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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知道,走过一月就意味着走向告别,我愿永远把自己留在那片风雪老林,不走出那条被无边寂寞笼罩的雪谷。
30年前,我下乡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十连当战士。北国的冬天永远是寒冷的。就在这滴水成冰的季节,我被派往素有北极村之称的呼玛镇执行冬季运输任务。
那时的呼玛镇是十分荒凉的,说是镇,其实没有内地的村子大。镇中有数十户人家。家家都是土坯子垒成的茅草房。房子的四周围着半人高的木栅栏。街上行人稀少,只有明晃晃的阳光,亮莹莹的白雪,小镇出奇的宁静,出奇的银白,置身其中,仿佛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开着拖拉机从呼玛镇向南开出几公里,就开始钻入兴安岭的深山老林中。我们运输队的宿营地位于一个半山坡上。兴安岭中到处是冰雪,到处是干柴,有了冰和火,我们的用水就有了保证。惟独是副食跟不上,每天大白菜、土豆,偶尔吃上几片猪肉,便在嘴中嚼来嚼去的舍不得咽下,久久地品味肉的滋味。
有一天,我将木材运到黑龙江边的时候,看见江边的一片小树林里冒出了一缕炊烟,也许是寂寞难耐,就信步走了过去。小树林里有一座陈旧的土房子。听见狗叫,房屋的主人走了出来。他看上去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他面色黝黑,白胡须在胸前飘逸,尤其是他额面上的纹路很深,像刻上了他饱经风霜的人生。
许是久居山林,难见客人,他对我这个突然造访的小后生显得十分热情。当他得知我们在山中吃不上肉的时候,就从屋门后拿出几只狍套,对我说:“这山中的狍子不少,碰碰运气,套上一只就能解几天的馋。不过,用后一定还我。”老人手捋胡须,认真地叮咛。
回到山中,我按老人的指教,在山中的灌木丛中,找到狍子踏出的雪道,然后将狍套系在道边的树干上。为了迷惑狍子,我还采摘了一些野草树枝,小心地将狍套伪装了一番。
第三天,当我去林中看有无猎物上钩时,我的心竟异常兴奋起来,因为透过枝叶的缝隙,我分明看到了一只如狗大小的东西倒卧在那里。
我套到一只狍子的消息在运输队里迅速传开。傍晚,大家就大口地吃肉,大碗地喝酒,昔日寂静的山林突然间像冰河解冻,有了生机。
我给老人送去了一块狍肉。老人又是习惯性地捋了一把胡须,夸赞道:“好小子,还想着我这老头子呢!”那天晚上,我在老人的茅屋中呆了许久。交谈中,才知老人是早年闯关东来到呼玛的。因为山林中缺少女人,他就一个人打着光棍混日子。时间飞快,当他发现自己老了的时候,他也就确实老了,从此,他打消了娶个女人的念头,继续孤身与山林为伴。与老人告别时,他对我说:“孩子,人的一生坎坎坷坷。但不管怎么坎坷,为人做事也要诚实,哪怕做错了事。”
就在老人的话语还在耳边萦绕时,一月的末尾,运输队突然接到命令:鉴于边境形势日趋紧张,马上返回连队备战。听到这个命令,我大声对运输队的指导员说:“我得将狍套还给老人,我不能失信用!”“不行!”指导员吼道,“你去山中取回狍套要一个小时;送还狍套又得几个小时,时间来不及,军令如山倒,少啰唆!”“那是钢丝绳狍套,老人是很不容易才置备的,遇见灾荒,老人还要靠它生存!”我继续恳求。“这是命令!”指导员不耐烦了,毫不客气地吼道:“一刻也不能耽搁,立即乘车返回连队!”
天黑了,只有星和月点缀在兴安岭的上空。汽车一出山口,我就急切地向江边的那片小树林望去。但什么也看不见,那间小屋已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丝荧火一样的灯光,像是老人家的眼睛。
“我会回来的,我一定要将狍套还给老人。”我自我安慰,极力淡化惶惑不安的心理。
然而谁曾想到,一旦走过这年的一月,便再也没有回到呼玛的机会。而且我的驻地离呼玛竟是越来越远,先是在黑河地区,后又迁到赵光农场,再后来竟又在北京安家落户。于是,再返回呼玛的事就成了我的一个梦,一个永远让我内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