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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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爷爷黄法宝是一个猎人。因为他是猎人,他的两个儿子、我的伯父和父亲也成了猎人。
  爷爷最初拿枪不是为了打猎。解放前,他是我们当地的武委会主任。革命快要胜利的时候,党组织大批干部南下,爷爷死活不肯。村里人都说是奶奶拉了爷爷的后腿,其实不是奶奶拉的,是爷爷舍不得奶奶。
  虽没见过,但奶奶的漂亮方圆十里闻名。伯父的女儿、我的堂姐小莲,算得上一个美人坯子,但村里的老人说和年轻时候的奶奶比,还是相差甚远。因为漂亮的奶奶,爷爷丢了一个做大官的机会。同他一起闹革命的农会主席,南下后,在福建官至副厅,和爷爷比起来,他还少些许文化。这是第一层影响。第二层是,因为没有南下,爷爷犯了错误,被取消干革命十几年辛辛苦苦淌汗沥血挣来的职务,最终成为一介农夫。
  尔后成为一个猎人。
  我记事时,奶奶已去世了,伯父分家另过,爷爷和我们住在一起。其实也不是住在一起,他一个人住在我家台阶下的马房里,与牲口为伴。我蹒蹒跚跚下了台阶跑到马房,总见伯父的儿子、我的堂哥小秋缠着爷爷教他打枪,但爷爷从未应允过。等小秋噘着嘴巴离开,爷爷会笑呵呵地从衣兜里摸出一颗糖来塞到我嘴里,说,等俺小春长大了,爷爷就教你打枪。
  我说我才不稀罕你教呢,我叫爸爸教。
  爺爷说让你爸教可真要一代不如一代了。
  我把爷爷的话学给父亲听。父亲呵呵一笑:就你爷爷能。
  爷爷是真能,有墙上的战利品为证。他和伯父、父亲一人一杆枪,打获的猎物,除极少量供我们打牙祭外,剩余的全被他们卖给二十公里外一家工厂里的工人。夏天的猎物得要新鲜,他们打上后立马就卖。冬天的时候,那些野鸡野兔就挂在院墙上,一个个灰头土脸龇牙咧嘴,冻得硬邦邦的,然后定期集中贩卖一次。我刚学会数数,就仰着脖子,举着满是冻疮的手清点墙上的野物,总是爷爷的最多。但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学打枪。即使真要学,也该拜父亲为师,因为父亲手里是一杆新枪,乌黑锃亮,挎上那种枪才叫神气呢。至于能打多少野物,我才不管,反正拎回来也不让我吃!
  我总纳闷,他们辛辛苦苦打来的野物为什么总要卖掉?要知道,野鸡肉用油炒了,野兔肉用火炖了,那个香啊,连口水都不忍心白白流掉,要用舌头给舔回去。还有那獾肉,拿它剁了饺子馅,满嘴油汪汪的,让你舍不得嚼就一口吞了下去。可他们就这么转手好了别人。我问过爷爷为什么,爷爷笑呵呵地说给你换钱花啊。我说钱有什么用,过年我不是挣过压岁钱吗?还不是被我妈没收了。爷爷说钱最有用了,你看你吃的糖就是爷爷花钱买来的。我说那我不吃糖让我吃肉行吗?甜哪比得上香?爷爷摸着我的头,呵呵笑起来:过年的时候给俺娃炖一只野兔吃。于是我就盼望过年。
  转眼冬天到了,过年也就不远了。这个冬天,爷爷发现了一只獾的踪迹并准确觅到獾窝。但那獾狡猾得很,任凭他守候了几天几夜,始终在洞里不肯露面。
  我在马房玩耍的时候,爷爷总嘟哝,那真是一只好獾哪,一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大一只獾!我问爷爷,这次打上獾咱们能吃到獾肉吗?爷爷说能吃到、能吃到,这只獾咱不卖了,打上后咱杀了分给村里人吃。
  听了这话我又有点生气。每年冬天爷爷打到獾、山猪等什么大的物件,总要分一些给村民们。我就想,那么一大坨肉,不要说我一个人吃,就我们一大家人一起,每天每顿都吃,也要吃上好一段时间。家里许多人或干脆或委婉地表达过这种不满,但爷爷对他们的异议不屑一顾,有时还会不客气地回一声:那是我打的!
  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这只獾就和爷爷捉起了迷藏。爷爷去的时候,总能够在獾窝前的雪地里发现它的脚印,可有时把夜蹲守个底朝天,就是不见它探出个头。有时好不容易露出一个嘴巴,等不及爷爷拉动枪栓就缩回去了。
  爷爷说,真成精了。
  爷爷决定支地枪。
  二
  总听他们说地枪,但我长那么大了,还真没见过地枪是什么玩艺儿。
  爷爷把墙洞口密封的砖头搬开,探进头去,从里面摸索出一根又短又粗的铁管子。这个墙洞算是他的一个仓库,平常他把火药和铁砂放在里面。我大着胆子靠近看看,觉得这与其叫枪,不如叫炮。他开始往枪膛里装火药和铁砂。这时他让我回家去,我偏不回,我才不会放过这个瞧稀罕的机会呢!他也拿我没有办法。他告诫我千万不能玩火啊,要不枪管里的火药炸了会把我们崩个稀巴烂。我知道这个常识,他平常装枪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地警告过我。这时的他一改平素的和善,变得异常严厉,吓得我不敢出声。我才不傻呢,我不想死,还想活着吃肉,吃大块大块喷香喷香的肉。
  但去支地枪的时候,爷爷无论如何不带我去,他说危险,怕我乱跑不小心触碰了机关。我哭,闹,但无济于事。当然也不是没有收获,我一下子挣来三颗糖吃。
  夜里,爷爷向山里进发了。那夜并不冷,让人几乎忘了这是冬天。天上撒着许多颗星星,地上淡淡的月光正好让道路依稀可辨。我站在大门口看着爷爷逐渐走远,又跑到村口张望了一阵子,直至他完全融入夜色。
  我回到马房里烤火。少了爷爷的马房在夜里变得可怖,墙上,马王爷的神像瞪着三只眼凶巴巴看着我,吓得我赶紧把目光离开。但我还是不想回自己屋里,我要等爷爷回来。
  眼睛到底熬不住,我钻到爷爷的被窝里睡着了。醒来后,透过纸糊的窗户,我看到天已经大亮。母亲正在火炉边煮饭。我常常搞不明白,明明每晚是在爷爷被窝里躺下的,醒来后却总是在自家炕上。我问过母亲这个问题,但她只是瞎忙,从没正面回答过我。
  我惦念着昨晚的事,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破棉鞋就跑到马房,爷爷已经在给牲口添草了。大人们的瞌睡为什么总是那么少?
  实际上我也没从爷爷口里套出点什么稀奇的东西,无非就是证实他在獾洞口支好了地枪,其实不问也能猜到。地枪的扳机用一根细铁丝牵了,铁丝横在獾洞口,另一头拴在一根树枝上。獾只要出窝,必然会蹚住铁丝并扣发扳机。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爷爷变得有些烦躁,这在他的打猎生涯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甚至进山察看了两趟,但地枪完好如初。   真是成了精了。爷爷嘟哝着说。
  第三天夜里,爷爷在火炉边给我烧红薯。为了节省煤油,马房里没点灯,但火苗红扑扑地照着爷爷的脸。马一边吃草,一边打着响鼻,红薯甜丝丝的气味压住了马粪味。他正剥红薯皮时,突然远处一声闷响。爷爷一拍大腿,大喊一声“妥了”,把我吓了一大跳。他边扔红薯边喊父亲,父亲披着棉衣从上面屋子跑出来,一块儿急急忙忙往村外跑。
  我也激动得不得了,又恨他们不带我去。
  这次我没有睡觉,我要睡着的话就太没心没肺了。我坐在自己家火炉边的杌子上,一边烤着手,一边想象獾肉的不同吃法。难道獾肉只可以剁饺子馅吗?不可以炒着吃、炖着吃,或者像小秋哥哥他们用弹弓打下麻雀剥了皮撒上盐巴用玉米叶子包了泥巴糊好扔到火炉里烤着吃吗?为什么母亲、大娘她们总是剁饺子馅而家里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我几乎要问母亲了,可看着母亲那副围着灶台皱着眉头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涌到嗓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随着门帘掀动,父亲挟带一股凌厉的寒气跑进来,冻得我打了一个激灵。
  他神色慌张,语无伦次地冲母亲喊:坏了,是三旦蹚了地枪了!可能不行了。
  母亲正端着一只铁锅,铁锅啪嗒一声从她手中滑出跌到火爐上,她大瞪两只眼睛说不出话来。
  来不及多想,他们已经跑出门外。半夜里,我总算见到了爷爷,他手上、袖筒上满是血迹,闷坐在椅子上,脸色土灰,神情落魄,一声不吭。
  三旦也是一个猎人。在伯父和父亲学会打猎以前,我们村共有三个猎人。一个是爷爷,另一个是村东头的老扎,年纪比爷爷小几岁,前几年害肺痨死掉了,再一个就是三旦。严格说三旦不算一个真正的猎人,因为他眼神不好,不会使枪,他只是在山上给动物下套子或支地枪。不幸他也发现了那只大獾,以为是自己的幸运,便也去獾洞口支地枪。他没看见爷爷已经设好的机关,眼神不好送了他的命,半个脑袋里楔满了铁砂。
  随后的几天里,家里乱成了一锅粥。一簇簇的人拥进来,又走掉。一簇簇的人再拥进来,再走掉。打探的,问询的,唏嘘的,感叹的,责备的,出主意的,瞧稀罕的,不一而足。
  闲人逐渐减少,最后剩下三旦的家人,两家就赔偿问题开始协议。我至今仍记得谈判的场面。有两名大队干部在场,然后是伯父、父亲、爷爷、三旦的两个儿子。没有女人在场,她们不能参与这种场合。我是个孩子,混了进来。他们的声音高一阵,低一阵,急一阵,缓一阵。有时屋子几乎吵炸了,有时又静得我害怕了。
  爷爷始终狠狠地咬着个烟袋,黑青着脸,一声不吭。
  最后两家终于达成协议,我家赔三旦家三百元钱、三百斤麦子,连带出殡三旦的全部费用。
  爷爷这几年卖野物攒了有不到两百元钱,他是留着给自己办理后事的,这次全部拿了出来,剩下的钱和粮食由伯父和父亲兄弟两个分摊。
  三
  从此以后,爷爷再也没有端起他的枪。
  他明显老了,背一下子驼起来。后来从马房走台阶到上面院子,居然还要扶墙。话也明显少了,任那一箩头一箩头本来要讲给我的故事闷在自己的肚子里。
  一只硕大斑斓的蛾子飞进来,我们称作“鬼尸婆”的,扑扑地飞来飞去,有时几乎要触到我的鼻子,爷爷怎么也撵不出去。
  爷爷说,你也不要赖着我,如果你是三旦,老哥对不住你,这里给你赔不是了,也怪你不小心,都是命啊;如果你是迷糊儿,就再等我几天,我就陪你去了。那只蛾子果然飞出去了。
  迷糊儿是我奶奶的名字。
  我问爷爷,你再也不打猎了吗?爷爷摸着我的头,叹口气说,不打了。你要好好学习,学上了本事上北京,上天津,打枪不算本事。
  他的手粗糙而暖和,看着他那副样子,我难过得想流泪。
  我把在村子里听到的别人的话学给爷爷听。他们说,这事真是搁给了老黄,换了另一个人,不要说三百元钱三百斤麦子,就是五百元钱五百斤麦子人家也不一定肯答应,还是好人有好报啊。
  爷爷的目光柔和起来,又摸了我一下头。
  我枕在爷爷腿上犯迷糊。突然看到了三旦,他坐在我家的台阶上。我气鼓鼓地冲他喊:你不是我爷爷打死的!你不是我爷爷打死的!
  三旦不是平常那副瞎眉黜眼的样子,眼睛变得无比清亮。但是清亮着清亮着,突然又浑浊了。他瞪了我一阵子,用烟袋锅指了指墙说,那些不是你爷爷打死的吗?我回头一瞧,就在平常爷爷挂猎物的墙下,无数只野鸡、野兔、野猪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动物,扑棱着翅膀,瘸着腿,滴着血,挤挤攘攘惊恐万状地往墙上爬,一层叠一层,一层摞一层。突然,有几只转头向我跑来,我尖叫一声,惊醒过来。
  我向爷爷描述了刚才见到的情景,爷爷对我说,那叫梦。
  然后说,作孽呀!
  那之后,梦就紧紧地跟随上了我,不离不弃。有时我觉得做梦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在梦中我能大块大块地吃我平常吃不到的肉,干平常爸妈不让我干的事。但有时梦境十分可怕,特别是生病的时候,我总会重复地做起先的那个梦,只是在梦里那些动物不再往墙上爬,而是迈过门槛,往我家当中的桌上爬,那上面母亲供奉着香案。
  这种时候,母亲总会喃喃地说,火迷住心窍了。
  三旦死后第二年,我上了小学。一上学,就会面临被大班或捣蛋学生欺负的问题,但我安然无恙,一则我家全是猎人,那几杆枪即使不端出来还是能衍生出足够的威慑力。二则我有一个孔武有力的堂哥小秋,他虽然只上到四年级,但几乎已经长成了一个男子汉。他能挑起满满两铁桶水或两木桶粪,割麦割谷掰玉米犁地牵牲口几乎能顶一个大人。除了不爱学习,他其他都能干出个样子。他是名副其实的孩子王,身后总是一大堆拖着鼻涕不拖鼻涕的孩子。这样的孩子老师也未必有多讨厌,因为农忙的时候他可以帮老师干活而且不惜力气。但我不太喜欢他,或者说因为爷爷不太喜欢他我便不喜欢他。当然他也不喜欢我,不过仅凭这层血缘关系就足够保障我的安全了。在内心里,我还是骄傲有这么一个堂哥。   因为我们这个家族的特殊性,小秋的头上更是笼罩了一圈光环。他甚至吹嘘他父亲已经教他打枪了。事实上这只是他的一个梦想,真实底细我一清二楚。
  有人说你爷爷本事大啊,你为什么不跟他学打枪。他说自从三旦死后爷爷不再打枪了。我在旁边听了这话心里就有点不屑,即使爷爺现在打枪也不会教你的。同时又有点骄傲,因为爷爷说过教我打枪的,这让和小秋比起来一直有点自卑的我虚荣了一下子。
  小秋又添油加醋地讲起震惊全村始终没有平息的“地枪事件”。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在我们村,只允许我们家的人成为猎人。你看,老扎比我爷爷小,但不是害肺痨先死掉了吗?至于三旦,干脆被我爷爷直接给收拾了!
  我听了这话顿时有点热血沸腾,因为我也是这个家族的人。我怎么就总结不出这么令人振奋的话?我几乎要在心里崇拜他了!
  放学后,我兴致勃勃地把小秋的话学给爷爷听。没等我说完,他雷霆般震怒:胡扯!简直是胡扯!吓得我眉飞色舞的脸立刻摆正了。
  也算是小秋倒霉,他正巧从西院溜到我们这边找什么东西,爷爷把他叫住,大骂一顿之后警告他:以后乱嚼舌头,打断你的腿!
  小秋一吐舌头溜出去了,出门后怒视了我一眼,他一定把我当作了告密的叛徒。我心里泛起一层恐惧,但不能说给爷爷听。
  稍一会儿,西院里响起了大娘的骂声。我初以为她在骂小秋,可越听越不对劲。她的话里分明有这样的字眼,什么装老卖老呀,光吃不干呀,谁欠下你什么了等等。
  我问爷爷,她是在骂你吗?
  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
  爷爷叹气越来越多了,后来他几乎一口接一口地叹气,叹着叹着便病倒了。我开始不喜欢这个总是叹气的爷爷了。
  村里的老张头经常过来陪爷爷闲坐。他们就那么沉默着,一口一口地抽旱烟。有时老张头安慰他,劝他想开点,说三旦的死也不算你的错,何况已经赔了他家,还有什么对不住的?
  爷爷还是一个劲地摇头。
  爷爷终于走了。那么一个健壮的人不到两年时间就走了。老张头逢人就感慨,一支地枪要了两个人的命啊!
  爷爷垂危的时候,把伯父和父亲叫到跟前,说自己不但没能给他们留一份好家业,还连累他们破费受穷,所以操办自己的丧事能怎么简单就怎么简单,谈不上什么孝不孝的。他顿了半天,又缓缓地说,我总觉得打猎不算回事,可也没有办法,总得过日子啊。以前的猎物是真多,可是人受穷。现在日子好多了,猎物却少了。我也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管怎么说,能收手就尽量收手吧。还有,地枪从此后再不要用了,毕竟那物件没长眼睛,六亲不认,咱家出不起事了!
  最后,他说,记着啊。
  四
  后来证明,爷爷的判断是错的。因为一级一级地留,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小秋刚小学毕业,无论如何不愿在学校受罪了。这时他已满十五岁,正式向伯父学习打猎,并迅速成为一个超过自己父亲和叔叔的猎人,甚至有人说他比爷爷还厉害。
  这一天应该说他盼望已久,他的理想也许就是做一名猎人。他几乎无师自通,剑走偏锋,常常不见他瞄准,举枪就打,但出现在他眼前的猎物几乎没有逃得掉的。他蓄着小胡子,嘴里叼着带过滤嘴的香烟,神气和战绩让村里人和家里人都刮目相看。他的枪簇新闪亮,是伯父专门托人从外地买的。
  爷爷去世后,枪被父亲收存了。小秋学打枪的时候,大娘来我们家和父亲要那支枪。父亲还在犹豫,母亲发话了,那枪俺家小春长大了要用呢。大娘说,小秋就先借用一阵子,小春不是还小吗?等小春长大了就还你。母亲冷冷地说,那担茅桶你不是说过等我们打茅了就还我们吗?怎么至今我没有见到。大娘的脸由白转红,讪讪地走了。
  父亲和伯父分家的时候,茅厕分给了老大,但一担茅桶分给了老二。大娘别有心机,借走了茅桶,说我们家打茅了就还我们。母亲慷慨地借给他们,但始终没有要回。终于这担茅桶起作用了,在以后类似的事件中它一直起着作用,哪怕后来大娘把茅桶还给了我们。我原以为母亲只会瞎忙,第一次领略到闷葫芦人的厉害。
  此后,我们两家的龃龉越来越大,但局限于母亲和大娘之间,捎带着我和小秋,倒未见得伯父和父亲兄弟两个有什么。
  我亲眼见过小秋打一只野兔的全过程。不仅我,村西边的人几乎全看到了。那是一个傍晚,一大群蝙蝠在空中飞来飞去,我和小伙伴们脱下鞋子往空中扔着罩蝙蝠。他背着几只野鸡从村外回来,小伙伴们“呼”地涌过去,单剩下我一个人。我正犹豫着是否也过去,一只野兔突然从村口的土垣上窜下,迅速地往村外飞奔。首先被惊动的是和我们一样正在村边玩耍的一只黑狗,它追了过去。随着狗吠声,我们嗷嗷大叫起来。大叫又惊动了村边许多闲人,大伙儿都站起身来瞧发生了什么事情。狗把兔追得转了个弯,就在野兔稍一迟疑寻找逃生之路时,小秋已迅速上膛抬枪并扣响扳机。“嘭”的一声,野兔翻了个滚,死于非命。那只狗也吓得嗷嗷直叫,飞奔出去老远,随后在大伙儿的吆喝下又跑过去,把野兔叼了回来。
  小秋的背上又多了只野兔,他大大咧咧地摇摆着回家,背后是一片艳羡的目光。那情景对我刺激很深,我几乎要央求父亲教我打猎了。
  五
  冬天转眼又来了。
  这个冬天出奇地冷。雪压下来的时候,人们盼着天晴,好不容易等太阳露出了头,看着白惨惨的阳光,越发觉得冷得不可收拾。早晨从被窝里钻出来,我简直需要莫大的勇气。屋檐下的冰锥一排排如咆哮怒向的犬牙,自形成后就没有化开过。母鸡在窝里冻得咕咕叫,有几天蛋都下不了,害得母亲一层层地往窝里给它们垫麦秸。麻雀站在枯树枝上抖抖索索,有一两只甚至站不稳,掉了下来,被地上同样无所适从的狗捡了个便宜。我最害怕的是到茅房撒尿,风一吹,尿液刮回到棉裤上,瞬间就结成了冰。
  这个冬天,村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村里通了电。
  电真是太奇妙了,一根线儿就能让一只灯泡亮起来。这种奇妙在教室里感觉更甚,因为教室里点的是一只一百瓦的大灯泡,上早自习和晚自习的时候,连课桌下都亮堂堂的,更不要说课桌上了。家里就不同了,除了大队干部和电工,大家都怕费电耗钱,连我家这个在村民们眼里算是有副业的户口,屋子里也不过是一只十五瓦的灯泡,比煤油灯强不了许多。因为电灯,我几乎爱上早晚的自习课了。   第二件事就糟糕了,第二场雪落下之后,狼进了村。
  最初狼没敢进村,只是在村外徘徊。天太冷,所有动物都销声匿迹,狼实在饿得受不了,试探着就进了村。冬天是一年最空闲的时候,伯父、父亲和小秋都扛着枪进过山,但所获无几,狼进村就可以理解了。
  最初見到狼的是老张头,闲着没事就没事吧,到地里看什么庄稼!他来到一块叫阎王鼻的山岭地上,看麦子长得怎么样。老头儿用破棉鞋踢开厚厚的积雪,看到覆盖在雪被下乌绿的麦苗,心里乐开了花,想这个冬天冷就冷吧,起码麦子不缺雨水。
  日头很好,整个大地白花花一片,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使劲儿把眼睛睁开,把手搭在眉毛上向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塄上的一块青石上蹲着一条狗。他想谁家的狗这么野,跑到这里胡闹,就弯下腰抓起一把雪抟成团朝狗扔去。那条狗也不逃走,只是从石头上跳下来,继续昂首看着他。
  老张头想,唉,天冷得把狗都冻憨了,便又弯下腰抟了一团雪,朝狗走去。那条狗双耳直立似角,尾巴下垂如棍,看着老张头靠近,仰起脖子嗥叫起来:“嗷——嗷——”一听叫声,老张头的血液凝固了:原来是一条狼啊!
  迟疑了一阵,他迅速用老辈人传下的方法大声喊叫:“好狼哟——好狼哟——”声音恐惧而凄厉。
  他跌跌撞撞地往村子跑,中途摔倒了好几次,埋在雪下的石头把手上的皮都磕破了,也顾不上疼。他在塄下跑,狼远远地在塄上追,不靠近,也不落远,始终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他本来就老眼昏花此刻眼睛更加迷离,只有狼眼睛的那两团墨光格外分明。他跑不动了,喘着气停下,狼也停下,弓着前腿、支棱着个架势,让他担心会箭一般射过来。他几乎要绝望了。
  蹒蹒跚跚地总算拐过了弯,村子已经在望。这时,伯父远远地从山坡上下来,他扛着枪想到山里撞撞运气。看到伯父,老张头的心一下子变得狂喜,救星总算到了。
  老张头是爷爷生前的好朋友,爷爷年轻时候,刚学会打猎,一次到山里去,碰巧看见一只狼扑在老张头父亲的脖子上。爷爷果断拉动枪栓朝天鸣了一枪,狼逃之夭夭。爷爷救了老张头父亲的命,但老张头父亲伤愈后留下了一个永远的歪脖子。三旦出事后,老张头给爷爷背来三十斤麦子。
  老张头挥舞着双手,迅速变换了喊法冲伯父喊:“打狼哟——打狼哟——”看见老张头狼狈的样子,伯父赶紧给枪上了膛,端着枪一路小跑往老张头那边靠近。这边狼也转过了山弯,完全暴露在伯父面前。伯父简单进行了瞄准,用手指扳动枪栓。狼打一个滚儿,箭一般往山上窜去,矫健的身影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
  伯父说,我就没见过跑那么快的东西,简直能听到飕飕的声音。
  我们家的人第二次救了老张头家人的命。
  六
  老张头把自己的嘴变成了一个喇叭,逢人便诉今天遇到的险境,诉着诉着便成了夸,毕竟,多少年人们都没见过狼了。有人不信,他就把不信的人拉到伯父那里寻求佐证。
  不到两天,全村人都信了,因为那只狼并没有像老张头说的那样被伯父的枪声吓破了胆,而在第二天夜里就进了村。
  受损的首先是村西边黄更生家的猪。夜晚黄更生睡得正香,忽然听到后墙外猪圈里的猪挨刀般地叫。这两天的传闻让更生增加了警惕心,他麻利地穿上衣服抡起一把镢头就跑出了门,刚绕过山墙,好大一团黑影“噌”地窜没了影。这边老婆颤巍巍地举着手电筒跟过来,老母猪的后背被生生地咬去两大口肉,裸露的伤口红惨惨的,触目惊心。
  天亮后,一群群的人涌到更生家的猪圈边,看被狼咬伤的猪。猪没心没肺地吃着食,可人不能没心没肺啊。
  更生先找到老张头,然后拖着老张头找到我父亲和伯父,他们咬着烟袋商量对策。屋子里的人越聚越多,大队干部几乎全来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一句话:狼患不除,村无宁日。
  有些话更是危言耸听:家畜倒还是小事,说不定哪天哪家孩子就被狼叼走了。以前并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小孩子听了便簌簌地怕。
  于是这几天,在不同的场合,我们听到了村里不同的人说的有关狼的故事。
  真宝老头,一个老党员,住在场坡下,要到场坡上开党员会。走着走着,突然有人两手搭在自己肩上。他以为是谁和他闹着玩,就拍了拍左膀那只手,结果触到一只长毛的蹄。他大喊“好狼哟——好狼哟——”就有许多人从院子里跑出来,狼放下他跑走了。大家都说真宝老头真精,如果一回头,狼咬住他的咽喉就完蛋了。
  歪嘴来发,小时候爷爷看着他在村口玩,他跑出爷爷的怀抱,去捡一根小棍子。突然跑来一只狼咬住他的腮帮往背上一甩就往村外背。爷爷撵了一阵也没撵着,情急之下,脱下外衣朝狼远远扔去。狼眼见一个黑而大的东西呼扇着过来,吓得扔下来发就跑了。小孩子捡一条命,但歪着嘴一过就是三十年,至今也没娶着个媳妇。
  黄毛媳妇,初夏时正在地里蹲着身子锄谷苗,冷不防背后一只狼就把她扑倒了。挣扎的时候,她顺势翻了个身,用双手紧紧地掰住了狼的嘴,然后大声呼喊救命。山坡上的铁蛋正在割荆条,听到她的呼喊声举着扁担跳下来抡了狼一下,她松开狼的嘴,狼也松开她逃命去了。后来,黄毛家的闺女嫁给了铁蛋的儿子,他们做了亲家。
  最惨的是圪针老婆。儿媳妇上地的时候,把两个孩子撇给她。都是男孩,老大六岁,老二四岁。老大在家里玩,她领着老二在门口的一块青石上坐着。太阳暖和和的,她感觉背部有点痒痒,就让老二给她抓背。她背过身去,把脊背给了孩子。抓了几下,孩子就不抓了。她嗔骂着说小短命鬼,这么小就知道偷懒,但还是没有动静。扭头一看,一只灰白老狼把老二驮在背上往村口跑去了。她跺着小脚哭天抢地去追,但哪里能追得上,狼转眼没了踪影。等她折回家里,看见老大翻着眼睛躺在地上蹬腿,蹬了几下子就没气了。原来馋嘴的孩子偷吃几粒炒玉米籽怕大人发现咽急了岔气吃到气管里。一双活蹦乱跳的孙子一忽儿工夫就被她看没了。老婆子连悔带恨加怕,当下就跳到茅坑里寻短见了。
  ……
  这样的故事越说越多,人们口口相传,添油加醋,到后来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臆造的。但这些故事有一个共性,那就是都发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或是解放前,起码二十多年来,人们再没见到过狼了。于是有人就说,是电灯招来了狼,吓得许多人又擦干净了才放置不久的煤油灯。校长也害怕了,应家长们要求,取消了我们的早、晚自习。   最后全村人的希冀便落到了父亲弟兄两人身上。你们是猎人嘛,你们不出面谁出面,何况你们还有一个好帮手小秋。
  小秋当然是摩拳擦掌,但无论他如何招摇,在父亲和伯父眼里毕竟还是个孩子。最后是父亲沉不住气了,主动找伯父商量打狼的事,伯父沉吟半天,也应允了。
  按说,如果顺狼的脚印追踪,完全可以找到狼窝。问题是不知道山里到底有几只狼。老人们说,狼是群居动物。如果一群狼怎么办,而且都饿疯了,三两个人过去没准都会被撕成碎片,嚼得你连骨头都不会剩下,饶是你举着枪也无济于事。退一步说,哪怕就三两只狼,你找到狼窝了,它们不出来,你又能如何,除非你支地枪!
  问题是,一提地枪,父亲和伯父都心有余悸。老掌柜死了没多长时间,他的话总要听的。而且,猎人这行迷信得很,万不得已,不会越雷池半步。
  他们最初采取的策略是守株待兔。
  黄更生家在村口的土崖上挖了一孔小窑洞,用于存放喂牲口用的干草,晚上,父亲他们爷仨就窝在窑洞里等狼。但狼鬼得很,他们连续等了五个晚上,下巴颏都快冻掉了,连一根狼毛也没见着。到第六个晚上,狼又进村了,却是从村东边进来的,叼走了黄邋遢家的一头小猪。等黄邋遢大呼小叫地跑来叫父亲他们时,狼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之后,狼就和它的对手们捉迷藏,每几天出现一次,每次都有所获。
  于是就又有村里人来到我们家说支地枪的事。伯父、父亲都没向外人道出隐衷,但仍是执意不肯。最后,还是老张头向外人分析了父亲弟兄两个不支地枪的原因。然而老张头的说法并没引起村民们的同情,没几天,村里反倒增了一段顺口溜:
  “黄法宝遇见一只獾,吓破孩和孙的胆。”
  七
  顺口溜传到父亲耳朵里的时候,父亲恨恨地说,他奶奶的!
  最终,父亲弟兄两个决定支地枪。
  但促成这个事的不是嚼舌头的村民,而是一只黄鼠狼。这个苦寒的冬天,黄鼠狼也着急了,偷偷地进了村,咬死了伯父家的一只见天下蛋的老母鸡,从脖子处喝光了母鸡的血。
  按说一只鸡被黄鼠狼咬死也没什么稀奇,但在这个时候,我们家的鸡被咬死了,村里人就有说法:野物们是和人比胆呢,再不出手,你家的猪、马、牛就都保不住了。话传到大娘耳朵里,她首先是逮住传话的人骂,然后再逮住伯父骂,骂伯父是窝囊废。
  她还加一句,那个老不死的话就能当话吗?
  伯父终于也恨恨地說,他奶奶的!
  决定一旦做出,全村人立即与我们家结成了同盟,所有风凉话消失殆尽,全村人出奇地团结。在村干部的组织下,一批精壮男子在父亲爷仨的带领下去寻找狼窝。
  上午,大家出发了。我们在学校被老师圈着听课,没看到出征的情景。但也兴奋得不得了,老师讲什么根本听不进去。昨夜里落了一场雪,到上午天就收晴了。天寒地冻,艳阳高照,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镢把,脸上闪着红光,感觉自己就像参加了敢死队,将要打的不是畜生,而是鬼子和顽伪。
  第一天无功而返。雪把什么都覆盖了,大家无从寻找狼的踪迹。于是,大伙商量说要耐住性子等,等狼再进村,雪短时间内是不会化的。商量之后,家家拴住了自己的狗,怕狗破坏了雪地现场。被拴住的狗一时不适应,见人就汪汪地叫,一犬吠形,众犬吠声,整个村子便响起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这次是大伙儿盼望着狼进村了。你越盼,它越不来。盼着盼着,没盼来狼,又盼来一场雪。那几天,每个人都喊,他奶奶的!连我们小孩子在学校见面都装成大人般诅咒,他奶奶的!
  转眼,腊月到了,离过大年不远了。因为大雪,更因为狼患,村里没有一点新年临近的迹象。没人急着外出到工厂那边办年货,也没有人像往年那样把养肥的猪赶到集市上去卖掉。狼窝还没有找到,看似被大雪覆盖的平静的村庄里,潜藏着一缕焦躁的气氛。然而,外村人并没有我们这份感受,他们按部就班地干着自己的事情。比如,三十里庄的那个拨浪鼓老头摇着拨浪鼓挎着货篮进村了。
  拨浪鼓咚得儿隆咚响的声音吸引了大批的孩子和女人。孩子们仅用一分硬币就能买到五颗不同颜色的小圆球糖,女人们则买五色线、顶针、袜子,甚至花五角钱买一只黄澄澄的铜戒指。货篮里的花花绿绿给雪白的大地增添了几分颜色,也把村里人很长时间以来积攒的焦躁和压抑暂时驱逐到了一边。
  货篮里的东西转眼就被抢购一空。东西卖完了,就有人和老头唠起了嗑谈到村里这几天闹狼,叫老头回家时走大路,千万小心些。老头听后也慌了神,说早知道这样就不来了。大伙儿也怕老头有什么闪失,白白丢了性命,便让几个精壮小伙子陪着小秋送老头。老头千恩万谢,被小秋他们夹着走了。
  小秋他们先是顺着大路走,但三十里庄离我们村至少有二十里地,等把老头送回去,天就擦黑了。有人便提议翻山回来,小秋握了握手中的枪,表示同意。这群人当中,小秋年龄最小,但他手里有枪,所以拍板权在他。
  刚进腊月,月亮露出了芽芽,一忽儿就没有了。天是乌惨惨的黑,地却是明晃晃的白。山上的路没人走,雪没被蹚开,许多地方齐膝盖般厚,要不是平常走熟了没准要迷路。山上风大,刀子般割着大家裸露的皮肤,大家跌跌撞撞地相互拉着手往前赶,好不容易到了山头上。山脚下,几豆灯光若隐若现,村庄已经在望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有人扭过头去回望了一眼,突然大声喊道:看!狼!小秋迅速转身,在转身的同时果断上膛并拉动枪栓,就在火光迸发前的一刹,山头上一团黑影朝空中一跃并转身扑向山的那一边,大家跑上山头,黑影转瞬无影无踪。
  总算又见到狼的踪迹,大家在一身冷汗后变得惊喜,只有小秋为自己出枪还是太慢懊悔不已。
  跌跌撞撞的走变成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大家急欲回到村里通报消息,滑倒了就索性坐在雪地上往山下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里就组织人上了山。顺着小秋他们的脚印往回寻,在山头上果然看到了狼的蹄印。可以看出狼是跳跃着逃离的,起初要隔出几米才能见到一簇蹄印,大约两三里的路程后,蹄印才逐渐规律。   功夫不负有心人,太阳有一竹竿高的时候,大家总算找到了狼窝,在一棵粗大的灌木下面。洞前尚能见到被雪覆盖着的斑驳的野物皮毛和一团团焦黑的狼粪。
  父亲和小秋带领一伙人守着,伯父回去取地枪。地枪很快被带过来,怕雪把火药打湿,伯父特意用一块塑料单把枪包住。大伙儿看着弟兄两个支好枪,拉好线,又用雪把地枪埋严实,然后才恋恋不舍地下了山。有人恨不得就守在这里等着狼即刻蹚线。
  八
  也许是山上风大,父亲受了风寒。这天下午,父亲发起了高烧。
  母亲熬了姜汤红糖水扶父亲服下,但没有任何效果。到了晚上,父亲的头上已经滚烫,母亲不得不一遍遍地用冷水泡毛巾给父亲敷头。退烧的空隙,父亲支棱着耳朵听山里的动静。母亲说,你就别操心了,有那么多人听着。我自告奋勇,说自己耳朵尖,地枪炸响的声音不会逃脱我的耳朵。说完后,又感觉到自己口出狂言。夜里,窗外又起风了,风呜呜地呼号着,裹挟着沙砾一般的积雪拍打在窗户纸上,“沙沙”地一阵响,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动静。
  母亲拉灭了灯,炉火扑扑地吐着蓝焰。我的眼皮快支不住了,但仍勉强支着。在炉焰蛇芯子般的抖动中,家里的一切物件都开始变得迷离。我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父亲突然大喊起来:“打狼哟……打狼哟……”声音凄厉,唬得我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母亲摸索着灯绳把灯拉亮,父亲满脸通红,挥舞着双手还在喊叫。母亲赶紧下床,把泡在铁盆里的毛巾拧干,强行压在还在挣扎着的父亲头上,然后让我去叫引发。引发是我们村的赤脚医生。
  风在外面使劲地推着门,我用了好大力气才打开门栓,冻得我打了一个激灵。我在外面掩门,可拉过了左扇右扇开,拉住了右扇左扇开,最后还是母亲下炕从里面帮我把门关好。
  我被风推着跄跄踉踉往前跑。转过村东头那个弯,风与我成了反向,我的呼吸被它扑压得异常艰难了,一刹那感觉几乎要窒息,连整个身体也几乎要被它推倒,雪扑在脸上,针扎一般的疼。
  好不容易拐进引发家的那个胡同,风暂时被两边的高墙堵隔。顾不得心扑通通地起劲跳,赶紧拍引发家的门。
  在这个打狼的关键时刻,听说我父亲病了,引发二话不说,从一个瓶子里倒出几颗白色的药片和我一同往回跑。房门一掩,吓人的风声即刻在耳边清静了。
  父亲在母亲的照料下也安静了。引发拿手电筒照了照父亲的喉咙,对母亲说,这段时间因为闹狼,一直也没去乡里进什么药,家里只有安乃近这一种药了。虽说这药不值个钱,但发汗治风寒还是管用的。只是父親嗓子里已经有了很严重的炎症,不知自己能否把炎症克掉。
  母亲从半蹲在铁火口上的茶壶里倒出半碗热水,喂父亲服下药片,用被子给父亲把身体掩紧,向引发道了谢,送他走了。
  灯重被拉灭,屋子里暗了下去,炉火的火焰变成红色,火苗也不再悠闲,随着门缝里透进来的风急促地把舌头舔来舔去。
  第二天早晨,父亲的烧还没退下去。母亲没再叫引发,而是叫来了芹婆儿,她是一个神婆,以“起箸”闻名。芹婆儿把一只粗瓷碗搁在灶台上,碗里添了水,拿一束筷子往水里一插,一束筷子居然彼此粘连并不偏不倚地在水中站住了。她说父亲没事,不过附了点邪气,很快就会好。之后,她在母亲的帮助下在门口烧了几张黄表纸,帮父亲祛了祛邪气。
  我看着神奇,就问芹婆儿,奶奶,您看什么时间能套住狼?我的话立刻引起已稍见好转的父亲的反应,他也让芹婆儿给看看。芹婆儿又起了一次箸,但这次筷子没能站住,于是再起一次,站住了。
  念了一会儿,她说,应该在明天。
  九
  芹婆儿到底名不虚传,第二天晚上天刚蒙蒙黑,地枪炸响的声音就从山中传来。但是,父亲的病好转却没能立即奏效。
  许多事情说也奇怪,那晚在地枪炸响之前,咆哮了两三天的大风适时而停,几乎是戛然而止。大人们正在感慨的时候,山里地枪就响了。
  在村干部、伯父和小秋的带领下,大家拿着手电筒,往山里进发了。
  因为父亲病了,他已经不能像往常一样呵斥我。听到外面乱糟糟的集合声后,我不顾母亲的呵斥,混入到进山的队伍中。事实上,如我一般想瞧稀罕的孩子很多,他们能够逃脱父母的藩篱,却不能被这支队伍接受。因为伯父的缘故,我有幸获准跟着大人一起进山。
  手电筒算是金贵的东西,大家平常也不舍得用;或者因为用的时间太长,电池乏了,射出的光是可怜巴巴的黄。实际上月光映照在雪地上,反而比它更亮些。
  风乍一停,周遭万物散发出一股清冽的味道。山中很静,只有鞋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声。
  狼窝很快就到了。
  狼窝处,一摊血迹。血迹和蹄印混杂在一起,迤俪蹚过一块麦地,顺山那边而去。
  伯父仔细观察了一下蹄印,判断出是两只狼留下的印迹。
  突然,几声细嫩的“嗷嗷”的叫声从什么地方传来,大家吓了一跳。伯父和小秋赶紧端起了枪。
  循声望去,一只狼崽子蹒蹒跚蹒跚地从狼窝里走出来。早有人挥起镢头把儿朝狼崽抡去。一声短促的嚎叫后,它一命归西。
  又一只狼崽子抖抖索索地从洞里钻出来。这次我看清了,简直就是一只新生小狗的模样。看到了令它不安的手电光束后,它赶紧调头往洞里钻,早有一把锃亮的圆头铁锹闪着寒光朝它飞去,刹那间它被拦腰斩为两截。这次它没叫,我却惊得叫出声来!
  大人们进行了简单分工。一小部分人留下掏狼崽子,伯父、小秋带领大部分人去寻找已经受伤的老狼。我紧紧拽着伯父的棉大氅,怕自己把自己搞丢,喂了狼。
  山上都是窄巴巴的梯田,一长条一长条沿山势走向,一层层地摞在一起,这都是村民们早些年开荒盘出的地。
  大伙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厚厚的积雪,循着血迹和狼蹄印往前走。转过那道山梁,眼前出现一块大的荒草甸子。草在雪落下来之前,早被村民和牛羊们消灭光了,只有几根遗留的菅草被风打杀之后,斜斜地刺向天空。这里遍布石头。石头让雪掩盖了,总有人不小心被绊倒,于是就有了笑声。笑声回荡在山中,显得有那么一点怪异,也许是我太过恐惧和紧张的缘故。但这笑声暂时缓解了我的一种不适的情绪。   前面依稀卧了一块大石头。就在大家往前走的时候,突然从塄上跳下来一团黑影,拦在那块大石头前面。随着几束灯光打过去,这边伯父早已拉动枪栓。随着一道火光和一声巨响,那团黑影在地里打一个滚,“嗷”地叫了一声,又往塄上窜去。
  而那块卧着的石头在枪响的同时也往高处纵了一下,随即跌落在地。它就是那只蹚了地枪已经受伤的狼!
  伯父还在犹豫是否补发一枪,那只原本已经逃走的狼突然又从塄上跳下来。大家被吓了一跳,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它护在同伴的前面,后腿蹬在地上,似有起跳的姿势,前腿急促跺地,一副不安的模样,两眼发出绿幽幽的光芒,眈眈地注视着我们。突然,它仰起脖子,露出獠牙朝我们“嗷嗷”大叫。叫过之后,又围着同伴急速地旋转,一会儿顺时针方向,一会儿逆时针方向。
  倒在地上的那只狼看起来已经气息奄奄,它勉强抬起头来,脖子随着同伴的走动而转动。
  大家都被这一幕惊呆了,没想到狼居然是这么有情有义的畜生。
  伯父端枪的手指头迟迟没有动静。然而,小秋却等不及了。火光一闪,正在旋走的狼应声倒地,它嘶叫着,挣扎着还想站起来。我还没回过神来,这边小秋又是一枪,雪地逐渐被狼的鲜血洇暗,狼也彻底不动了。
  我的耳朵被接连的两声枪响震得嗡嗡作响。
  大家举着棍棒,试探着围过去。手电筒分别打在两只狼身上。已经死掉的这一只,眼睛还大睁著。
  从两只狼崽再到这只老狼的相继死掉,我的心已经缩成一团。我躲在大人们的身后,不忍再看,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什么。我总觉得不该这样,可又说不出原因,难道这不正是我们一直企盼的结果吗?
  但我还是不甘心。透过大人身体的缝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刚刚死掉的老狼。正好又一束光打在它还在睁着的眼睛上,而我的目光恰巧与它直愣愣的闪着凶光的目光对接到一起。
  我打了一个寒噤。
  想了想刚才那可怕的目光,我又打了一个寒噤。我想忘掉那凶狠瘮人的目光,赶紧把眼睛投向别的地方。一只不知名的飞鸟扑簌簌地朝夜空飞去,又把我的心惊得咚咚直跳。
  起先受伤的那只老狼,一直低声呜咽着。突然,它挣扎一下,想站起身来,然而又摔倒了。小秋又端起了枪,被伯父拦住了。
  有手电筒扫过它的头,它的眼睛下面,似乎挂着两行清泪。
  一定是看花眼了,狼怎么会流泪呢?
  十
  一死一活两只老狼被大伙儿拖了回来,那边的人也从狼窝里掏出三只活的狼崽,我们大获全胜。活着的老狼和狼崽,伯父与小秋用铁丝捆了它们的四蹄。
  虽然已是深夜,村里的人还是一拨拨过来瞧稀罕。他们有的惊呼,有的感慨,尤其是那些小孩子们,连狼崽的乍一动弹也让他们惊出声来。这些胆小鬼,要让他们跟着上山还不把他们吓死!看着他们大惊小怪傻乎乎的样子,我撇起嘴。
  最终,大家耐不住严寒各自回家睡觉了。
  两只老狼就扔在院子里,狼崽被撂到了厨房废弃的储煤坑里。
  躺下后,隔着一个院子,我还能听到那只母狼偶尔的嗥叫声。但最终眼皮支棱不住,在暖和的被窝里睡着了。
  早晨起床到了学校,老师检查昨晚布置的作业,我这才想到,因为上山找狼,忘了写功课了。老师一声命令,几名同学抬起我就走,我挣扎着,不知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结果他们是把我抬到了伯父的厨房,同样扔进了储煤坑里。我躺在地上,那三只狼崽已被松绑,两只过来按我的手,另外一只按我的头。毛茸茸的蹄子触碰着我的皮肤,我想呼喊,一只蹄子就捂住了我的嘴。这时我突然看见那只公狼驮着母狼,跨过厨房的门槛往这边走来。公狼的脖子处受了伤,母狼趴在上面用舌头舔它的伤口。我惊恐地看着它们,想这下可完了,它们肯定放不过我,虽然不是我打伤了它们,但我算是一个同伙。我简直后悔昨晚上山了,待在家里写作业有多好!它们已经走近,狼崽们押着我坐起来。我战战兢兢,那只公狼过来嗅了嗅我,然后瞪了我一眼,我一下子又看到昨晚曾经看到的那种凶光,我想放声喊叫,可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这时,我被母亲拍醒了。母亲说,又做噩梦了吧,说你总是不听,以后不要蒙着头睡觉。
  我这才醒悟过来:今天是礼拜天,不需要上学。
  我又惦念起伯父院子里的狼来了。这么冷的天,那只老狼也许早就被冻死了。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感到它们其实很可怜。天刚蒙蒙亮,我没有像以往的礼拜天那样睡懒觉,一骨碌爬起来,三步五步跃下台阶一溜小跑到伯父院子里。院子里已经围站了许多人。昨晚没来过的,今儿赶紧过来瞧稀罕;昨晚已经来过的,因为天黑没看清楚又来补两眼。
  最让人惊讶的是,那只公狼虽然已经冻成了一块冰坨子,可那只母狼居然还没死。从它灰中泛黄的毛上沾染的雪渣和四蹄被铁丝勒出的血口子,可以想象昨晚它进行了如何的挣扎。这狗东西命真大,有人啧啧地说。
  几个大孩子把那几只狼崽子抱出来。看到它的孩子们,那只虽然未死但已虚弱到极点的母狼把眼睛睁了一下。
  又有几个淘气的小孩子用木棍戳击、敲打狼崽子,小狼疼得嗷嗷叫。母狼又看了一眼,身体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子。
  然后,我真切地看到,一滴眼泪缓缓地从它的眼睛里流了出来。它的眼睛外围有一块发白的毛发,那滴眼泪淌过那块白色区域,渗入它通体的毛发之中。随后,它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我这才确信,昨晚我看到的就是它的泪水。而刚才的那滴眼泪,转瞬就被寒冷的天气凝成一道模糊的冰痕。
  当时芹婆儿也在,她呵斥了那群孩子们,说,作孽啊。
  后来,我们几个人分了那三只狼崽子想把它作狗养。我们拿饭喂它们,它们根本不屑一顾。有人说狼只吃肉,便用弹弓打下麻雀喂它们,它们只是小狗一般地呜咽着,照样毫不理会。
  两三天的工夫,它们相继饿死了。
  从此以后,村里再也没出现过狼。   十一
  狼患已除,村里又风平浪静了。第二年春天,大家在地里播种的时候,不满十八岁的小秋完了婚。
  小秋的对象是堂姐小莲介绍的,小莲婆家村子里的一个大美人,在我看上去比堂姐还要漂亮。小莲知道弟弟是个爱慕虚荣的人,所以遂了小秋没说出口的心愿。大娘脸上也挣足了面子,乐得村里的人夸耀儿媳妇漂亮。只有伯父在我家接我母亲的话茬时低声说了一句,漂亮能顶饭吃?
  自从儿媳妇进了门,一向刁钻泼辣的大娘在儿媳妇面前变得低眉顺眼,小秋更是对自己如花似玉的新媳妇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从此之后,小秋一改家族传统,打获的猎物很少拿到远处的工厂去卖,几乎整个儿成了调剂生活的肉食。从伯父家厨房飘出的香味勾引着人们心中的馋虫,大家咂着口水感叹,嗨,就人家能过。
  转眼堂嫂就怀孕了。
  堂嫂就是与众不同。别人怀孕胃里泛着恶心不能碰荤腥油腻,可她食欲一点不减,而且老是想吃肉。问题是,老人们都说,怀孕的妇女不能吃兔肉,要不生出的孩子是三瓣嘴。这种说法也把小秋两口子吓怕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不能拿来开玩笑啊。
  那个秋天不知怎么了,山里的野鸡格外的少,打获的野物大多都是野兔。我记得父亲有天得手提回来一只野鸡,前脚没进屋,大娘后脚就跟了進来,想要这只野鸡,并说愿意拿两只野兔和我家换。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一顾。大娘一改往日的跋扈,赶紧赔笑,为了表明需要这只野鸡的迫切,她不惜对着母亲编派自己的儿媳,哎,这丫头大概是狼托生的,我就没见过这么能吃肉的人。看着大娘的可怜样,母亲扑哧笑了:换什么换,你就拿去吧,也是她叔婶的一点心意。大娘提起野鸡忙不迭地道着谢走了。
  一天,堂嫂的馋虫又爬上来了,她就嘤嘤地和小秋说。小秋看着自己可怜的小媳妇,心便先软了,提起枪就往山里走。
  在山里转了老半天,连一只老鼠的鬼影也没见到。小秋泄了气,真想背上枪往回走。但一想到媳妇儿嘟着樱桃小嘴的可怜相,大男子气概又被激荡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从塄上窜下来一只野兔,小秋赶紧举枪,却没料到那只野兔不是朝远处或横面急窜而去,而是迎面朝他跳过来。就在小秋犹疑的片刻,野兔已经蹿到他面前。他想也没想,条件反射般把枪竖起来,拄着枪管用枪托去砸野兔。随着他往地上一磕,枪应声而响,一梭子弹打进自己的脑袋里。
  他忘了枪已经上膛。
  等村里人在山中发现小秋时,他的血已经变成了褐色。
  依村里规矩,死了的人不能进村,否则会把村里的风水坏掉,小秋的尸体就先放置在村外的一口窑洞里。父母健在的人又不能大葬,随后他被装进棺材埋进了一块麦地里。
  我初听到小秋死亡的消息时,心里一激灵,爷爷活着时的一幕突然从心头涌起。记得有一天中午我在马房玩,爷爷躺在土炕上打瞌睡,突然他大叫一声从炕上坐起来,把旁边的我吓了一大跳。我问爷爷怎么了,爷爷看看我,放心地松了口气说,我梦见你长大了去山里打枪,结果把自己给打死了!
  然而,我又怀疑这一幕场景是不是真的,也许不过是我早先做过的一个梦?
  小秋死后,堂嫂便思量着离开伯父家。大娘千求万哀,甚至都跪下了,想让堂嫂把小秋的骨血生下来。大娘说,小秋可是为你而死的呀!最终堂嫂还是背着大娘把孩子给做了。
  随后,堂嫂收拾自己的衣物离开了伯父家。大娘咬着牙,恶狠狠地朝着堂嫂的背影骂:喂不熟的白眼狼!
  之后,伯父再也没提起过猎枪。
  199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枪支管理法》颁布实施,一场收缴枪支的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先是派出所在村委会门口贴了通告,要求大家在规定时间内主动上缴包括猎枪、气枪、散弹枪在内的一切枪支,逾期不缴被搜出者,将领到一年以上有期徒刑。随后,就有大盖帽进到村庄挨家挨户搜抢。父亲、伯父看形势不好,恋恋不舍地把自己的猎枪都缴了出来。
  然而没几天又有大盖帽冲进我们家,还让父亲缴枪。父亲说前几天不是给你们缴了吗?他们说骗谁呢,还有一支。父亲坚决说没有了,就那一支。一个年轻人抬起脚就朝父亲腿上踹了一脚,并说要把父亲抓走,最后还是母亲从楼上拿出了爷爷曾经使用过的我大娘最终没要走的那支枪。
  大盖帽临走时哼了一声:不打就犯贱!
  我们都能猜出这支枪是谁举报的。
  父亲呆立门口,看着村里的最后一杆猎枪被撂上警车。他掏出烟袋锅子,蹲在一个墙角下,“吧嗒吧嗒”狠狠地抽着。
  从此后,我们村再也没有猎人。
  不过爷爷没有料到,我到底还是拿起了枪,成为了一名军人。高考落榜后,我不想复读,不顾父母劝告,参军走了。我正巧在福建服役,参军第二年,父亲提着家乡的小米找了我们村曾经的农会主席。他早已离休,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在他的关照下,他做军分区司令员的儿子和部队打了招呼,我顺利考进了军校。父亲是爷爷的儿子,军分区司令员是农会主席的儿子,而爷爷曾经和农会主席并肩作战。父亲在带我见军分区司令员时,怯生生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特意买的、在他看来的好烟,并抽出一支敬给司令员,司令员没有理会他,黑着脸在打一个电话。
  父亲满脸堆笑,举着那支烟,足足有一分钟,直至脸上的笑凝固到生硬。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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