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一号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inglinj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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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与人都在时代的催促下向前奔去。老城、老厂、老人,都试图在这湍急的洪流里占领新位置,夺取新生活。而这份被定制和推送到每个老人面前的天伦之乐,又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吗?
  
  一
  商梅红是从绿化隔离带的零碎空间里看见他的。
  她刚刚从一场朋友的葬礼中脱身而来,满负行囊、气喘吁吁,不过这不妨碍她慧眼识珠。商梅红对自己的判断一向深信不疑。绿化隔离带对面的那个人面相乐观、身板笔挺,没有经年生活造成的衰败、颓废,满头银发只是更增加了一些风采。她下意识地多喝了几口矿泉水,女人需要水的滋润,她想这样看起来自己的状态会好一些。
  附近没有多余的人,应该就是他了。绿化隔离带中的龙柏正攥着一股力,盘旋向上,绿化要吞掉天空。密细的枝叶,翠绿泛光,这是它们生命最后的颜色,会持续到严冬。现在尖塔形的树冠很好地隐蔽了商梅红的审视。
  是的,审视。某些人曾这样指责商梅红。不过商梅红并不以为然,一辈子都看走了眼,不能再输最后一段跑道。那些抱怨商梅红“审视”的人,经受不住一点盘问,两三个回合下来,就直接把她的电话拉入黑名单。“您拨打的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打。”
  “他们害怕我。”刚开始时,商梅红有些自鸣得意,认为他们脆弱,但后来,她开始觉察到他们的无情、冷酷。“真相早认清早好。”痛定思痛后,商梅红认为只需在必要的时候作一点遮掩。
  现在,商梅红毫无畏惧,她很快完成了对相亲者的鉴定,大量的经验告诉她眼前人不差。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略微琢磨下这个老头的背景。五六分钟后,商梅红才绕过那片绿化隔离带,从容地走到老头身边。他们用眼神确定了彼此。
  “你好,请问你是卿大河?”
  “你好,我是卿大河。”他略微迟疑。
  “我是商梅红。”她伸出手去,与直奔而去的身体一样,她掌控了局势。老头的手掌潮湿敦厚。
  赴约之前,一家婚介所给商梅红来电,问是否有相亲的意愿。
  “相亲?”
  等她问清楚婚介所的名字后,稍感迷惘。她从来没有在这家婚介所登记过。
  但是对方很快打消了她的疑惑,说婚介所的资料都是全国联网的,商梅红在别处登记的信息,他们也能共享。
  “这是电脑自动配对的。”电话那头解释,“如果你有意愿的话,就来见见吧,对方条件很不错。”
  当时,商梅红正在丧葬现场。反复奏响的哀乐,原来暗藏希望,躺在冰棺里的那个人不再让人哀泣、怨艾,她终究是一段过去了的乐章。祸兮福所倚,商梅红心里的沉重有所缓解。唐工是她多年的老领导,突然丧偶让他措手不及,于情于理她都应来安慰。过去,每次商梅红来拜访他,他都会波澜不惊地谈他正在投资的几个项目,每年可有几十万的分红,有的是给老太婆的,有的是给孙女的。商梅红奉承着,极力掩饰自己的妒忌,老领导的那点心思她懂。她至今靠着每年一两万养老金过活,他时常打电话让她过去坐坐,他也只能在过去的下属面前卖富。
  而现在,瞬间垮掉的唐工,泣不成声,几次晕厥。商梅红从没见过谈笑风生的唐工这么脆弱,轮流和其他几个亲戚安慰。唐工张口闭口都是老太婆。吃饭、买菜、他们一块儿去过的地方,事无巨细。听多了,商梅红心里也丝丝地吐冷气,同样是丈夫,别人家的就是情深意长,何时何地,她那个过世老伴曾这样念叨自己?她这一生的婚姻真是失败,磕磕碰碰一辈子,到头来,他解脱了,她还得时常念他!
  四十几个平方米的客厅里散落着冥币、香烛,和她一样孤苦无依。面值一百万的冥币,在来来往往的胯腿下翻滚,刚撵到无人的角落,但一阵风又把它们卷进谁的脚下,啪地来上个大脚印,或撕開一角。商梅红弓身捡起,找了个果盘把它们压住。盘子里还有些吃剩的瓜果,依然新鲜,但大家都回避着。像商梅红躲避唐工对先妻的痴情。
  “老头子得有一段时间难熬了。”商梅红跟走过去走过来的人念叨,“我那会儿办丧事,也这样,大半年都缓不过劲来。我还比他年轻这么多岁呢。人老了,怕伤怀。”她说着,并不快乐,心里翻滚着自己操持丧事的场景,埋怨、生疏拉长了她的脸。这屋子里的人哪个不是苦相。她又抬头看了看众人,“我老头子年轻时,长得像赵丹。哎,那个电影明星赵丹。”
  说完后,商梅红见别人愣愣的,才想起那是黑白电影时期的明星,别人不一定知道,就是知道,也没几个人能想起。唐工家的亲戚、朋友,应付着停下脚步听她念叨。“睹物思人,人之常情。你也节哀。”他们安慰她。
  “都好多年了。”商梅红摇摇头,表示自己伤心已过,“我也不再去想死老头。只是唐工这情景,”说着,眼圈又湿了,“最难过的就是这坎上,你说我们又能帮多少呢……”
  唐工家一向人多,平时就住着好几个亲戚。宽敞的两层楼洋房里,随时笑声喧哗,就这样,他还常常邀请朋友、曾经的部下去小坐或留宿。每次吃饭时,十余个人就围成一桌。人丁兴旺,是唐工最乐意看到的事情。
  可惜最后属于他的只有一个孙女。不怎么聪明,总是沉溺在谈情说爱中。偌大的家业,迟早在她手上败光,唐工偶尔和朋友们闪过忧虑,又无能为力。过去,他耿耿于怀,希望儿子多生养几个孩子,但是儿子都走在了他前面,血脉难继,他只能管好自己。过去,他管着厂里几百号人哪。“老了,都不中用了。”他虚弱地说,像喝了一肚子的风。
  屋子里的人,都一副面挂石头的苦样。商梅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的话车轱辘来、车轱辘去就那几句。唐工八十九岁,身体还很硬朗,再活个七八年没有问题。但祝福的话,说多了,也就没人信了。重要的是,再说下去,就要生气了。可是商梅红是不能和唐工生气的,她干脆就坐着,那个死去的老太婆的亡灵好像沉沉地贴在她身后,贴在屋子里每个人的身后。他们互相憎恶,却又不便言说。
  三四天了,参加这个丧事把一辈子的伤心事都抽泵出来,商梅红觉得心好累。终于,这个乘着哀乐翅膀的福音电话到来,把多日的晦气一扫而光。她看看自己身后,空无一影,老太婆的亡灵回到灵柩。   人世间还了她阳光普照。
  “好人有好报。”她挂断电话时,双手合十默念,心结舒缓。
  事后,她便背着多日的脏衣,气喘吁吁赶赴滨江路,嘉陵江水轻柔泛波,车来车往卷过的风也让人荡漾。
  “你这么好的条件,哪里需要去婚介所?”这是商梅红常规的摸底。
  “我老伴去了三年了,现在一个人过,也没找过谁,天天健身,爬山散步,”说话的当儿,卿大河挺了挺胸脯,“现在感觉身体好了很多。”
  他的模样确实好,身形也健朗,商梅红想,根本就不像丧偶之人。
  “你今年多大年纪?”
  “我今年七十三岁。”
  “比我大四岁。”商梅红直截了当地说,“不过,你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好的条件,找个年轻的完全没有问题。”
  “我不找那些虚的,我只找过日子的。”
  实诚,商梅红心里微微一动。于是说:“你说得很好。我们这个年纪,就得找过日子的,踏踏实实生活,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把每一天过好,有个人说说话、看电视,一起去菜市场、做饭,就够了。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整得惊天动地的。都说老有所为,老有所依。虽然人老了很孤独,但婚恋也要慎重,不能谈婚论嫁就跟抽风了一样,把握不好人生的方向。人说到底还是要有个定数,不要老了老了,落个晚节不保。”她控制着面部表情,既不能太刻板说教,又不能把心和盘托出,“我就是那种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我每个月收入也不高,也就领一份养老金两千块钱。但是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天都要有肉,生活要有质量。”她把语气调整适中,待价而沽。
  “我一个月收入有五千多,还有一套三居室,宽宽敞敞的,要是有合适的女方一块儿生活,我把钱全拿出来用,女方一分钱都不用花。”
  “你住哪里?”商梅红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东方乐园,照母山后坡。”
  照母山后坡,那是本城正在开发的森林公园,那里的房子都是洋房,贵。商梅红暗抽了一口气。
  “两个人住绰绰有余,主要是空气好,环境优美,人老了,就该回归田园,想不想去看看我的房子?”老头提议,口气明媚。
  “这是你孩子给你买的房子吧?”商梅红试探着问。
  “我把原来的房子卖了,买了这里的房子,房产证是我的名字。”
  “照母山环境倒是挺好,不过上去一趟太远。不是我说啊,老年人住家还是要在市区,离医院近点,大家都是实在人,说点实在话。”商梅红要杀他的威风。
  “只要我中意了,一切都好说,绝对不会让女方吃亏。”老头子说起话来斩钉截铁。
  老年人谈婚姻,都得实打实,要是一个月还不能确定要不要住到一起,那这关系也就黄了。时间浪费不起。这是婚介所給商梅红的忠告。
  嘉陵江浩浩汤汤,礁石上似有人渔钓,守着鱼竿纹丝不动,只有风来来回回掠过,吹得人背心透凉。两人又拉杂一番,彼此子女多大,干什么工作,住一块儿还是分开住云云。不觉已有几分交情。突然,商梅红插嘴道:“你给婚介所交了多少钱?”
  “孩子工作好坏不定。”老头略微迟疑,又坦然地说,“我交了三万。”
  “这么多!你被骗了。”商梅红脱口而出,“你被骗了。”
  “你呢?”老头轻声问。
  “我还没交。”商梅红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之前跟婚介所谈好了,如果真的如他们介绍的那样,是个优秀的对象,她再去补交。
  有车辆倏忽从他们身旁开过,即刻而起的一阵风,让商梅红感到一丝快意,江水在远方缓缓流动,像刚刚滑过她的身体,这短暂的路边交谈,让她有了喘气般的舒坦。
  二
  这个有喘气般美好的傍晚过去好几周了。
  商梅红并不觉得逝去的时间太长。相反,她总是在咀嚼这次见面,烟波江水,风淡人和,给人生活的动力和满足感。人活到这个岁数,没有年轻时那样急不可耐,非要吃定了这个人,坐实了一桩事,才高枕无忧。吞下整个江湖,披荆斩棘,那是年轻人的事,老太婆不当英雄,有一点小欢乐就能马不停蹄。
  这是过去生活教给她的法宝。
  搬来女儿的小区快三年了,她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虽然夜里、梦里还是在挂念那个叫印制二厂的地方,那地方到底也人去楼空了。过去的国民党中央印钞厂,被新政府接管,成了工人阶级的票证印制厂,火红了三十年,如今老厂衰败,残砖裸露,老伴去世,徒留伤心。只剩几个没什么本事的老同事还住在那边家属楼里,聊度余生。
  “人往高处走。”女儿把母亲接过来时,好一番安慰。在新的小区里,也四处都鼓吹着“老年人新生活”的理想。找老伴的想法也渐渐地浮现出来。但上年纪了,万事万物不可求全,几句暖心话,就能支撑人前行,有几次婚介所打来电话,问她是否愿意再见面。她就趁机问卿大河是何态度。
  “对方对您很满意,这也是他催促下,我们才来电话的。”婚介所说。
  想来也真是疏忽,那天竟然没有留各自的电话。
  当然,婚介所是有严格规定的,不能私下留对方的电话。不过这个规定也不必强制执行,只是老头刻板,临走前,商梅红问了他电话号码多少,可他说自己是部队出身,得尊重人家规定。规矩比天还大。
  “老古板!”商梅红想着这事,就气,吃枣都咬到核。牙床麻麻地疼,那颗花了三百元安装的烤瓷牙,最近老是疼痛,已经换过两次了,虽然是免费的,但是人受罪啊。她又去找过印制二厂附近鸭纸巷里的牙医要说法。
  “人上年纪了,牙齿维护的能力也下降了。这是自然规律,婆婆。”每次牙医都很有耐心,笑眯眯地解释,任何看似不合理的东西,到他嘴里最后变成自然规律。
  “大不了,我再给你换一次啊,婆婆。”牙医说,“谁让咱俩是忘年交?再说你也是二厂的人,我这里都是二厂的回头客。生意不好做哦。”他说着给商梅红递了一杯红枣水,“红枣泡水更营养。这是第三次了,不能总免费吧,以市场价格的七折给你,一颗一百八十,不能更低了。”   “还是岭上一号叫起来气派。”有人伶牙俐齿,“听说收集了很多老古董,钢琴啊、挂钟啊,坛坛罐罐的,古香古色。”
  “重新装修了,自然漂亮。”商梅红有几分不情愿地附和。
  “那组团去?”人群里哄闹起来,“商梅红给我们导游导游?”
  “现在坐车也方便。地铁可以直达了。”商梅红一边说着一边想起那些鼹鼠钻洞似的时时刻刻。“老年证是免费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一小时经济圈建成后,老家和新家的距离变得近了。这个近,来自城市的密道,四通八达,繁复密织,人们得像鼹鼠一样,从这个口钻进去,再从另一个口钻出来。因为在地下穿行,看不到地上的风景,再加上不断地换乘,商梅红总觉得这一小时里的每分每秒都无限的长。有好几次,商梅红因为换乘点弄错了,又不得不重新来过,于是将这两地到达的时间拖延,她懊恼不已,觉得城市里的新生事物就是用来和老年人作对的。尽管询问了不少站台的人,但他们的答案并没有将她快速运送到目的地。
  哦,岭上一号,现在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地方。“创意无国界”的招牌飘荡在岭街四公里长的马路两旁,换锁、修旧家电的铺子,依然如故,和这条街上讨厌的蝉鸣一样,挥之不去。
  她都一把年纪了,还得像小学生学写字一样,从头再来,刷卡、进站、换乘、奔跑、刷卡、出站,一切都还得靠自己。当她终于像长途跋涉的鼹鼠一样,钻出地面时,不可遏制地在路边呕吐起来。
  没有太阳,只是天光在头,一种活着的气息回到肚里。绿树、人行道、车水马龙,商梅红花了好长时间才确定这确实是人间,是到达了岭街。
  她在心里狠狠地说,下次不要再坐地铁,宁愿做三小时才能回家的大巴车。
  每个月,商梅红至少会回去一次。收拾下旧房子,都是些老伴留下的七七八八的东西,无非是从这处倒腾到那处。在阳台上远眺老厂,就像看着远嫁归宁的女儿,似曾相识,又想不起相识在哪里,那种失败的相认,让她躁动,张牙舞爪的涂鸦,阻碍了她想起往事。
  “哎,我给你们普及下历史,”商梅红招呼着众人,俨然不是心理辅导课上那个落寞的老太太,“上世纪五十年代,整个城市除了新华印刷厂外,就数三家国营印制厂最牛,而二厂的名头最大。那时的一厂,最正,只印出版社课本、图书和期刊。三厂,印笔记本、卡片、信封、标签、标语牌等杂件。那才是火红年代。”
  “听说有几家茶楼特别漂亮,哎,我们享老会也可以组织去那里搞个一日游啊。”有人在提议,“还有什么三层华丽马路,从长江边可以一直走到岭上一号,那什么电影《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就拍了的。”
  有几个老年人又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话,商梅红有些不高兴,刚刚那些一时兴起而连珠炮似的话,似乎发向了空中,还没开成绚丽烟火,就成了一股子烟雾。她想,我还不想领你们去呢,耽误我的时间。
  “做饭去了,回头聊。”有老人先行离开。
  “哎,明天小组活动哪些要去参加的,晚上报名。”
  “商婆婆,哎,你说地铁直达,在哪里换乘呢?”一个老太婆凑近了,商梅红瞥了她一眼,说:“先买菜吧,吃了饭再说。”
  六
  天气凉爽下来,时间就变得漫长。阴天可以持续一周,有时让人分不清这是上午还是下午,这一天和下一天也没有什么不同。
  “商阿姨啊,您确定了没有?卿大河老师对您很满意,希望你们有下一步接触。”电话那头传来悦耳的声音。凌晨五点才安眠的商梅红,此刻睡思昏沉,只能模模糊糊地应付对方。
  “那您满意对方吗?”
  “满意。”她恍惚想起那个老头的样子。
  “如果满意的话,您就到红鸾婚介来把费用付了吧。”
  “什么费用?”
  “这样我们好把卿大河老师的电话给您,你们可以进一步地接触。”
  真麻烦。商梅红这才清醒过来,想起那天为何老头不直接把电话给自己呢。
  “多少钱?”
  “八千。”
  “什么?”商梅红被彻底激醒,“这么贵!”
  “商阿姨,我们给您推荐的都是优秀的人,千载难逢。”电话那头婉转动听,“他年薪加其他收入十万以上,又有一套一百平方米以上的房子,部队转业的,身体也好,又是丧偶的,这也符合您的条件吧。”对方车轱辘话说了一气,“对方对您也特别满意,希望可以深入發展。”
  那个穿过绿化隔离带的下午又出现在眼前,混杂着葬礼的晦气、矛盾,眼前一亮的兴奋。说实话,老头的模样已经不甚清晰,但是她记得自己很高兴、很满意的情绪,好像睡足了一般,此刻她精神一振。
  “我真没那么多钱,孙子要读书,水电气、物管费,吃喝拉撒睡……”商梅红极力搜索着花钱的地方,全然不顾对方有没有听,“如果一定要交费,我只能交两千。”她觉得对方也不太可能接受她的条件。
  “两千是绝对不可能的。”对方果然不同意,但也没有粗暴地挂电话,声音还是那么柔和。从这一点上,商梅红很喜欢和这些小女孩打交道,她们每一个都比自己的女儿有耐心。
  “有个老太太说要交五千,让我们把老先生的电话给她,我们都没同意。老先生点名要和您交个朋友,我们尊重老先生的意思,所以才给您联系。缘分可贵,真爱难求。”
  这后面八个字戳中了商梅红的心。孩子爹走后,也见过一些老头,还真没有那种和孩子爹年轻时候的感觉。电视征婚倒是看了无数,有时也要滴几滴眼泪,但都是替别人着急,她都怀疑人上了年纪,是不是都会变得铁石心肠。地铁里有时也能看见两个上了年纪的人,黏糊糊的,她觉得恶心,但转身又想自己怎么就没这种运气呢。但那次看见卿大河,确实有种不一样的好感。
  孩子爹在世的时候,每个月就给她一千用于生活开支,这次怎么样都是重新开始,得遇见个更好的。她原先想着要再找个老伴,每个月要让他出两千元的生活费,这才表示他心里有我。而卿大河直接说,男方的钱全部拿出来用,这样的男人确实难求,可贵。   商梅红想着,问:“姑娘,你姓什么?”
  “我姓张,您叫我小张好了。”
  “小张,我跟你说,你商阿姨年轻的时候,那可是厂花,我老公当年是跪着追求我的,我老公年轻的时候可帅了,长得就像赵丹,哦,不,你们年轻人追的胡歌,胡歌你知道吧?我那时还年轻,不懂这些,就不同意,我老公就当着许多人的面跪着,求我结婚,他当时喝多了,就跪在地上求我,那地上可是刚刚落了雨,一摊积水。我老公琴棋书画什么都会,厂里的标语、黑板报都是他写的。他学的是隶书,飞鸟惊蛇,可好看了。厂里一举办文艺活动,都是他策划的,他还上台表演,演的反面角色,人人叫好,我老公还会谱曲、写歌词,用你们今天的话说,是文艺男。可惜他英年早逝。他就是不听我的话,烟酒茶样样来,特别是酒,每天都要喝二两,哪天不是醉醺醺地回来,走路都打颤颤的?他的肝脏都是泡在酒精里的。我老公肺也不好,每天都是半包烟,他跟我说没办法,当个办公室主任就得搞接待,领导、客人来了,都得散烟。我为他守了三年寡,我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什么?你说找老头?我不会乱找的,我们都是红色年代出来的,根红苗正,小张,你要有空,我可以把我老公当年的书法作品发给你看,多少人想求他的字,那时我们厂里,不,我们镇上的人,好多慕名前来求他。喂,喂,你在听吗?”
  天空阴暗,两朵浓云垂挂在紫金大厦的顶端,厨房里的小时钟指向了两点。那个小钟也是女儿给买的,提醒妈妈做菜时候方便计算时间。
  两点了?商梅红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再过一个小时小学就要放学了,她得去接孩子。
  七
  “微信真是害死人,一聊聊到深夜。”接完孩子回家,她听见小区喷泉处,老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几个孩子在那里耍水枪。
  “就是,太影响睡觉了。”
  “微信挺好啊,里面有好多骇人听闻的事情。”商梅红凑上前去,她觉得有必要提醒大家,那些重要的事情。她其实也很困,可听见别人说困,心里就踏实了好多。
  “那你可能不怎么看。”有个老头搭话。
  “看啊,我怎么不看?”
  “那你可要当心。”老头说,“晚上睡觉看微信,有个人眼睛失明了。新闻上说的。”
  商梅红一想,好像最近飞蚊症是严重了。但最主要的是困。这样困倦不堪的日子过了几天,都不见好转。即使是雨后初歇,清爽的空气仍旧让商梅红感到困倦。可是她又挤到人群中说:“老年人,睡眠本来就少,精神不好,那是自然规律,几十年的老机器了,还指望零件都运行很好吗?都是生锈打卡的,怎么能怪微信,现在怕是没有不用微信的人。”商梅红一鼓作气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商梅红在人群中看见那个熟悉的面孔,他也正在向她张望。他没有凑到商梅红身边来,他转过头跟他身旁的人在交谈什么。
  “要我说,昨天微信里最重要的就是新交规的颁布。”商梅红提高了嗓门说,“哪家孩子没个车,开车玩手机的要扣分要扣钱,这可是真金白银的。”
  有几个老太太点头称是。
  小外孙拉了拉外婆的手:“外婆,外婆。”
  “行了,你自己上去先做作业。”商梅红打发道。
  “这个是一定要转发的。”有几个人附议。
  商梅红见势挪到了小宝旁边。
  “你好。”他人模人样地说。
  “昨天微信里的新交规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這个很好。”小宝一本正经地说,“我之前写了一段感想给你,你后来没有回我。”
  商梅红眉头一皱:“你总是半夜发过来。”
  “不是半夜,才十一点多。”小宝纠正。
  “哦,就是你说我错别字的问题吧。”商梅红依然皱眉,“你总是喜欢挑别人毛病吗?”
  “梅红,”小宝郑重其事道,“细节决定成败。一个人首先要把字写正确,就像衣服扣子要扣好一样,才会给人端正的印象。我们以前工作那会儿,只要念错了一个字,就得扣钱。”
  “我都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要什么成败。”商梅红存心挑他的刺,“再说了,你们工作那会儿是哪个年代?”
  “梅红,实不相瞒,我过去是电台里的播音员。”他贴耳道,“我跟谁都没有说这身份。小区里的人太杂,没必要。可我觉得跟你很投缘,所以我想帮助你,你可千万别跟外人说。”
  商梅红狐疑地看着他:“帮我纠正错别字?”
  “你刚才说的那些就很好。”他又挺起胸膛。
  “哪些?”
  “几十年的老机器了,零件都是生锈打卡的。说得很幽默。这是你与众不同之处。”
  “我们那些年出生的人,这样的话多得背篼来装。”
  小宝一笑颧骨的肉就抖:“这就是劳动人民的本色。”他突然端正了身体,向人群中心望去。商梅红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老太太们摇晃着各种蒲扇,微信的话题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继续。
  “上次你说你是二厂的,要带大家去参观?二厂过去风光得很。”
  “那是。”
  “我说现在也不错,岭上一号我去看过,整个厂房画上了涂鸦。还有很多小店,卖什么的都有,那里有家吃馄饨的,人挺多,现在时代不一样了,讲的是朝气。”小宝说着,眼神中流露出关切,“你也别难过,国营单位能盘活就不错了,个人利益那算不得什么。”
  这话商梅红又不爱听了:“我说你在哪个电台上班,都是些什么节目?”
  “我什么节目都做过,现在记不清了,都退了好几年了。不过一直有人在请我出山,老了,我就贪图个清静,不贪那俩钱。”
  “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商梅红一路听来已经没有好气,又没个实际的事情,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别着急啊。”他又把她悄悄拖到一边,“再聊聊,你那老厂的房子还在吗?会不会给拆迁补偿?”
  “国家政策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现在补偿可有新政策,回头我发微信链接给你。得多个心眼。”   商梅红不想与他争辩,就说:“回头微信上再给你说。”
  “外面有家饺子馆很不错,我请你去吃吧。”小宝凑近了说,“等他们人散了来。”
  “今天吗?今天我不得空。”
  “好吧,那就改天。”
  “改天?怎么不直接说明天。虚情假意。”商梅红独自念叨,步入楼梯,却并不因这小宝的格外关注而高兴。能在这个小区居住的,基本上是素质高的,至少财力不差,哪怕是儿女买的。但是,她觉得自己得慎重。
  八
  “六月五日,芒种。”这日,商梅红看到台历上此处勾画了一个圈,定是女儿所为。餐桌上还放着一个馒头、一杯豆浆。不过,老太太一点食欲都没有。
  夜雨一场,空气湿润。换作平时,她就下去走走了。那些睡不着觉的小区老人,每天都会在楼下公交站前邀约,去园博园、照母山、南山,她也蠢蠢欲动,但很少与他们成行。
  老年各自有一些怪癖,她懒得将就。商梅红随手又翻起那本台历。女儿总习惯把有用的知识勾画出来,“此时天气炎热,热毒盛,心气心血虚和人体下焦虚,此时容易出现口腔溃疡、牙痛、体位型低血压等身体问题”。
  她叹了一口,觉得真有些气虚。
  早些年,帮女儿带了孩子,现在孩子大了,她只需一天的头尾处接送一下,并不繁重。空隙里就更思念儿子。可是唯一的儿子在成都安了家,平时也顾不上老妈,他买了联排别墅,和老丈人一家住在一块儿。“养儿是名气,养女是福气。”商梅红有些不高兴,跟女儿念叨,生他养他一辈子,就没享过儿子的福。还是让外人沾了好处。
  儿子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回来,围着老太太讲笑话,带她出去散步,又殷勤备至地说接她去成都玩几天。儿子也算中年得子,所以她的小孙子才三岁,正是操心的时候。儿子解释说:“把外公外婆接过来,不也是为了好好抚养你孙子吗?你斗这个气干吗?”
  女儿在厨房忙里忙外,菜端上来的时候,嗔道:“还是儿子好啊,啥事都不做,一张嘴就把老太太哄好了,女儿都是劳碌命。”
  “你哥远道而来,哪有让客人做事的。”商梅红帮腔。
  “哟,还客人,真把自己当客人啊。”女儿说。
  儿子都是替别人养的。商梅红嘴上不说,心里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芒种天气炎热,容易耗气伤精,应该多吃些莲子、百合、西洋参、太子参、银耳、雪梨等,避免熬夜,宜午休,以补心之气血,强肾固元。”
  她跟着念了一遍女儿勾画的重点,脑子里迅速搜索百合、莲子放在哪里。一到了夏天,厨房里就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蟑螂,这些生生不息的小家伙让她不停地转移食品。绿豆从一层抽屉转移到三层抽屉,黄豆从三层抽屉转移到了冰箱。渐渐地商梅红自己也有些记不清哪些在哪里,有时不得不翻箱倒柜,把所有的东西全部堆放在地,密密麻麻的蟑螂卵就遍布在眼前。
  她大刀阔斧地清理战场,还咬牙切齿道:“死不要脸的,生一堆,看我不弄死你。”
  用抹布把这些虫卵擦掉,有的紧紧贴在隔层的木板上,商梅红便用菜刀唰唰地刮。这些等待出生或者已经死去的生命,如此顽固,商梅红不得不重复使用好几次这样的动作,才能彻底心安。
  这彻底也只是眼见而已的彻底,更多的隐藏在缝隙中,看不到,触不到。这得等待。商梅红很有经验地判断。这等待即是众人皆睡。
  商梅红不仅在自己家里喷洒各种灭虫剂,在女儿家也喷洒。
  无一例外的,每次喷洒后,女儿就怒气冲冲地跑到老太太家里发一通脾气:“妈,厨房里还有吃的呢。你看你,你家里喷得到处都是,不中毒才怪。”女儿吵着,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不要你管!这是我的家!”商梅红不停地晃头、跺脚,声音由高变得低,再由低变得高,抵抗女儿。
  这似乎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商梅红满脸通红,和女儿大吵一架。说来也怪,吵完一通后,气也顺了,她感觉到那股疲惫之气,从身体深处夺路而去,终于她筋疲力尽,歪栽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周之内,总有几次两三个小时的沉沉睡意,就像小孩子大哭大闹后会突然睡去一样,不管争执的结果究竟是输是赢。“人老了就是这么不中用,”事后,她会在微信朋友圈中写道,“有些生活习惯跟小孩差不多。”她其实想写的是“生理习惯”,可是又怕朋友圈的人误解她大小便失禁,又谨慎地修改过来。
  果然,这词不达意的表述让不少人会错了意。
  大部分人点赞,小部分人留言“老了就是小了”。商梅红觉得他们一点都不深刻,也懒得回复。只有小宝又长篇累牍地给她发了私信,感慨了一番人生。虽然都是各说各的,但这洋洋洒洒的文字,商梅红想,得花他多少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啊,心里又涌起暖意。
  睡意来临时,仍旧是天亮时分。她在晨曦中梦见回到了老厂。通往那个散发浓重油墨的工厂,需经过一条长满黄葛树的背街。这条背街也是盘山路,足足有三公里长。沿途有散落的农民居住,二厂的人,无疑是这条街上最富裕的。商梅红就这么在翠微裹挟中一路向前,然后就到了居民楼里。
  家家户户在过道上吃饭,边吃边看天边散落的残云,煤炭炉子还温热着,饭桌上还能闻见油墨味。她好像跟谁在说着话,讨论今天的印刷数量,天边的晚霞披挂下来。老厂最美的不是那些带色的纸片,而是烟霞。
  她和工友穿过林阴道,往家赶的时候,烟霞就追着他们,给一家人做饭,煤炭炉子呛着烟,晚霞在背后烤着腰,汗流浃背直起身来,看见天空,就这一眼,就永远忘不了。几十年都是这样。
  有段时间,厂里还放映《滚滚红尘》,方圆三公里的人都赶过来看这部电影。那时候,林青霞正红,家家户户贴她的海报挂历,商梅红也去看了,不过没看懂,林青霞好看,但是电影她不喜歡。
  突然地,商梅红睁开双眼,没有一点迷糊地就醒了,那样美丽的烟霞,并不总是出现在梦境,那是哪里呢?她想了好几天,才想起,那是和卿大河见面那一天的晚霞。
  正是这连续几天的参悟,让她突然懂了什么,她开始觉得自己头发掉得有些多了,有些衣服的样式不太好了,家里也喷了一点空气清新剂。晚间去给女儿一家做饭的时候,就提到了要吃阿胶一类的补品。   九
  小宝的微信每天都发来。
  虽然他们一次都没有约成去吃饭,但是微信交流倒是越来越频繁。
  “如果我生病了,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两个人在一起了,就是一家人,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一定会给你送终。”
  “我就想有个谈得来的人,可以一起漫步在树阴下、黄昏中,谈生活、谈未来。”
  “如果关系确定了,这些都不会是难事。”
  “到我们这个年纪还谈什么在一起,各有各的子女、孙子。做一个知己就很好。”
  每次聊到深夜一点,商梅红看见这种话就来气,既然不想好,又成天发这些干吗?影响自己睡觉,百无一用。
  好几天商梅红没有再回小宝的微信。
  等到下一次两人碰见了,小宝依然笑眯眯的,不计前嫌地问:“你怎么不回我微信?”
  “有事就打电话,看字累着呢。”
  “我耳朵不好,大半夜的,电话里吼来吼去,影响孩子、邻居休息,也不好。”
  “我也很忙,要做饭,带孙子,哪有工夫回你那些。”商梅红想,你就找个人聊天而已,何必耽误我时间,弄得像两个人要确定关系一样。
  “你不要太顾着孙子了。老年人要有自己的生活,我们都是忙碌了大半辈子的人了。”
  “我当然要过自己的生活,但是我的生活不是陪你大半夜聊天。”
  话一出口,双方都有些尴尬。
  “我这里有两张音乐会的票,我请你去看吧。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是享老会发的票吧?”
  “怎么这样说?享老会虽然很高级,但是这种票,他们怎么舍得给?当然了,这些票对我不是大问题。”
  商梅红看了他一眼,心想也不知是谁送给他的,现在来做个顺水人情吗?
  “这可是柴可夫斯基有名的芭蕾舞剧,我们应该从烦琐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感受艺术美。”
  “艺术不是来源于生活吗?”商梅红呛他一句,“要欣赏艺术首先要学会生活。”
  小宝讨了个无趣:“那你去不去?”
  商梅红也不想跟他磨牙了,说:“过两天我要回岭上一号。”她特意说了岭上一号,而没说二厂,她想你说个高雅音乐,我就不会说个高雅名?
  “你要带大伙去?”
  “还不一定呢。你一块儿逛逛?”
  “好吧,我陪你逛。”小宝竟然一口应允。
  “怎么叫你陪我,我都去过无数次了,你来,就是我陪你。”商梅红有些恼怒地强调主次关系。
  “挺好,你顺便给我当个导游。”小宝立即服软,满脸堆笑,“那音乐会呢?”
  “你和别人去看吧。”商梅红有些赌气道。
  “我把票给你留着,高雅音乐的票很难搞的。”
  商梅红郑重地望了望他,怎么还非去看不可?
  “岭上一号也不错,”小宝说,“有你这个导游在,我肯定受益匪浅。”
  “要痛说革命家史,那是三天三夜都不够的。”商梅红恢复了一贯腔调,“你家里还有压缩饼干的罐头吗?”
  “压缩饼干?那些老皇历早扔了。”
  “是啊,我家的压缩饼干罐头也扔了,那些包装都是我们厂生产的。可惜可惜。”商梅红叹道,“我家里现在还有几个铁罐,是印有红楼美女的‘红楼花茶’圆茶叶罐。那些印制彩画也是我们二厂制作的。这些老古董,外面收得贵着呢。”
  “现在的岭上一号,也很不得了,他们也收集些百年阴沉木、汉瓦什么的老古董充充门面。”
  “那叫附庸风雅。”商梅红不屑地说,“跟印制二厂有什么关系?”她想,二厂的壳给了岭上一号,那些空荡荡的厂房里,还有机器的余响回荡。最老的石印机、丝印机,也有嘁哐嘁哐的圆盘机、啪哒啪哒的快泵机,彩印机声音最小,哗哗哗哗。可惜现在都看不到了,搬了,全搬了。私家庭院,小桥流水,古琴叮咚,老厂房要换新皮囊,可是换不完,新一半旧一半,在山岭之上,长江静谧辽阔。只有她这个旧人才能感受到剥皮换肤的痛。
  她开始谋划着去老家住一周,而这一周里,如何安排她和小宝的行程,又颇费了一番脑筋。几次下楼买菜或在享老会的时候,她便有意地多给小宝说几句话。
  “过去那会儿工作,人都是立起的,没消停。为了校正颜色,工人得连续一周加班到半夜,每天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当睡个午觉。别小看那些火花彩画,平版的胶印比凸版的铅印更复杂,色彩的深浅靠纸面上的网点大小来体现。”
  小宝一愣。
  “这可不仅仅是印刷工艺,别不爱听,去岭上一号,就得了解这些革命家史。”商梅红看小宝不在状态,觉得更有必要提前给他上课,“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我也是在生产车间干了好多年,后来提拔了,调到办公室的。”
  “哦——”小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几日小区里的池塘浮萍泛滥,清洁工人正在打捞沉渣,渔网里的浮萍还是油亮生鲜的样子。远处不知哪家幼儿园飘来做早操的音乐,商红梅觉得他俩很久没这样好好说话了。
  “你别说,我还回去看了看,家里还有十斤一张的粮票,真是你们厂印刷的?原来缘分这么早就有了。”小宝目不转睛地盯着晃动的浮萍。
  “我们厂里有个蒋师傅,经常要用放大镜看网点的色彩需不需要调整水墨比例。胶印车间有个陈师傅,平时说话风趣,爱开玩笑,用放大镜照着别人看,边看还边说当时一句流行语——用革命的照妖镜看清阶级敌人的丑恶面目。结果有一天,你猜怎么了?该当他倒霉,他拿起放大鏡,抽出一张,习惯性地说了一句‘我拿照妖镜看一下呢’,就糟了!他忘记了正印的是领导人的头像!”说完她笑了一下,又说:
  “后果可想而知。”
  小宝这才扭过头来看,也勉强地挤出笑容:“这些事情我们原单位也有。播音员把有领导讲话的报纸顺手搁碗下隔热,一个小时后就被举报了。”他处变不惊地说,“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了。”   浮萍在清洁船的撞击下,有些晃动,有的还撕坏了。“哎呀——”小宝发出了怜悯的一声。两人都呆看了一会儿,各自散了。
  临到要出发的日期,一天傍晚,商梅红给小宝发微信:“我要回去住几天,你自己带上几件衣服、身份证,那里住宿很多,我们可以多交流。”
  “不用这么麻烦。”
  “哪里麻烦?”商梅红赶紧回过去,“我不能让你住家里。我从来不带陌生人回家住。”她斟字酌句写下了这两句。
  透过玻璃看外面的世界,被逐个点起的灯泡照亮,夜开始变得透彻。安排好这些细节后,商梅红踏实地去刷碗。
  对方像睡着了一样,整整一夜没有再回话,这一句发出去就石沉大海了。此后,又整整一天都没有回音。那些夜晚连着早上,都充满了宿气、怨气,越来越膨胀,商梅红满怀期待地等着对方询问出发时间,也没有,她的心里渐渐悬空,最后就有些生气。等到了第二天晚上,她鼓起勇气给对方打了电话,但一直没人接听。她再次给对方留言:“你去还是不去都放个屁!”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有回音,商梅红气鼓鼓的,收拾了行李,自己回厂子去了。
  商梅红很少在微信中使用脏字,她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带出脏字,可是嘴上,说了便说了,他们这一代人嘴上都这么说,说了便忘记了,写下来的话,却有白纸黑字,提醒着。又加上对方不回复,之前的气愤慢慢变成了忐忑。可是她又没说错什么,实在无须道歉。她给自己鼓气。
  一小时经济圈就是一个隧道。本来是她和小宝一起进出,这样就避免变成鼹鼠,现在她还是一只鼹鼠,灰头土脸,这头钻进那头钻出,孤独依旧。她思前想后了许多关于小宝自相矛盾的话,觉得被这油嘴滑舌的老头骗了。
  这么多个夜晚,陪着他发短信,按照他的要求一一纠正错别字,挖空心思用优美的措辞表达人生,最后搞得像作文比赛似的,导致商梅红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检查,结果呢,除了换来无数个浑浑噩噩的早上,什么都没得到。让商梅红耿耿于怀的是,那种温暖要说完全没有,倒也不是,但是他们仅仅是像夜间里的花香,若有若无,飘过这家,又或许窜到别家去了,太阳一出来,夜来香睡去,不是她的依旧不是她的。
  那些阴郁的夜晚,好像因为夜空里若明若暗的云彩,而有所不同,可即便你看得见星星,它明亮地照耀着你的床头,那又如何?也仅仅让人抒个情而已。如此想来,为了这些抒情的日日夜夜,自己又浪费了所剩不多的时日。既然不能相伴做个能共度余生的人,她有时候倒也希望时日走得快点,这样就可以不用守着孤单的日子,把那个缠了自己一辈子的人,在天堂里又牢牢地握在手中,不管怎样,还是有个人可以期待。
  现在,她怀着怨恨、怀念,忐忑回到二厂家属楼。
  在岭街一号,那就是旧厂房所在地,黄葛树依旧苍老,枝条蔓延交错,从道路的左边缠绕到右边,密密匝匝地遮住天空,像过去的人生,密不透风却又无从说起,还好没有被剪掉、裁去,尚留下一段可供凭吊的遗迹。如今,这城市里能够凭吊的地方,都被宣传是好地方,被定义为璞玉,千千万万的年轻人怀着朝圣的心情奔赴而来,感受打造的过程,仿佛可以和城市一同涅槃。他们并不真正理解其中的含义,只有商梅红知道,这里,这其中的枝丫,藏着怎样的时间。过往的时间都躲在这里面去了。历史、青春,几代人被裹挟、被纠缠,混杂在这无数推陈出新的枝条中,你以为它只是一棵棵老树,撕开皮,拉开枝,都是惨不忍睹,又念念不忘的时间。
  人老了,就容易怀旧伤感。所以商梅红总是笑嘻嘻地穿过这片黄葛树林,树下几个地摊依旧,出售着拨浪鼓、磨刀石、剪刀,他们不招呼也不热情,反正都是家家户户用得着的器具,有了需要自然会来买。
  城市里的黄葛树不一样,它们总是被剪掉,露出树桩,几场大雨后,它们又吐露新芽,它们顽强的生命力只是换来更多的剪刀。好在老家的黄葛树,还得以幸存。商梅红回到老家后,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房间。其实房间里没什么可收拾的,就是开开窗,透个气,拖拖地上的灰尘,天上虽然有彩云,但已经不是过去的彩云,红彤彤的一片,模糊了层次。
  二厂,总是以各种层次分明的红色而闻名。
  公路集资券、粮票、肉票、油票、糖票、烟票、代金券……在红色票证时代,它们是别人压在书里、文具盒里、枕头下的宝贝疙瘩,这些穿着花裙子的货币,不是真正的钱,却比钱更值钱。
  还有那些四散的烟盒,蓝雁、巨浪、嘉陵江、迎春、金谷,都是二厂印的;成都、什邡、绵阳、西昌、利川烟厂的烟盒,二厂也印。哪家男人不是私藏着一堆,就像如今的男人随便就掏出各种银行卡。
  琳琅满目的商标纸,都有千分之三的報废率,散落在车间角落里的;还有火车牌电池商标、红烧肉罐头商标、冰糕纸、月饼纸、包糖果的蜡纸、年历、挂历……现在想来,多多少少像招魂纸,预示着以后二厂工人们无处安放的肉身。可那时却高兴得很。
  印废的版子常常被抱回去糊墙。墙上贴得花花绿绿的,家家户户都像新房。
  老厂房本是灰色大楼,在商梅红退休前,暗淡下来了,像青春期发育失败的孩子,走上了一条歧途,终是惨不忍睹。市场经济后,二厂生意惨淡,渐渐地空了,机器也生锈了。偶尔听见哪家哪户的孩子在号啕大哭,会突然地惊悸,那哭声也是灰色的,像旧厂房斑驳的墙体,簌簌地往下掉着墙灰。
  现在老厂房像被哪家富人灌饱了几碗米汤,回过了神一样,又开始长大。几年不见,改头换面认不出样子了,有一种迎风招展的新人样儿,掩盖了过去,还有着旧时顽劣孩子的痕迹。
  “哟,商梅红回来了,买点水果呀。”于周白招呼她道。
  商梅红抬起头,看见了一月前曾和她起口角的顾晓红,她面无表情。商梅红飞快地扫了眼店铺,他俩的宝贝儿子不在柜台里面。
  “怎么就你们夫妻俩守摊呢?”她对着于周白说。
  “是呀。三娃去城里了。”于周白答道。
  “进货去了?”商梅红随后搭了一句。他家三娃四十五岁了,还成天晃荡,不结婚不生孩子,就靠这一个水果店。   “唉,从今往后,就我一个老妈子守店了。”顾晓红抢过话头,掩饰不住得意。
  商梅红停下了脚步。
  “我就说我家三娃福气好,城里有个女人开了宝马把他接了去,这都去了两周了。”
  “哦?开宝马?”商梅红看她左右环顾,有意无意地在透露什么。
  “是啊,他女朋友,城里还有她一个厂呢,她接他过去享福。”顾晓红又冲着于周白说,那话却是说给商梅红听的。
  商梅红撇撇嘴:“于周白,那你享福了,还卖什么水果,便宜处理得了。”她也懒得看顾晓红。
  “那不行,老于,一码归一码。”顾晓红摇着扇子说。
  商梅红懒得跟她争论,上次吵了一架好没意思,这次她不想多舌,径自走了。
  老房子里还存留着过世老伴的杂物,比如书报、桌椅、少了盖子的整理箱,她也没舍得卖,也不想去翻动,得供着,供在封闭了的阳台上,密密麻麻堆齐天花板高。两室一厅的房子不大不小,过去,他俩常在这屋子里吵架,从卧室到客厅到厕所,楼上楼下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撕心裂肺,呼天抢地。现在,商梅红坐在客厅里,眼前都是他俩吵架的画面,这屋子里也曾这么生机勃勃,想着想着,她就掉下眼泪来,空荡荡的屋子里,现在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悲伤了一会儿,商梅红简单地弄了两个小菜,和着白米饭将就着吃了。没吃完的,用保鲜膜蒙上放冰箱里,还有几天呢,这些菜也不会浪费。
  夜晚的时候,最适合去老厂散步,这样不至于看见那些墙上张牙舞爪的涂鸦。但是此时的夜晚和彼时已经不一样,商梅红刚进大门就嗅到了这股味道。来二厂玩的人不少,特别是那些酒吧,过去都是车间,现在霓虹灯一闪,还挺古怪的。商梅红在门口张望,瞥见墙上有赤裸身体的画,有店员看见商梅红,过来招呼她。小姑娘彬彬有礼。商梅红问这里是卖什么的?“金酒工厂。”小姑娘指了指灯箱“Gin Factory”。商梅红抬头一看,都不认识。
  “我过去是这厂里的。我想进去看看。”
  店员露出模棱两可的神色,说:“阿姨,进店是要消费的。”
  “我就是这厂的退休员工,进去看看怎么了?”商梅红又加重了语气。
  又有一个人走出来,拉了拉店员,商梅红估计他是管事的,自己就大摇大摆进去了。
  “欢迎光临,随便参观。”这人一直跟着商梅红,商梅红只见空荡荡的屋子里,稀稀拉拉地放了几张沙发,墙上果真挂着些赤裸上身的男人,手里还拿着花,一些洋酒摆放在柜台以及客人的桌上。客人也用奇异的眼光看着她。
  “我们现在打折促销,酒水一律五折,阿姨,这是我名片,如果您有朋友,可以带过来,我们给您打折。”商梅红看看递过来的小广告,硕大的五折两字,其余的英文她都不认识。
  她知道这是让她体面地离开,她也得给人家这个面子。
  “欢迎下次光临。”他们在背后殷勤地招呼。
  二厂的夜灯火通明,商梅红逛下去的兴致索然消失,夜风断断续续,她只是站在曾经厂长训话的露天广场中,呆立了很久,她努力地回忆那些集庆召开的情形,却是茫然,黑夜覆盖了一切,包括她的记忆。倒是周围有一些带着自拍杆的人来来往往,墙上还闪烁着标语“我恋爱,我自在”“我就是2B青年”。
  “小丑!”商梅红吐出一句。
  曾经,这里的标语都是“以厂为家,以业为荣”,大红的油漆字,看一眼都觉得活力倍增。现在,激情又回来了,对于这个乱涂乱画的文创公园,她心疼,一个老革命,古板是古板了点,但现在让他穿上一件马戏团的衣服,那就是不成体统。
  十
  下午淡淡的阳光洒在黄葛树上,路边的菖蒲发出幽幽的药味。
  “唉,找什么找?我们这种年龄找老头就是找麻烦。我就从来不找。”二厂过去的工会主席安大姐提着菜篮子在过道口,春风满面,拉住商梅红说。安大姐年轻时就擅长给人做思想工作,经常在树阴下和人谈话,有时一边舀着搪瓷盅吃饭一边说,有时呢,还抱着刚刚吃完饭的搪瓷盅,一说就是一中午,这么强的女人又怎样,现在还不是一样住在老厂房的家属楼里吗?商梅红直到退休后才不羡慕她。老头子不是一样先她而去?她子女也没给她在城里买个房子。就这样,她说话的语气里,还带着过去的傲气,好像人人都有困难,没有困难,也要被她掏出点困难,再安慰别人,再鼓励别人昂首向前,她才满意。
  都是带孙的人,还逞强什么?背地里,商梅红也这样说过安大姐。
  “你去了城里好几年,是不是在那边找了伴了?”安大姐又低声问道。
  “哪有的事。”商梅红颈子往后一缩,提高嗓门。
  安大姐拽拽商梅红:“我给你说,我刚退休那会儿,很不习惯,怕自己没有事做,害怕整天待在家里。真退休了,结果怎么样,没想到事情一个接一个。”
  商梅红想,你一个破居民楼里,能有什么事情?可她嘴上却说,“你比我还退得晚呢,有什么好怕的。我退休那会儿还出去打了几年工。孩子要上学,人也不能闲着。”
  安大姐听了并不恼怒。“我跟你不一樣呢,你是提前退休。我是正退啊,到我退休那个年纪,可不像你那样能干点什么。”安大姐说,“你是个能干人,也见了不少世面,儿女又有出息。”
  这句话刚刚安慰了商梅红,不料安大姐又说:“我们这居民楼里,像我这样还能折腾点事的真不多,不过,风水轮流转,现在二厂起来了,盘活了,每天事情车轱辘转,哪有工夫找老头。”
  “有什么事情?”商梅红想,你一个老居民楼的人,还能折腾出个什么花样?
  “还不都是二厂的事。他们见我以前做过工会主席,对人事很了解,要组建什么老年合唱队啊,周末社区义演啊,让什么老有所乐,老有所得,连轴转。看到没?”安大姐伸手一指,“那栋楼,那栋楼过去也是二厂的,现在给一家公司做酒店了。‘在隐居’,杭州的连锁酒店呢。”
  层层黄葛树背后,并不曾看见那栋楼。但是商梅红不用回头就知道,过去那是二厂的办公大楼,能在那里面工作的,都需要提拔和资格,安大姐当然也在那里坐过不少年办公室,吹着电风扇,看看文件,开开会,一直到退休。“坐办公室的。”技术工人们通常都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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