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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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柳三钱
  皮贩子老乔在牙齿掉光后,依然能清晰地说出柳三钱当年走进褡裢坡时的破落相。柳三钱光着脊梁,背着个行李卷,本来行李卷上裹着一块塑料布,但长途跋涉让他来不及整理,以至于塑料布像面残破的白旗在背后飞舞,烂被褥也被雨淋得精湿。柳三钱穿着破单裤,脚下的鞋张着蛤蟆嘴。他身后跟着两个男孩,身上也都破烂得不行,雨浇过的头发像两蓬秋后的乱草。
  皮贩子老乔从卢三家出来,胳肢窝下夹着一张黄狗皮,狗尾巴从旧雨衣下甩了出来。老乔在雨中停下来看着这三个人,猜想又是外来的逃荒客。柳三钱走到三岔口不走了,木讷地站在原地淋雨。三岔口长着一棵巨大的槐树,站了一会儿柳三钱拉着两个男孩走到了槐树下,老乔以为他们要在槐树下避雨,没想到三个人解开裤子,齐刷刷地撒起了尿。焦黄的尿液顺着槐树老皮淌下来,在根部泛起蓬松的白泡沫。
  老乔丢了狗皮冲过去,掐住柳三钱的脖子骂,你是人还是狗啊?狗有了尿都得夹着,溜远远的找墙根儿滋去。老乔这一下子把柳三钱弄懵了,两个男孩吓得直往柳三钱身后藏。三岔口挨着大队书记柳大钱的家,柳大钱的女人凤琴出门抱柴火烧火,正撞上老乔掐着柳三钱在骂。凤琴见柳三钱不是褡裢坡人,以为老乔欺生。凤琴说,老乔你跟个外乡人逞啥能嘛。老乔说,凤琴嫂子不是我逞能,这家伙往老槐树上撒尿呀,尿了一地尿沫子。凤琴听这外来汉子往老槐树上撒尿,知这事要闹大,忙喊柳大钱出来。临近几户人家的男人听声也相继走出门来,听说柳三钱往老槐树上撒尿,捋胳膊挽袖子要捶死柳三钱。
  柳大钱趴在炕上睡了会儿觉,凤琴喊他时人还有些迷瞪。出门见老乔几个要打人,喝了一嗓子,把众人吆住,问老乔,咋了嘛,动这么大火气,咱褡裢坡又不差这三碗饭。老乔说,这家伙学狗,往老槐树上尿尿。柳大钱听了,心咯噔一下子,这个外乡客犯了褡裢坡大忌。柳大钱走过来问,哪来的?柳三钱在耸喉结,老乔掐得他气喘不匀。柳大钱又问,老弟贵姓啊?柳三钱还是不吱声。柳大钱说,树都让你尿了,总得赏个话呀。柳三钱咕噜了半天,姓柳,柳树的柳。柳大钱说,咱一家子呀,我也姓柳。柳大钱是说给老乔几个听的。柳三钱说,都姓柳,你是哥,哥给口饭吃吧。柳大钱没想到,这个逃荒客顺着话,跟他论起了哥,自己说的柳姓一家子掰不开,也不好不应了。柳大钱说,褡裢坡哪家也不差一口饭,跟我进屋吧。三两句话攀了兄弟,老乔几个也不好再说什么。柳大钱说,不知者不怪,我让凤琴给树神庙多烧几炷香,多供几碗果子。
  这棵老槐树长了多少年,褡裢坡没人说得清。只知其树冠大如伞盖,遮天蔽日,春日花开如雪,风来满村奇香。树半腰有个洞,碗口大,传闻住着青黄二蛇,在月圆之夜爬出来交媾。褡裢坡人便在树下搭了青石小庙,庙内竖牌位,刻有“供奉常仙之位”。庙被称作“树神庙”,每当逢年过节庙前总会插满香烛,摆满供果。
  三年后,还是在这棵老槐树下,柳三钱让柳丁卯捅死了。巧合的是那天也下着绵绵阴雨,只不过柳三钱来褡裢坡时是初春,而死去时正值树枯叶黄的寒秋。树神庙前闹了血光之灾,褡裢坡人心惶惶。其实褡裢坡人心中不祥的预感,从柳三钱往老槐树上尿尿那个雨天起就有了。发生血案的那个雨天,柳丁卯拔出那把柳叶长刀,柳三钱扶着树干出溜到地上,秋雨很快将树皮上的血稀释冲刷。柳三钱狗啃屎状趴在地上,雨水稀释了他的血,又浇透了他的尸体。他的身上溅满了泥点,脸上还粘着几片老树半黄半绿的残叶。
  把柳三钱领进家门,柳大钱让凤琴给这爷仨找衣裳换。凤琴噘着嘴巴子不乐意,但拧不过柳大钱。柳大钱又让凤琴给倒开水,接着支使凤琴去烙葱花油饼,炖一锅羊杂汤。柳大钱好喝羊杂汤,柳丁卯也爱喝,爷俩常在一块喝羊杂汤。上午逢双羊镇大集,柳丁卯从屠夫陈胖子那儿新买的羊杂碎。
  凤琴被支使得像个老妈子,柳大钱俨然把柳三钱当了上宾。凤琴心里怨,嘴上却不敢说。柳大钱倔驴脾气,凤琴让柳大钱打怕了。柳大钱问柳三钱,兄弟你姓柳,叫柳啥?咋落得如此田地?柳三钱说,哥,我叫柳年,柳树的柳年头的年。地里不打粮,孩子娘又死了,领着俩崽子出来找门路,七撞八撞撞到了大哥门上。柳大钱说,一笔写不出俩柳字,到了我这儿就到家了。当时还叫柳年的柳三钱做梦也想不到,一泡尿能尿出个柳大钱来。
  葱花油饼羊杂汤端上来后,柳大钱对凤琴说,去把爹还有二齁巴儿都喊来。听罢凤琴便顶了块塑料布去喊人。柳大钱从柜里取出两瓶老龙口酒,撬开盖子,给桌上四只碗倒满。稍后柳丁卯和柳二钱脚跟脚进了屋子,柳丁卯看了看柳三钱,摸出一根烟卷栽在嘴巴上。柳三钱眼尖,从炕沿上抄起火柴匣子给柳丁卯点烟。柳丁卯隔着烟圈看着柳三钱说,不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但是在夸柳三钱。
  一张长条桌,柳丁卯靠着窗台面北,左手边是大钱,右手边是二钱,柳三钱打了横。俩孩子由凤琴领着,切了油饼,盛了羊杂汤在灶屋吃。柳家爷仨都好酒,起初柳三钱推说不喝,三让五让也灌下去半碗。借着酒劲话说得就开了,半醺上,柳丁卯说,大钱,你认下这个弟吧。没等大钱说话,柳三钱说,叔让我认哥,叔就是爹了。话说到这儿,不是柳大钱能左右的了。柳三钱跪在炕沿上给柳丁卯磕了头喊了爹,大钱和二钱只好认下这个弟。四个人都在酒里,话说得直,脑子也飘。柳三钱说,既认了亲我就不叫柳年了,顺着大哥二哥的脖领儿叫下来,叫三钱。柳三钱喊来那俩孩子,说,爹,这是我的俩崽子,大的叫柳金,小的叫柳银。这一金一银今后就是你孙子。柳三钱拍着柳金柳银的脑瓜,让他们跪下喊爷。俩孩子怯生生地喊了,柳三钱有些躁,饼吃到狗肚子去了?大点声喊。柳金柳银扯着嗓子喊了爷。柳丁卯乐得槽牙都合不上,摸了胯兜没有摸到钱,问柳大钱有钱没有,柳大钱喊凤琴拿钱。凤琴见炕上爷们喝得没了谱,不情愿给拿钱。柳大钱瞪了眼凤琴脚就软了,去柜子里摸,先摸出两张一元的,大钱说,换两张五元的,凤琴只好换出两张五元的。
  柳丁卯一手捏着票子,一手弯起食指弹。柳丁卯说,金啊银啊,这钱是爷给的,拿着买糖球吃去。柳三钱不让柳金柳银拿钱。柳丁卯眼红了非要给,柳三钱才让柳金柳银把钱收了。那年头五元是不小的数额,公社胡主任一个月才挣三十七块。柳丁卯拍着桌子要酒,没了老龙口,凤琴开了两瓶榆树大曲。柳丁卯说,鳳琴,你去把梅兰也喊来。凤琴说,喊过了,梅兰说她不来。柳丁卯说,你再去喊,就说要开家庭会议。凤琴只好顶着雨去喊来梅兰。柳丁卯端着酒碗宣布,柳家从此多了一脉香火,大钱二钱三钱都是柳家的梁柱,老柳家坟茔地有三钱一个窝子。   柳三钱住在了柳丁卯的院子里。次年春上冰河开化,柳大钱在西河套边上给柳三钱弄了块宅基地,帮衬着盖起了新屋。接着生产队解体,柳大钱给柳三钱爷仨上了户口,分了地。
  在成为名正言顺的褡裢坡人后不久,柳三钱暴露了他的本性,与柳家反目成仇。这仇与梅兰有关。直到柳三钱被柳丁卯杀死,梅兰也从未承认跟柳三钱好过。对于柳三钱言语挑逗梅兰这事,起初柳三钱也矢口否认,后来把脏事又认下了。他说是梅兰赶着勾他,还说他哪能主动做那事嘛,柳家对他有天高地厚之恩。说这话时柳三钱与柳家有了火药味,但还没有点炮捻子。和稀泥的是柳大钱,他觉得对不住二钱,要不是雨天多了句嘴,也不会把个瘟神招到家里来。
  其实在那个阴雨天,柳三钱把尿尿在老槐树上,褡裢坡人已把他看成了瘟神。做了半年老实人后,柳三钱现了原形,除了脾气躁,还嗜酒如命,酒后脾气更躁,简直是条见谁咬谁的疯狗。柳三钱的仁义和老实,原来都他妈是装出来的。
  几十年过去,想起柳三钱的狠劲,褡裢坡人依旧不寒而栗。柳三钱跟柳家彻底闹翻后,动不动就磨刀子,磨好刀子,又娘们儿似的站在大门口,叉着腰骂骂吵吵。还捉过一条野狗,勒了绳,吊在门梁上活剥皮,皮剥下来狗心还在跳。柳三钱提着血刀子,坐在墩子上,翘着二郎腿,看着狗腿抽筋慢慢死去。酒后柳三钱把屎拉在人家门口,还不让人家骂,人家骂了他提了刀子与人对峙,血灌瞳仁,刀子在石墙上砍得嚓嚓冒火。柳金那年十六岁,劝柳三钱少作妖。柳金劝一回,柳三钱打一回。后来不堪打,柳金走了,走时给柳银留句话,咱爹在作死呢。
  柳金走后很多年没有消息。
  柳大钱给柳三钱买了几只羊放,柳三钱放羊时要背上酒葫芦,喝过酒了,把羊赶到人家地里吃青苗。褡裢坡人不是真怕柳三钱,是怕柳大钱。柳三钱沾一屁股屎都得柳大钱去擦。擦来擦去柳大钱擦腻烦了,去骂柳三钱。柳三钱抡起酒瓶子把柳大钱眉骨崩了个口子。柳大钱在老张诊所缝了三针,贴着纱布在家里咬牙切齿。等柳三钱酒醒过来,知道做过火了。光着膀子,背着一根枣刺去给柳大钱赔不是。大錢说,你这是赔不是啊,还是来给我摆阵势啊?柳三钱真给柳大钱跪下了,让柳大钱用枣刺抽他。柳大钱把枣刺丢开说,少给我惹点事就念阿弥陀佛了。
  褡裢坡人看得出,柳大钱也难降住这头野驴。柳三钱真好了几天,但狗改不了吃屎,又嗜酒作妖。柳三钱成了埋在柳大钱心口的圪针刺,不拔扎心,拔又扎手。
  直到柳三钱把树神庙拆了,柳大钱才下了狠心拔刺。小庙搭在树下上百年了,没人敢动分毫,真是个狗撒尿都得绕开的地方。柳三钱喝多了酒,看着庙碍眼,来了浑劲,把小庙石板盖子掀了,将刻有“供奉常仙之位”的匾石也砸了。拆庙后的第二天,褡裢坡大雪纷飞,仿佛神动了怒。庙前雪地里站了一窝子人,都默不作声,这种沉默是对柳家的极大抗议。柳大钱向村人承诺重修树神庙,钱由柳家来出。村人这才三三两两地散了,还是不说话,雪地踩得很乱。
  重修庙这天,柳大钱请来下坎子的卢先生。卢先生在桑木板正面刻了柳三钱的名字,刷了黑漆,板子背面画了镇妖符,柳大钱趁黑天,偷摸埋在了树神庙地基下。新庙修成,开香火,庙前摆着各色供果,供着黑猪头。庙是柳三钱拆的,他得来庙前磕头谢罪。于是柳大钱打发柳银去找,去不多时柳银捧着一个物件回来,用马粪纸包着,血迹洇了纸。柳大钱打开纸包,是一截小手指,柳大钱的手指剧烈地抽了下筋。
  晚上柳大钱去了柳三钱家,柳三钱左手小指上缠着布条。柳大钱从老张诊所给弄来了纱布,黄药面儿。柳大钱给撒了药面儿,换了纱布,说,三钱,哥给你些钱,你回家去吧。柳三钱说,是哥的意思还是大伙的意思?柳大钱说,是哥的意思也是大伙的意思。柳三钱撕掉新缠的纱布,伤口又裂开血直往地上滴,说,哥,我往哪走?褡裢坡就是我的家呀,户口簿上白纸黑字写着还盖着红戳儿,哥不认字不能不认红戳儿。柳大钱说,我能让人在白纸黑字上盖上红戳儿,也能把红戳儿抠去你信不信?柳三钱说,哥是嫌我掉个小指头掉少了?去灶屋取来菜刀,把左手剩余的四指叉开摆在炕沿上。柳大钱说,你这是干啥?耍浑?耍浑轮不到你柳三钱。柳三钱嘿嘿两声,褡裢坡是哥的地盘,耍浑自然轮不到我。柳大钱知道遇上了蒸不熟煮不烂的货,抢下菜刀,怕他喝了酒再切手指。出了柳三钱家,顺手将刀丢进茅坑里,指着茅坑骂了一句屎货。
  柳大钱没回家,去了柳丁卯那儿,进行了一次长谈。二钱身子弱,常年哮喘,大钱继承了柳丁卯的脾性,柳丁卯也对大儿子更看重。柳大钱遇到难于决断的事,也常来向柳丁卯问计。
  柳丁卯年轻时是个杀猪匠,刀头子贼准,一刀子进去,攮在猪心上,手腕子一翻,刀刃子挑断畜生的动脉。猪死得快,不遭罪,膛子里不汪血。发生血案的那个晚上,法医点灯给柳三钱做了解剖,那一刀正好扎在了柳三钱的心脏上。人们不禁佩服柳丁卯,杀猪刀头子准,杀人刀头子一样准。
  要是没有跟梅兰的事传出来,柳三钱就是耍一辈子无赖,柳丁卯把他当根狗屎臭着也不会下刀子。柳三钱跟梅兰的事,碰了柳丁卯最敏感的神经。柳三钱嗜酒作妖,即便拆了树神庙也是褡裢坡的事,不算柳家的事。柳三钱要搞梅兰了,就是骑在柳家脖颈上拉屎,还不让擦,柳丁卯就不能不磨刀子了。
  柳丁卯是谁呀,十里八村头一把的杀猪匠,手上那把柳叶长刀被奉为“妖刀”。
  “妖刀”出鞘,必见血光。
  第二章 柳丁卯
  入狱五年后,柳丁卯得了脑血栓,半拉身子拖拉着走。
  柳大钱将他从监狱接回来,保外就医。
  回到褡裢坡,柳丁卯常坐在老院里发呆,大日头晒得脑门冒油也不挪窝儿。柳大钱将柳丁卯搬回屋去,他又挪出来晒日头。晒着晒着喊柳大钱,柳大钱说爹你喊我啥事?你不会晒糊涂了吧?柳大钱来了,柳丁卯又不说啥了。柳大钱坐在石墙上怄气,卷了烟慢慢吸,他说爹呀你想吧,我不走了,你啥时候想起来我啥时候听。柳丁卯嘴角沾着白沫,喉咙里咕噜着痰液,闻到烟味儿笑嘻嘻地要烟抽。柳大钱说大夫说了你不能抽。柳丁卯说不就是死得快吗,快些死更好。柳丁卯一副馋相,大钱看着不忍,把烟插到柳丁卯嘴上。抽着烟,柳丁卯思路倒清晰了。柳丁卯说,当初咋就没看出柳三钱是个白眼狼呀。柳大钱跳下墙说,想了这么多年就想出个这来?只怪咱爷们眼让雀鹰子叨瞎了。柳大钱要走,柳丁卯说,大钱,爹上次问你那事?柳大钱说,啥事?柳丁卯说,刀子。柳大钱知道柳丁卯惦着柳叶长刀。柳大钱说,说过多少回刀子失踪了,连公安都没找到。柳丁卯看着日头说,白瞎了一把好刀,我对不起老孙呀,老孙给我打刀子要我杀猪,没要我杀人。   年轻时柳丁卯是个石匠,除了在石场子抡锤,凿石头,刻石件儿,还好杀生,进了腊月根儿,柳丁卯不去石场子了,坐在家里等着人来请他去杀猪。杀猪没工钱,东家请吃一顿猪肉,喝一顿高粱白,临走割一条子肉,就当是报酬了。
  十里八村的人都认识柳丁卯这把刀,细长如柳叶,白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血丝不沾。猪杀多了,铁梨木制的刀把子油脂麻花,血腥味呛鼻子。柳丁卯当石匠,老去下坎子孙麻子铁匠铺锻打钎子,麻子有了好铁会捎信给柳丁卯,柳丁卯下黑儿背着皮褡子拐去下坎子。有人说柳丁卯不是找孙麻子,他跟一个小寡妇好,孙麻子给他打铁时,他去小寡妇家炕头打铁。柳丁卯跟小寡妇的事都是传言,但孙麻子跟柳丁卯投脾气说得来,这是真。
  那年夏天孙麻子收了一块好铁,柳丁卯去看了也说好。孙麻子要给柳丁卯开炉打钎子,柳丁卯说,老孙,这块铁打钎子白瞎了,给我打把尖刀子吧,杀猪用得着。孙麻子端详端详铁,说,这好的铁打把杀猪的家伙?柳丁卯说,石头凿的好歹不在钎子上,杀猪不行,刀子不好猪杀得不痛快。孙麻子觑着眼看铁,说,刀身子短点能将就打两把。柳丁卯说,算了老孙,打一把长的,刀苗子长点的,杀起来过瘾。孙麻子说,杀牛也用不了这么长。柳丁卯说,不杀牛,杀猪,我手上有准头儿。好铁果然出好刀子,刀子打出来,柳丁卯满脸开花。孙麻子说,我这有疙瘩铁梨木,你回去劈个刀把子。
  打完刀子的那年冬天孙麻子死了。脑出血,死得很快,没遭罪。快过年了,柳丁卯割了一块血脖子肉,到孙麻子坟前去给老伙计烧纸上供,孙麻子活着时爱吃血脖子肉炖酸菜。以往柳丁卯给人家杀完猪,跟东家要一块血脖子肉揣进皮兜子里,提着刀子赶夜路,多绕也要赶去铁匠铺,把血脖子肉给孙麻子吃。
  柳丁卯杀人之心早有,不过要杀的不是柳三钱,那时柳三钱还没来褡裢坡,他想杀孙麻子的老婆招娣。孙麻子活着时对招娣好,麻子死没几天,招娣就跟卖豆腐的陈麻子过上了。柳丁卯想,招娣你不說守三年寡,好歹也得等麻子过了周年呀,看来孙麻子看错人了。柳丁卯想杀招娣的心思没对谁说过,有一回,掖着刀子摸黑到了陈麻子豆腐坊外,打算趁月黑风高下家伙。柳丁卯贴着窗根儿,正听见招娣与陈麻子说话,招娣说,陈麻子你后天跟我去给老孙上个坟,后天是老孙生日。老孙要不死,你也捡不着这个大便宜。陈麻子说,都听你的,后天不做豆腐了,一道去老孙坟上给老孙上坟。招娣说,老孙爱吃血脖子肉,割一条子。陈麻子说,割一条子。招娣说要给孙麻子去上坟,想想还没把孙麻子忘干净。听说要给老孙割一条子血脖子肉,柳丁卯杀人之心淡下去。招娣一句话救了两条命,要不真下刀子,柳丁卯会连陈麻子一勺烩了。
  柳丁卯摸黑回了褡裢坡,想想还是没有真起杀人之心。许多年后,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柳叶长刀从柳三钱胸口拔出来,柳丁卯才知道这次杀人之念是真的。这把刀子等的人不是招娣,是柳三钱。
  柳丁卯有年头不杀猪了。柳大钱当了大队书记,柳丁卯若再四处提刀杀生,柳大钱在脸面上挂不住。猪不杀了,但手艺没搁下。柳丁卯到哪家去串门,不进屋喝茶,先到猪圈去看看猪,站在猪圈门口瞄着猪脖子,看着从哪下刀子合适。刀插在皮套子里,挂在山墙上,时不时柳丁卯拿出来在鹿皮上蹭。刀本是好铁锻造,刃子亮,加上蹭鹿皮,多年过去刀还是老样子,夜里嗖嗖闪寒光。柳丁卯跟柳大钱说过,死了把刀子跟他一块埋了。柳大钱说你见哪家往坟地里埋刀子,子孙后代还不尽出杀人犯?柳丁卯说我这是杀猪的又没杀过人。柳大钱说杀啥血沾多了都邪性。柳丁卯知道柳大钱不会让这把刀子陪他进棺材,但他要把这刀子带在身边直到死去。
  柳丁卯起了杀柳三钱之心,他把这心思揣着跟谁也没说。柳丁卯有块油石,关了门在灯下磨刀,满室寒气。柳丁卯磨着这把刀,总会想起了另一把刀。那刀子跟了他二十年,说来结果的畜生比这把柳叶长刀还多。那把刀子给了柳三钱。认下柳三钱不久,柳丁卯说三钱你实在没手艺跟爹学杀猪吧。柳三钱说爹让学杀猪儿就杀猪。杀猪得有刀子,柳丁卯把旧刀子给了柳三钱。别看是旧刀子,刀身子磨得短了,但一看刀口就知是把好家什。柳丁卯听说柳三钱也在磨刀子,活剥狗皮用的正是那把旧刀子。柳丁卯刀头子的准头柳三钱没法比,可柳丁卯已不是当年拾掇猪的柳丁卯了,真要对决,气力上比不过柳三钱。不过,柳丁卯找到了柳三钱的软肋,柳三钱嗜酒,总喝多,脚下拌蒜。
  血案发生那天,半眼儿给儿子办满月,各家都去随份子。柳三钱不随份子也去蹭席吃。半眼儿头天来家请柳丁卯去坐上席,柳丁卯驳了半眼儿面子,死活不肯去吃喜酒。柳丁卯一个人坐在三岔口,天上飘起了秋雨,雨把柳丁卯的脊背和头发都打湿了。柳丁卯没动坑儿,泥胎般坐在树下淋。柳丁卯缩着脖子,谁也没看见柳丁卯袖筒里藏着刀。
  柳三钱从半眼儿家吃酒出来已过了晌午,脚下拌蒜,奔着三岔口而来。也有从半眼儿家出来的乡邻,远远看着他会不会给柳丁卯喊声爹。柳丁卯坐在树下是等着杀柳三钱的,让雨浇了半天,杀人之心有些软了。
  柳三钱要是不看柳丁卯,走过去,血案也许不会发生。走到柳丁卯跟前他偏喊了声爹。柳丁卯缩脖袖手,老眉自上往下滴雨珠。槐树下聚了伙人,扇子面围着。柳三钱又喊了爹,柳丁卯还没反应。柳三钱喊丧似的喊着爹,一声比一声高。喊到最后柳三钱说,爹呀,我给你磕个头吧。柳三钱撅着屁股磕头。磕了头柳三钱说爹也喊了头也磕了,我也算尽孝了。柳三钱转身就走。酒劲顶上来,柳三钱在原地晃,走不出去。柳丁卯慢慢站起来,坐久了腿麻,右手扶住树,左手还在袖筒里袖着。柳丁卯揉揉腿,喊了柳三钱畜生。柳三钱没听清,只听见柳丁卯在喊他,柳三钱回转身的瞬间,柳丁卯右手从左袖筒抽出柳叶尖刀,村人还没来得及尖叫,一道寒光从柳三钱胸前穿进去。
  日后,褡裢坡人把柳丁卯杀死柳三钱的过程传得神乎其神。一夜间柳叶长刀成了剑侠手上的神器利刃。也有说柳丁卯不仗义的,柳三钱是该杀,可柳丁卯算好了柳三钱会喝醉,有乘人之危之嫌,就这一条,柳丁卯算不得江湖好汉。柳丁卯闻言,嘿嘿笑,他说老子就是个杀猪的。这个天才杀猪匠在人生的最后岁月,对杀死柳三钱从未心生悔意,但对杀人之地耿耿于怀——不该在树神庙前杀人。   柳三钱前扑,扶着老树出溜下去,血把树皮跟地皮都染红,很快血又被雨水稀释。柳二钱也在目睹血案的人群中,柳丁卯拔出刀子后,他蹲在了地上捂住了脸。雨水浇着柳丁卯的脸,刀子血丝不沾,明亮如初。柳丁卯走到柳二钱身前,一脚踢翻了柳二钱,柳二钱四仰八叉地躺在雨里。他用刀尖指着柳二钱鼻子骂, 。
  柳大钱得了信儿,从半眼儿家往三岔口狂奔。见柳三钱狗一样趴在地上,血水已汪了恁大一片。柳大钱说,爹呀,说几句狠话就算了,还真下了死手啊?柳大钱见柳二钱坐在泥水里,薅住脖领子把他提了起来,说,你也不拉着点爹?柳丁卯说,这货 到家了,人不是他杀的他倒吓尿裤子了。大钱,你先找个人去派出所报个案子,让所长吴彪来把我铐走。回头你再给爹卷根儿蛤蟆烟儿来,爹想抽口烟儿,这秋雨真他妈的凉,往骨缝里钻。柳大钱无意中碰到了柳二钱的后腰,僵硬的腰上别着个冷邦邦的家伙。柳大钱去摸,柳二钱也没挡着,柳大钱摸到了刀把子。
  柳三钱惨死在老槐树下,从此再无村人来树下纳凉,只有柳丁卯出狱后依然来树荫下坐。出狱后的第三年春天,柳丁卯病不但没好还越来越重。柳大钱估摸柳丁卯熬不过这个夏天,提前把寿材寿衣备下。柳丁卯不能自己磨蹭着来树下了,喊柳大钱背着他来。
  在一个热得要命的伏天下午,柳丁卯喊住了经过三岔口的半眼儿,他说半眼儿你去帮我把梅兰叫来。半眼儿到柳二钱家把梅兰喊来。梅兰见了柳丁卯喊了声爹,柳丁卯看看四周无人,他说,梅兰,爹要死了才想通,当年你跟那畜生没有事。柳三钱被杀死后,梅兰变成了另一个梅兰,整天没有话,只顾狠命干活。梅兰看着瘦成一把骨头的柳丁卯,忽然心疼起这个老人来。柳丁卯看见梅兰的眼眶里有水在慢涨,很快那湖水漫过了湖堤。
  那个黄昏燥热难耐,柳大钱下地回来要搬柳丁卯回去。他发现柳丁卯已死去。柳丁卯背靠着老槐树,缩着脖子,像只晒干的蛤蟆。
  第三章 梅 兰
  柳丁卯死后的第七年,梅兰不知从哪弄来一根黑尼龙绳,在老槐树横生出来的枝桠上吊死了。吊死前,梅兰疯了快半年。梅兰成了吊死鬼,褡裢坡人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恐惧。这恐惧来自于老槐树,柳三钱惨死树下,又死了柳丁卯,七年后又吊死了梅兰。
  血案发生不久,柳大钱被免了支部书记。后来褡裢坡合并了杏花村,行政村名还叫褡裢坡,村长是褡裢坡的老朱,支书是杏花村的老姜。褡裢坡人要老朱去请个风水先生来镶治镶治,这么下去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老朱说这次去远处请个道士来。
  于是请来乌云山虚竹观的一清道长。
  这一清仙风道骨,褡裢坡人奉若天师。
  一清围着老槐树打圈圈,嘴角泛白沫念念有词。一清说,杀了吧,不杀这树妖会更猖狂。杀树的事太大,老朱征询了村人意见都说杀。老朱说,栓柱你去镇上把卖木材的罗木匠喊来,罗木匠有电锯。一清说,不能用锯,得用斧子砍,褡裢坡人有一个算一个,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来砍一斧子。老朱发懵,这树竟要这个杀法。一清给画了图纸,半眼儿去了孙家铁匠铺打板斧。孙家铁匠铺的大铁匠是孙麻子的侄子,手艺也是跟麻子学的。斧子打回来安了个桑木的长把儿,立在地上等着杀树。一清说,砍头一斧子的人得属龙,还得是条白龙。老朱统计了全村人属相生辰八字报给一清,一清掐算完,这头斧子落在了柳大钱头上,柳大钱竟是条白龙。
  不过这条白龙太过苍老了,五十几岁看上去像七十岁。
  柳家这几年衰败的速度简直可用坠落形容,柳大钱想伸手拉都拉不住。先是爹被判了刑,出狱三年也死了。柳家的霉运才算正式到来。柳二钱在柳丁卯死的那年冬天也死了,柳二钱病怏怏的几十年,苟延残喘地活着没看出死的迹象,发了几天烧竟要了命。柳二钱尸骨未寒,二钱的大闺女柳梅在次年春上失踪了。柳大钱去派出所报了案,去县公安局登了记再没了下文。大钱也曾出门去找寻过,但一无所获。二钱的小闺女柳兰初中没毕业要去柳城,柳大钱不想让柳兰离家,又劝不住。柳兰这孩子从小话少,闷葫芦。柳兰走后只剩了梅兰。柳大钱让凤琴多体贴着点梅兰,大钱知梅兰心苦,心苦的人心窄。柳兰进城后第三年,租了出租车跑夜班,一天早晨她的车在郊外被发现,柳兰被绑在车内,赤条条的,嘴封了胶条,车里烧了一盆炭。财物没少,警方定为仇杀。柳梅失踪还没有影儿,柳兰又遇害,梅兰人就疯了。
  柳大錢有些拎不动斧子了,凤琴说,大钱你做做样子就算了。柳大钱走到老槐树前吼了一嗓子,抡起斧子砍树。斧子刚开过刃,砍在槐树的老皮里拔不下来,半眼儿过来帮着拔,柳大钱一把推开了他。柳大钱拔下斧子,又抡起来砍树。他撅腰瓦腚,眼眶欲裂,每砍一下要吼上一声。砍到最后实在抡不起斧头了,一个马趴趴在斧子上。老朱说,老柳你看你逞啥能嘛,砍两下做个样子就行了,后边那么多牤牛蛋子有劲没地方使呢。凤琴上来拽柳大钱,大钱趴在地上呜呜地哭。
  柳大钱抡那几斧子不打紧,累得躺在炕上像片纸,翻翻身哗啦哗啦响。晚上凤琴在他身边铺被褥,说啥也不让凤琴睡在旁边。凤琴说,睡了大半辈子了,今个咋不让睡了,起啥幺蛾子嘛?柳大钱说,一会杀了树妖得躲咱家来,半夜我得起来捉树妖,一清说了我是条白龙。娘们眼泪窝子浅,几句话吓得凤琴也呜呜哭,说,柳大钱你中邪了吧你?你让梅兰附体了吧你?柳大钱冲凤琴龇牙嘿嘿乐,凤琴更毛了,说,大钱我给你找一清道长镶治镶治吧?柳大钱说,你爱找一清找一清,一清不行找二清,反正你别搅了我捉树妖。
  凤琴去找一清,一清说,放心吧,柳大钱是条白龙,树妖不敢近他的身。凤琴说,自打砍过树他说话神神道道的,以前没有过呀。一清说,你要不放心把草筛子挂在房檐下,草筛子避邪,树妖见着就躲了。凤琴回家找来草筛子挂房檐底下。女人们纷纷回家找出草筛子挂在自家房檐下。柳大钱让凤琴把草筛子摘下去,凤琴不摘,凤琴说,摘了草筛子你有个好歹可咋整?柳如媳妇还没娶到家呢。柳大钱说,他娶媳妇管我屁事,又不是我娶媳妇。凤琴说,这哪像个当爹的说的话,柳如的媳妇不是你给娶,你让人家瘸腿儿给娶?柳大钱说,他瘸腿儿要是给娶,就让柳如认他当爹,把你也搭上嫁过去。凤琴说,不用你嫌弃我,我知道你心里想着谁。凤琴这么说柳大钱心虚了,柳大钱说,马凤琴你把话说透亮些,我心里还想着谁?凤琴敲着锅,敲着敲着又铲锅,铲出尖利的声音,柳大钱捂着耳朵说,耳朵让你铲穿孔了。柳大钱越说凤琴越铲,狠铲几下,凤琴提着铲刀来敲炕沿,敲几下又去敲柳大钱裤裆,想的谁你自个儿知道。   柳大钱心里想的是梅兰,想了二十几年。晚年的柳大钱常坐在屋檐下想,梅兰要是不嫁给二钱,嫁给他柳大钱,梅兰会怎样。事实上当年梅兰嫁进褡裢坡,确实是要给柳大钱暖被窝的,结果却成了柳二钱的女人。
  梅兰是芦花镇人,马巧嘴儿保媒保给的是大钱,大钱去相了亲。梅兰家贫,相看妥了柳家便给梅家下了礼,不久张罗着迎亲过门。相看后柳丁卯把柳大钱叫到了偏厦,柳丁卯说,大钱呀,这门亲事你得让给你弟,二钱病秧子,跟哪家的闺女相看也难成,你利手利脚的不愁媳妇。柳大钱说,爹我看上了梅兰。柳丁卯说,又没娶过门呢,看上也不算。满大街看上的女人多了,还都娶回来当媳妇?柳大钱说,爹你说这叫啥事?哥给弟相亲,真过门了我咋跟梅兰说话嘛?柳丁卯说,草窑沟马宝山的闺女凤琴我看过了,人样子家庭条件比梅兰都好。二钱的婚事办完了爹给你张罗跟凤琴的事。梅兰嫁进来前你不能漏口风,这事只马巧嘴儿二钱咱四个心中有数就好了。柳大钱说,爹你是瞒着人家老梅家娶亲呀?柳丁卯说,咋娶亲跟你就不沾边了。柳大钱出偏厦迎头撞见了二钱,二钱说,难为哥了。柳大钱没回二钱话,气喘不匀,胸口堵得像塞了团烂草。
  知新郎是柳二钱,梅兰死活不肯入洞房。酒席都摆下了,柳丁卯告诉厨房该开席开席。马巧嘴儿来找梅兰,说你要不嫁二钱也行,梅家把彩礼退给柳家,柳家敲锣打鼓给你送回去。彩礼梅家当天就拿去还了饥荒,哪里还退得回来。
  梅兰说那就入吧。
  为了躲开梅兰,柳大钱卷着铺盖去了生产队,跟饲养员挤了三个月马棚。柳丁卯接着张罗柳大钱的婚事。柳大钱有了女人了,再见梅兰才好些。凤琴先怀孕生下的是个闺女,柳丁卯给取名叫柳营。梅兰开怀生下的也是个丫头,梅兰没让柳丁卯取名,她给闺女叫了柳梅。柳丁卯倒没说什么,反正是个丫头,迟早要嫁人的。凤琴二胎生下了柳如。梅兰二胎还是丫头,梅兰给凑了一对,叫柳兰。梅也有了,兰也有了,三胎该生男了。也怪了,梅兰又怀了几回胎都没坐住。去县中医院抓药回来熬,还是坐不住胎。柳二钱就打梅兰。听见柳二钱打梅兰,褡裢坡人都说坐不住胎不怪梅兰,柳二钱病秧子,精气弱。
  光是生不出儿子还不能改变梅兰的命运,把梅兰推进火坑的还是那个谣言。一天柳二钱打梅兰,骂梅兰养了汉子。梅兰说,外人在污你女人的名声,他们巴不得柳家臭掉。柳二钱说,自己不掉进粪坑,外人泼粪怎能泼腌臜?梅兰说,你知道这个理儿还来污我?外人泼粪也就算了,你也来往我身上泼?往我头上泼粪也是往你自个儿脑瓜子上泼,脏不了我们梅家,到头来脏的还是你们姓柳的。柳二钱说,你也知道这瓢粪泼的是柳家的祖坟?梅兰说,你不问问大哥和爹,就在这里大呼小叫跟天塌下来似的,这粪泼过来还没落到头上,你倒先梗着脖子迎上去接了?你柳二钱值几个钱,你把这粪接了,大哥脸面往哪搁?柳二钱嗓眼子咕噜几口痰水,气喘得匀些了指着梅兰说,好,我柳二钱不值钱,柳大钱的脸是金纸贴出来的,你去跟柳大钱过日子去。梅兰说,柳二钱你说这话也不嫌折寿,你糟践我也就糟践了,你拿这话糟践你亲哥你亏良心不?这些年大哥咋待你你心里没个数?柳二钱脸燥热,又来打梅兰。梅兰在炕上放挺,柳二钱骑上去又下来了,他捂着脸呜呜哭起来,脑瓜子往窗台青石条上磕。
  柳二钱临死对糟践梅兰的事念念不忘,弥留之际拉着梅兰的手,话说得不那么连贯,一会清醒一会陷入昏迷。清醒时死攥着梅兰的手,说,我娶了个好女人,是我没福分享。梅兰说,是我欠着柳家的。柳二钱说,爹说的对,你跟柳三钱没事。梅兰说,过去恁多年了,说这些还有啥意思,柳三钱骨殖都烂成泥了。柳二钱说,褡裢坡哪个作了孽的造那个谣呀?梅兰说,要说作孽也是柳家先作下的,柳家欠着褡裢坡的。柳二钱死时梅兰没哭。
  光有流言蜚语,柳三钱还不至于丢命。柳三钱妖作大了,竟跑到柳二钱家去撩拨梅兰,让柳二钱堵在了屋子里。柳二钱挥着镰刀要砍柳三钱,柳三钱一把攥住了柳二钱胳膊,镰刀立在空中,再一用力,镰刀到了柳三钱手上,一扬手,镰刀飞到了屋顶上。柳三钱从后腰上抽出刀子,柳二钱以为要杀他。柳三钱晃了晃左手那根半截小指,刀刃子在掌心一划,血顺着腕子淌,柳三钱吸吮了血,再一口吐在柳二钱脸上,跨出门槛走了。
  柳二钱坐在地上木呆呆,梅兰给他洗脸上的血渍。转身泼水的工夫,柳二钱抓起土又抹了满脸花。梅兰没说什么,又打来新水给他洗脸。折腾了几番柳二钱给梅兰跪下了,他说,梅兰你别洗了,哪还有脸见人呀。梅兰没再给柳二钱洗脸,她说,二钱,打我要是能出气你就打。这回柳二钱没打梅兰,抽了自个儿仨嘴巴。
  当晚,柳大钱去找柳丁卯,说,爹,你都听说了?柳丁卯不说话,递给柳大钱一根蛤蟆烟。柳大钱接过去点着,又问,爹,这个瘟神是咱请来的,还得咱送。柳丁卯紧吸了几口烟,还不说。柳大钱说,爹我知你心里苦,柳家的脸抹了屎,我是老大我去洗干净,柳家的脸不是谁想抹屎就抹的。柳丁卯吸完了烟,烟蒂攥在指间,火烧到手指了还攥着。柳大钱闻到了皮肉的糊味,说,爹你这是干啥?说罢去掰柳丁卯的手指,竟掰不动。柳丁卯石匠出身,手头上劲大。柳大钱跪下了,说,爹你要苦你就扇我几个耳刮子。柳丁卯不吭气,摸出烟卷用残火点着又吸。柳大钱知道柳丁卯脾氣,他不想说话谁也撬不开牙。柳大钱抬脚走,刚走到门口,听柳丁卯喊他。柳丁卯说:你看着点二钱, 人好寻短。柳大钱没回头,跨过门槛,他说,要敢寻短就不会 了。
  柳大钱走后柳丁卯又在炕上坐了一阵子,从墙上摘下那把柳叶长刀来。他把刀子放在鼻尖下,闻了闻熟悉的血腥味。他以为这把刀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其实柳大钱也准备了一把刀子,柳三钱是他多嘴留下来的,这个瘟神他要不送走,褡裢坡没人送得走。不过这一刀他不想亲自捅,没想到柳丁卯先下了手。
  十五年后柳大钱躺在炕上,听着有节奏的砍树声,他又想起了梅兰。
  树砍了三天,斧子磨了七八回。第四天早起老朱组织人来砍树,发现老槐树上有个人,以为又有人在老槐树上寻了短。仔细看是柳大钱,老朱喊,老柳你爬上去干啥?树要砍倒了伤着你咋办呀?凤琴管我要人我拿啥给呀?柳大钱骑在树杈上,手也不扶树,在上面晃晃悠悠。老朱说,老柳你下来,砍树的都来了,你不下来这树砍不了。柳大钱一开口说话,树下的老少吓得都缩了脖子。说话是女声。老朱说,柳大钱你咋变声了?柳大钱说,我原来就这声,嫁到你们褡裢坡就没改过腔调儿。这话里有话呀。老朱说,柳大钱你少装蒜,你们老柳家三辈都在褡裢坡。老乔捅了捅老朱,没听出这嗓音像谁吗?老朱说,听着熟,一时懵住了。老乔说,像不像梅兰?老朱狠吸了口气,说,是梅兰。老乔一指头把窗户纸捅了个窟窿,梅兰死了,树上的柳大钱是梅兰的腔调,显然梅兰附体了。老朱问一清,一清说,吊死鬼屈死的多,凡屈死鬼都要在阳间找个人显灵附体,把冤屈诉尽了魂儿才肯到阴司去,得让死鬼把冤屈诉尽了。柳大钱在树上连哭带唱,句句是梅兰腔。老朱不喊柳大钱,喊梅兰,梅兰你诉冤。柳大钱说,当初谁先造的谣,说我跟柳三钱好?老朱说,梅兰呀,这事都过去恁多年头了,是桩无头案了。柳大钱说,造谣的查不出了,传谣的呢,不会都忘得干净了吧?老朱说,梅兰你难为我了,谁传谁能说呢?柳大钱说,人不知鬼知,夜里招鬼掐脖。此语一出,树下一片哗然,战战兢兢。柳大钱在树上笑,树下的无不起鸡皮疙瘩。老朱说,梅兰,咋才能让你走,别这么缠磨人,乡里乡亲的。柳大钱说,凡传了谣的,半夜在自家门前给我烧一刀黄钱纸。老朱说,梅兰呀,纸要是烧了你可得走呀。树下的再看树上的不吭声了,柳大钱眼忽然闭上,往后一仰,从树上掉下来,年轻人伸手接,还是没接利落,磕在地上死过去。掐人中,连呼带唤,才把柳大钱从冥府唤回人间。   问柳大钱梅兰附体的事,竟茫然不知。
  树暂且不砍了,先想驱鬼的事。
  褡裢坡人从没有如此地盼望黑夜的降临。
  当一弯弦月升至中天,褡裢坡家家门前烧纸,鬼火点点。
  第七天的早晨树要倒了,老朱让会计祥子算算落下谁没有。祥子挨家挨户查对,事关重大,为了砍树,在外做工的都召了回来。巴青的小孙子才满月,他爷抱着也象征性地砍了一斧子。一清说了要全村一个不落砍到这树,这树妖才能除。祥子数了七八遍,拍着胸脯向老朱打了包票。老朱叹气说,吃晌午饭的时候估摸该倒了,这树长在这儿护佑褡裢坡百年了,让咱们一斧子一斧子地给砍杀了。祥子说,过去是树神,如今是树妖。又砍了几百斧子,还没到晌午,风一摇,树咯吱咯吱响上了。满地的白茬渣屑,生牤子们踩着树渣屑,光着膀子喊口号。眼瞅着树要倒了,翠环挤过人群拉拉老朱的袖子。老朱见是翠环,问,啥事?翠环说,村长,还落下一个人。这话说出来,村人不看树,都看翠环。翠环说,忘了山顶洞人。翠环刚说完,老朱向砍树的喊歇手。老朱说,对呀,忘了还有个树墩儿呀。快去韭菜山找树墩儿。老朱的话刚说完,树向一边歪,轰然倒下。
  这下炸了营,砍了七天,累得屎屁流星收获了个这结果,人家道长说了褡裢坡不能落下人的,还是把个疯子忘了。村人习惯了叫树墩儿疯子,其实树墩儿不疯,只是人极邋遢。半眼儿说,树墩儿在韭菜山洞里住有年头了,算不得褡裢坡人了。也有附和半眼儿说的,但心都虚。老朱说,自个儿糊弄自个儿行,神鬼糊弄得?树墩儿户口登在褡裢坡,口粮田也在褡裢坡,你说不是褡裢坡人?这下难办了,树倒下了。老槐在地上躺着,把三岔口占满了。巴青眼尖,他说,树没杀完,树心还连着筋呢。一看,树心果真连着筋,丝丝络络的牵连着几根。老朱喊没深没浅的后生往后退,看住这几根树筋留给树墩儿。
  老朱派了巴青跟半眼儿去找树墩儿。巴青跟半眼儿爬上韭菜山,站在崖壁下望半腰上的洞,巴青说,半眼儿你爬得上去?半眼儿晃脑袋。巴青说,这树墩儿见天可咋爬呢?半眼儿说,树墩儿是个怪人,怪人自有奇能。巴青说,喊吧。半眼儿说,喊。俩人用巴掌拢住嘴,一替一句地喊树墩儿。喊了几嗓子半腰洞口趴下个脑袋,巴青说,树墩儿你下来,叔跟你说几句话。树墩儿没动窝儿,半眼儿说,树墩儿你下来,叔跟你说话。一群鸟飞过,一滴鸟屎落在巴青脸上。巴青抹下来在石壁上擦手,又揪下几片荆条叶子擦脸。巴青说,晦气死,出门脸让鸟给拉了屎。半眼儿说,你唾几口唾沫霉运就散了。巴青往石壁上唾。这时树墩儿踩着壁上石窝子像猴一样爬下来。树墩儿脏得没法看,老远吹过一股臭酸菜缸味。巴青说,树墩儿你就不能洗洗?这沟里有溪。半眼儿捅了捅巴青,巴青会意,半眼儿说,树墩儿,村上在砍树,褡裢坡人都要砍,跟叔去砍一斧子。巴青以为得费些唾沫树墩儿才会跟着走,树墩儿咕噜咕噜嗓子,说,我还以为把我落下了。巴青说,你住在洞里,可村上没忘了你。
  树墩儿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礼遇,老朱笑盈盈地把斧子交给树墩儿。树墩儿倒是没磨蹭,走到树根部照着树筋砍下去,褡裢坡人提着的心才算撂下。砍完了树,树墩儿独自往韭菜山走去,一头杂草样儿的乱发披挂肩上,大脚板扑嗒扑嗒踩得尘土飞扬。
  第四章 树墩儿
  树墩儿他爹叫闷子,话少,还菜货,他娘脑子不灵光,发大水下河捞淤柴淹死了。爷俩在韭菜山下一间烂房子里住,到褡裢坡大屯得走一里。闷子少话,树墩儿也少话。十二岁前树墩儿没朋友,他很少来大屯玩,来了也只当个看客。同龄的玩伴玩杀猪的游戏,缺了口猪,见树墩儿靠着墙根儿,便喊树墩儿当猪。本来抓猪捆猪杀猪都是做样子,但孩子们真把树墩儿当了猪,杀得死去活来,弄疼了还不许出声,嘴巴里给塞团烂絮。之后树墩儿不来大屯了,但没他这头猪游戏玩得不尽兴,便让一个孩子去喊树墩儿。闷子不在家,树墩儿坐在门前卖呆儿,那孩子要树墩儿去当猪,树墩儿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坐在门前不动坑儿。那孩子踢了树墩儿一脚,树墩儿也不还脚。踢了几脚那孩子回去了,说树墩儿在门前坐着不来当猪。孩子们一窝蜂跑去树墩儿家,硬把树墩儿给捆了一通杀。杀够了,孩子们散了,树墩儿遍体鳞伤地躺在门前,手脚还让柴绳子捆着,嘴里塞着艾蒿叶。闷子回家,见树墩儿满身是伤捆着,也不问,抽根儿梢条子打树墩儿。以后树墩儿连门口也不坐了,闷子不在家,他便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十二岁后树墩儿有了个朋友,是柳银。
  柳银与树墩儿同岁,刚来褡裢坡柳银在大屯玩,后来柳三钱把褡裢坡人得罪了,柳银也没了朋友。柳银成天游来荡去,但没人敢把柳银当猪捆去杀,不怕柳银,但怕柳三钱。柳银听说韭菜山下住着个叫树墩儿的,不敢出门。柳银晃晃荡荡来找树墩儿,那时柳金十六岁半了,要帮着柳三钱种地放羊。柳银是个半语子,说话能把人急死。柳银趴在窗台上招呼开门,树墩儿以为柳银是孩子们派来的,不开门,坐在屋地上自个编筐。闷子人憨手巧筐篓编得好,他打算让树墩儿也学,好歹算个手艺。柳银说我不是他们派来的,我也是让他们欺负的,我没人玩想和你玩。柳银一句话拆成八段说,听得树墩儿噗嗤笑了。柳银说树墩儿你笑我说话磕巴是吧,你别笑我磕巴,听说你话都不会说。树墩儿觉得这个柳银挺好玩,接话说柳银你真不是他们派来的?柳银说我爹是柳三钱,我爹把全村都得罪了,他们都臭我,你也没人玩正好咱俩玩。树墩儿把编了一半的筐放下,给柳银开了屋门。树墩儿在他爹面前没话,跟柳银在一块话多,叽叽咕咕啥都说,柳银跟树墩儿玩话也多,还不那么磕巴了。树墩儿跟柳银玩得最多的是抓羊骨拐,哗啦哗啦在炕上抓。羊骨拐是女孩子的玩物,这俩瓜蛋子玩得贼乐呵。柳银来找树墩儿,闷子也不說什么。树墩儿去柳银家,柳三钱也很待见树墩儿。
  如果没有那场血案,树墩儿跟柳银会友谊长存。发生血案那天,闷子领着树墩儿去东沟割草。韭菜山是褡裢坡的西山,西山多树多荆条少有喂牲口的草,东沟却是水草丰茂的好地方。闷子夏天买了一头骒驴养,给驴割草就落在了树墩儿身上。这天闷子没事跟树墩儿一道去,树墩儿又喊上了柳银。树墩儿干啥都喊上柳银。割完草回来,仨人一身雨水,闷子扛着秋草,树墩儿拿着镰刀跟柳银在后面唠嗑。走到三岔口见围了群人,闷子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过去闷子从不看这种热闹。树墩儿跟柳银也走过去。三个人刚好站在半圆上,正好柳三钱给柳丁卯磕完头起来,随之柳丁卯站起来喊了声柳三钱,柳三钱回身时刀子便刺了进去。在刀子刺过去的瞬间,闷子撂下肩上的草,一把捂住了树墩儿的眼睛。   直到死,闷子都在懊悔那天为什么要走过去,要是没有成为那场血案的目击者,他跟树墩儿的命运或许是另一个样子。血案发生后的第三年,闷子死了。闷子死时身子水肿成了球,肝病,皮肤焦黄,连嘴唇牙齿都是黄的。
  血案发生后的十几年里,关于柳丁卯杀死柳三钱的那把柳叶长刀的去向,成了褡裢坡人心中不解的谜。柳丁卯被派出所带走,所长吴彪拿走的刀子不是真正的杀人凶器,是柳丁卯送给柳三钱的那把旧刀子。不只杀人凶器掉了包,在目击者的询问笔录上,所有证人都说了假话。柳丁卯杀死柳三钱后,坐在路边吸蛤蟆烟,表现出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架势。从血案发生到派出所来人,近六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褡裢坡人至今讳莫如深。派出所寻血案目击者,一致口径说是柳三钱酒后失态杀人,柳丁卯夺刀误杀了柳三钱。派出所堂而皇之地将那把旧刀子连同柳丁卯一并带去了县公安局刑侦队。
  而真正的杀人刀,柳大钱藏在了房后的柴垛里,事后柳大钱要把刀子找出来销毁时,柳叶长刀却不翼而飞。柳大钱藏刀子只有柳二钱知道,难道还有人偷窥到?杀人刀丢失的消息,在褡裢坡不胫而走。然而褡裢坡人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没人提起柳叶长刀丢失的话茬儿。不过对于刀子的去向,褡裢坡人却从未停止过猜测,几乎所有人把偷刀者都指向了柳银。
  柳银目睹了柳丁卯一刀杀死了柳三钱的经过,想要扑到柳三钱身上去。闷子一把拉住了柳银,他怕柳丁卯杀红了眼,反手再给柳银来一刀子。待柳大钱赶到,柳银已哭得背过了气。柳大钱拿出了支部書记的威严,让闷子把柳银弄他家去。后来杀人现场发生了什么,闷子无从知晓。闷子把柳银抱回家,让这孩子缓过气来。柳银闹着还要去找他爹,闷子死死抱住说,柳丁卯杀红了眼,你去不是送死吗?柳银说,叔你给我找把刀,我去跟那个老不死的拼命。闷子说,柳家势大力大,岂是你个黄毛小子斗得过的?柳银说,那我爹白死了?闷子说,公安不会放过柳丁卯,他要给你爹偿命。闷子忽然醒过腔来,着急关头柳银说话竟不磕巴了。柳银说,叔你也看见了,你得跟公安说柳丁卯杀死了我爹。闷子说,不只我会说,那么多人眼巴巴都看见了,谁会妄口巴舌说瞎话,他柳丁卯死定了。柳银说,叔,我爹不会没死吧?闷子说,再有两桶血也流干了。柳银听完又哇哇大哭起来,哭着哭着背过气去,闷子招呼树墩儿,舀凉水,给柳银喷脸。
  接近掌灯了也没见来人找闷子询问。闷子让树墩儿去探探风,树墩儿去了很久才回来,他说公安的人还没来。闷子说,褡裢坡到镇上不过十里,来回别说骑车,爬也爬个来回了。柳银听说又哇哇大哭,闷子说,你哭个屁,公安还没来呢,这么大个镇子就两个戴大盖帽儿的,人手忙不过来。又过了一阵子,闷子又让树墩儿去探探风,树墩儿去后回报说公安来人了,正在做笔录。闷子说,都怎么说?树墩儿说,说是三钱叔拿刀子要杀人,柳丁卯夺刀杀了三钱叔。闷子说,真这么说?树墩儿说,嗯,公安问一个记一个,记下哪个说的哪个人摁手印。闷子说,哦,你看着点柳银,我去看看。闷子顶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出门去,好半天才回来。树墩儿见爹耷头耷脑,问他爹。闷子说,柳银你回去看看你爹。柳银说,叔,我爹死了?闷子说,你爹自己作死的。柳银说,我爹是柳丁卯杀死的。闷子说,你快去看看你爹吧,再不看就看不到了。柳银就走了。
  柳银走后闷子坐在炕头喘粗气吸旱烟。树墩儿蹭过来,见爹的脸一半肿了。树墩儿眼尖,见脸上有巴掌印。树墩儿说,爹,你的脸胖了。闷子说,风冒着了。树墩儿说,爹,你不是风冒着了,你让人给打了。爹,谁打的你?闷子说,树墩儿,要有人问你谁杀的谁,你就说没看见。树墩儿说,爹,我看见了,那刀苗子从三钱叔胸口拔出来的。闷子说,让你说没看见就说没看见,再说看见把你眼挖出来当泡儿踩。树墩儿摸摸眼,眼恍惚疼起来。闷子说,你不要再跟柳银玩了。树墩儿说,爹,柳银成孤孩儿了。闷子说,你再跟他玩你也得成孤孩儿。树墩儿眨巴眼睛说,爹,你要死了?闷子冷不防抽了树墩儿一脖拐,老柳家咒你老子死,你也来咒你老子死?树墩儿哇哇哭,闷子骂,再哭把你嘴缝上。树墩儿就不哭了。
  闷子揉了揉肿脸睡了,树墩儿睡不着,从窗子偷爬出去找柳银。树墩儿没有找到柳银,去了柳大钱家门口,正赶上柳大钱跟柳二钱陪着个公安出门。柳大钱家大门上挂着灯,树墩儿迎着公安走过去,公安见一个瘦孩子拦路,问柳大钱这是哪家的?柳大钱见是树墩儿,说,闷子家的。公安说,闷子?柳二钱说,就是刚才那个说瞎话的疯子。公安说,哦。柳大钱说,树墩儿你爹回家了你没看见?树墩儿说,我爹回去了,可他的脸肿了。柳二钱说,你爹让风冒着了,贴几贴膏药就好了。树墩儿说,你为啥说我爹是疯子?我爹不是疯子。柳二钱说,你爹不是疯子谁是疯子?嘴连个把门的也没有。公安说,二钱你说话嘴别那么损,他还是个孩子嘛。柳大钱也瞪柳二钱,柳二钱才不说了。树墩儿说,杀人刀子不是柳三钱的刀子,是柳丁卯的刀子,是柳丁卯杀死了柳三钱。这话说完公安皱了皱眉头,柳大钱说,孩子家家的也有你说话的份儿,快滚回家睡觉去。树墩儿说,我亲眼看见的。柳二钱往前跨了一步,说,你爹是大疯子,生养了你这个小疯子,爷俩说话都这么疯疯癫癫的。柳大钱说,二钱你把树墩儿送家去,让闷子好好看着点。话毕柳大钱便陪着公安先走了。
  柳二钱抓住树墩儿的脖领子提了起来。这个平日里蔫巴儿的人手上竟有恁大的气力,薅住树墩儿脖领子,树墩儿竟反抗不得。树墩儿刚要喊公安,柳二钱一把将树墩儿的嘴堵住了。柳二钱扯着树墩儿走,树墩儿发现是去柳二钱家。树墩儿害怕了,拼命挣脱他的手,柳二钱憋着气跟树墩儿较劲。柳二钱将树墩儿拖到了自家茅房里。臭气熏得树墩儿直呕。柳二钱没等树墩儿说话,噼啪给了树墩儿俩嘴巴,左右各一个,柳二钱说,你爹没教给你咋说话?在黑黢黢又臭哄哄的茅房里,树墩儿战栗起来。柳二钱连着扇了七个嘴巴,又一脚将树墩儿踹在茅坑里,树墩儿手沾了屎。柳二钱说,你看见什么了?树墩儿坐在屎尿里说,我啥也没见。柳二钱说,你早说啥也没见多好,何苦来这出戏?树墩儿说,二钱叔你让我走吧。柳二钱说,你再说瞎话让你吃屎。树墩儿刚哭出声,柳二钱说,再哭割了你的舌头。树墩儿不敢哭,瘪着嘴儿,柳二钱让他站起来,才敢动窝儿。柳二钱又去了柳大钱家。听不见柳二钱脚步声了,树墩儿才敢从茅房里出来,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半路迎面遇见个人,是他爹。闷子老远闻到了屎尿味,说,掉茅坑里了?树墩儿说,嗯。闷子拉着树墩儿去了大河边,一把将树墩儿摁进了河里。在深秋刺骨的寒水里,树墩儿也不挣扎,半天闷子才将他拉上来。闷子将树墩儿的衣裳扒光,又扒下自己的给树墩儿穿上。闷子拧干了树墩儿的衣裤,搭在肩膀上,裸着身子在寒风里拉起树墩儿往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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