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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次和厅堂政治
老骥有篇《大哥是怎样做成的》,里面讲到梁山好汉的帮派问题,说梁山上帮派众多,让人眼花缭乱。头一个就是黄泥岗派,吴用刘唐阮氏三雄等人;接下来就是青州派,花荣秦明王英等人;然后是江州派,戴宗李逵张顺等人。这三派,是梁山的主体队伍。然后还有登州派,孙立解珍解宝等人;三山(二龙山、白虎山、桃花山)派,武松鲁智深杨志等人;军官派,关胜林冲徐宁等人;独立派,如杨雄石秀时迁等人。这些派别中,只有黄泥岗派,是晁盖的嫡系,却还都欠着宋江的救命之恩;其他的派别,多多少少,都和宋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尤其是青州派和江州派,都是宋江的嫡系,可以合称宋江派。这个观点,自2010年在《北京文学》上发表以来,多次被研究水浒的专家们引用,颇以为然,老骥因此也颇有得色。
青州派和江州派,虽然是宋江的嫡系,但不是一起上的梁山。梁山大业,肇始于王伦;但是到了天王晁盖带领黄泥岗派上山,才走上自觉自信的显赫道路来,所以说“大义既明,非比往日苟且”。此后上山的第二拨头领,正是青州派。因为闹了清风寨,杀了知寨刘高,又打了青州城池,在清风山小地方待不住,所以决议在宋江带领下上梁山。只不过上山路上,宋江得到老父身亡的假信,撇下众好汉,一个人奔丧去了。此时青州派进退两难,面临就地解散的危险(“事在途中,进退两难,回又不得,散了又不成”),正是花荣临危受命,实际上代替了宋江临时头领的地位,带着队伍走完了剩下的路程。青州派这支队伍,实在了不得。首先,燕顺、王英、郑天寿,这仨人有管理山寨的经验;其次,他们在路上经历了波折考验,实际上锻炼了队伍的核心凝聚力。这支队伍刚上梁山,就盖过了黄泥岗派的威风。先是花荣射雁赢得声名,使山上头领“无一个不钦敬”;然后排座位,更是后来居上。关于排座次,书上写道:
众头领再回厅上筵会,到晚各自歇息。次日,山寨中再备筵席,议定座次。本是秦明才及花荣,因为花荣是秦明大舅,众人推让花荣在林冲肩下,坐了第五位,秦明坐第六位,刘唐坐第七位,黄信坐第八位,三阮之下,便是燕顺、王矮虎、吕方、郭盛、郑天寿、石勇、杜迁、宋万、朱贵、白胜,一行共是二十一个头领。
各位,花荣、秦明,虽然是新上山的头领,却不顾“强龙不压地头蛇”的古训,直接越过刘唐和阮氏三雄,排在元老林冲肩下,分别坐了第五和第六把交椅。而黄信仅仅是个地煞星,居然也排到阮氏三雄这三位天罡星前面去了。从中一则可见青州派的威风,二则也可看出官本位意识之盛,因为花荣、秦明、黄信,以前都是武官。如果再算上林冲,这个现象更加明显:此时梁山前八名,除了晁盖吴用公孙胜所谓“鼎分三足缺一不可”,再往下五个人,只有刘唐一个出身流民,其余都是体制内做过官的,不过官位低微而已。官员反目加入起义军队伍,一般都会担任高级头目,这个自古皆然,大概也是因为他们的领导能力和管理水平有过人之处罢。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青州派上山时,晁盖已经议定了座次。那么好,到群雄闹江州劫法场之后,宋江带领江州派上山,却又把座次打乱了,这是什么道理?读来百般不思其解。
江州派上山,是在青州派之后。从实力上讲,江州派这支队伍更加厉害。第一,江州派人数更多,多达十六人。第二,江州派有水军头领,而且多达五人。提请各位注意,八百里梁山水泊,水军是一支重要力量。而宋江的青州派里面,没有一个会水的,所以他们上山,风头虽然盖过黄泥岗派,但是水军大权,仍然掌握在黄泥岗派的阮氏三雄手里。但是如今江州派上山,这个情况就大为改观。江州派里面,有混江龙李俊、船火儿张横、浪里白条张顺、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这几个人,听外号就知道都是在水里不好惹的。反过来再看黄泥岗派阮氏三雄的外号,一个叫立地太岁,一个叫短命二郎,一个叫活阎罗,好像跟水也不沾边。这也难怪,三阮生活在北方,也就在石碣湖里逞英雄。石碣湖该有多大?书上说连十五六斤的大鱼都养不住。而江州派李俊这五个人,可都是万里长江中的弄潮儿,特别是张顺,水底下能伏三五夜,这个本领了不得。
所以江州派上山,排座次更应该有得好看。果然,宋江带领江州派上山,自己坐了第二把交椅后,就先声夺人,说,不争功劳高下,先上山的居左,后上山的居右。看书上写道:
晁盖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吴学究坐了第三位,公孙胜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劳高下,梁山泊一行旧头领去左边主位上坐,新到头领去右边客位上坐,待日后出力多寡,那时另行定夺。”众人道:“哥哥言之极当。”左边一带,是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右边一带,论年甲次序,互相推让,花荣、秦明、黄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张横、张顺、燕顺、吕方、郭盛、萧让、王矮虎、薛永、金大坚、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郑天寿、陶宗旺。共是四十位头领坐下。
宋江这个提议,表面上看,是不想和晁盖等老人争权夺利,显示出大度隐忍。但是,却要把已经排好座次、并且已经初步融入黄泥岗派的青州派,给生生地划出来。老骥说青州派已经初步融入黄泥岗派,并非胡说八道。诸位看闹江州兵分四路,黄泥岗派和青州派齐心协力,配合得还算默契。结果宋江提议把青州派割裂出来,这么一搞,左邊一带,黄泥岗派为主体,只有九位;右边一带,青州派和江州派为主体,多达二十七位。前面说过,黄泥岗派是晁盖嫡系,青州派和江州派是宋江嫡系,一边九位,一边二十七位,晁宋分野,高下立判矣!说一句诛心之论,这个可算是宋江对晁盖的一次示威。白龙庙小聚义,只是个临时示威,所谓投石问路者也;聚义厅示威,那才是长期的,才是站稳脚跟的基石。那么宋江搞这个示威有什么用呢?第一,可以强化青州派、江州派的派别意识。第二,可以促进两派精诚合作。第三,还可以让对面的黄泥岗派相形见绌,感到有压力。
两派分庭抗礼,为什么黄泥岗派会感到压力呢?如前所述,相比于晁盖领导的黄泥岗派,青州派和江州派各有两大优势。青州派的两大优势,第一,体制内武官多,花荣、秦明、黄信,比较起来,黄泥岗派纯草根。第二,那些不是武官出身的人,却有管理山寨的经验,燕顺、郑天寿、王英,原本就在清风山经营多年。江州派的两大优势,第一,人多,有十六位。第二,水军多,多达五人,而且本领高强。这两派强强联合,黄泥岗派就只剩下“元老”的资历,此外基本上没得混了。 当然,这个相形见绌的压力,别人未必很快能感受出来。然而军师吴用、半仙公孙胜,可是马上就明白了。作为知识分子和半仙,他俩的智力和敏感,的确比那些武夫强得多。
先说吴用。吴用看了厅堂示威,立刻判断事态发展趋势,虽说和晁盖“自幼相交甚厚”,到此也顾不得了,他迅速调整站位——不久后宋江还道村授天书,九天玄女叮嘱宋江“只可与天机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这个言语,立刻就让吴用心领神会,此后两人没事儿就关起门来研究所谓“天书”,搞得神神道道,摒晁盖于圈子之外了。
再看公孙胜,他大约还是念着晁盖的情义,不忍看修正主义路线的大行其是,所以很快辞职,下山回乡。直到宋江两次派江州派重要人物戴宗去请——特别是高唐州吃了亏、派戴宗和李逵两人诚心去请,让公孙胜挣足了面子和地位,于是重回梁山,一战成功,杀了高廉,救了柴进。有意思的是,公孙胜回梁山之前,他的师父罗真人,还借机把李逵狠狠地捉弄一番,整治得服服帖帖,坐实了公孙胜神仙地位,让江州派梦里也不敢跟公孙胜作对。从此他在宋江心中站稳了地位,也就不再提回乡探母的话头矣。
游走于边缘和更加边缘间
浪子燕青,是梁山里面一个比较悲情的人物。书上说燕青“虽是三十六星之末,却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这是相当高的评价。然而他的出身,却和其他好汉们不同。其他好汉,特别是三十六天罡,大多是各级军官、地主富户、江湖侠士,只有他出身奴仆,身份卑微。燕青原是卢俊义收养的孤儿,和卢俊义的关系,介于父兄之间。所以即使上了梁山,他依然言必称“主人”,卢俊义也不见外,动辄就说“我那小乙”——双方这种称呼,即使受了招安、进入体制,也不改口。征方腊结束返回东京的路上,两人有一次谈话(这是两人最后一席谈话),卢俊义还在说“幸存我一家二人性命”,可见情同一家。
正因为这样的关系,燕青死心塌地效忠于卢俊义,几次舍身相救。特别是卢俊义遭了官司,要被发配到沙门岛,半路上被燕青射死解差救了。卢俊义杖疮发作、脚皮破损,不能走路,燕青只好背着他走。书上明明写着,卢俊义身高九尺,大概合现在两米多;而燕青身高“六尺以上”,合现在一米五。一米五的小个子,背着两米高的大块头,这个场景比较尴尬。所以走了“不到十数里”,就走不动了,又被公人们发现抓走。行文到此,很觉得燕青的身高和他的魅力不匹配。武大郎“身不满五尺”,不到一米二;燕青其实比他高不了多少。一米五的个头,居然人见人爱:泰岳争交,知州见了就喜欢;后来和李师师接触——李师师她可是皇上的情人,又是东京著名的“行首”,什么风流倜傥的男人没见过,居然也爱上了他,实在让人大跌眼镜。当然,也许知州和李师师,爱的不是“一米五”,爱的是他的刺身花绣,比较性感。
卢俊义虽然武功盖世,坐了梁山第二把交椅,却只有燕青一个心腹。这和宋江完全不同。宋江嫡系众多,尤其是以花荣、秦明为首的青州派和以张顺、李俊、李逵为首的江州派,更是宋江心腹中的心腹。所以卢俊义在势力上,根本没法儿和宋江争竞。卢俊义聪明,也从不想和宋江争竞(老骥有一篇《大哥是怎样做成的》,专论梁山领袖之争)。每分派卢俊义任务,卢俊义总是说“哥哥差遣,安敢不从”,“先锋差遣,无有不从”。在宋江面前,放低身段,自我定位为小头目。特别是南征方腊前夕,二人在东京街上有一段见闻,写得尤其明白:
出得城来,只见街市上一个汉子,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两条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牵动,那物便响。宋江见了,却不识的,使军士唤那汉子问道:此是何物?那汉子答道:“此是胡敲也。用手牵动,自然有声。”宋江乃作诗一首:“一声低来一声高,嘹亮声音透碧霄。空有许多雄力气,无人提挈漫徒劳。”宋江在马上与卢俊义笑道:“这胡敲正比着我和你,空有冲天的本事,无人提挈,何能震响。” 卢俊义道:“兄长何故发此言?据我等胸中学识,不在古今名将之下;如无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宋江道:“贤弟差矣!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如何能勾天子重用,为人不可忘本!”卢俊义自觉失言,不敢回话。
“自觉失言,不敢回话”,可见卢俊义相比于宋江,根本不能算是二把手。领袖只有一个,卢俊义很明白。
卢俊义明白,燕青比卢俊义更明白。他深知要在梁山立足,光有一个主人是不行的。无论是为了卢俊义还是为了他自己,他都必须融入宋江派。前面说过,宋江派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青州派,一个是江州派。青州派的花荣秦明黄信,出身军官,贵不可攀;燕顺王英郑天寿,地位又无足轻重。而江州派的李逵则不然,人傻好接触,而地位尤为显要。李逵和宋江的关系,简直就是同性恋、好基友(老骥有一篇《梁山泊里的同性恋》,专门讲这个问题)。所以在梁山泊里,燕青李逵,俩人走得最近,无论是闹东京,还是乔捉鬼、双献头,还是岳庙争跤,都是他两人的主角。除努力融入宋江派,燕青还为宋江招安大业及其征讨四方立下汗马功劳。从东京看灯开始,燕青就表现出情报工作和外交工作的非凡能力。后来两次去见李师师,一次去见宿元景,再后来献地图破田虎(百二十回本),以及随同柴进深入虎穴破方腊,都是燕青的功劳。
然而,尽管燕青如此努力,又有如此大功,宋江好像都沒有看到,根本就没把他当兄弟。燕青主动要求去东京打通李师师这条招安渠道,宋江就说:“贤弟此去,须担干系。”这句话,表面上看是为燕青的安全担心,实际上是对燕青不放心、有怀疑。这时,宋江的嫡系、江州派重要人物戴宗站起来,表示要和燕青一起去。宋江这才同意。事实证明,戴宗同行,啥用也没有,只是一个监工督办。比如有一回戴宗就当面怀疑燕青道:“只恐兄弟心猿意马,拴缚不定。”逼得燕青对天发誓说:“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燕青但有此心,死于万箭之下!”戴宗也觉得自己疑心过重,笑着打哈哈说,咱俩都是好汉,发誓干啥!燕青也没给戴宗留面子,当时揭露其真实面目,直言说道:“如何不说誓,兄长必然生疑。”
除了不放心、有怀疑,宋江对燕青似乎也没啥好脸色。破辽回来路过双林渡(百二十回本写作“秋林渡”,放在了征王庆之后),燕青学箭射雁,箭箭不空,诸将惊讶不已,这是多露脸的事儿!郭靖弯弓射大雕,铁木真就高兴,以为有此神箭将军护佑,可以在疆场上立功。但是宋江却不这么想,把燕青叫来,一顿泼冷水: “为军的人,学射弓箭,是本等的事。射的亲是你能处。我想宾鸿避暑寒,离了天山,衔芦渡关,趁江南地暖,求食稻粱,初春方回。此宾鸿仁义之禽,或数十,或三五十只,递相谦让,尊者在前,卑者在后,次序而飞,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当更之报。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不失其意。此禽仁、义、礼、智、信五常俱备:空中遥见死雁,尽有哀鸣之意,失伴孤雁,并无侵犯,此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为义也;依次而飞,不越前后,此为礼也;预避鹰雕,衔芦过关,此为智也;秋南冬北,不越而来,此为信也。此禽五常足备之物,岂忍害之!天上一群鸿雁,相呼而过,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却射了那数只,比俺弟兄中失了几个,众人心内如何?兄弟今后不可害此礼义之禽。”
同样是射大雁,花荣就没事儿,燕青就挨批。这也是没办法,谁让你不是人家的嫡系!燕青当时默默无语,悔罪不及。论理说这事儿也不大,磨磨唧唧教训一顿也就算了。但是宋江不依不饶,还在马上口占一首诗道:“山岭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当晚屯兵于双林渡口,还不肯罢休,又作词一首:“楚天空阔,雁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净,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暮日空濠,晓烟古堑,诉不尽许多哀怨!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嘹呖忧愁呜咽,恨江渚难留恋。请观他春昼归来,画梁双燕。”分明在拿一件小事做文章。一把手念念不忘你的错误,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地说,你心里怎么想?千百年后,我们也能分明地感受到燕青当时心里的压力。每次读书,读到这里,都不免怀疑宋江的本意。他是否有借机敲打燕青的意思?不要以为我给你脸让你当一个天罡星,不要以为你屡立功劳,就能融入我的法眼,就可以处处崭露头角。年轻人,你要学习李逵,要学习其他众位兄弟,不要耍小聪明。
后来破了方腊,衣锦还乡。回京路上,燕青决意脱离体制隐遁江湖。他只跟卢俊义当面辞行,对宋江,仅仅写了一份辞职信,根本不肯再见面,这大概与宋江的自始至终的猜忌和敲打不无关系。在这封辞职信里,燕青留了四句口号,说什么“雁序分飞自可惊,纳还官诰不求荣。身边自有君王赦,洒脱风尘过此生”,显然对双林渡射雁之事并没有全然忘记。宋江看了燕青的书并四句口号,心中郁悒不乐。临了还被奚落一通,又无处发泄,他当然不乐。
放眼梁山,卢俊义只有燕青这一个心腹,按说他应该珍惜。但是卢俊义并不珍惜。上梁山之前,他不过是将燕青当作心腹家人,呼来喝去,未必有好脸色,有时候发怒还动手。燕青向他报告贾夫人和李固的奸情时,他就冲口而出道:“你这厮休来放屁!”然后“一脚踢倒燕青”。到后来燕青箭射董超薛霸,救了卢俊义的性命,卢俊义还抱怨说:“虽是你强救了我性命,却射死这两个公人,这罪越添得重了。”到上了梁山,受了招安,卢俊义也并没有把燕青放在心上加以体恤。征王庆到伊阙山,卢俊义轻率进兵不顾后路,根本不听燕青的劝阻。燕青请分兵五百伐木造桥以断后,卢俊义就不屑一顾,说“看你做出甚事来”,分明看不起燕青。燕青领兵自去,卢俊义还在那里“冷笑不止”。这个冷笑不止,真是笑冷了弟兄们的心。这大概也是燕青辞卢俊义、中途隐遁的原因之一。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待君、如初见,君虐我、千百遍。思来想去,大爷不伺候了!
对比而言,宋江的心腹,则宁愿殉葬。李逵自不必说,甘愿“生时服侍哥哥,死了也愿做哥哥帐下一个小鬼”。便是吴用、花荣,听说了宋江的死讯,也抛家舍业,千里迢迢跑来,在宋江坟前自缢而死。这样的兄弟情义,岂不让卢俊义羞愧!为啥有这样不同的结果?岂非是卢俊义太薄情、燕青太聪明欤!
饭局中的学问
神行太保戴宗,原是江州牢城营两院押牢节级,位在管营、差拨之上,本身又是江州蔡九知府的眼前红人(蔡九知府送家书,就是差戴宗前往。个中原因当然是戴宗走得快,但也说明蔡九知府对戴宗的信任)。有这个背景,即使他级别低,手中也有相当大的权力,所以就要公然诈取犯人银钱,犯人不给,他就大棍打将来。
之所以说他“公然”诈取钱财,是因为他看见宋江第一句话,就明明白白地要钱:“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各位,我们往前看看,林冲刺配沧州,沧州的差拨也想问林冲要钱,但是他就不敢明说,只是对着林冲一通臭骂,骂了半晌,丝毫不提钱的事儿。武松刺配孟州,孟州的差拨也想问武松要钱,他也不敢明说,只是骂武松“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也没有明确提钱的事情。从这个方面说,戴宗在江州的势力,远非旁人可比。
然而,宋江和旁的犯人不同,首先,他名扬四海,江湖敬服;其次,他手里掌握着吴用的书信,知道戴宗身为官员却私通梁山好汉的证据。所以当宋江点破戴宗吴用这层关系后,戴宗大吃一惊,哪里还敢打着要钱?反而约宋江出去吃饭。各位请注意,戴宗约宋江吃饭,他就是主人,论理说他就该买单;然而,牢头约犯人吃饭,情况自然不同。宋江再有名的好汉,到此也是个犯人,所以宋江临出门,却“慌忙到房里”,“自带了银两出来”,表现得十分懂事。这席酒,书上虽然没说,显然是宋江买单。
正是在这顿饭间,李逵出场。李逵虽然是傻人、粗人,也知道宋江是远来的客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乐完了,他就应该做东,请宋江吃饭。但是他是个赤贫之人,身上没钱,所以他心里懊恼,想“却恨我这几日赌输了,没一文做好汉请他”。他没别的办法弄钱,就接着去赌,希望赢几贯钱来,“请他一请也好看”。可见粗鲁的人,未必不懂礼节。他太想赢钱请客,所以不惜大闹赌场伤人。可见在花钱请朋友吃饭这个问题上,李逵颇懂规矩、好面子。
后来,宋江戴宗李逵,又去江边琵琶亭上继续饮酒。因为宋江要吃鲜鱼,引出黑旋风斗浪里白条,认识了张顺,宋江又约张顺一起吃饭。张顺是宋江约来的,而且他加入浔阳楼饭局的时候,这个饭局基本上已经快结束了(书上说酒保“连筛了五七遍酒”,而且大家又都吃了鱼汤,李逵还多吃了二斤羊肉),这个时候来的人,一般不会买单。但是,记着,张顺是个鱼伢主人,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和人吃饭,无论去得多晚,都要买单,除非同席者有另外的生意人。此番琵琶亭饭局,参加者是什么人呢?一位是远来的客人宋江,一位是官员戴宗,一位是个监狱协警李逵而且还是赤貧之人,最后一位是生意人张顺。你说谁买单?当然是张顺。所以饭毕,张顺提出“这席酒钱,我自还他”。然而宋江觉得脸上挂不住,因为毕竟张顺过来,是他约的。所以宋江就说:“兄弟,我劝二位来吃酒,倒要你还钱?”然而张顺“苦死要还”,说“权表薄意,非足为礼”。宋江不好意思,戴宗却好意思,他看宋江张顺抢着买单,他自己不掏钱,却来劝宋江别争了,说既然张顺一片相敬之心,“仁兄曲允”,你就让他买吧!宋江说这个“却不好看”,但是拗不过,只好约改天他再回请。
四个人,两顿饭,反映了一个人情道理:一,戴宗作为颇有权力的官员,吃拿卡要惯了,自己绝不买单,别人请他,他觉得很自然,不会觉得难为情。二,李逵作为协警,则不大一样,因为级别低没权力,估计平时请他吃饭的人少,所以他还没有形成白吃的习惯,且知道要面子,知道有客人远来,自己要做东请吃饭、脸上才好看。三,张顺是生意人,天生买单的命,要么别去吃饭,去就得拿钱。四,宋江家里有钱,一直以来都是仗义疏财,出去吃饭,买单成了习惯。可是,他虽然如此天下好汉、四海闻名,一听说戴宗约他出去吃饭,他却要“慌忙回房里拿钱”,这个“慌忙”,也可见他身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的凄楚。
世态人情,《水浒》这一段书都写尽了。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