差不多有六年的时间,骨灰一直装在骨灰盒里,放在家里的某个地方了?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取,还要雇侦探去取?”我满脸狐疑。
本宫波留忙不迭地把手一挥:“本来我和哥哥早已准备好了墓地,就在外公家附近的陵园,但是陵园管理公司破产,陵园被推土机摧毁,下一个墓地我们还没找好,偏巧我哥又受重伤住进了医院,再加上我住的公寓被大火烧了。”
本宫波留滔滔不绝,身体不断向前倾,迫使我一直往后仰,我蓦地发现女服务生端着装有草莓果汁的托盘,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我以目示意,她便将托盘强行从我们之间的缝隙放到桌子上,本宫波留这才直起身,呼吸渐渐趋于平稳。
本宫波留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拿起吸管,魔法般地将杯里的草莓果汁瞬间喝光。
“不过,我最近经济状况有所好转。”本宫波留若无其事地用餐巾纸优雅地擦拭嘴角,继续道,“所幸我现在找到了房子,也有钱购买新墓地了。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时母亲到我梦里来哭诉,‘我不喜欢这里,你快点儿带我回去吧!’所以,再让母亲一个人待在废弃的……我不想让母亲再待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了,这才特来委托您。”
“即便有了经济能力,这种事我觉得还是你们自己去比较好,那样令慈也会高兴的。”
话一出口,我就想完了完了,仅仅取一趟骨灰就给三十万,长谷川侦探调查所最低也能支付我十五万。对于我这个没什么嗜好又难得遇上大方雇主的女人来说,有了这十五万,至少一个多月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那个,嗯……我哥的伤虽然好了,但腿落下了残疾,我又是这样的身体……”
本宫波留支支吾吾,目光上挑。我脑子里立即拉响了警报,突然意识到本宫波留的一切,她的姿态,她的穿戴,甚至她的一言一行,无一不是精心设计好的。 “这话怎么讲?”
“我心脏不好,医生警告过我,取消一切活动,更不适宜出远门。”
“你说的出远门,具体说有多远?”
“群马县的伊香保温泉附近,从高崎乘车差不多需要一小时,那座洋房孤零零地建在一片杂树林中,周围什么也没有。”
“你外公住的地方可真清静。”
“他说如果不清静,心会累。听说我外公这类人,一旦待在人多的地方就会吸入秽气邪气。”
“啊?”
本宫波留犹豫着舔了一下嘴唇,目光又向上挑去。“我外公叫左修二郎。”
“左修二郎……先生?”
“咦?您不知道?”本宫波留高大的身躯在我眼前晃动。
“不好意思。”
“您不知道啊。我外公是著名的灵异学家,出了很多专著,现在仰慕他的人仍然很多。大约一年前,他的专著得以再版,粉丝骤增。实际上,在那所房子里,现在仍有人与我外公的灵魂相约,和他对话。”
本宫波留高大的身躯再次向我压迫过来,我一心想逃,便拒绝谈无关的话题。
“这么说,你们继承了外公的房产?”
“是我继承了。”本宫波留不满地噘起嘴,斜靠在座椅上。想必她也继承了著作权,经济状况好转无外乎这些。“可是我继承的房子那么偏僻,不好出售,即便卖了,价钱也不能太高,是不是?本想就那么闲置着,可是最近外公的一个狂热粉丝说要买,还给了特别好的价钱,我哥却反对。如今这个世道,这么好的事,我岂能错过?下个月的一号就签合同,所以这个月我必须把母亲的骨灰取回来。”
我看了一下手表,现在的时间是三月三十日下午四點多。这种委托其中定有可疑之处。
“噢,要不你委托某个粉丝吧,一定有人愿意帮你,你只要报销实际花费,再付一些酬金就可以了。”
本宫波留揉搓着餐巾纸。“我委托过粉丝,大约一周前,我付了十万,但他自此后就联系不上了,手机也打不通,所以才……”
“你和他熟吗?”
“与其说熟,说不定只是我单方面这么想……我就像个傻瓜。”
本宫波留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差点儿动了恻隐之心。从经验上讲,同情委托人不是一件好事,我非常清楚。我端起已经凉了的咖啡,开始尽量问一些事务性的问题。
“你那朋友的名字?”
“朝仓恭辅……先生。”
我被咖啡呛了一下。
三
我驾驶着从长谷川所长那儿借来的本田思域,开过高崎才觉得顺手,心情也随之舒畅,感觉好像在兜风。晴朗的天空下,黑色的土地阡陌纵横,嫩叶吐绿,金黄的油菜花灿烂无比,越往北空气越清透,人愈发神清气朗。行驶到榛名湖附近时,已看不到盛开的樱花,取而代之的是奶白色的玉兰花骄傲地盛开着。虽然不太喜欢宫泽贤治,但他将玉兰花吟咏为“飞向蓝天的白鸽”,我觉得还是挺了不起的。
我把车停在伊香保温泉街入口的停车场,进入一家小旅馆的咖啡厅刚好十点半,我决定在这儿吃迟来的早餐,点了咖啡和下仁田葱舞茸意面。我从包里取出昨晚搜集好的资料和一些复印件,复印件是本宫波留外公的粉丝就左修二郎专著发表的评论。左修二郎年轻时由于一场事故导致一只眼睛失明,结果他用那只看不见的眼睛看到了常人无法看到的东西,成为沟通冥阳两界的桥梁。他潜心研究,多次执笔著书,据说六年前“亲手打开冥界之门,身归黑暗的那方去了”。
这些材料我怎么也读不进去,看着摆在桌子上的书,我漫不经心地翻着,不觉陷入沉思。
认识朝仓恭辅是在两年前,他是撰稿人,正围绕发生灵异事件的地点策划出版一部书。
“这次去那些发生灵异事件的地点旅游,我一定要请一位侦探同行。”
朝仓恭辅坐在长谷川侦探调查所的会客室里,挺直身板,极力说服着我们,活脱脱一副拉布拉多犬刚发现骨头的样子。
“如果说这次活动能为自己赢得声誉,或许有点儿不妥,不过,你们看,像美国这样的国家,为了确认灵异现象的存在,也会让搜查人员随行,搞得有模有样的,因此我也决定委托警视厅找一名侦探。接待我的柴田刑警介绍,说我们这里有一位女侦探,即便恶魔群起而攻之,也凛然不惧——我想,大概就是这位吧?”
朝仓恭辅眼角下垂,一双眼睛黑多白少,他一直盯着我看。不是大概,在这儿可以称为女侦探的只有我,认识性格急躁的柴田刑警的也只有我。
“怎么样?能接受吗?说不定我会邀请你拍一张背影照片,当然不会暴露你的姓名,更不会让你抛头露面,书中你只是随行者。这期间我包吃包住,一共走十三个地方,每到一地,我给你补贴一万。”
一旁的长谷川所长听到一半就笑得弯下了腰,我也想笑。为探访发生灵异事件的地点,专门寻求一名女侦探随行?总觉得在开一个居心叵测的玩笑。如果不是近五天来没有新的委托任务,我正闲得发慌,或许我就拒绝了。但想想将这次随行当作一次小旅行,去一个地方还给一万元钱,也不错,于是便满口应承下来,如今却悔之晚矣。
探访是从富士山脚下无边无际的密林开始的,朝仓、摄影师和我三个人黄昏时分进入林海。在还没遇见幽灵前,倒先撞上一个吊死鬼,尸体已经发胀,大概死了五天。随队的摄影师是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他趿拉着凉鞋,脖子上缠着毛巾,在没到目的地之前,一直大谈特谈自己的灵异体验。可一看见那具死尸,便像女人猛然遇见暴露狂一样,惊叫着逃开,凉鞋被一棵倒了的大树绊住,人跌倒,造成右脚骨折。我在急救队员的白眼下,照顾摄影师上了救护车。接下来闹出的事我都不愿意再提。
随后我们便赶往镰仓的某一个隧道,此时的故事朝仓在自己的书中这样写道:
…危险,我们还是返回吧。’女侦探坚决要求,我摇头,其实我也感到了潜在的危险,但是如果遭受诅咒的灵魂想要向我们传递某种信息,我们是有义务聆听的。我们踏入他们的领地,不就是要起这个作用吗?我一步步往前逼近,黑暗中传来颤抖的声音,仿佛在向我们倾诉,又像在施加咒语,语调低沉,回荡在周围,令人毛骨悚然。身后突然传来‘扑通’一声,摄影师晕倒了。” 正如她描述的,门厅左侧有一扇门,里面的房间大约二十个榻榻米大小,天花板很高,与门厅持平,显得很空旷。如果大婶说的是真的,那么这里就是左修二郎割断颈动脉的地方了。
但是我没发现骨灰盒类的东西,这里连块地毯都没有,更别说沙发、写字台、椅子之类的家具了。墙上有字,我却怎么也看不懂,字是油漆喷上的,散发着一股氨水昧,显然是有人蓄意搞的破坏。
左面墙壁和窗户下方都安装了置物架,高度一米左右。窗户下边的置物架上摆放着厚厚的几十本外文书,我连书名都看不懂,书已发脆发黄,我取出一本,书页立即散落到地板上,我急忙拾起来。
左面墙的置物架上有一幅色调暗淡的老男人画像,我吹了一下,积尘就飘起来,我误以为那是埃德加·爱伦·坡,然而那画像和左修二郎著作中的照片极其相似。画像上的男人脊背略微佝偻,蓄着胡须,穿着柔软的黑色短上衣,像家居便服,脖子上缠着领巾式领带,领带上挂着五角星形的挂件,左手拿着一本厚书,右手扬起手杖,手杖上有奇怪的装饰。
置物架上还有个西洋人偶,脑袋落在不远处的地板上。上面还摆放着几样充满灵性的小摆设,真人头盖骨、水晶玉石、罗盘针、玛利亚像、五角形的金字塔等。倒是有一个普通的坛子,但更像是传说中的幸运罐。
我开始觉得扫兴,仿佛真的被卷进了制作粗糙的恐怖电影当中。
根本就没有玫瑰花图案的骨灰盒。
我反复找,最后得出结论,这间屋子里没有这东西。是本宫波留记错了?按她透露的信息,如果骨灰盒放在这间屋子里,十三年她从未来过,说不定早就让人拿走了,或者换地方了。玫瑰花图案的骨灰盒毕竟挺少见的,被某个傻瓜当作贵重物品偷偷拿走,也不足为奇。
我想和本宫波留确认一下,掏出手机,手机不在服务区。即便接通了,她或许也不知道放在哪儿了,最后会说:你就在整个房子里好好找找吧。我拍了几张置物架的照片,作为没有骨灰盒的凭证,叹着气走出客厅。
玄关门厅靠里面还有两扇门,其中一扇大敞四开,我探头看了一眼,里面有一张华丽的桌子和六把椅子,餐具从倾斜的碗柜里掉出来,碎了一地。我打开手电走进去,查看了碗柜。周围除了餐具碎片外,还有BISCO饼干空盒,用过的避孕套,散落的老鼠粪。为防止疏漏,我用脚扒拉碎瓷片,没发现类似玫瑰花图案的东西。
我推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这里是厨房,空气污浊憋闷,我掩鼻用嘴呼吸。几只苍蝇飞来飞去,嗡嗡声和着这股异臭,让我头痛欲裂。闻到这股臭味,谁都会吐。真不是开玩笑,恶魔就是靠食用腐烂物为生的。
我觉得无论如何骨灰盒也不能存放在这种地方,但出于对委托人的义务,我迅速扫视一圈。厨房很大,后门敞开着。三个水槽的超大料理台,五眼燃气灶,水槽前面的窗户特别大,玻璃上蒙着一层白。
我正打算快点儿离开,突然发现苍蝇多起来,它们从各个角落向我的手电筒冲过来,与后门正对,有一扇通往玄关门厅的门,旁边还有一扇白门,我略微踌躇一下,推开那扇门,苍蝇嗡的一声飞了出去,我转脸往下看。
门外有楼梯一直通往地下,我神思缥缈,莫非那里有个叫别西卜的苍蝇王或者恶魔,说不定我能觐见那个大王?我……到底能看到什么……
我刚迈出脚,突然感到背后生风。
我霍然转身,已经来不及了,不如索性从楼梯上跳下去了。不知為什么,每当我意识到正确的做法时,总是为时已晚。
蓦地我看见那家伙的脸,是苍蝇男。
他挥掌向我当胸袭来,我已无立锥之地。
身体向后跌落下去,那家伙巨大的眼睛反射着光芒,透着疹人的森冷一闪而过,我好像见过……
“咣当”一声,门关上了,我缓过神来,一屁股跌坐在黏糊糊的东西上。那东西散发着一股恶臭,太疹人了,无数只苍蝇在我周围乱舞,撞在我脸上打得我脸生疼。我手里依然握着手电筒,苍蝇和楼梯隐约浮现在手电筒的光晕中。
我使劲向前探身,一把抓住楼梯,我不能陷在这黑暗与恐怖中。我驱赶着苍蝇,一只手握着电筒,努力爬上楼梯,我抓住扶手正要努力站起来,扶手随即发出令人心跳的声音脱落了,我差点儿又掉下去。
王八蛋!
门的另一头传来其他门关上的声音,门把手“咚”的一声,掉在地板上,一道光线从那个小孔射进来,我抬腿一脚踹开门,门一下子开了,我整个人跌倒在厨房的地板上。
远处传来有人匆匆跑步离开的声音,我转过身,用手电筒照楼梯下面的东西。我刚才一个屁股蹲儿坐上去的是一具黑乎乎的柔软膨胀的人体,和在富士山的林海中见到的一样,肚子周围被压坏,黏糊糊的,没错,这就是我刚才干的好事。
我想移开目光,不知为什么却无法移开,我的视线牢牢盯着死尸,双手撑地向后退去,就要退到视线看不见尸体的地方时,我的目光被一样东西锁住,我明白是什么一下子牵动我了。
死尸的右手腕。虽然它已开始腐烂,却发着光,那是绿松石和黑色水晶发出的光。
朝仓恭辅。
他并没有带着十万元逃走,而是好好地来到这里,履行对本宫波留的诺言,但是却没能完成任务。
一瞬间,有一股莫名的东西涌上来,我直扑后门,跑到外面,双膝跪在草地上,开始搜肠刮肚地吐。将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后,才摇摇晃晃绕过房子奔向我的车,看到车的刹那,我顿时在心里叫苦不迭。
车轮胎被扎,好可怜,阳光下,长谷川所长的爱车思域,像猫一样趴卧在那儿。
我手扶着车,调整呼吸,掏出手机,还是没有信号。所幸,老天爷提示我:快跑到主干道上去。
我开始奔跑,苍蝇们虚张声势地紧随其后,和鲤鱼不同,苍蝇的眼睛似乎能看见人。好在跟在我屁股后面的都是苍蝇王的徒子徒孙,其威力与苍蝇王无法相提并论,否则我就完蛋了。
我的头愈发沉重,人也感到晕眩,我不止一次地想:这样跑下去,心脏会停止跳动的。但我不能停下脚步,刻不容缓,快点儿,我要远离那所房子…… 本宫修慢慢走向4WD,我和刑警也緊随其后。他斜靠在发动机盖上,我在他面前来回踱着步,继续道:“波留女士说是通过兄长的工作关系认识朝仓的,还提到兄长严重受伤,腿还落下了残疾。我从那所洋房逃出来,在山路上拼命奔跑时,发现在来时的路上,思域留下的轮胎印上残留着一些脚印,那脚印明显是拖着一条右腿走路留下的。在富士山脚下林海发生的事故,一同坐上救护车的是我。我想来想去,突然想起当时担当摄影师的人就姓本宫,你应该记得我吧?”
本宫修微微点头。
“因为知道我是侦探,便将我从楼梯上推了下去,你大概听说过自己的妹妹雇侦探取骨灰盒一事。如果我只是一个喜欢探访灵异事件地点的爱好者的话,和我打个招呼,佯装一起发现尸体不就得了。作为洋房所有者的兄长,你出现在此,我不会感到丝毫奇怪。接下来我的推测可能会有些不敬。”
我舔了一下嘴唇。“你的外公左修二郎去世后,你继承了包括陵园在内的大片土地,妹妹继承了洋房和著作权。那座陵园的结构很像五角形的金字塔,设计者恐怕就是左修二郎先生。他家的客厅里摆放着五角形的金字塔摆件,陵园的建设也充满神秘的灵异感。说得不恭一点儿,陵园是二郎先生业余爱好的作品,所以他在选择经营公司时考虑欠周,最后造成陵园倒闭。波留女士说为母亲已经准备好墓地,这里说的‘准备’,并不是购买,而是土地拥有者有权利划归一角供自己使用。”
本宫修没有否认,只是叹了口气。
“你虽然觉得比妹妹继承得多,但那块地却一文不值,特别是最近,对左修二郎先生的粉丝来说,那座洋房才是发生灵异事件的地点,甚至有个粉丝还提出购买那所房子,加上专著再版,妹妹获得大量版税,你就成了抽中那个最倒霉签的人,更让人沮丧的是,陵园有一半遭到破坏。
“如果陵园保留完整,那神秘莫测的金字塔形状,或许能以左修二郎先生监修的名义,或者其他什么名目,可以再次出售。不过,你觉得很难有买家。
“波留女士似乎笃信外公的灵异力量,深感恐惧,不敢靠近那所房子,但你却偶然进入那所房子。”
“不是偶然。”本宫修道,“外公自杀时,身边的亲人只有我们,我只好去了。简单的葬礼结束后,骨灰安放在左家墓地,本打算把母亲的骨灰一起下葬,但因为波留反对就没那么做。她对外公既热爱又惧怕,便胡说八道,‘和外公在一个坟墓,妈妈很可怜。’于是母亲的骨灰仍然放在那座房子里,那家伙自己什么也不做,反倒说东道西,抱怨个不停。”
“据说你外公去世时,那附近发生过强烈的地震。”
本宫修吓了一跳,抬起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突然,那张脸扭曲起来,继而狂笑:“什么?你也注意到了这个,莫非你发现了恶魔的真相?”
“托你的福。”我看向4wD车内,车后座上扔着一个防毒面具。
他看起来像苍蝇男,就是戴了这个防毒面具的缘故。
“恶魔?开玩笑。不过是那场地震造成房子里产生了微量的火山有毒气体,气体堆积在房间里。但凡进入那所房子的人无一例外地头痛、胸闷、产生幻觉、呕吐晕倒,所以,你外公或许也是被那气体所害,人才变得不正常,自行了断的。
“而且前几天刚发生过地震,气体剧增,我自不必说,还造成混乱,让几个警官也被担架抬到医院。
“根本就不是什么发生灵异事件的场所,作为幽灵出没的房子,这么值钱的地方,怎么会出售给那种无知的傻瓜,这就是你的想法。如此偏僻的破房子,即将以高价出售,这让你妹妹喜出望外。但你不会让这种事发生,那样太可惜了。”
“有火山性气体出现,就意味着会有温泉。”话还没说到这个分儿上时,一旁的刑警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本宫修的目光闪闪烁烁。
“你很清楚,如果开发出温泉,那个陵园旧址就不需要出售了,从银行贷款,可以在那儿建一个大型温泉旅馆,我猜得对吧?你没有将这事如实说给妹妹,而是暗地里操作,想要从妹妹手里夺过那座洋房。”
在我住院昏厥期间,本宫修借着骨灰盒的由头吓唬妹妹,说她将会被诅咒,劝妹妹将那座房子及早脱手,他使尽各种招数,抢夺了房子的所有权。我想起和本宫波留的最后一次通话,事情的发展大体就是这样的。
“你什么时候发现气体的?”
“一个月前,从那以后,我一直劝说妹妹让出那所房子,可妹妹顽固又贪婪。”
“朝仓……”
“他当然不是我杀的,他是受波留委托,潜入那所房子四处寻找骨灰盒时,因吸人火山气体意识模糊,从楼梯跌落而死。骨灰盒就放在厨房的位置,他是自找的,不是我杀的。”
刑警低吼道:“现在还无法得出这个结论,你如果将所有事情告诉妹妹,朝仓就不会中毒。”
接着,刑警例行公事地对本宫修道:“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本宫修看了看怀里抱的东西,又看看我,我笑着伸出手。
七
随着门铃声响,本宫波留出来了,我将玫瑰花图案的骨灰盒交了出去。待她一接手,我转身便走,她在我身后喊了句什么,我没搭理就离开了。
电梯里飞进一只苍蝇,刚到一楼,那苍蝇对我视而不见,一头扎进春天无名的黑暗中去了。
责任编辑/谢昕丹
绘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