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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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滴滴滴”,陈炯愕然盯着电脑屏幕,QQ空间一个玛雅武士头像在摇摆闪烁,是儿子!
  陈炯不禁老泪盈眶,儿子的QQ空间已沉寂大半年,此时忽然被点亮了,那玛雅武士头像摇摆得生龙活虎,那么顽皮,那么满不在乎,那么心安理得,还有点不耐烦,让他蓦地回想起婴儿时的儿子饿了焦急的哭闹踢蹬、又响又亮的动静;回想起儿子年少时,因被剥夺了打电子游戏权利时恼怒又心怯的表情。儿子被老伴过分宠溺,早早就对父亲的威严产生抗拒,后来更是分庭抗礼,冰火难容。老伴,可怜的女人,大半年前听说孙女从幼儿园滑梯跌下来,跌落了两颗牙,心疼得彻夜辗转,死活要赶到广州儿子媳妇那边去。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丢下陈炯一人孤老冷寂,过着风雨飘摇的日子……深夜,寂静得能听见耳膜里血液流淌的嗡嗡声,楼下小区花园里有只猫在尖厉哭嚎,像被遗弃的孩子惊惧失措地哀嚎。陈炯久久呆望着不住闪烁的QQ头像,未觉察两颗浑浊的老泪潸然滑下,握鼠标的右手在垫板上神经质地抽搐,好像面对错误惊愕慌乱,不知所措。深秋的夜风,用力摇晃得窗户咣咣直响,仿佛有人在恼火地提醒他,还傻着干嘛?!他清醒过来,战战兢兢点开儿子的QQ。
  “在吗?”儿子QQ问。陈炯泪眼昏花,吸溜着滑到鼻尖的咸泪敲击键盘,可双手像冻硬了似的不听使唤,敲出一堆乱码,活像白痴的胡言乱语。他愈是心慌,双手愈是哆嗦得厉害,不禁暗骂自己老没用的东西,关节点上拉稀!“是人就说话,是鬼就飘个影子!”儿子QQ说,依然是忤逆犯颜的嚣张语气。
  陈炯终于敲出一行字:“嗨!儿子,你和你妈在那边都好吗?”发送出去,他已是满脸泪珠,大半年淤积的伤痛奔泻而下,好像饱受委屈的孩子。儿子QQ凝固了,像一潭死水,又好像在冥思苦想,更像是愤然拂袖而去。儿子从小到大对他这个父亲既怕又恨,成人后又添了蔑视,极不耐烦。陈炯感觉胡茬密布的下巴颏湿湿的,用手背一抹,满手泪水。他顾不上擦手又敲出一行字:“儿子,老爸一切都好,就是惦记你和你妈在那边吃得惯吗?睡得好吗?”其实,这大半年里陈炯衰败得很快,瘦得双颊皮肉耷拉得像破抹布般凌乱,须发彻底白了,眼色昏暗,佝偻着背,爬上五层楼喘得像风箱,所以他很少出门,每天靠酒和香烟刺激神经以免昏聩迷糊,清晨起来咳得整个房间都在颤抖。
  “哦,那就好。”儿子QQ终于又说话了,“我和老妈都好。老妈吵着要回去,说怕老爸花花肠子不老实。”随即贴上一个憨笑的表情。
  陈炯默默流泪,那个抖个不停的憨笑表情像春天的红日,他冰冻的心瞬时融化,春水汩汩,花开艳艳,氤氲柔软。老伴怎么对儿子这么说呢?这辈子,老伴最不担心的就是他绝不会在外乱搞女人,他是个刻板严肃乏味的家伙,不论男女,大家背地里都说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老伴是个阳光开朗的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好教师;当年若不是老伴在乡下教书,哪会一块儿天鹅肉掉到他的蛤蟆嘴里?后来也有人劝老伴跟他离婚,像他这么没情没调固执认死理的家伙,就该扔到博物馆做标本。但老伴说,古板认死理的人的最大优点是:忠诚。儿子虽然被老伴宠得恣肆嚣张,但聪明灵光,从不服输,考上广州一所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当地,靠自己的努力拼打,买房,娶妻,生孩子。陈炯在岁月里慢慢老了,内心里愈来愈为老伴、儿子感到骄傲,哪有工夫拈花惹草?陈炯舔掉嘴角的泪水,赶忙又打上一行字:“小箐和姗姗都好吗?”小箐是儿媳妇,一个妇产医生;姗姗是孙女,从小就看出是个美人坯子,老两口每次见到孙女,都疯抢着又抱又亲,热泪盈眶。
  “啊,都好。”儿子QQ说,“老爸,老妈要做一个投资理财项目,让你打一万块钱来。老妈新办了一个信用卡,叫你打到新卡上。”然后是银行名称和一串数字,又说,“我马上去单位值班,有空再聊,您多保重哈!”
  电脑显示儿子QQ下线了。陈炯木木地呆望着电脑屏幕,纹丝不动像一尊木雕。
  深秋之夜,冷寂如漫漶的潮水涌来,浸透了陈炯,淹没了陈炯。他泪眼模糊,暗自唏嘘,目不转睛地盯着寂然无声的电脑屏幕,恍若梦幻,腹内火烧火燎般灼痛,对儿子深深的愧疚刺疼了他。最近一次跟儿子冲突是一年前,儿子出差到省城,省城距本市咫尺之遥,老伴盼着儿子回来团聚,儿子爽快答应了。老两口兴冲冲忙活了半天,儿子黄昏时乘车抵达,却打来电话说好多同学等着他小酌叙旧。老两口守着一桌菜,眼巴巴地等啊等,临到午夜,儿子又打电话来说,公司有突发急事,他得连夜赶回省城飞回广州。儿子过家门而不入,老伴张惘失落默默掉泪。陈炯闷头喝了几杯酒,猛地气炸了,打电话呵叱儿子:“今天是你妈生日,你知道吗?!”儿子果然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记着父母生日?陈炯大骂:“无君无父,禽兽也!”陈炯人前人后家里家外都刻板严厉,儿子却从来不买他的账,儿子在电话里也回呛陈炯:“屁大点事儿,搁你嘴里就成了极端,你这辈子吃这毛病的苦头还没吃醒啊?!你这辈子真活得没名堂!”儿子直戳他软肋、痛处,气得他当即摔烂了电话。陈炯现在再也不用手机了,简直恨死手机,连座机都停掉了。现在看来,儿子说的一点都不过分,话丑理端,他这辈子吃够了爱较真、不通融、死脑筋、吹毛求疵的亏,在单位干了一辈子,别说升官发财没他的份儿,到老了才发现竟然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人到了这把年纪,再也别死活挤占年轻人的生活空间,现在的年轻人活得更累更苦更身不由己。这道理他是最近才想明白的,可明白了又怎么样?
  透过窗户,陈炯看见紧挨着的一栋楼的一扇窗户也亮着,窗内有个瘦削的小伙子边吃东西边紧瞅着电脑,从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这个冷寂的深秋之夜,对面窗内的小伙子好像以前一直隐身潜伏,悄悄窥视,今夜才突然现形,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干什么?陈炯恍惚觉得,刚才就是那个突然现身的小伙子,在QQ里叫他“老爸”。陈炯对儿子打小就严厉,极少跟儿子亲热,儿子没少挨他的痛斥,甚至耳光。儿子也不叫他“爸爸”或“老爸”,而是叫他“老总”,是老电影里贫苦人民称呼兵痞、土匪的口吻,只是后来这个称谓变了内涵,陈炯才不再耿耿于怀。儿子一直没有真正宽宥他的暴戾、严苛和生硬,甚至曾经撺掇母亲跟他离婚。   现在,陈炯决意敞开心扉,将对儿子的愧疚化作长长的文字,发送出去,然后释然地长舒一口气,又扭头看对面窗户里的小伙子,哦!电脑,电脑,神奇的电脑!儿子上高中时迷上了网络游戏,在家里被他严厉制止,便跑出去泡网吧,跟他展开游击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那些日子里,父子俩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侦探与间谍的博弈,几乎到了相见分外眼红的地步。终于,陈炯在一家网吧逮住儿子,众目睽睽之下他暴怒着大骂网吧老板,掮儿子耳光,并砸烂了电脑。赔钱是肯定的,但陈炯不在乎赔钱,而是强迫儿子屈服。儿子也的确屈服了,再也没有进过网吧,否则怎能一举考上名牌大学?陈炯久久注视对面窗户里的小伙子,看他那专注的神情,是否也沉迷在网络陷阱里?
  这天夜里,陈炯似睡非睡,仿佛浸泡在温暖透明的水里,轻盈、柔软、光润,犹如婴儿寄居暖融融的子宫里,这大约就是生命最初的感受吧?冥冥之中,生命沉睡着,仿佛这种沉睡是一种永恒的生命形态,苏醒只是一次短暂的梦游。梦游一番百花吐艳,蜂飞蝶舞,纷扬的春雨,绚烂的彩虹,阳光温暖,大海蔚蓝,星移斗换,四季轮回。哦!这是沉睡的生命种子的梦境,当生命的一次梦境完成,便又回到再次休眠,等待下一次苏醒。陈炯似乎看见自己睡梦里嘴角牵出一丝甜蜜的微笑,这微笑好像儿子婴儿时甜梦里不经意的一线浅笑。
  上午醒来,窗口跳闪着秋阳的金光。
  陈炯早早来到银行,往儿子QQ留下的信用卡号划转了一万元。柜台后的女职员看了他一眼,他连忙欣然笑说,给儿子的!银行营业厅里人多,大多是老头儿、老太太,陈炯故意提高了声音,还四下里看了看,但没有人特别关注他。从银行里出来,心情很好的陈炯破例走进一家米粉店,叫了一大碗香菜羊肉米粉,还加了一个鸡蛋,吃的满头热汗,感觉胃口从来没有这么好过。米粉的滋味从来没有这么浓香可口。
  出了米粉店,陈炯没有回家,而是走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平时佝偻的腰挺直了,呼吸舒畅了,感觉熙来攘往的男女老幼都个个精神焕发,亲切可爱。往日,这个城市几乎被灰冷的雾霾窒息,焦躁而又疲惫;今天却像个清爽女子,娇美艳丽,鲜活生动。他在死寂冷清的家里活埋得太久了,在浑浊的烟酒里浑浑噩噩得太久了,陡然来到阳光下人流中,感觉好像行走在一个崭新的星球上。走到附近的公园,虽已深秋,这里依然花木葱茏,鸟鸣啾啾,散步的,跳广场舞的,扎堆聊天打牌的,人头攒动一片喧闹;清幽的湖水波光淼淼,游船穿梭往来,沿岸的高大垂柳被深秋染得更加浓绿,宛如成熟女人茂密的青丝,典雅贤淑而又不失浪漫。陈炯漫无目标地走着,倒背着双手东张西望,走累了便在一张休闲椅里坐下,悠闲地点燃一支香烟,这才发现来到了游乐场,眼前一片清亮的欢闹叫嚣,碰碰车、转马、摩天轮、海盗船、过山车……孩子们像活泼灵巧的燕子飞来跑去,那些爷爷奶奶们也跌跌撞撞跟着跑,哈哈笑得合不拢嘴,枯皱干瘪的生命再次绽放出饱满的活力。陈炯眼里泛起沧桑的泪花。
  记不清是儿子几岁时,也记不清为什么,一天下午陈炯破天荒地带着儿子来游乐场。当年的游乐场没有现在这样的规模,更没有这么多好玩的项目,可儿子依然玩得兴奋不已,玩了这样玩那样,吃了这样要那样;玩了一遍又一遍,吃了一茬又一茬,简直没完没了。陈炯渐渐不耐烦了,不能纵容儿子这样漫无节制,贪得无厌;他必须制止,还教导儿子要经受得住诱惑,贪图享乐是人最坏的劣习,要从小养成克己节制的品德。儿子哪里肯听,又吵又闹,见父亲不让步就索性撒泼横蛮,不依不饶。陈炯一时怒起,拎起儿子放在一个高高的水泥柱头上,然后大步走开。其实他没有走远,而是躲在一丛丁香花后窥视。儿子站在柱头上下不来,更不敢动弹,又不见了父亲,吓得大哭,哀乞地到处张望。周围的大人孩子被儿子尖厉的哭嚎惊呆了,纷纷聚过去焦急地询问,有人想把儿子抱下来,儿子却挥手拒绝,声嘶力竭地哭嚎,好像有人要谋害……陈炯用手背抹去泪花,耳畔仿佛又响起儿子当年凄厉的哀嚎。他哆嗦着手点燃一支香烟,这段记忆封存了许多年,一旦再现竟是刀割般疼痛,当年怎么就如此心肠冷硬?童年的幸福快乐,在人生中是多么的宝贵又短暂啊!童年的每一抹阳光,每一片春雨,都会照耀他今后漫长的人生,滋润他未来的心田。人生暮年,才懂得童年的珍贵。
  人生有许多遗恨,要弥补却往往已经迟了。
  中午,陈炯破例没有喝酒,草草填饱肚子便坐在电脑前,点开儿子的QQ,里面仍然只有昨天的内容。儿子不在线上。过去都是老伴跟儿子QQ聊,母子聊得很勤很投机,现在他整天靠电脑消磨时光,他无处可去,也不会网络游戏,只会在QQ农场种种菜,养禽畜,然后翻来覆去看历史、新闻,找老电影看,常常喝得酒意醺醺睡着了,醒来电脑自动黑屏,活像一个有去无回的黑洞。这大半年里,陈炯也经常在检讨与儿子的关系,冷漠、甚至互相敌对鄙夷的根源,渐渐地他意识到他们这一代人,几乎没有每个生命都是平等的概念,哪怕他是你的儿子。没有一种权力是绝对的权威,而父亲对儿女更多地是责任和义务,而不是权力。这样浮想连连,陈炯随手将游乐场的记忆和现在的感受,断断续续打在电脑上,长长的文字,发送。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这么长的文字了,而且写得酣畅淋漓。从前他在单位做文案,写东西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写什么。最后他问:“儿子,这些你还记着吗?你能原谅老爸吗?”
  漫无尽头的等待。在等待中,天色慢慢晦暗了。
  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散发着暗淡的灰色冷光,寂寞,清幽。陈炯仿佛置身在虚幻幽暗的时空里,默默期待,却没有生命的回应,这一切仿佛不是真实的。灰冷的光影里,陈炯的老脸明暗凹凸,仿佛布满了坎坷,偶尔抬头,他又看见对面窗户里那个瘦削的小伙子,仍旧是专心致志盯着电脑,整个白天都不见他的身影,干嘛去了?在这个小区里,陈炯一个熟人都没有,他也不想跟什么人往来,他认为人都是虚伪的。过去,清晨或傍晚和老伴在小区散步,老伴时不时跟人打招呼,而他总是一脸冰霜,远远站着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他从别人匆匆一瞥的眼神里能看出他们的心思:这是个冷漠的令人厌烦的家伙。在单位里,他对谁,包括领导都是这副嘴脸,他才不在乎领导同事怎么看他,更不在乎这些不相干的人如何评判他。他甚至觉得老伴都虚伪,看见别人怀里的孩子,就惊奇得咋咋呼呼,稀罕得恨不得抢过来,连见了一条狗都欢喜得爱抚个没完。小孩和狗特别喜欢她,但见了他要么躲开,要么朝他汪汪大叫,让他恼火又轻蔑。老伴走后这大半年里,陈炯像怕光的老鼠,几乎昼夜蛰伏在气味混浊的家里。现在,他痛彻醒悟自己这辈子过得多么失败、卑琐,被儿子轻蔑地讥讽为“僵尸”是活该!身为父亲,却成了儿子的羞耻,还有比这更失败的吗?国庆节快到了,陈炯打出一行字:“儿子,国庆节能回家吗?”   半夜,陈炯冻醒了,发现自己仍坐在电脑前,儿子QQ显示不在线上。他拖着酸痛的身子回卧室,不关电脑,决意之后昼夜都开着,临了还朝对面窗户看了一眼,那小伙子身披一张毛毯守着电脑,嘴巴嚼动着。陈炯倒了一大杯酒,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咂着酒茫然望着眼前虚寂的夜,胸中黑茫茫的。时间的脚步无声无息,夜的浓黑幕布般垂下来,他眼前却倏地出现一个明晰的景象:他在灯下读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很欣赏萨特的“他人即地狱”,觉得这才是人生真相,至理名言。床上睡着襁褓中的儿子,老伴跟朋友出去看电影了。他爱读哲学,喜欢苏格拉底,还知道苏格拉底就死在一张又臭又硬的嘴上。突然,沉睡中的婴儿哇哇大哭,他吓了一大跳,抱起婴儿手忙脚乱地哄,可怎么哄都哄不住。婴儿哭得呼天抢地,仿佛拼命拒绝他的好意,他又气又急,猛地将婴儿掀翻脸朝下,哭声戛然而止。他恨恨骂了一句,坐回去接着读哲学;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惊跳起来,抢上前抱起婴儿,婴儿满脸青紫,抽搐了几下终于又放声大哭起来……陈炯吓醒了,浑身直冒冷汗,这一情景是真实的,许多年前他差点儿杀死儿子!陈炯流下了泪,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泪,双手颤抖得杯中酒全洒在床上了。这大半年里,无论电视还是电脑上,随便什么人间苦难、爱恨情怨都会让他心生悲恸,老泪纵横;而在他的记忆里,只有毛主席去世时他哭过。
  这事敢不敢向儿子坦白?儿子记得吗?
  再次醒来,已经上午十点了。陈炯脑袋涨痛欲裂,太阳穴突突暴跳,他呻吟着起床,去卫生间洗了个冷水脸,再把电水壶接满水插上电源。没有老伴的日子,他得学会照顾自己。昔日,他每天早上醒来,茶已泡好,牙膏已挤在牙刷上,豆粥、牛奶、豆浆、油条、包子、馒头、黑芝麻糊等等,花样繁多,天天不同;所以,老伴到儿子那里后,他情绪暴躁,隔三差五打电话催儿子把老伴交回来。现在想想,他真是个自私透顶的老混账啊!窗外,秋风夹着雨扑打着窗户,发出密集的沙响。陈炯心里也湿漉漉的,踽踽走到电脑前,蓦地怔住了,儿子QQ留下一行字:“很忙啊,不一定能回来,预祝老爸国庆节快乐!”竟然没提钱的事。陈炯愣怔着,连电水壶发出嘘嘘尖叫声都没听见,他扑向电脑急忙打出一行字:“儿子,你那边国庆节不放假吗?”但儿子QQ显示不在线上,陈炯懊悔得直捶胸,真该一刻不离电脑!
  儿子QQ缄默着,像个耐心十足的隐身人。
  一天一天过去,秋风一阵紧似一阵,落叶纷纷,花败草枯。陈炯铁了心足不出户,昼夜守在电脑前,连上卫生间都慌慌张张小跑,尖着耳朵听动静,但电脑始终不声不响,就像跟他较上劲了似的。他焦躁,希冀,惶惶,茫然,像土拨鼠一样,在昏暗的洞穴里紧张地穿来穿去,窸窸窣窣,闷声咳嗽;时不时像患了强迫症一样,自言自语,絮絮叨叨,陆陆续续打出洋洋洒洒的跟儿子相关的记忆,发送;自己的愧疚、焦虑和酸楚,发送;自己的失败、荒唐和卑琐,发送。他坚信儿子会再次出现,所以像秋天的蚂蚁忙活得不可开交,像要把自己大卸八块重新组装。陈炯记忆中最鲜活的景象是儿子出生,那个奇异的清晨,儿子呱呱来到人间,天空突然瑞雪飞扬,银白的雪花绵密浩荡,将这个布满艰辛与不幸的世界装扮得圣洁安谧,祥和瑰丽,宛如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这场本城百年不遇的大雪,让全城欢呼雀跃。所以,儿子,老爸给你取名丰年。陈炯写到这里又流下了泪,不过,儿子对这个名字嗤之以鼻,上大学后擅自改了,但陈炯一直不改口,仍叫儿子丰年。陈炯在电脑前兀自伤感、动情、洒泪,电脑却像烈士墓碑一样肃穆沉寂,尺寸之间弥漫着苍凉和冷寂。
  冰箱里能吃的都吃光了,一滴酒也没有了。
  这天上午,陈炯慌慌张张出门,跑到最近一家超市,买了一箱方便面、一些速冻食品和酒。他受了窗户对面泡电脑小伙子的启发,那小伙子天天在电脑前泡方便面。在超市里,陈炯觉察到有个保安悄悄尾随,让他非常恼火,直到在大镜子前看到自己的嘴脸,他才哑然失笑。他花白头发蓬乱,脸色青灰,目光浑浊,神色仓皇,满身皱巴巴的。那保安直到陈炯交了钱,才障悻走开。陈炯拎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顾不上喘口气就直奔电脑,果然儿子QQ说话了!
  “老爸,你怪吓人啊!杂七杂八说了那么多过去,你遇上啥事了吧?”
  陈炯又惊又喜又悲从中来,儿子!老爸的心事你不明白吗?他急忙打上一行字:“老爸没事,就是想念你们。一个人太孤独寂寞,只好用回忆往事打发时间。”片刻后,儿子QQ才说:“没事别瞎琢磨,过去的都过去了,谁还往心里去呀?您闲着出去跟老朋友散散心,一个人会憋出毛病。”陈炯心里泛起一股暖意,儿子竟然会关心人了?他想起网上流传的一则说法,人老了有“四老”不能丢:老伴、老友、老房子、养老金。他回复说:“老爸知道,你们在那边就别为我操心了。”儿子QQ又说:“老爸,今天就想跟您说个事。”陈炯忙回复:“啥事?”过了片刻,儿子QQ说:“我在这个公司干腻了,有几个好朋友谋划自己开公司,总不能一辈子给人家打工吧?”陈炯心里一沉,儿子在一家合资公司都做到中层了,前程看好,但他回复说:“好哇,还是自己当老板好。”儿子QQ贴出一个笑脸,陈炯也跟贴一个鼓掌表情。他得改变自己执拗的习性,年轻人的任何想法都是值得赞赏的,值得鼓励的。儿子QQ接着说:“不过,自己办公司需要资金,我还缺一部分,老爸可否资助一点?”陈炯心尖一凛,怔怔地不知说什么好,资助?那是肉包子打狗啊!过了好一阵儿子QQ又追问:“老爸,行还是不行啊?”陈炯哆哆嗦嗦问:“多少?”儿子QQ说:“三万,五万,随便,但要快!”然后贴了个十万火急的表情。
  “老爸,赚了钱我连本带利还您。”
  陈炯心里直犯纠结,不光为了钱,也不光为了儿子,而是儿子和钱叠加在一起,纠结成一团错乱虬结的死疙瘩,让他昼夜无眠,只得喝酒喝得迷迷糊糊。他没有马上做决定,在家里静静待了三天,可奇怪地是儿子QQ也沉静着,一点儿都不像他焦头烂额。第四天中午,陈炯想通了,自己每月三千多养老金,不富裕也不会捉襟见肘,钱留着还能带进坟墓?午饭后,陈炯趁银行人少去划转了三万块钱,社保卡上只有三万多一点。银行柜台后是个男职员,边划卡边盯了他一眼,他竟然心虚地扭转头,看到营业厅里只有一个胖保安埋头看手机,边看边吃吃笑。   从银行出来,陈炯感觉迎面而来的风有些刺骨,枯叶纷纷落下,来往的路人行色匆匆,表情冷漠,仿佛个个心怀猜忌。陈炯又去了公园,没去游乐场而是走过拱桥上了湖心岛,沿着幽静的环岛小径慢慢走,一边吸着香烟,感觉嘴里焦麻苦涩。凛冽的风掠过湖面刮过来,岛上竹木摇曳沙响,远处岸边隐约传来人声狗吠。陈炯很快走累了,在一个小亭子坐下,四顾茫茫,心在漂泊。不知哪里钻出一条脏兮兮的瘦黄小狗,直愣愣地看着他,他跟它互相打量,似乎都想看穿对方的心思。一条流浪狗,可怜又警觉,被人宠过,又被人抛弃,人世间这样的生命还有多少?这些生命需要温暖,渴望抚慰,却又曾经受过伤害而对其他生命充满警惕,极不信任。陈炯露出微笑,伸出手朝它发出友好的啧啧声;它谨慎地摇了摇尾巴,双眼瞪得溜圆,目光绿莹莹的。陈炯站起来想摸摸它,它嗖地窜出老远,朝他汪汪怒吼几声,旋即钻进夹竹桃丛不见了。陈炯呆立着,怅然若失。
  黄昏回到家,电脑缄默着。
  平时,陈炯只是偶尔站在儿子卧室门口朝里张望几眼,老伴一直保持着儿子离家时的旧模样,不准他触摸任何东西,久而久之,他对这里的一切莫名地感到有些畏惧。这天晚上,陈炯却端着酒杯坐在儿子床边,尘封的往事又一幕幕浮现,似乎都能感受到儿子的热度、气味和音容。墙上贴着各式卡通人物、篮球明星、非洲野牛和狮子、科幻外星图和标靶,书架上堆满了课本、作业本、参考资料和陈炯一见就火冒三丈的青春小说、魔幻世界,觉得那些狗屎青春小说害人不浅。现在,陈炯痛恨自己不懂青春,自己仿佛一生下来就老了。年轻的花季心灵,何必早早领教成人世界的苍凉和狡黠?有一次为了这些青春小说跟儿子冲突,他一耳光掮去,儿子嘴角顿时淌出殷红的鲜血……陈炯眼圈热烫,猛地灌下一大口酒,望着床头柜上相框里儿子笑眯眯搂着母亲,站在海边沙滩上,背衬着无垠的大海蓝天、海鸥浪花,感觉自己是那么的晦暗,不协调。他简直记不得从儿子出生到离家上大学,都为儿子做了什么,脑子里只有老伴起早贪黑忙碌的身影,而且面目十分模糊。他这辈子干的就是挑刺、说风凉话、缠斗、抱打不平、牢骚满腹、不服气,终落得个自我支离破碎,无论家里家外,他都是多余的,除了煞风景外毫无意义……
  他醒来时,醉卧在儿子床上,窗外夜风呜呜哭泣。
  等待的日子显得很漫长,电脑屏幕昼夜亮着。窗户对面的小伙子,也彻夜守在电脑前。
  陈炯对着电脑屏幕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儿子,老伴,媳妇,孙女,朝着宽容的虚无倾吐内心的愧疚和疼痛。电脑桌上,凌乱堆着酒杯茶杯和方便食品包装袋;醉了累了,他披着毛毯趴在桌上昏睡;醒了又面对电脑发呆,倏忽想起什么就马上打出来,发送,每次都会问:“儿子,你还记得吗?”面对无声的电脑,陈炯还诉说另一番愧疚:“你妈在那边犯过胃病吗?你妈是教师,站了一辈子讲台,膝盖都站变形了,天气冷了得加一层护膝,你那边有保暖护膝吗?”陈炯突然抽了自己一耳光,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陈炯喝酒喝得两眼通红,昼夜不清,连起码的时间概念都没有了,他还向儿子透漏一个秘密:“儿子,当初我和你妈结婚有个约定,不要孩子。也就是说,你原本不在计划之内。你妈贤淑,漂亮,文静,开明,也抵挡不住世人的议论,这么优秀的女人不要孩子岂不是有病?于是才有了你。”一个人的存在,常常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其实,他到现在都没敢说出真相:孩子是个累赘,他讨厌被任何人拖累。这大半年里,他一直在质疑自己:他在逃避什么?难道就因为有另一个生命分享老伴,他才竭力排斥儿子?若是这样,那他就是个没有担当、自私透顶的罪人!
  一天傍晚,一阵滴滴滴响声,将陈炯从酒后昏睡中惊醒,儿子QQ贴了一个泪奔的头像!他顿时热血奔涌,心花怒放,忙问:“儿子,多日没上线,在忙什么呢?”
  儿子QQ说:“老爸,近来忙着办公司手续,很麻烦很累人哦!今天有点空闲上来看看,您说了那么多伤心事,怪吓人的!老爸,过去的事就别老挂在心里,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多想想往后还有更好的日子呢!”陈炯泪奔了,打出一行字:“儿子,你们可以过去,老爸过不去啊!”儿子QQ送来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老爸,等这边都理顺了,我们就回来看您。”陈炯望着电脑,心想,真的?儿子QQ又说:“老爸,找您有事。我当老板了,可现有的车档次不够。现在的人都是势力眼,没有像样的车,连生意都免谈,我打算换一辆车。”陈炯的心霎时掉进了冰窟窿,沉默良久才战颤着问:“你还要多少?”儿子QQ说:“我现有五十万,您帮我十万。我很快就还您。”
  陈炯绝望地闭上双眼,任凭电脑滴滴滴响个不停。最后,他终于回复: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我儿子。大半年前,我老伴和儿子出车祸都死了。”
  儿子QQ没声响,好一阵才突然说:“你脑残啊!窝巢!”然后消失!
  陈炯病了,卧在床上浑浑噩噩。他痛恨自己不该给儿子打那个电话,催儿子交回老伴,他真是个催命鬼啊!当时,儿子正开车送母亲去附近一个观光景点,儿子在手机里大声说,别打电话,我和妈正在高速路上!话音未落,手机里边响起一声巨响。是陈炯的电话害死了老伴和儿子!从此,他扔了手机,拆了座机,关在家里就像关进牢房。车祸赔偿的一百多万,陈炯都给了儿媳妇和孙女,他不敢要一分钱,他不需要钱了。儿媳和孙女移民去新西兰投奔大姐,陈炯只剩下孑然一身,甘愿承受凄风苦雨的余生。他想过死,但觉得死太便宜自己了。
  浑浑噩噩,光阴蹉跎。
  忽一日,陈炯迷迷糊糊好像听见有人敲门,他瞬时惊醒坐起来静听,果真有人敲门。他气吁吁下床,披上一件棉睡衣。天气更冷了,窗外的树叶都掉光了。陈炯走到门口拉开一道缝,看见一个清瘦高挑扎着马尾辫的小伙子,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陈炯惊疑地问:“找谁?”
  “找老爸!”小伙子眼神怯怯地打量陈炯,“我不知道我老爸是谁,我妈把我送进福利院,从此就不见了。我在孤儿院里长大。”陈炯惊疑不已。小伙子低下头又抬起,有些羞涩地一笑,双脚不安地摩擦着地面,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老爸,我会修冰箱电脑,会开车修车……”然后狼狈地苦笑说,“还会骗人。”
  陈炯笑了,难得地笑出了声。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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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type"aerial photography" as the keyword in a search engine, we can easily find a lot of amazing photos: huge cavesare hidden under the sea, causing the color of the sea becomes deeper,so deep t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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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ven the production process, fresh grapes must first be treated with alkali: immerse the grapes for 1-5 seconds in 1.5%~2% sodium hydroxide solution (grapes with thin skin can be immersed in 0.5% s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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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also want such a handbag.  FYB London is known as the world's first smart handbag, not only can it provide wireless charging to the electronic equipment, but also it has the function of finger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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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was very warm in the dinosaur era, but the discovery of the feathered Tyrannosaurus fossils in Liao’ning showed that there was a cold time about 100 million years ago when there was a huge ch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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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novae refers to the violent explosion of massive stars in the late period of evolution or of some binary systems in the middle of its evolution process. The explosion is so powerful that the rad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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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ummer has come, and we will have plenty of time to embrace the nature and temporarily put aside the heavy burden of schoolwork, exploring the knowledge and mysteries of natural science in the m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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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nswer is no. Because sweeteners will enhance people's appetite and desire for sweets. When drinking sugar-free beverages, because of the presence of artificial sweeteners, the tongue is sweet, 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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