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北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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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缘不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阐明自身的地方。
  ——梭罗
  一 天山是天边
  在北疆行走的每一天,我都如梦如幻,宛若行走在天外。
  在乌鲁木齐飞往阿勒泰的CZ6841航班上,跨越天山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整个身心都融入了天边,幻化成天山上一朵游走的白云,变幻成博格达峰上嶙嶙积雪,云与雪反反复复融合、重叠在一起,腾云驾雾的我便一步步走向了梦想已久的天边。
  天山下那片万马奔腾的云彩是我吗?塔里木盆地边缘上那棵绽放的棉桃是我吗?准噶尔盆地里漂游的一缕北冰洋的温润气流是我吗?天池里那棵影影绰绰倒影的云杉是我吗?山脚下冲出云海、直抵山崖的苍鹰是我吗……走进北疆,跨越天山,我究竟在哪里?
  我是天边连绵起伏群山里的一块会说话的五彩石,我是广阔牧场里一棵迎风摇曳的紫叶草,我是牧道上咩咩行走的一只羔羊,我是额尔齐斯河里奔跑的一朵浪花。
  你听,从“瑶池”那边传来了西王母聚会众神仙蟠桃会的袅袅歌声;你看,那不是三千年前,周朝穆王乘坐“八骏马车”威风凛凛拜见西王母的盛大典礼吗;诗人李商隐的诗即刻响彻云霄“瑶池阿母崎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伴着《西游记》的主题歌,我分明看到驰名中外的唐代高僧玄奘,去印度取经路上走天涯、渡云海……
  神游天山,思如云雾。在我不知道我是谁、谁是我的时候,飞机降落阿勒泰大地。低头看看手表,北京时间21点40分;抬头看看天空,太阳居然高高悬挂在两山的缝隙里,羞羞答答没有落下的意思。一抹晚霞打进车里,宛如神仙投来的一炷香火,迷倒了大家,一瞬间大家都不再言语,唯恐惊扰天边人。大家是否都有一丝恐惧、一点疑惑、一片朦胧罩在心头?不用说,都想为自己证实一下,我们究竟来到了什么地方?
  远古还是天外?
  二 阿勒泰小住
  阿勒泰之夜,我们枕着哗哗克兰河的水流声入眠。
  夜色迷蒙,在桥上看水看山,在窗前看小桥流水,绵绵涛声再次引领我们走向神秘的天外。
  清晨,一声单调、清脆的鸟鸣,不紧不慢飘进窗口,和我们酣甜、潮湿的梦相依、相碰。
  鸟一直不间断地啼叫,对我是一种极大的诱惑,我起身悄悄推开窗子,清新的空气、青草的芬芳,一股脑儿拥挤进来。这时鸟鸣由独唱,一下变成二重唱,飞到我窗口的树下你一句我一句的对唱,不时在斜出的树枝上下交换位置,弄得树梢轻轻地颤动,像是为鸟鸣击乐伴奏。这时,树下的草坪飞来两只小鸟,你追我赶,在草窠旁一道窄窄的白亮溪水旁抖翅嬉戏。天边的小鸟和人共同栖息,让我想起几十年前的乡下,南飞的紫燕在老宅的屋里垒窝筑巢,与人同欢共乐;院里的杏树上,一对喜鹊与我们一家人悲喜共鸣;草原上的云雀在你头顶上飞来鸣去,那时人与自然是一体的,如今很多地方人与自然却断了层、隔了心、分了家,裂了痕。
  北疆,阿勒泰晨曦,到处弥漫着天边的纯净、原始和自然。
  我无言,只有大口呼吸。
  三 草原神石城
  吉木乃的神石城,天边一道绝美的风景。
  走进这里,仿佛走进了一座富有神秘色彩的古城。一块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组成了石头山;一座座石山,或孤立、或挨肩、或群居……有的如海龟戏浪;有的如苍鹰傲天;有的如情侣依偎,有的如渔夫望海,有的如八骏踏月;有的如佛塔耸立……
  石其型大都圆润、光亮,立草地花海,千年还是万载?石是活的,它的呼吸与人类的命运息息相通。
  这就是天边,天边的石城。太敬畏、太深沉、太博大、太悠远,渺小的我不敢与你直接对视。
  想拥抱你,你太高大,只能轻轻抚摸;想和你对话,你太深厚,我只好攀上你的肩,借和白云嘘寒问暖,探寻你的前世;我只有跪在你的脚下,借和野花谈情说爱,揭秘你举世无双的情怀;我只有靠近你的胸膛,借和山鸟讲古论今,述说你亘古的传奇。
  走天边古道漫漫、遇神石浮想联翩。
  此生有幸,我来过。
  四 喀纳斯花园
  喀纳斯,天边的花园。
  梦里未曾光顾的地方。
  清晨,还是鸟鸣唤醒了我们。
  喀纳斯花园是立体的,有层次的、多彩的。
  平缓的山间平地,一座座毡房建在起伏的绿色地毯上,炊烟缓缓升起。毡房边一群羊咩咩轻歌曼舞;几头牛静静地在河边踏水轻吟;一匹枣红马甩着尾巴与几只小蜜蜂窃窃私语。
  毡房里飘出哈萨克姑娘甜美的歌声,哗哗的流水声为其伴奏。我们循声探去,一泓湖水就横在眼前——喀纳斯湖,浅绿色的波涛,跳着高、扬着手、亮着婀娜的身姿,潺潺流淌。脚下的石头和我们讲诉喀纳斯湖怪神秘的传说,湖边的花草向我们抒发喀纳斯悠久的历史,湖心打漂的鱼儿引领我们打捞苍茫岁月的记忆。
  车在S型山路上爬行。在山腰我们与一片远离尘嚣的花海相遇。耀眼的花儿,有名的、无名的;大朵的、小瓣的;粗壮的、细碎的;红芯的,绿叶的;粉团的,蓝丝的;飘香的,甜笑的;含珠的,带玉的;独立的、群居的;热烈的、浪漫的;火爆的、典雅的…….
  我不认识花,花不认识我。我们彼此太陌生。
  我像天外来客,踏进了喀纳斯花园。我的手不敢沾花,蜜蜂会让我付出无血的阵痛;我的脚不敢踏花,毒蛇会让我付出生命的代价;我的目光不敢恋花,黑蝴蝶会让我迷失双眼。我只有不远不近地欣赏你、迷恋你!可遇而不可求,天边一梦,五彩缤纷!
  登上喀纳斯山顶,仰望你上苍赐予的漫天瓦蓝,俯视你哈达一样白云悠悠涌动。
  天边,喀纳斯,是由花海、林涛、白云,绿地、高山、流水组成的一座完美的湖光山色立体花园。
  今生,梦里,我们还会重逢吗?
  五 白哈巴巧遇
  白哈巴,中国西北第一村。
  如歌的流水环抱着童话般的村落,给我的幻觉——这里就是天边第一村。   还有这样宁静、祥和、原始的村庄吗?
  几个图瓦人的后裔、英姿勃发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由远至近,飞奔而来,背景是巍峨的群山、古朴的山庄、静美的草原……
  相传白哈巴是成吉思汗西征时留下的蒙古族分支,久居山林地带,以放牧和狩猎为生,美誉“云间部落”。千百年来,那古老独特的民俗传说萦绕在这片松木苍苍、青草芳香的地方,散发着无法抗拒的神秘魅力。
  目光躲过一群慢悠悠行走的牛,在路北竟然发现一个邮局,没有绿色的门面,仅一间古朴的院落,如果我们看不到院门口那个方方正正的邮箱,谁也不会想到这里还有这么一个对外的窗口。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把我们引领进屋,她的妈妈,抬头面对我们,像打量一个个外星人。窄窄的柜台,摆放一排明信片,盖个邮戳就可寄给远方的亲人。我选了一张男女青年在阿勒泰大地迎风斗雪骑马追逐的图片,少女红衫猎猎,如一团火点亮了北疆漫长的冬季。我拿出笔,虔诚地写上亲人的名字,从天边白哈巴寄回万里外我的故乡。走出小院,女孩把新采摘的一束灯笼花送给我,我捧过来,没等说谢,孩子像个精灵一样,顺着铺满野花的绿地蹦蹦跳跳折回了屋子。
  夕阳西下,一个哈萨克少女唱着歌走出毡房,走向一头静静吃草的奶牛。群山、白桦树、毡房、绿地,构成一幅恬静、充满诗意的油画。
  这幅油画,挂在天边。
  六 邂逅五彩滩
  在额尔齐斯河东岸,与五彩滩碰个满怀。
  小时候,风雨过后,神往挂在天边的彩虹。在村庄、在草原,小伙伴们好奇地追赶,跑出几十里,还是失望归来。眼前的五彩滩,莫不是落在天边的彩虹?
  沿河行走,五彩滩光影卓错,色彩柔和。火红色、橘黄色、海蓝色、墨紫色……嫦娥当空泼墨,河岸熠熠生辉。漫步五彩城池,我们看到了大雾笼罩的群峰相拥、烟火消失后的沟壑暗接、暮鼓晨钟下的城堡佛寺、炊烟袅袅的房舍院落……眼前一片魔幻,天地之灵气,令人心神肃静。
  顺五彩滩行走,就是顺天边行走。风述说历史的沧桑,水透析北疆的变幻,石解密五彩的奥妙。
  她是少女的罗裙,花花绿绿;她是多民族的旗帜,风风火火;她是不同肤色的脸庞,融融和和;她是大千世界的浓缩,影影绰绰……
  额尔齐斯河,浩浩荡荡穿疆越界,流入北冰洋,世界是一体的,五彩滩作证!
  七 赴约白桦林
  没等飘雪,我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从遥远的东北万里迢迢,赶来大西北约会。
  白桦林,静卧在草原的怀抱里,宛如含羞的哈萨克族采摘草莓的姑娘,素雅、纯净、亭亭玉立。
  走进高贵、典雅的白桦林,如走进一场关于爱的梦境。
  哈巴河水如玉带缠绕她的身姿;绿油油的草地是白桦林少女清香的信笺;草丛里星星点点的野花,是少女一字一句流露出的爱之心声;蜜蜂像丫鬟一样,围绕小姐身前身后,耳鬓厮磨,传递悄悄话;风吹过哈巴河面,把一曲“冬不拉”传递给白桦林,像一个走千山、涉万水的邮递员,委托翻卷的浪花把情书寄给远方;黑啄木鸟总是神来神往,像夜幕降临时神秘赴约的情人,悄悄地来、悄悄地去……
  没有落雪,提前赶赴白桦林,等一场雪,也等那场爱的约会。
  那一刻是浪漫的,等一生,也值!
  八 好大一排树
  明晃晃的太阳光,直直地打在吉木乃高高的一排杨树上。杨树齐曰:“我们不缺光,缺水,急需到河里洗个痛快澡!”于是,我发疯般寻到一条河,把一棵棵大树推向咆哮的河里,大树像一头头水牛,扑通扑通跳到水里尽情欢悦……
  这是我在吉木乃小住,天亮时辰做的一个梦,后来美梦被清晨一串悠长的鸟啼打破。
  在门前不远处,有一块草地,草地中央有一个小喷灌,旋转的水珠四面飞溅。几只小鸟,在水雾里振翅欢歌,每一汪水,都是鸟儿生命的渴望、欢聚的天堂。
  又飞来一只长尾灰燕,胆胆怯怯落在草地边缘,被原有的几只不由分说叽叽喳喳追赶出去。无奈,身上刚沾点儿水气的灰尾燕,哑叫两声,退下阵去,飞向不远的杨树林。
  我不再欣赏眼前胜利的鸟,怜悯的目光跟随着灰尾燕,走进那片灰蒙蒙的杨树林。
  灰鸟落在了枝头,我的关注也落在了枝头。
  一棵棵杨树,树梢几米处都裸露出白花花的枯干,像一把把利剑指向吉木乃空旷的苍穹,陈诉自然的悲壮和沧桑。这倒像一个个挽起手臂的大汉,面向茫茫沙漠戈壁,双目怒视,振臂高呼;这倒像敌寇兵临城下,城池上一个个骁勇善战的将士,高举大刀、临危不惧;这倒像一排排镇守边关的勇士,双手擎起,致礼华夏、无惧风暴、精忠报国。
  此时,著名歌唱家阎维文的歌声从我心里泉水一样汩汩涌出:
  一棵呀小白杨
  长在哨所旁
  根儿深 干儿壮
  守望着北疆
  ……
  歌声牵出我的泪珠,落在吉木乃干渴的土地上。
  在吉木乃口岸,不但有鸟语花香,还从校园传来优美的合唱,有节奏、有韵味、有震撼力,那是一曲穿疆越界、响彻阿尔泰山脉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那是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之歌。此时,在我眼前,也看到了东部在阿勒泰地区的一批批援疆干部群众,远赴万里来到这里,爱疆、援疆、守疆,克服多少寂寞、忍受多少辛苦?就像吉木乃那一棵棵大树,缺水不移斗志,艰辛不失信仰,依然伴随着歌声手舞足蹈,一个个是那样的激情澎湃、乐观向上,像额尔齐斯河滚滚的涛声,一路向前……
  九 拜谒胡杨林
  你的伟岸、你的高大、你的厚重、令人敬仰;你的残缺、你的丑陋、你的扭曲,一样令人膜拜!
  你从大漠中走来,抖一路沙尘;你从冰山下走来,披一路寒风;你从盐碱滩走来,顶一路白烟;你从瀚海大地走来,忍一路干渴……
  千万年前,你生长在库车千佛洞,还是在敦煌铁匠沟?你生在河西走廊,还是塔里木盆地?你生在内蒙额济纳,还是新疆茫茫戈壁;你生在阿尔泰山脉,还是额尔齐斯河两岸……   走进胡杨树硅化生态园,仰视你雕塑一样的身躯,我默默无语,只有顶礼膜拜。
  雕塑家是谁?千年的风霜打磨了你的大气恢宏,还是万年的雨水滋润你的细腻柔媚?如今你安静的在这里颐养天年,慢慢向世人讲述你的历史和沧桑,讲述你原始的苍茫和奇迹。
  你还清晰的记得:猎人枪口对准马鹿,喷出的一道火焰,险些烧了你的衣角;野骆驼在你的护佑下,一步步踏上古道丝绸之路;仙鹤在你面前翩翩起舞,一声爱的仰天呼唤,令你怦然心动。
  眼前的一棵棵硕大的胡杨雕塑其杆粗壮高大、其型千姿百态——有的如下山猛虎,咄咄逼人;有的如壮汉酣睡,笑容可掬;有的如武将挥刀,伸展自如;有的如擎天一柱,拔地而起;有的如佛陀拜天,神态虔诚;有的如倚山亮剑,怒目圆睁;有的如苍龙驾雾,烟起云涌;有的如群兽斗殴,面目狰狞……
  走近你,羡慕你妩媚动人的风韵,听到了大漠孤烟飘来悠远的歌声;走近你,震撼于你的威武不屈,耳畔响起林涛如潮;走近你,敬畏你倔强如山的磅礴之气,大地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呐喊;走近你,畏惧你森严壁垒的城堡,仿佛听到摇旗呐喊的呼唤。
  人与你比,太渺小,小的如你脚下的一粒沙、一棵草;如你身上一滴白色乳汁,一汪淡黄的泪水;如你头顶的一丝云、一缕风。
  想和你对话,可我浅薄的不敢言语。你是一本厚重的史书,让《后汉书——西域传》汗颜,让《水经注》逊色,我就是一个标点或半行文字;注视你震撼江山的封面,我就是你叶片上一条爬行的小虫、叶脉上滚动的一颗水珠。
  临别,还是大胆抚摸你一下,令我惊叹,千年的余温还在漫润,暖了我的周身;万年的血液还在流淌,输入了我的血脉。
  此刻,我期待自己成为一棵小小的胡杨树苗,即使半路夭折,我也不悔。
  走出园子,我一转身,看到一棵胡杨化石点头冲我微笑,我也挥挥手,心想:
  再过千年,你还在,我呢?
  十 敬畏大峡谷
  和额尔齐斯河一起出发,人背着行囊,河背着奇石,我们手拉手兴冲冲走过可可托海小镇。
  可可托海,哈萨克人心中憧憬的“绿色丛林”,蒙古人引以为豪的“蓝色河湾”,这是一个美丽的世外桃源,这是一个浪漫的梦幻仙境。
  沿河行走,走进额尔齐斯河大峡谷,低头看河缓缓流淌,抬头看山巍峨险峻。
  晶莹碧绿的河水,奇形怪状的巨石,生长在石壁上千姿百态的树木,构成了一幅幅绝妙的巨作,世间哪一位雕刻大师,能与之媲美?
  额河时而湍急,如千军万马踏浪前行;时而舒缓,如一群婀娜少女在河滩轻歌曼舞。两岸一座座突兀绝妙的石峰夹峙,造型之奇特。有“骆驼峰”绵长悠久的历史;有“富龟”挺胸伸颈对生命的祈盼;有“泰坦尼克号”惊涛骇浪里的忠贞爱情……飞来峰、石门、人头马面、神象峰、天狗、雪狼、神鹰峰、瀑布化石……与壁立千仞的神钟山、与五彩斑斓的白桦林、与叠石湍流的额尔齐斯河朝夕相伴,交相辉映,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我知道,额尔齐斯河浩浩荡荡流入了北冰洋,北冰洋是额河的归宿,宛如人生的母亲河。阿尔泰山脉的雄奇,实在令人敬畏。想起央视著名主持人白岩松所言:河的一边是敬,另一边是畏,由于有了“敬畏”,才不至于河水泛滥,乃至成灾。可可托海大峡谷,两边崇山险峻,山顶的积雪,冰河沿陡峭的岩壁滑下,形成经年的印痕。因敬畏之两岸,不但让河流顺畅,直达北冰洋,更让游客对冰河之源泉浮想联翩,高山之仰止,信仰之力量,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千万年,阿尔泰山塑造了天地间唯我独尊的大境界。
  没有山的敬畏,怎么会有花岗岩裂隙中自然流出的清澈温泉;没有山的信仰,怎么会有在可可托海随处可看见的海蓝、碧玺、石榴石、芙蓉石、玉石、水晶等八大宝玉名石!
  最令人震撼和敬畏的还是神钟山,又称阿米尔萨拉峰。一座神奇绝妙、状如倒扣石钟的花岗岩奇峰在额河南岸平地而起,相对高度351米,孤峰傲立,为阿尔泰山之最。神钟山犹如巨神插足碧水绿荫之间,头枕蓝天白云,显得巍峨神奇,变幻莫测。正由于有了敬畏,岩壁上才生长着白桦树、青松和西伯利亚云杉,雨过天晴,彩虹划天而过,景色十分壮观。登上山顶,极目远望,群峰巍峨,额河峡谷跃入眼帘,山脚下的额河水像翡翠一样在巨石间穿梭,绕过钟山脚,绝尘而去。每到秋季,神钟山峡谷两侧的红叶染红了整个峡谷,秋意盎然,好一派北国风光。
  神钟山,警钟长鸣,究竟提醒人类什么?
  可可托海大峡谷,走得愈深,愈心存敬畏。左右都是山之峻拔,偶尔泛滥的支流,也会冲毁额河上的小桥、路边的花堤、河心的白桦。我们可爱的筑路养护工人日夜坚守,发现了就及时修补,保证小桥不被摧毁、花堤不被糟蹋、白桦不被击倒。敬畏不仅来自山,更来自于人心。我们的援疆干部,不远万里来到阿尔泰,他们也如峡谷里的筑路者、辛勤的守山人一样,有一颗宝石一样的心,舍小家顾大家,敢于奉献和牺牲,三年援疆路,一生援疆情。为什么?仅仅是爱的奉献吗?更重要的是他们心中有敬畏,对辽阔的北疆、对援疆事业的敬畏,对祖国大好河山和多民族一家亲的敬畏。
  钟山作证、额河作证、白桦作证、敬畏永远!
  十一 空旷的长路
  赴新疆启程前,我拿到一册精美的省作协赴阿勒泰地区采风行程表,一些我们未曾听到的地名出现在面前:哈巴河、布尔津、吉木乃……给人神秘和诱惑。
  近十天的行程结束后,当我们飞回万里外的东北大地,假如再过十年,在我们记忆的库存里,还能有多少清晰的记忆,即使有,也是“白云千载空悠悠”。人之一生,当你进入暮年时,昏花的老眼,还能扫描岁月多少痕迹,能捕捉到的实在有限。就如我们的新疆之旅,大段时光都是空落的、寂寞的,乃至苍白的。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空”是佛教的基本教义,唐代诗人王维通过接触禅宗,对佛教有了深刻的理解。“空”是世界的真实本相,诗人渗透了佛理。佛理的浸润,使诗人在表达凡情中,有了深邃的意趣,其诗中的“空”境,以丰富的声响色相、物态人迹,展示心意的空灵,将虚实相生的意境艺术推向美妙的境界。   在乌鲁木齐飞往阿勒泰的飞机上,俯瞰苍茫天山,我们在浩瀚的高空,渺小得如一粒尘埃,心里的空荡无以言表;在广袤的阿勒泰大地行走,大段大段的时光丢在漫漫路途上,人挤在车里,心总是空落的;在一望无垠的沙漠边缘行走,没有一点雨的滋润,几百里不见车辆和行人;放眼茫茫戈壁,不见村庄和庄稼,有一只鹰,孤独飞向高原,它和人一样空落;在九曲八弯的盘山路上,眺望远处的河流如一条细线,毡房如一朵小蘑菇,人也一样,小得如蚂蚁在爬行。我在想,这也如人生的大块空点,没有记录,只有苍白的行程。
  来新疆,我是带着王洛宾《在那遥远的地方》梦幻来的,我是带着审美《达阪城的姑娘》野心来的,我是带着《冰山上的来客》动人歌声来的。然而,现实并不如愿。就如人生的理想和现实总有差距,在神往的地方,真正留给记忆的并不多。
  喀纳斯实在是太美了,甚至没有给我们视野散落漫游的空间,让我们不敢想入非非;夏牧场太辽阔了,绿草、毡房、骆驼、牛羊和牧人,让我们目不暇接,因美得太匀称,甚至目光都无法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额尔齐斯河哗哗流淌,她从不肯站下来和我们静静地聊天,傲慢得让我们无法理喻;可可托海大峡谷,总给人排山倒海的气势,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我们只有仰视它,累得脖筋生疼;中哈边界山连山、水连水,我们只有远远地看烟雾缭绕,没制造一点儿声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们的眼前宛如一座空的,梦幻一样的世界。
  太大又太空了,我们什么也留不下。小的、近的,看似无关紧要的,我们反倒留下一些琐碎而难忘的记忆。吉林援疆总指挥冯先生,给我们送行的当晚,满含真情和我们握手的瞬间,彼此的心一下子贴近了,我们记住了;阿勒泰文联高先生,一直陪同我们采风,他和漂亮的哈萨克族爱人一起在车上的舞蹈,送我们一车欢笑,大家记住了;吉林作家张先生,人称“幽默大师”,在车里当起红娘搭上了鹊桥,临时的“天仙配”,让我们忍俊不禁;风雨阻隔了我们去夏牧场的山路,我和作家格子撑一把伞,在泥泞的路上行走,引来前后羡慕的目光;还有“乐天派”晓雷作家兴致勃勃给大家拍照留念,他把自己的诙谐和微笑,无私分享留给同行的作家朋友;在中国西北第一村白哈巴,几个哈萨克族少年,神气十足,骑着骏马,把女作家东子团团围住,约她骑马照相,这阵势,吓得她节节败退,笑得我们前仰后合,这难道我们还记不住吗?
  往往给我们记忆深刻的不是名山大川、美景如画,他们都是集体的,有共性的产物,不属于个体的独特记忆。有时最难忘的就是生活的点点滴滴,贴在我们身边的,亲密无间的东西。正像爱人常说的那样:现在生活好了,大鱼大肉、香车宝马,可我们什么都记不住,过去在乡下过的苦日子,让我们刻骨铭心,一辈子不忘,想起来有幸福感!
  在新疆,我常常想起新疆本土著名作家刘亮程先生,他游荡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对空空村落的哲学思考;他的长篇小说《凿空》里空空的忧虑和诗意,有禅意、有沧桑、有悲凉,这种体验,我在新疆行走,有了切身的感悟。
  《题破山寺后禅院》有诗云“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人生就是一段不长的路程,就如我们行走阿勒泰一样,回头看看,大部分时光都在空旷、苍茫和寂寞中度过,每个人面对这样的长长的空白,都束手无策。
  十二 人鸟一家亲
  新疆归来的一个周末,我回到家乡,在曾经工作15年的一个大院里散步,一池开得灿烂的黄花菜吸引了我。菜地前面,是一个大的建筑工地,机声隆隆,日夜奋战;菜地后面是一条高速路,也是车来车往,川流不息。院里这块菜地,成了一些小生灵的栖息地。
  里面有几只蝈蝈此起彼伏的鸣叫,我们悄悄走进菜地,离得老远,蝈蝈就集体没了电,一点儿动静都没了。当我们离开菜地,先是一只叫了几声,探路一样,一会儿,确认有了安全感,一群又开始欢唱。这蝈蝈,怎么这么防范于人呢?我小的时候,一袋烟功夫就能在榆树毛子里捉住几只。如今,这些小生灵,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提高了智商,如此的敏感和机灵,甚至狡猾起来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去新疆所见,似乎找到了答案。
  在去喀纳斯的盘山路上,我看见一只小羊,在路边高高的山壁上行走,不时抬头望望过往的车辆,不惊不慌,悠闲地,甚至调皮地啃食崖壁上的小草。
  在赶赴布尔津的路上,有几头牛,晃晃荡荡地挡住我们的车,减速、慢行、鸣笛,他们置之不理,依然慢悠悠哒哒前行,甩尾巴的、顶架的、交配的,我行我素,就是不让路。
  在奔赴吉木乃的长路上,一路荒凉,我们终于发现路边沙漠上,有几头骆驼,有静卧的,有站立的,轰轰车鸣,他们无动于衷,好像在大漠孤烟中,漫长的冬梦还没有醒来。
  在哈巴河清晨,我看见一只小鸟,在窗口外的一线水泡旁喝水洗澡,还唧唧叫,你开门走过去,不远处看它,它不飞,一直冲你叫,叫得你心生怜爱。
  在喀纳斯山腰,一片盛开的野花丛里,一只蝈蝈在草丛里鸣叫,我悄悄走过去,它依然振翅长叫,伸手可捉住它,但我不忍。
  在哈巴河,一匹马,甩着尾巴,向我们点头致敬,欢迎我们从远方来,有的还跪在我们面前,它们太通人性了!
  在白桦林,一只蝴蝶竟然飞落我们头上,我们走到哪,它就飞到哪,一只、两只、多只,让你心旷神怡。
  在新疆阿勒泰,我们见到的山多、河多、树多、牧场也多,唯独见到的人少,当然见到的飞禽走兽也少,少归少,但见到的飞禽走兽,却给我们留下颇深的记忆。
  他们好像不认识人,或者把人与他们都看做了同类,没有戒心。这一点,我们在北方,就不大一样。
  在北方,如今,连成天在房前屋后转的,四季不离开村庄的麻雀,也贼得吓人,怪不得它的外号叫“家贼”呢!
  还有本来都在村内的杨树上筑巢的喜鹊,人称村庄的“报喜鸟”,如今也搬出了村子,把家搬到了村外的大树上,见到人走过来,早早地飞出窝,喳喳叫着,有意把你引开,生怕毁了它那含辛茹苦搭建的小家,还有更怕伤了它那没有满月的孩子。草原上的云雀,原来总是在打草人的头顶飞鸣,如今却很稀少了,有那么一只,也离人远远的,在不能再高的天空飞过。燕子,原来都飞到老屋的檩子上絮窝,如今很少见在屋里安家的了。   人与自然是否和谐,是衡量人类文明的最好尺度。
  十三 哈巴河观石
  在阿勒泰,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石头。
  吉木乃的草原神石城,以其壮观、磅礴,让我惊叹;可可托海博物馆的珍石,以其富丽高贵,让我眼花缭乱;富蕴县一个接一个的美石摊位,以其琳琅满目,让我目不暇接;还有街边山口叫卖的,大大小小的彩石,也令我爱不释手。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哈巴河两岸那些圆润的石头。我感觉他们是自然的、活着的、能与人对话的。
  哈巴河发源于阿尔泰山深处的冰川,一路蜿蜒曲折,迂回百里,汇入了哈巴河,最后与额尔齐斯河流入了大海。
  站在哈巴河的岸边,脚下到处都是圆润的石头,大如篮球,小如云雀蛋一般,遍地皆是。有的像一只鼓圆肚子的青蛙,在河边跃跃欲试;有的像一窝刚产下的麻雀蛋,散发着温热;有的像两枚并排的鸵鸟蛋,安安静静地等待孵化;有的像四个腰果,拥拥挤挤,互不相让……
  哈巴河缓缓流淌,在我看来,与我家乡弯弯曲曲的霍林河没有什么大区别,只是它河边多了精美、婉约的白桦林,特别是河边的圆润的石头,是那样惹人喜爱,是那样触目惊心。其实你仔细观察,这些石头也不都在岸边,有的如一群下河的鹅,河里一半,河岸一半,扑扑腾腾的欢天喜地;有的如一群云雀,密密麻麻落在河边;也有稀稀拉拉散落在草丛里的,仿佛听到了他们叽叽喳喳的一边觅食一边对唱;有的如几只大熊猫,一只偎依在河边的白桦树干上,一只却跑到浅水里嬉戏。
  别人看河,看树,我一直低头观石。
  一朵淡粉色的牵牛花,调皮地攀上你胸口,听你心跳;一条小蝌蚪,甩着尾巴,爬上你的肩膀,为你纹身;一只百灵鸟,落在你眼前,为你伴舞;一只蟋蟀,跳上你的温床,唱起摇篮曲……
  我的家乡吉林白城,一片瀚海,没有山,难见石,我对石一向神往,但我不喜欢有棱有角的石头,他太冰凉,不通人气,不食人间烟火。小时候,母亲用大缸腌酸菜,封顶总要找块大石头压上,我就出去找,东奔西跑也难找到一块,即使找到一块也是方方的酱块子一样的石头,沉沉的,稍不注意,锋利的棱角就划破你的手指。那时我就想,有一块圆圆的石头该多好,美观典雅,抚摸一下凉洼洼的,太阳一晒热乎乎的,真如母亲的乳房一样,令娃娃垂涎欲滴。
  记得小时候,在河边偶然发现一块手指肚大的鹅卵石,我都如获至宝一样,急忙揣进衣袋里,生怕其他小伙伴发现。到了家放到文具盒里,怕别人偷走,又拿出来,放到老柜的一角,常常在月光下老屋翻来覆去地看,神秘的在小伙伴面前炫耀,让他们猜这宝贝是从哪来的?有的说这是天上的一颗小贼星落了在河边;有的说是河神的麟角,与泥沙一并冲出了河岸;还有的说是恐龙夜里走过河边,受到惊吓,碰掉的指甲盖。小伙伴手捧着鸭蛋青一样的小石头神往得目瞪口呆,夜里做梦,都捡到一块块精美的石头。
  小小鹅卵石,开启了我对石头的梦想。
  年过半百,在新疆哈巴河圆了儿时的梦。
  远看一颗颗鹅卵石,如一个个脚印在河边排列,莫不是哈萨克族人民,当年追赶沙俄入侵,千百战骑留下的印痕;莫不是十九世纪初,哈萨克斯坦伟大的思想家,诗人阿拜一家,慕名赶赴哈巴河搭建毡房,安度时光,在哈巴河畔,留下的脚窝?
  随行的作家都在精挑细选自己心爱的美石。作家张顺富一个劲儿炫耀捡到那枚“鸵鸟蛋”,托在手心沉甸甸的、喜滋滋的;作家东东被一枚小巧玲珑的“七彩珠”,幸福得夜不能寐;作家书华拾到一枚浅绿色的“野鸭蛋”,放在手里焐热,期待回到东北孵出“小鸭雏”;我发现了四枚小小的、褐灰色条纹的“云雀蛋”,我要把他带回东北老家。家乡那片草原,云雀已经很少见了,那是草原的歌手,那是我童年的伙伴,如今云雀精美的小窝也难发现了!我把在哈巴河捡回的四枚“云雀蛋”,放到我的书房,看到它,就会听到草原云雀的长鸣,留住童年那段多姿多彩的快乐时光!
  离开哈巴河,我有些不舍,不舍这里的石头,一个个我一直暗恋的精美的石头。白桦林抖落给他一身缤纷的阳光,为他抛光加色;穿梭的鱼儿,一代又一代,鉴定石的坚固和不朽;哈巴河的溪流,如岁月的刻刀,对石不厌其烦的精雕细刻。再过几千年,这一颗颗鹅卵石,会孵化出什么样的历史奇迹和优美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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