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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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杭在消失了三年之后,终于出现了。
   他现在不叫苏杭了,他叫“无情”。四大名捕里的那个面色苍白,肌肤胜雪,外表温润如玉的老大。手持一把山河扇,冷酷内敛,以暗器和轻功闻名天下。眼神落魄而深邃,眉宇悲憤而忧郁,一生为情所困,未能真正无情,又不能洒脱忘情,最终,只能将自己的内心完全地封闭起来。
   秦小西是在七月底知道苏杭的下落的,她回老家看父母,听母亲说,苏杭在一个景区当演员,演无情。有人认出是他,言辞凿凿,绝对是他。母亲当然不知道无情是谁,她接着说,其实,老早就有人见过他,少说也有一年多了吧,就是拿不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秦小西很生气。她突然感到委屈极了,压抑了太久的悲伤终于造了反,她扶着墙,慢慢蹲下身去,捂住脸,头抵在膝盖上,听着泪水从指缝间唏嘘着坠落,好半天,才喃喃地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瞧你那点出息,我这不是不能确定吗?母亲停下手里的活,不满地说。她在整理旧衣服,她手里拿的正是苏杭穿过的银灰色衬衣,我也惦记他啊,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关心他?我养了他几年,不比你心疼他?
   母亲说得没错,苏杭是姑姑家的孩子,小时候,姑姑姑父都在铁路上上班,苏杭就寄养在秦小西家,从十岁到十五岁,直到该上高中了,才回到父母身边。苏杭懂事、善良,话不多,还聪明,深得父母的喜爱。长得也漂亮。苏家的男孩子都很漂亮,是那种经得起推敲的漂亮。
   母亲又絮絮地说了很多,秦小西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听见了最后一句,你明天去一趟吧,看看到底是不是他。
   这天真热,天气预报说,银城气温创历史新高,连续几天稳稳地停在40度。空调的风吹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秦小西就坐在空调正下方,还是止不住地冒汗。她不停地在擦汗,心里充满了生无可恋的恐惧。她想起一些遥远的事情。
   她想起了十年前的苏杭,五年前的苏杭,三年前的苏杭,又忍不住猜测起现在的苏杭。
   十年前的苏杭,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大型的船舶制造厂。喜欢银灰色。他的衬衣永远是银灰色,有种苦尽甘来的厚重。他从技术员干起,一步步地做到高层。那几年,他几乎就生活在厂子里,下了班也不走,将车间里不用的机器拆了装,装了拆,反反复复,直到闭着眼睛都能把一枚螺丝准确无误地装上去。好样的苏杭,只用了短短五年的时间,就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苏总。那时的苏杭,如匹野马,一千里不够驰骋,他要万里纵横。变成苏总的苏杭去了一趟东北,具体去的哪里,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就是那一次,改变了他的一生,他的腿被严重冻伤。
   秦小西不止一次地问过他,苏总,到底怎么回事啊?
   苏杭眯着眼睛站在五月芬芳的阳光下,只说了一句话,我只想做个问心无愧的人。
   那时的苏杭还喜欢音乐,一把吉他弹得活色生香。他还会写词,秦小西很喜欢其中的几句:梦啊,破碎了,整理衣衫再出发。归鸦,家在哪?小桥流水无牵挂。不肯回头的河流啊,别哭了。就让我为你守住太阳,就让我为你挡住寒凉,就让我为你披荆斩棘一路去闯……
   秦小西又问他,苏总,你看你步步高升财源广进,何以写出如此伤感的歌?
   苏杭就笑笑,不说话。
   当时的秦小西,无论如何想不到,五年后,这位才貌俱全的苏杭,会成为“无腿行千里,千手不能防”的无情。书上说,无情苍白如雪,面无表情,心思缜密,出手狠辣,但真正的内心却是外冷内热,面冷心慈。秦小西心里突然一阵害怕,她害怕生活再次跟她反目成仇。
   你没事吧?母亲问。
   没事,没事。秦小西闭上眼睛,她看见那个浅灰色的小瓷瓶在一点点放大,把她像个妖怪一样收了进去。
   如果真是他,那他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他真把我给忘了?母亲还拿着苏杭的衬衣,她反复地想把它叠好,可怎么也叠不好。
   大概是吧。秦小西心不在焉地说。
   说完,她就掏出手机,报了那个旅游景点的团。一日游。临城,云水湾,武林风云汇。红包发过去了,姓名、身份证号、手机号,也都发过去了。明早五点,银城游泳馆门口集合。秦小西做完这些,心里像驻扎了一个不可预知的阴谋一样不安,她不知道,现在的苏杭,是否依然是个问心无愧的人。
   苏杭的一生都像一个迷雾重重的赌。和自己赌,和命运赌,和时光赌。
  
   第二天一早,秦小西就全副武装地上了车,她带了把伞,还带上了苏杭送给她的小瓷瓶,一只浅灰色的无脚鸟,据说是仿宋代的官窑。
   路上,导游说,高速预计两个半小时就到,进入景区自由活动,无导游跟随。大家先看节目单,全天都有表演,每个演出场地都不远,计算好时间,可以穿插着来看。最后,特别强调,什么都可以不看,四大名捕系列绝对要看,否则你就白来了。又说,其中,《四大名捕之无情》是最好看的,全程武打动作全部是真刀实枪,主演无情也是最帅的。
   车里一阵唏嘘,秦小西默默地听着。窗外,天阴了下来,一片接一片待开发的荒地,无着无落的空旷。她感到心底有股悲伤,不断撞击着肺腑,疲惫不堪又无处可遁。
   到景区的时候,天阴得饱满,湿闷的空气风雨欲来,秦小西找到《四大名捕之无情》演出地点,距演出开始还有五分钟时间,她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心里紧张极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演员进场的铁门。
   音乐响起来了,最先出场的是两个穿着橙色长衫的侠客,接着是手持拂尘、一袭黑衣的叫什么的师太和四大名捕的师父诸葛神侯。接着,铁手、追命、冷血,都出场了,均是一袭蓝衣,个个英姿勃发,几个漂亮的武打动作,如行云似流水,精彩极了。
   大概五六分钟后,无情终于出场了。
   他坐着轮椅,手持一把紫色的折扇,白色的衣,墨色的发,冰冷的脸,在阴沉沉的天空下,黑色更显著,白衣更夺目,黑白分明,荡气回肠的俊逸。他潇洒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冷冷地说,你说得很是轻巧,我们之间隔着数条人命,这笔账,该怎么算?内敛的嗓音,听上去却霸气十足。    秦小西心头一热,这声音太熟了,没错,他就是苏杭。她站起身,努力想看清苏杭的脸,可离得有点远,只看见他的脸比以前黑了,瘦了,还有种说不清的巨大的陌生感。
   秦小西什么也没看进去,她循着这个陌生感,又想起一些事情。五年前,苏杭从东北回来没多久,腿就间歇性地不听使唤了,时好时坏。听说那里冬天冷得让人绝望。苏杭对此事一直讳莫如深,只说是冻伤的,可医生说,是在受伤后又冻伤的,冻伤不是主要的。回来后的苏杭,一直断断续续地跑医院,用过的膏药能装满几大箱子,还做过针灸,身上扎满了针,像只大刺猬。这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他主动辞了职,一心一意地治疗腿,希望有一天,桑田沧海奇迹出现。他用了两年的时间,终究是没有治好,走路变成了一高一低。曾经玉树临风的苏杭,无法接受命运给他穿的这个小鞋,他一天天地颓废下去,整日喝酒、打牌,灵魂被抽调到了另一个世界,内心的阴霾越积越多,他选择了自杀。
   那天,刚下过一场特大的雪,据说是银城二十六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他没有死成,他掉到了一个雪人的怀里。那是一个超级大的雪人,据说是一群老同学聚会酒足饭饱后,突然心血来潮,在苏杭家楼下堆了个大得足有一层楼高的雪人,结果,这个雪人救了他的命。
   苏杭,知道无脚鸟吗?这是秦小西在病房里见到苏杭后,问的第一句话。那是一个安静的中午,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空气寒冷而妖娆。
   不知道。苏杭冷冷地说。他的脸白得诡异,眼里的冰冷参差不齐。
   秦小西说,传说中有一种鸟,它天生就没有脚,只能够一直飞,一直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你送我的那个小瓷瓶,就是无脚鸟。
   别扯那么远,我不想听。苏杭目光越过秦小西的头顶,看向电视。那里正在举行一场葬礼,逝者的黑白遗像年轻而英俊。
   秦小西起身关掉电视,病房里突然有种深入人心的静。
   一阵又一阵的掌声,秦小西不得不看向场地。
   一群人打得很是热闹,只有无情从容地摇着扇子,气定神闲的样子。突然,他轻收折扇,衣袖微动,数枚暗器夹着呼啸的风声,从他的指间飞出,场上几个人应声倒地,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接着,音乐再次响起,所有的演员都聚在场地中央,向观众鞠躬答谢,整个演出就结束了。
   无情被推走了,秦小西从拉着的隔离绳下面钻了过去。苏杭!她大叫一声。
   没有人停步,也没有人回头。秦小西慌忙跑过去,拉住苏杭的袖子,苏杭,我是小西啊。
   几个演员停了下来,都看着她,秦小西只好尴尬地对这群古装人解释,我是他妹妹,我来看看他。
   你是谁?苏杭拉过自己的袖子,脸上木木的。
   秦小西大吃一惊,她俯下身,盯着苏杭空洞的眼睛,再次申明,苏杭,我是小西啊。
   我不认识你。苏杭面无表情地说。他没有看秦小西,扭头对推他的少女说,我们走吧。
   秦小西一时不知所措,她拉着苏杭的袖子不放,跟他们一直走到演员入口处,被一个高大的门卫给拦住了。游客不能进入,都退到隔离线以外,别影响演员们休息。
   我是他妹妹。秦小西对着门卫说。
   我不认识她。苏杭也再次申明。他看着前方,声音像被压缩了一样,又冷又硬。
   他不认识你,你没听到吗?门卫好脾气地说,快走吧,演员们还要休息,互相理解吧。
   我有身份证。秦小西放开苏杭,慌忙在包里找身份证。
   哎呀,你别找了。门卫很迁就地笑笑,身份证只能证明你自己的身份,能证明你是他妹妹吗?快别捣乱了。
   秦小西茫茫然地站着,心底生出一种无言以对的悲凉,天空浓云翻滚,归去来兮。
   明天吧,你明天再来吧。推轮椅的少女说。她穿着一身水绿色古装,在剧里好像是诸葛神侯的女儿。
   那我怎么才能找到他呢?秦小西转向少女。
   你記下我的电话吧,到时候再联系。少女同情地说。
  
   苏杭被推走了,秦小西退回到隔离线以外。她盯着那个铁门,短短几米远,却像隔着半壁江山,一世红尘。她看了看节目单,努力想找一个感兴趣的节目,好打发这漫长的中午。可所有的演出都排到下午三点以后了。游客陆续散去,最后,只剩下秦小西和另一个带孩子的女人,还停留在场地。
   秦小西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
   那个小孩跑过来,坐在秦小西身边,咬着手指头看着秦小西。一会儿,女人也坐了过来。
   你们怎么还不走?秦小西问孩子。
   女人笑笑,我们家就在景区外面,每天都来,这孩子,就喜欢看这个无情。
   你们很熟悉他?秦小西试探着问。
   是啊。女人说,我们看了他好几年了。
   他是谁啊?我是说,演无情的这个人你们熟悉吗?秦小西紧张极了,她拉过孩子的小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掌心里。
   知道的。女人说,他在这里很有名,是这个景区里演得最好的。但现在不行了,听说脑子出了毛病,经常忘事。不过还好,这个无情还是能演下去的。反正就那么几句台词,几个动作,我孩子都记住了
   秦小西无力地靠在树上。四周越来越暗,空气闷热得让人窒息,一切都透着无法掩饰的荒凉。她松开孩子的小手,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她觉得自己被捉弄了,现实跟她开了个不现实的玩笑。她脑子也出了毛病,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苏杭,医院里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苏杭,给她无脚鸟只说了一句话的苏杭,还有,刚刚见到的这个,杀手一样冷酷无情的苏杭,她无法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这些真假难辨的苏杭,此刻,都围坐在她的周围,遥远而深刻地看着她。
   那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知道吗?好半天,秦小西才抬起头,虚弱地问。    听说是练习的时候,碰到了这里。女人指着自己的头,打打杀杀的,也挺不容易的。
   那景区也不管吗?他们该负责的啊。秦小西的声音突然提高了,指着那个铁门,激动地说。
   景区是赚钱的。女人被吓了一跳,也站起来,牵起孩子的手,准备走了。又看了眼秦小西,叹口气说,听说他家里从没有人来看过他,谁管呢。
   女人走了,她最后的那句话,彻底地击中了秦小西。她觉得苏杭被抛弃了,她,她父母,所有的亲戚朋友,他们集体抛弃了他。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是他们集体犯下的错,他们都该为这个错误买单。中午,女人带着孩子走了,这里就只剩下秦小西一个人了。她感到自己也被抛弃了,被命运抛弃了,被那个他抛弃了。
   她低下头,用手捂住了眼睛。
   半年前,那个他,从这个世界一下子跳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跟她道再见。
   十年来,他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她发“早上好”。晚上,睡觉前,最后一件事,就是给她道“晚安”,除此,无它。十年从未忘记过。他们的相处也很简单,每到月底,她都会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上面只有一句话:老时间,老地方,待会儿见!月底聚一次,地点固定在大学城旁边的“可可西里”咖啡屋。他不说话,只管安静地听。偶尔问上一句,也并没想得到她的回答。她讲一个月发生的大事小情,碎碎念一样。有时很激动,语速很快,风雨交加的。他就说,你慢点,听不明白。她就慢点,把刚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她曾对他许下过一个诺言,十年后,如果你仍未娶我亦未嫁,那我就嫁给你。彼时,阳光正好,除了风,再无别的声音。她二十岁,他二十三岁。而今,距离那个承诺,只差短短的几个月。而他,竟以这种决绝的方式离开,谜一样无法解释。
   他离开的这几个月,秦小西一直做着同样的梦,梦里,她孑然一身,手捧鲜花,走进墓地去看他,可墓碑上竟然是她的名字。她就抚摸着墓碑,又悲又喜地说,难道这是个梦吗?那我究竟是在梦里还是梦外呢?
   没有人回答她,天空只有一个水墨般清纯的月亮。她看见时光和落花,像两团黑影,在她眼前飘过。
   风过树叶传来密密麻麻的沙沙声,她抬起头,看见一枚树叶,在潮湿的风中,正无声地飘落。
  
   第二天,秦小西一个人开车又去了临城。她在那个演出场地整整等了一天。节目单上依然有这个节目。秦小西坐在观众席上,等待苏杭的出场。终于等来了无情,一袭蓝衣,身形微胖,动作眼神台词都很生硬,第一个武打动作,扇子就差点打到身后推他的少女脸上。秦小西看见他尴尬地回头,一脸青涩的笑容。
   演员换了?他不是苏杭!秦小西突然一阵后怕。
   结束后,秦小西跑过去,问这个假无情,昨天那个无情呢?怎么换人了?
   什么昨天今天的!假无情一脸不高兴,有种不被认可的恼怒。
   假无情走了。又到中午了,游客们迅速四散,演出场地又变得空空荡荡的。秦小西依然在那棵大树下坐下,一时间,山河睡去,只有秦小西一个人醒着。
   晚上八点,她终于见到了苏杭。
   她是在景区后门见到苏杭的。对面是一条清幽的小路,远离市区,行人和车辆都很少,附近只有一个技工学校和几个宾馆,算是比较大的建筑。门里是一块演员练功的场地。苏杭依然坐着轮椅,还是昨天那个女孩子推着他。她穿着现代的衣服,秦小西差一点没认出她来。苏杭依然是无情的样子,雪白的衣,冰冷的眉,淡然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竟有种浑然天成的美好。
   秦小西俯下身,问苏杭,你是谁?
   一个漂亮的皮囊。突然有人说话,声音里满是鄙夷。一个木偶,一个替身,一个没有灵魂的摆设。
   秦小西抬头,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轮廓很霸气,上身长,下身短,让他看起来像个丑陋的大冬瓜。
   秦小西愤怒地盯着来人,想起苏杭说过的另一句记忆深刻的话,让灵魂都要有尊严地活着。她转向苏杭,后者手握折扇,一脸萧瑟,镇定地坐在一处暗影里,灯光在他脸上流淌,让他看起来像个梦中人。
   經理,她是苏杭的妹妹。女孩子对来人说。
   大冬瓜站住,看向秦小西,一只手在胸前上下晃动,似乎在掂量秦小西的体重。他的眼睛真小,还挤到一块,看起来总像是想哭。
   他不是木偶,不是替身,更不是没有灵魂的摆设。他是我表哥苏杭。你凭什么这样说他?秦小西也鄙夷地看了大冬瓜一眼,十分气愤地说。
   大冬瓜笑了,不和你一般见识似的冲秦小西摆摆手,没理她。慢慢走到苏杭身边,低头看着苏杭。苏杭依然木木地看着远处,夜晚枯萎的光线下,他那张俊美的脸反而更加清冷孤傲,不近人情地遥远。他真的是无情。有那么一刻,连秦小西都有点相信他了。
   大冬瓜看了会儿,很响亮地笑了声,拍了拍苏杭的肩膀,好好演,有饭吃。那语气就像在施舍一个乞丐。
   秦小西厌恶地看着大冬瓜,就像看着一个快现行的妖怪,冷哼一声说,我要带他走。
   一直不声不响的女孩子突然说话了,他不能走,他可是我们景区的摇钱树,好多游客都是奔着他来的,还不用开工资。
   你说什么?秦小西愤怒地转身,盯着女孩子。女孩子看了大冬瓜一眼,脸一下子白了,赶紧低下头,装着拉平衣服上的褶皱。
   晚上的景区,一片死寂,只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灯光摇曳如火,苏杭变成了一个单薄的暗影。
   秦小西转向大冬瓜,你这是犯法的,知道吗?
   不知道。大冬瓜拉长着声音,抱臂站在秦小西面前,像棵被砍掉枝叶的树。我犯了什么法?他一个大活人,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花钱,还要请保姆,算起来,他还得倒找给我呢。
   秦小西心里的悲伤愤怒风雨飘摇,又转向苏杭,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苏杭没有动,他的眼睛是沉静的,没有一点内容,手中的折扇潇洒地开合了两下,十分清楚地说,我是无情,我没有家。    大冬瓜走了。秦小西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具标本,被风干后挂在了墙上。
   你不是无情,你是苏杭!秦小西阴冷地说。她紧紧盯着苏杭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睛里窥探出一点秘密。
   苏杭面色沉静,不悲不喜,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一辆车从门外驶过,苏杭手中的折扇发出幽冷的紫光,冰冷而魅惑。
   你不是无情,你真的是苏杭!秦小西拉着苏杭的袖子,声音变成了恳求。她感到浑身的力气都用光了,摸索着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她坐得很慢很慢,像坐到另一个世界里一样艰难。
   你到底是谁啊?真是他妹妹吗?他真的是苏杭吗?女孩子问。
   你是谁?秦小西反问女孩子。
   我是从最东边那个景点过来的,来了没多久,经理让我照顾他,说他记忆力越来越差,快成废物了。
   你说什么?秦小西厉声问道。
   女孩子慌忙闭嘴,走到不远处,站在一棵大树下,看着他们。
   秦小西感到了痛,直抵心底的痛,百折不回的痛,说不过去的痛。她问苏杭,还记得小米吗?
   小米是苏杭曾经的女朋友,高挑,白皙,有种不言而喻的美。当年,苏杭还是苏总的时候,他们交往了两三年。秦小西曾无数次开苏杭的玩笑说,小心点,看哪天白天鹅飞了,把你给甩了。苏杭总是笑笑,不可能。可等到苏杭从东北回来,腿伤了没多久,不可能终于变成了可能。
   苏杭很意外地扭过头,目光斑驳地看着秦小西,迟疑着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秦小西像收到暗语一样,有种豁然开朗的恐慌。她认真地看着苏杭,又重复了遍,还记得小米吗?
   我是无情。依然是清清楚楚的声音。说完,突然“哗”地收起折扇,手腕翻转,食指中指并拢,一道白光从他指间飞出,义无反顾地射到不远处的靶心上。
   哇,太棒了!推他的女孩子大叫着跑过来。
   苏杭低下头,又有车灯射过来,准确地打在他的脸上,灯光下,苏杭眼里的悲伤,是那样的真切。
   秦小西震惊地站起,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坏了,她四处看着,慌张得像在找什么。
   女孩子以为她被吓住了,解释道,演员们每天都要练的,没什么稀奇的。我也能,不信我表演给你看。
   不用了。秦小西有气无力地说。
   下雨了,四周一片荒凉的冷。秦小西闭上眼睛,光与影在眼前纠缠着破碎,世界消失在一片神秘的昏暗里。她听见雨滴落下的声音,那么清晰笃定。她还听见了其他的声音,流星坠落,风过山谷,马蹄远去,秋风渐起。
   秦小西认真地看着苏杭,苏杭继续茫然地看着远处,眼里空无一物,梦一样寂寞。
   推他的女孩子说,下雨了,我们该走了,你也走吧。
   秦小西没动,呆呆地看着远处。
   停了会儿,女孩子又说,你到底是谁啊?说完,似乎想起了秦小西的怒喝,讪讪道,我不管你是谁,反正我帮了你,你总要谢谢我的。
   谢谢!秦小西木木地说。她握住苏杭的手,想起多年前那个暴雨的中午。
   苏杭在消失之前,曾在一个酒店做管理工作,他很有能力,老板很欣赏他,许诺干够三年,把本钱收回来,就将酒店低价转让给他。那时候的苏杭,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老板的话,让他有了从头再来的勇气。那段日子,他依然眉目清朗目光深邃,笑容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清清爽爽。他很卖力地工作,进进出出的客人,水滴石穿一样。他每天都要等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才下班回家。虽然很累,可苏杭的脊背依然挺得直直的,他希望有一天,能靠自己的双手,再闯出一片新天地来。
   可是,就在三年快期满时,那个酒店被划到了拆迁范围之内,一夜之间,赤橙变黄绿,苏杭的希望如滚滚长江东逝了。
   酒店关门那天,苏杭站在酒店门口,一动不动,脸色灰灰地一直站到夜幕降临,星光满天。
   不久后,他就从银城彻底消失了。
   苏杭消失那天,还来过秦小西的家。那天下着暴雨,秦小西的妈妈还专门做了他爱吃的菜。苏杭很愉快地吃完饭,就走了。秦小西手里的小瓷瓶,就是那天苏杭送给她的。
   那是一只无脚鸟。
   好了,再见吧。
   那天,苏杭用低沉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就走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苏杭就是那天消失的。
   雨越下越大,女孩子跑到旁边的车棚里避雨,招呼他们,无情,快过来,小心感冒。
   秦小西站在苏杭身边,隔着雨帘,再一次问他,苏杭,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苏杭没有动,而秦小西却分明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像神秘的耳语。
   好半天,苏杭终于说话了,他说,我是无情,永远都是。
   秦小西眼里突然涌出了泪,她靠近他,那你还记得我吗?
   苏杭痛快地摇了摇头,不记得。
   秦小西又想起苏杭说过的话,要做个问心无愧的人。她寒冷地笑了,难道變成这个冷漠绝情的无情,与世无争,自生自灭,就算是真的问心无愧了吗?
   秦小西看着远处,远处的远处。她又想起那个他,那个十年如一日给她发早上好和晚安的男人。他走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她握住苏杭的手,他的手冰冷,握久了,仍能感到一丝苍白的暖。
   雨更大了,比苏杭离开的那天还要大。
  
   秦小西回来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又到月底了。
   一整天,秦小西心里都惴惴地,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收到他的邮件。下班了,她站起身,看着窗外,看得久了,感觉自己的心,也如同这窗外老旧的建筑,已经一成不变了好多年。
   有那么一刻,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墨染的黑,黑暗中,她看见一只鸟,在碧蓝的天空里飞,一直飞,一直飞——它没有脚。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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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王住在西场村的南头,裁缝李住在西场村的北头,做得一手好木工的木匠王和做得一手好裁缝的裁缝李两个人不仅同在西场村里生活,而且,他们俩交往了几十年,亲如手足。   这天中午,木匠王和裁缝李这老哥俩又碰到了一起,心里非常高兴,坐在一起喝起酒来。   几杯酒下肚后,裁缝李忽然对木匠王说:“兄弟呀,眼看咱们老哥俩一天天老了,不知道哪一天一口气上不来就会撒手而去,你是咱方圆百里之内手艺最好的木匠,能不能替
极致是什么?每个人对它的定义有所不同。  在大连理工大学工程力学系教授韩非看来,“写科研文章也好,编计算机程序也好,要想进步得快,一定要在自己现有的水平上做到极致”。为此,他可以因为一篇论文,反复地论证、修改两年多,连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都不放过。结果很喜人,论文顺理成章地被固体力学领域的顶级杂志收录。  这样的精益求精,便是韩非当时能够做到的极致。  稳扎马步练基本功,接受成功的延时性  大多数时
受 奖   这天晚点名,连长发表了讲话。他说再过十几天就是“八一”,按惯例,老首长可能要回连队看望大家,希望同志们严格要求、严格训练,以良好的军事素质和饱满的精神状态迎接首长视察。郑四喜一听,内心就有些不平静了。   郑四喜是我们军港警卫连的一名新兵,下连队时间不长。前些天,炊事班的小范生病住进了医院,老胡又休假了,炊事班长一看自己成了“光杆司令”,急得团团转,突然发现郑四喜下岗回来,就跑去找连长
高跷表演,是我国民间优秀的传统艺术表现形式。每逢重大节日、庆祝活动,我们当地就会以蹬高跷这样的花会表演来表达喜悦的心情。它深受群众,特别是幼儿的喜爱。高跷活动的开展不仅可以丰富幼儿的生活,还能帮助幼儿了解更多的民间艺术形式及其文化内涵,激发幼儿对民间花会的兴趣,培养民族自豪感。为此,北京市延庆区永宁幼儿园结合永宁地区的文化特色和幼儿的兴趣爱好,于每周五园本特色日开展民间花会小高跷的系列活动。  以
瘦削挺拔、走路带风,这是赵海洋给记者的第一印象。这位戴着圆框眼镜的科研工作者,是中国石化西北油田分公司副总工程师兼石油工程技术研究院院长。从固井队技术员、研究所所长、采油队队长,到工程技术研究院总工程师、采油气工程管理处处长,再到分公司副总工程师、工程院院长,赵海洋已在采油技术研究和管理领域深耕22年。  8年的基层生产经历,14年的技术管理与科研工作经验,练就了赵海洋一身过硬的本领。尤其是在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