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集外诗考释

来源 :名作欣赏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njtangx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摘要:陈梦家早年以作新体诗成名,从1928年到1934年,短短六七年之间,他出版了《梦家诗集》《在前线》《铁马集》《梦家存诗》四本新诗集,成为新月派的后起之秀。随后,他几乎停止了新诗创作,转入研究甲骨文、金文、古文字学,成为古文字、考古学方面卓有成就的学者。陈梦家的诗歌除结集以外,还有不少散见于民国时期报章杂志。笔者搜集整理陈梦家十多首集外诗,并做考释,他的诗歌尚有可发掘的空间。
  关键词:陈梦家集外诗考释
  二十几年前,蓝棣之先生曾搜集、整理陈梦家诗作,汇成《陈梦家诗全编》,1995年12月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后被列为“陈梦家著作集”之一种,增补陈子善先生、俞国林先生所提供的佚诗14题16首,易名《梦家诗集》①,改由中华书局于2006年7月出版。到目前为止,市面上流行的陈梦家诗集,如中华书局2007年9月版《梦家诗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10月版《一弯新月又如钩:梦家的诗》、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12月版《你是流云,我是孤星》(新月派诗选小全集之一)等,几乎与中华书局2006年版《梦家诗集》所收篇目完全相同,均未见收录《国殇——吊淞沪阵亡将士》《耶和华的诘问》《一个寂寞的影子》《泰山》《老老》《过圆明园》《红帆船》《吹三首》《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和《即景》这十首诗。兹以发表时间为序,将这些集外诗整理出来,并略加考释,以飨学界。
  一
  1932年1月28日,日本侵略者为掩护炮制伪满洲国傀儡政府的阴谋,蓄谋在上海制造事端,日本海军陆战队对驻上海闸北的国民党第十九路军发动战争,十九路军随即抵抗,战争持续一个多月。陈梦家毅然决定投笔从戎,随第十九路军参加“一·二八淞沪抗战”。同年3月,他从前线回来,到国立青岛大学担任闻一多的助教,“以曾经为战争所磨砺的心”写下《在蕴藻浜的战场上》《一个兵的墓铭》《老人》《哀息》等诗。同年7月,这四首诗结集为《在前线)),由北平晨报社初版。《国殇——吊淞沪阵亡将士》亦作于青岛大学期间,1932年6月10日刊于南京《中央日报·副刊》“诗栏”。照录如下:
  “带好我们的甲胄和长矛,/去抵挡死,树起
  一面‘公道’:/耻,辱,我们不能尽管沉默,/
  就是死也总得分明黑白。//阴山,松江,是我们
  的河山,/为着子孙我们剖开肝胆/霹雳的一声:
  我们爱中国,/不怕赤血里抽出了白骨,//黄土
  上睡下,变猿变沙虫,/请再听一曲悲壮的歌颂:/
  我们的死换你的生命,/死亡抵御死亡,我们甘
  心”!//带好个人的甲胄和长矛,/去抵挡死,
  树起一面公道:/准备好,你来我们就还手,/牙
  齿抵牙齿,骨头偿骨头。
  五月三十日青岛大学
  《中央日报》作为南京民国政府中央机关报,下设文学类副刊众多。1929年至1940年,陈梦家在《中央日报》“青白”“中央公园”“副刊”“文学周刊”“平明”“学林”“史学”“读书”等副刊上发文多篇,辑得集外文20篇,其中集外诗3首。《国殇——吊淞沪阵亡将士》即发表在“副刊”上。此时战争的阴影尚未从陈梦家心头离去,他怀着激愤的心情,写下这首祭奠阵亡将士亡灵的诗歌。整首诗情绪激昂,不见绮丽雕琢的雅句,鲜活而坚实的内容更具感染力,诗人亲历战场,“曾亲见勇敢的士兵们挺胸往前冲锋,跌倒又爬起。子弹像蝗虫一样在泥地上跳,像风雨一样打落兵士的斗笠帽。挂彩的伤兵染成一个血人走回来,没有一个官兵在伤亡时不仍然紧握着枪弹”②。他们怒号道:“我们的死换你的生命,/死亡抵御死亡,我们甘心!”“准备好,你来我们就还手,/牙齿抵牙齿,骨头偿骨头。”《国殇——吊淞沪阵亡将士》歌颂了在淞沪战争中英勇抵抗、不畏牺牲的将士们,呼吁同敌寇决战到底,表现了诗人强烈的爱国情感。1932年4月,陈梦家在《在前线》序中写道:“我十分羞愧在这里安闲度日子,这里人家的旗杆上挂着恶毒的标帜,每天使我愤懑。”“战争的胜利属于那‘更能忍耐的一方’,但这忍耐,不是容忍,是积蓄着更大的气力,等到那日子来到。土地要变颜色,河里流的不是雨水。在这流血的意义上,是死亡抵御死亡,生命换生命。”可见,在青岛期间的陈梦家心境頗为复杂,从书斋到战场再回到书斋,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给他带来极大的震撼,他羞愧于自己的不死与安闲度日。《在前线》侧重于描写诗人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所感,将战争经验转化成诗歌创作,而《国殇——吊淞沪陈亡将士》则更侧重写经历战争后诗人的思考与对抗战的笃定,透着一种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从容。
  1932年11月15日,陈梦家译诗《耶和华的诘问》刊登在北平《紫晶》第4卷第1期。全文如下:
  约伯记三十九章/十三节至十八节/鸵鸟的
  翅膀欣然搧展,/她羽毛上显不显慈光?/留下
  她的蛋卵在地上,/让灰尘吐给她们温暖;/不经
  意她会踹碎她们,/或许野兽将她们捣散。/忍
  心教她的工程糜烂,/像她们不是她的亲生。/
  上帝没有赐给她智慧,/也不曾拿聪明给她用。/
  几时她张开翅膀高飞,/讥笑马和马上的英雄。
  二十一年三月二十八夜青岛
  《紫晶》于1930年在北京创刊,由燕京大学主办,该校宗教学院教授刘廷芳任主编,为基督教宣传刊物,1938年停刊。主要撰稿者有刘廷芳、杨荫浏、赵紫宸、许地山、李荣芳和谢冰心等,大都是都是燕京大学的师生。1932年9月,陈梦家经刘廷芳推荐入燕京大学宗教学院,曾做短时期的学生。除《耶和华的诘问》外,陈梦家还撰有宗教故事《一个人的降生和复活的故事》(《紫晶》1934年3月1日第6卷第1期)。陈梦家从前线回来,对战争记忆的书写释放了一定的情绪,宗教成为他从内心困恼中解脱出来的一个出口,而对《圣经》的翻译成为他心灵上的某种情感依托,《耶和华的诘问》-诗即译自《约伯记》笫三十九章的第十三节至十八节。与此同时,他还重新翻译《圣经》中的雅歌,定名为《歌中之歌》③,在译序中写道:“近来常为不清净而使心如野马,我惟一的活疗,就是多看《圣经》,《圣经》在我寂寞中或失意中总是最有益的朋友。”④   1932年,在青岛大学任教的梁实秋应天津《益世报》主笔罗隆基之邀,遥编副刊“文学周刊”。同年11月5日,“文学周刊”在天津《益世报》上创刊,翌年12月30日停刊,期间共发行57期,主要撰稿人有梁实秋、赵少候、费鉴照、陈梦家、徐芳等。作为徐志摩、闻一多的得意门生,“新月派”第二代代表诗人陈梦家的诗才颇得梁实秋激赏,他为“文学周刊”撰有诗文《泰山》《老老》《过圆明园》和《论诗随记》。“文学周刊”创刊号上刊登了陈梦家的《泰山》,照录如下:
  倘使你在泰山顶:/看一只白燕/在峭崖上飞,
  不停/她又飞上去。——/倘使你真要叹息,/上
  帝听不见,/因为风比你有力。//倘使你在泰山
  顶:/黑夜的风里/听见捣衣的声音,/你不要发
  疑,——/倘使世界第二天,/要有件云衣,/众
  仙在那里制练。//倘使你在泰山顶:/等太阳出
  海/看见最先的光明,/你就要喝采。——/倘
  使你在坟墓里,/看她升起来,/你不许埋怨上帝!
  1932年3月底,陈梦家追随闻一多到青岛,“在青岛大学文学院做些小事”⑤。同年6月,青岛大学学生闹学潮,反对新月派把持校务,进而驱逐闻一多、梁实秋等人,也牵连到陈梦家。6月16日,闻一多致饶孟侃信:“我与实秋都是遭反对的,我们的罪名是‘新月派包办青大’。我把陈梦家找来当个小助教,他们便说我滥用私人,闹得梦家几乎不能安身。情形如是,一言难尽。你在他处若有办法最好。青岛千万来不得,正因你是不折不扣的新月派。”⑤7月中旬,闻一多与陈梦家同赴泰山游览,陈梦家曾追忆:“不知道为了什么,青岛大学闹风潮赶他。我们遂乘火车去作泰山之游,因雨留住灵岩寺三日,谈笑终日而不及学校之事。”⑦不久,闻一多从青岛大学辞职,陈梦家也离去。此次泰山之游,激发了陈梦家的诗兴,除创作这首《泰山》诗外,他还写有长诗《泰山一章》⑧。《泰山》-诗写了在泰山顶上见到的三个场景,一只白燕努力向峭崖上飞去;黑夜里,在风中传来捣衣的声音,诗人想象是众仙人在制作云衣;等待太阳出海见到第一缕光明。诗人想象丰富,思维跳跃,这三个场景是对泰山美景的礼赞。《泰山》追求格式的整齐,全诗共三节,每节七行,字数相同,富有音韵美和节奏感,讲究形式与技巧。
  《老老》载于1932年12月10日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第5期。照录如下:
  老老的清道夫,/望什么的?唉,/大冷风,这
  活儿可能干?/扫起了又吹了,/天呵,天呵!//
  老老的清道夫,/推着土车儿;/满地是灰沙子落
  叶儿,/扫起了又吹了,/天呵,天呵!
  此诗为即事即景的短诗,与《叫魂》和《景山前街》等诗所写内容相似,写诗人在街上看到的场景。如《叫魂》中父母提着灯笼为小孩子叫魂,而“我”抱着记忆喊你,却无人答应;《景山前街》中大路边一行路灯在冷风中对话,感慨世道的混乱。《老老》描写了在寒冷的天气中年老的清道夫来到街上,虽感慨着“大冷风,这活儿可能干”,但仍“推着土车兒”。这时冷风也来捣乱,将扫起的灰沙和落叶又吹落。诗人怀着怜悯之心,描绘了一幅悲世图,诉说着世道的艰难与人世的无奈。全诗共分两节,每节五行,有三行重复,造成反复咏叹之效果,将清道夫的无奈心境呈现出来。
  《过圆明园》,载于1933年1月7日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第10期。照录如下:
  习习的芦苇,/口口⑨深!/棉花开白了,/
  如像星辰。/何处,何处再看见/一盏宫灯?//
  朱红的颓墙,/全焦了,/罗马殿柱上,/寒鸦在
  叫,/何时,何时再听见/一声洞箫?
  这首诗,从声、色、动、静着手,写诗人经过圆明园时所见所思。风吹芦苇,白色的棉花如星辰,却不见一盏宫灯;朱红色的颓墙,罗马柱上的寒鸦在叫,却不知何时才能听到洞箫声。昔日的繁华与如今的颓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产生恍如隔世之感。诗中包含不少中国传统的元素,如芦苇、宫灯、颓墙、洞箫,体现了陈梦家对中国古代文化怀有深厚的眷恋之情。陈梦家在《论诗随记》中写道:“诗是以文字表现‘鸣于中心的声音’。诗人以沉静的内观,细细体验得之于外界或自起的冥想,屡述为兴触或感时情况相似的文字。诗思之来,如泉涌如火山喷吐,极其自然。”⑩见,陈梦家悟性很高,他很擅长将自己的见闻转化为文字。
  三
  1932年10月3日,“文艺周刊”在《武汉日报》上创刊,编辑者为“云梦社”,通讯处为“南京中央党部文艺科王平陵”,即实际负责人。撰稿人有常任侠、何双璧、孙用、潘子展、向培良、臧克家、袁牧之、卞之琳、陈梦家、宋清如、李金发等,基本上来自王平陵主编的《文艺月刊》的作家队伍。陈梦家就读于南京中央大学法律系时,便与王平陵结识,在其主编的《中央日报·青白》《文艺月刊》上发文。1933年6月13日,《一个寂寞的影子》发表在《武汉日报·文艺周刊》第36期,很有可能是王平陵推荐的结果。照录如下:
  我看着你远了,更远了,/一个寂寞的影子。/
  你飘然的走去。/你跨过那死水的断港,/你转
  过那两棵大树的屋角,/你蹑入那浓密的林子,/
  于是这影子像一个幽灵般灭没了。/我在想着那
  黑的呢帽子。/那蓝色的布袍子,/衣角一飘一
  飘的,/那布鞋子,长长的袖子。/一付沉静的
  脸,/肃穆的像一个老年的牧师。/一双深沉的
  眸子,/正如一对监狱的窗子,/在里面锁着一
  只静默的灵魂,/并牢系着这寂寞的影子。/
  这影子是远了,/并且灭没了!/我们分开来,/
  我将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向群众喧嚣的地
  方,/走向幌动着各式脸像的人堆。/站在热
  的强烈的光的下面,/像着了魔似的东西的乱   跑。/但这一只寂寞的影子——/在我心上掠
  过,/我无法挽住你,/我更不能忘记你,/永
  远记着的只有这一只,/寂寞的影子。
  这首诗具有多义性,以及含蓄、朦胧的美感特征。“我”与“影子”本来是一体的,“我”看着影子远去,“像一个幽灵”,身上“黑的呢帽子”“蓝色的布袍子”,“肃穆的像一个老年的牧师”,而“一双深沉的眸子,/正如一对监狱的窗子”,有着“静默的灵魂”。“我”注定与影子分开,走向相反的方向,拥抱不同的生活。“我”“走向群众喧嚣的地方,/走向幌动着各式脸像的人堆”。这里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姿态,“我”选择走向人群,“影子”注定是“在我心上掠过,/我无法挽住你,/我更不能忘记你,永远记着的只有这一只,/寂寞的影子”。而“一个寂寞的影子”也可以理解为理想,追寻却求而不得。这首诗有着丰富的艺术想象,因而使其具有多种解读的可能。诚如,1932年12月19日,陈梦家在《自白》中写道:“夏天的闪电不告诉你,/明天是暴热还是大雨;/留心我的阴险,在思想里/不让你猜透我的计虑。”?《一个寂寞的影子》在格式上显得更加自由、洒脱,散文化的句子且不求押韵,别具一格。1931年6月,他在《<梦家诗集>再版自序》中写道:“我想打这时候起不该再容许我自己在没有着落的虚幻中推敲了,我要开始从事于在沉默里仔细观看这世界,不再无益的表现我的穷乏。”?此诗可看作是陈梦家诗歌转向的一个有益尝试。
  四
  1934年5月10日,“文学周刊”在南京《中央日报》上创刊,储安平任主编。同年7月26日,“文学周刊”出至第12期后,因《中央日报》增设“副刊”,编辑精力有限无法兼顾而暂停。10月1 8日,改为“文学副刊”,为“副刊”的“附刊之二”?每周四出版。1934年11月29日出至第19期,再次停刊。1935年8月10日,改回“文学周刊”,不久后又停刊。储安平主编期间,与邵洵美、方令孺、方玮德、陈梦家、孙询侯、沈祖牟等“新月派”诗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刊登了不少“新月派”诗人的作品。陈梦家在上面发表诗文4篇,其中,散文《文学上的中庸论》和《论朋友》已收入《梦甲室存文》,诗歌《红帆船》和《吹三首》尚未全文披露。《红帆船》载于1934年7月5日《中央日报·文学周刊》第9期。照录如下:
  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看见/山上的三角枫往
  地面飞,/像是一队小小的红帆船/在大海洋里
  向着夕阳追。//晚上我想起了,提着灯笼/寸肖悄
  走到山下四处寻找;/风已经平歇吹不起帆篷,/
  只望着天上银辉的船艄。//回来我梦见一只红帆
  船,/从五彩的云里缓缓下来。/载了飞渡九重
  的云天,/一扇金门在我眼前打开。//我相信有
  一天她真会来,/仙女的银笛在船艄上吹;/“除
  了一样,什么都不带,/轻得像一片云,往天
  外飞。”
  诗中,诗人从一个秋天的“下午”“晚上”“梦”写起,体现了时间上的连贯性,将飞落的三角楓比喻为红帆船,想象绮丽而美好,轻盈而梦幻。陈梦家善于借助意象来抒情,而红帆船正表达了他对美的追求。从风格上来看,此诗应是他早期之作,全诗四节,每节四行且字数相同,有着“整齐美观的格式”“和谐的节奏的音韵”以及绘画上的美感,符合闻一多倡导的“新格律诗”的“音乐美、建筑美、绘画美”“三美”理论。然而陈梦家对“三美”理论做了进一步阐释,他认为“诗必须要有诗的形象和诗的灵魂”?追求“形式与内容的谐和”,《红帆船》便做到这一点。
  《吹三首》载于1934年11月29日南京《中央日报·副刊》第94期,即“文学副刊”第19期。照录如下:
  我欢喜听见风/在黑夜里吹;/穿过一滩长
  松,/听见你在飞。//吹我去到那边/不远的海
  港,/那边有条小船,/等在港口上。
  我心上有一面旗,/大风来吹,来摇,/有时
  垂下用时张起,/有时笑。
  太阳落下的时候,/有谁来收下它?/绳在
  摇手风在摇手;/再会罢!
  三
  桅樯上的风鸟,/说:“风来了!”/白帆像
  一片翼/张起来:“飞!”
  五月小满狮子山
  《吹三首》是陈梦家创作于不同时期的三首诗歌,第一首诗作于1932年6月青岛,题为《小诗》,收入1934年1月开明版《铁马集》。第二、三首诗,从诗歌内容上来看,描写的还是在青岛海边看到的景色。陈梦家曾在《艺术家的闻一多先生》记述:“在青岛的半年,我们常常早晚去海边散步,青岛有很好的花园,使人流连忘返。”?这一时期,陈梦家创作的《呼应》《海天小歌》《叮当歌》《海》等诗中都有大海、海风、帆的意象,如《海》:“但是当颜色和声音/沉灭的夜间,/我的思想中还是/一片天蓝的大海,/白帆向天边/无穷止的飞!”该诗与《吹三首》的风吹松林、吹起心上的旗、吹飞桅樯上的鸟相同,直接表达了诗人对飞翔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呈现出安详静谧的心境。《吹三首》的前两首诗还讲究格式和押韵,且每小节字数相同,第三首则形式自由,不受格律诗的束缚,可看作是陈梦家诗歌风格转变的一个表现。蓝棣之曾说:“由于时代和个人环境的局限,他始终没有能够‘飞’起来,然而,这个‘飞’字始终是他诗里的一个情结。”?颂口:“我爱秋天的雁子/终夜不知疲倦;(像是嘱咐,像是答应,)/一边叫,一边飞远。”(<雁子》)“他指着西风,说:/‘我等着,等着吹落,——’/等着吹落。”(《红果》)“告诉文黛,飞,只管飞!/可总不许提到‘明天’;/潘彼得从来不知道/有一个‘明天’在面前。”“飞,只管飞吧,好文黛!/你还是年轻的孩子;/等到别的时候你再/想起,彼得已经忘记。”(《告诉文黛》)“忧郁是你留下的羽毛,/风轻轻的吹,它就扬起。/但是燕子只留恋旧巢,/一迟疑,她又往远处飞。”(《燕子》)   五
  《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与《即景》合刊于1941年3月12日香港《大公报·文艺》第1049期,同年5月7日又载天津《大公报·战线》第762期,5月28日又发表在桂林《大公报·文艺》第31期,6月10日又刊登在香港《立报·文协》第94期,总题为《诗二首》。《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下文简写为《石缝草》照录如下:
  有三两枝不知名的石缝草,/从青石砌的墙
  缝中挺身起;/它开出紫白色的花淡雅如君子,/
  使那牵牛花望形而自愧。//但是牵牛骄傲临风的
  窈窕,/独立在竹竿上嘲笑石缝草;——/直等到
  春水涨满,河鱼穿梭,/青竹作了老翁的渔杆。
  二十八年五月十三日,昆明城中
  1938年8月13日,“文艺”在香港《大公报》上创刊,期号续上海《大公报·文艺》,从第395期开始,1941年12月13日因抗战被迫停刊。萧乾担任主编兼旅行记者,主要撰稿者有沈从文、朱自清、李广田、严文井、何其芳、赵萝蕤、冯至、穆旦、王佐良、杜运燮、许地山、乔木、徐迟、杨刚等人,多为西南联大师生和在港作家。1939年8月底,萧乾奉派出国,推荐杨刚?接办<大公报·文艺》。杨刚(缤)与赵萝蕤为燕京大学英文系同窗,大学期间熟识起来,二人“几乎从不谈政治,谈的都是自己对文学的爱好和生活琐事,如评论同学与教师等”,毕业之后仍保持友好往来。赵萝蕤追忆:“在四十年代初,我写了许多散文、诗歌,绝大部分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她在香港《大公报·文艺》上发表诗文多篇,除《更生——此诗以赠梦家》一诗外,均刊于杨刚主持“文艺”期间。1944年秋,陈梦家、赵萝蕤夫妇前往美国路过印度孟买时,做短暂停留,与杨刚不期而遇,“久别重逢,格外亲热”,“我们从孟买同船去美国,航程十八天,路上杨缤的兴致一直很高,常常赋诗言志,并嘱我以后还要给《大公报》投稿”。?陈梦家在转入甲骨文、金文、古文字学、考古研究后,很少公开发表诗歌作品,刊登在香港《大公报·文艺》上的这两首诗歌显得难能可贵,很有可能是杨刚邀稿的。
  《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作于1939年5月13日昆明城中,从副标题可知为追忆1937年在新市所见之景。新市为浙江德清县下辖镇,即赵萝蕤的故乡。“七七事变”后,为避难,陈梦家、赵萝蕤夫妇离开北京,先到苏州小住,再到嘉兴,然后乘船到德清新市祖屋,住了三个月。《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所写之景为陈梦家避居新市期间所见,却写于他随清华大学西迁执教于昆明西南联大期间。这首诗写从青石砌的墙缝中生长出来的小草,淡雅如君子,与借着竹竿的高枝炫耀自己的牵牛花形成鲜明的对比,歌颂石缝草的坚韧、高洁、超俗而出众的品质。此诗借物喻人,也表达了诗人自己的处世理想。《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语言清新,虽是抒情诗,但与他以往诗歌的风格显然不同,增添了几分人生见解。
  在此以香港《大公报·文艺》版为底本,与其他三个版本做对比,天津《大公报·战线》和桂林《大公报·文艺》两个版本文字内容与原版相同,只是删去了总标题和写作时间,这两版可能转载自香港《大公报·文艺》。香港《立报·文协》版有几处改动:将副标题和诗末的写作时间及地点删去,第一行的“枝”改为“只”,第二行的“挺身起”改为“挺身上”,第三行的“紫白色”改为“淡白色”,第六行的“;——”改为“,”。不知这些改动是作者所为还是编者所加。1939年5月,《文协》周刊创刊,由中华全国文艺协会留港会员通讯处编辑,借香港《国民日报》《珠江日报》《立报》《大公报》《大众日报》《申报》《星岛日报》等报副刊版面编发文稿,每周轮流发刊。1938年4月1日至1941年冬,《立报》在香港恢复出版,萨空了任总编辑。自1939年8月21日起,《文协》周刊开始借《立报·言林》发刊。?此前,陈梦家从未在《立报》上发过文,《诗二首》是如何修改并刊发在上面的?笔者推测这《诗二首》先刊登在香港《大公报·文艺》上,且很可能是杨刚推荐发表在香港《立报·文协》上的。杨刚在编辑香港《大公报·文艺》的同时,还当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理事,对《文协》周刊的文稿给予不少支持。这二首诗的修改是何人所为不得而知。2011年10月,《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一诗还收入李光荣所编《西南联大文学作品选》?与香港《大公报·文艺》文字一致,诗末同样删去所署写作时间及地点。
  《即景》作于1941年2月22日昆明桃园,照录如下:
  女人在她年轻的时候,/正如田当中稻杆的
  挺直;/稻子在快要成熟的时候,/夕阳下照着它
  黄金色的穗子。//等到收割的日子一到,/穗子
  打成米,稻杆捆成堆;/打稻的婆婆头上的稻
  草,/仿佛是当时青春的花朵。
  三十年二月二十二,昆明桃园
  这首短诗,语言清新,将女人比喻成稻子:女人年青的时候像挺直的稻杆;稻子成熟时,打稻婆婆头上的稻草像年青时的花朵,依然是美丽的。这首诗赞美劳动女性,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美。《石缝草——追忆二十六新市》和《即景》明显褪去了“装饰”,跳出经过洗练后的素朴,正如陈梦家在《<梦家存诗>自序》中寫道:“这诗,它决不是一组比拟的想象,一组夤缘的联想,一组不亲切的幻想,一组不能自信的盼望;决不是夺目的颜色,好听的声音,诗不是;决不是顿时涌起顿时又会沉下的伤感,更不是过分夸张的悲哀。”?司见,陈梦家此时的诗歌回归了一种朴实,多了一份真纯和阅历感。《立报·文协》版与初版本相比,除删去诗末所署写作时间及地点外,还存在两处不同:第二行“田当中”改为“田中”,第八行“当时”改为“当年”。
  除以上十多首集外诗,陈梦家散落在民国时期大小报刊上而未入集的诗作应还有不少,尚有可挖掘的空间。相信这些集外遗珠,会得到读者与学界的珍视,并有助于人们进一步认识与研究陈梦家其人其文。   ①《梦家诗集》1931年1月上海新月书店初版,1931年7月再版,1933年3月3版。1987年9月上海书店据3版出版影印本,1997年5月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陆续编纂过同名诗集。
  ②陈梦家:《<在前线>序》,《在前线》,北平晨报社1932年7月初版。
  ③陈梦家译:《歌中之歌》,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2年11月版。
  ④陈梦家:《<歌中之歌>译序》,《南大周刊》1932年5月第131期。
  ⑤耿云志:《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35卷),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512-513页。
  ⑥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57页。
  ⑦?滁梦家:《艺术家的闻一多先生》,《文汇报·笔会》1956年11月17日。
  ⑧陈梦家:《泰山与塞外的浩歌》,南京《文艺月刊》1934年1月1日第5卷第1期。
  ⑨原文此处漫漶不清。
  ⑩陈梦家:《论诗随记》,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1932年12月24日第8期。
  ?陈梦家:《自白》,广州《东方文艺》月刊1933年4月15日第1卷第4期。《自白》后为《<铁马集>序诗》,收入《铁马集》。
  ?陈梦家:《<梦家诗集>再版自序》,《梦家诗集》,新月出版社1931年7月再版。
  ?附刊下面有“文学副刊”(储安平主编,每周四出版)、“电影副刊”(主编王梦鸥,每星期六出版)、“戏剧副刊”(主编马彦祥,每周二出版)。
  ?陈梦家:《诗的装饰和灵魂》,《国立中央大学半月刊》1930年1月16日第1卷第7期。
  ?蓝棣之:《前言》,《陈梦家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3页。
  ?扬刚,原名杨季徵,又名杨缤。1928年就读于燕京大学英文系,并加入中国共产党。1933年后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活动,并担任《大众知识》杂志编辑。1939年至1941年先后在香港、桂林任《大公报》文艺副刊主编,兼任岭南大学教授。
  ?赵萝蕤:《楊刚二三事》,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编》(第28辑),北京出版社1986年版,第73-74页。
  ?“言林”启事:“今日本栏地位,借刊‘文协’第十六期,‘言林’暂停一日。‘文协’性质为周刊,借本港四家日报文艺副刊地位轮流发刊,自七月廿四日起,‘言林’每隔三星期轮及一次,请读者注意。”(香港《立报·文协》1939年8月21日第16期。)
  ?李光荣:《西南联大文学作品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页。
  ?炼梦家:《<梦家存诗>自序》,《梦家存诗》,上海时代图书公司1936年版,第5页。
  作者:戚慧,青年学者,武汉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得一 312176326@qq. com
其他文献
百年中国文学  大陆新村9号  1936年8月5日,我们现在知道这一天距离鲁迅生命的终点还有两个多月,但鲁迅并不知道,或者说他大概知道,但不确切。鲁迅怎么度过他的一天?  鲁迅当时住在上海山阴路大陆新村9号,一座砖木结构、红砖红瓦的三层楼房,一楼黑铁皮门内有个小花园。走进台阶是会客室,有西式餐桌、书橱、留声机,工作台据说是瞿秋白送的,还有一个玻璃屏风,屏风后面是一个中式的八仙桌,日常用的餐桌,还有
期刊
直到1933年1月开明书店出版了茅盾的《子夜》,“五四”新文学才在长篇小说领域接近或超越晚清.同样以文学实现社会学使命,《官场现形记》是无心插柳,《子夜》是有意栽花.rn很多20世纪中国小说的共同特点,都是以解读中国问题、书写中国故事和关注中国命运为中心——夏志清提出“Obsession with China”这个概念,译成“感时忧国”后被很多作家、评论家理解成中国现代文学继承了从屈原、杜甫以来的伟大传统.其实夏志清“认为\'感时忧国\'的精神,对现代中国小说的创作颇有局限”①.在《现代中国文学感
期刊
相识吴思敬是我人生的幸运和福分。鲁迅说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说的就是我此时的心境。我当然不敢妄比前贤,但心情却是相同的。我记不起来我们最初是如何相识的,但那时我们真还说不上深交。只知吴思敬是原先的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一位年轻的文学老师,热情,敬业,很有学识,如此而已。记得那时他家住在北京最繁华的街区,王府井的一个胡同——菜厂胡同。一个大杂院,弯弯曲曲的通道,通往他窄狭的住房。
期刊
摘要:从项羽归还刘父、刘妻的九月开始,直至汉五年(前202)十二月项羽最后被灌婴消灭的这短短四个月间,发生了很多事,但《史記》《汉书》等书所记都比较简括或付之阙如,需要细梳才能明了很多为人所忽略的细节。本文重点梳理固陵之战前后刘、项的军事动向,并对陈下之战、城父之战及垓下之战前后做了诸多合理的推析,呈现了包括固陵之战作为项羽以进为退的迷障之战等在内的刘项之争整个事件的人情和心态的复杂性。同时通过推
民国时期,广东出了一位前无古人的奇才,至今尚无来者,那便是“球王”李惠堂.现在很多球迷质疑李惠堂取得的成绩,尤其是对“球王”这样高的荣誉,往往不服气,认为不过是“远古吹”罢了.其实,李惠堂生于中国香港,虽童年时曾在老家五华县生活数年,但一生事业基础在香港,其在足球领域的建树是毋庸置疑的.德国权威媒体将他与巴西的贝利、德国的贝肯鲍尔、阿根廷的斯蒂法诺和匈牙利的普斯卡什并列评为“世界五大球王”,也确有其事.若非他曾取得杰出成就,1965年他断不可能荣任国际足联副主席的高位.
期刊
“吴思敬自1980年代朦胧诗论争开始,参与中国当代诗歌理论与批评建设。他行走于诗学问题前沿,对中国当代诗歌做出前瞻性与客观性研究,以史家眼光考察中国诗歌的历史与现状,普及诗歌理念,进行诗歌教育,扶持新人,以人本主义和启蒙批评方式维护诗坛的活力与健康。”①从出版著作和发表论文的数量和质量看,吴思敬都堪称新诗研究界的“劳动模范”,奠定了他的当代著名诗评家和诗论家的重要地位。  他的主要著作有:《诗歌基
期刊
一  1981年旧历大年三十,60岁的汪曾祺酿出了一坛淳厚清香的陈年老酒——《受戒》,发表于当年《北京文学》第4期。文坛惊呼: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殊不知汪曾祺早就明白小说应该这样写了。  《受戒》问世33年前,即1947年,27岁的汪曾祺,就在5月31日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上发表了一篇不同凡响的奇文《短篇小说的本质——在解鞋带和刷牙的时候之四》,悠闲、散淡地指出:“一个短篇小说,是一种思索方式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