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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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月亮升起来了,窗帘突然泛白了。蓝岚走到窗前,分开手臂,“哗啦”一下拉开窗帘,她没料到月亮竟然这样亮,像是一个火车头开着车灯停在窗外,马上就要开过来的样子,她被照得定住了,只来得及下意识地伸手挡一下眼睛。等到适应了那光亮,她猛地把窗户向外推开,带点回击的意思,月亮遭此一袭,似乎没那么亮了。定下神的一瞬间,就看到远处的山黑魆魆的,山脊上的树木毛刺刺的,月光给它们剪影。山上传来笑声和歌声,空荡荡的,带点混响。
  “年轻人到底是有精神头,住下来都八点了,手边的事都没料理清楚,还要爬山,停电也要爬。话说这是谁找的宾馆,动不动停电,现在这年月,还能停电,还要点蜡烛。上一次碰上停电点蜡烛,还是2010年,在大学里拍《热血太行》那一次,倒不是没电,是学生们‘世界环境日’熄灯一小时。今天这可好,也不是环境日,也不是拍戏,竟然是真停电,二十年碰上一次真停电。”
  蓝岚生就一双丹凤眼,虽然老了,眼角下垂了,还依稀看得出从前的威风。她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停了片刻,不是不想说了,是想有人接她的话,然而,屋子里另外三个人,没人接她的话,她只好继续说下去,她最怕冷场,然而一时竟没什么话头,往窗外看看,山上爬山人的歌声笑声又过来了,她又有了话头,就继续说下去了,眼睛依旧望着歌声的方向,一双丹凤眼里,依旧有戏,仿佛这么一来几个人就都知道了她的话头是因着山上的人来的。也算是演员的自觉。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呢。‘婊’字、‘日’字随便就说得出口,‘爸爸’‘妈妈’乱叫,‘×你妈’变成‘草泥马’就不是脏话了。我们那时候,‘婊子’可是不能随便乱骂的,是不是?骂了‘婊子’那是要出人命的,现在可好,一口一个‘婊’,‘绿茶婊’‘心机婊’,都是‘婊’,背后也能说,当面也能说,说了也没事,还笑作一团。也奇怪,这么说开了,这意思也没那么重了,最后全都变成平常话了。我终归是说不出口。你能说得出口吗?朱虹?你能说得出口吗?”
  朱虹长得娴静,一派贤妻良母的样子,说话也慢悠悠的,是“气质女性”的声音:“我也说不出口。我但凡要是说得出口,李梓桐的粉丝在微博上骂我‘没戏拍的老婊子’,我也不至于回不了嘴,只好装作没看见。装作没看见都不行,他们查得到上线记录,一会又截图发出来了,朱虹三个小时上线下线十五次。”
  蓝岚:“那是你怂了,换了我,一样骂回去,选几个闹腾得最欢的挂出来,再到他们微博里找几张自拍缀在后面,有单位的把单位也挂上,有学校的就给学校打电话,没有单位没有学校的,就把他们互相关注的一个个艾特过去,看看谁先怕了。”
  一旁微胖一点的女人开口了:“现在的年轻人这么泼辣的吗?就是世风日下,这也世风日下了几百几千年了,也该碰到底了,这么看来,竟还是远远没有碰到底呢。还可以再世风日下一千年。”
  朱虹听出这话里有话,不大乐意:“佩云你现在是阔太太了,八百年不出来拍戏,哪里知道现在的事。”
  王佩云有点不耐烦了:“又拿这个说事。都是一千年的妖精,好歹我也拍过两百年的戏呢,剧组什么样我不知道吗?要说骂人,哪能比得过现场的导演骂人?就是报纸上最温文尔雅的常平导演,电影诗人,中国的塔可夫斯基,现场怎么骂人的?都是刀子嘴,也都是刀子心,你飞我一刀,我飞你一刀,杀青饭又抱在一起流眼泪,抱歉、对不起、别往心里去,都是为了戏好。能往心里去吗?转天换个组,还要见面。没有几分边缘人格,走不了这个江湖。我们家家明说毕业了要去做电影,我起初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想了一想,找到说法了,我的儿子我能不了解?我就问,家明你现在认识初中学历的人不?他还想打岔,初中学历?谁还没上过初中?我说,不是上过初中,是最高学历是初中。家明老老实实说,不认识。他这一圈学上下来,常来往的朋友里没有几个不是‘常春藤’的,慢说是初中学历的了。我又问,常和你在一起的那几个都是什么学历?苏静静什么学历?李飞宇什么学历?Dilan什么学历?好,那我告诉你,到了剧组里,好多初中学历的。初中学历的,你还得一个个求过去。更何况,你爹妈虽然有点身份,但还没到凡事不求人那一步,拍电影那是自己把自己架在火上烤,还是求着人烤自个。登时就戳到他肺管子上了,再不提拍电影的事了。”
  蓝岚:“以前骂人就是骂人,倒也捅不大,现在能捅到天上去,让全世界骂,吴静可不就给捅出去了?朱虹,那段视频你还有没有?给佩云看看。”
  朱虹:“我哪里会存那么久,放在手机里还怕烫手。”
  王佩云像是要反驳她们说她不知道世事,赶紧加上一句:“我早看过了。不是说我不关心同学么,就是没想到竟是通过热搜关心到的,可惜只停了半天。过气也有过气的好,疯了也没人关心,死了也没人关心。”
  蓝岚笑了:“嫁了豪门就有人关心了。”又转头向朱虹:“不存几段要紧的视频,但凡有个事吵起来了,都拿不出来证据。微信、照片、录音、视频,都要存好。尤其你们这些还恋着爱的,尤其是跟小鲜肉恋爱的。”说着,拍拍手里的手机,突然又不笑了,望向角落里蜷在沙发上的细眉细眼的周念青:“谁过去看看吴静去?药吃了没有?这一转眼就天亮了,仪式上还疯疯癫癫怎么办?周念青你倒是看看去。”
  周念青装作恼了:“凭什么要我去看?我就是多演了几次医生,又不是真的医生。就是演医生,也是忙着谈恋爱的医生,对着一根直线的心电图指指点点。”
  蓝岚又笑了,似乎有几分欣赏:“看看这一个个的,嘴巴厉害的,算是练出来了,电影学院的时候,但凡嘴皮子有这么活络,也不会天天让台词老师骂。”
  王佩云皱着眉头问:“疯得这么厉害吗?也不分时间场合的?”
  蓝岚:“但凡知道分时间场合,那也不是真疯了。第一次疯出名来,是在《西游狮驼岭》剧组里,兴许是熬得太夜了,也兴许是装扮道具都太恐怖了,这就不行了,突然在现场大喊,‘我是齐天大圣,我是齐天大圣,你們都是傻×’,那一回算是爆了炸了。这剧组正愁找不到料,狮驼岭尸山血海又不能炒,炒了算负面,这可好,王母娘娘现场表演精神病发作,第二天就铺天盖地,善财童子瞪大了眼的表情都给做成表情包。就是没想到,孙平这小子,也算有良心,马上求到从前的上司那里去,把剧组管事的喊去谈话,说炒负面,又左右打点,又全网删帖,总算压下去了。结果不出半年,又来一回,这回是出去散心,在威尼斯,那个什么奈何桥下面,坐着船呢,又不行了,闹着要下到水里去,说水底有人等着搭救,船都快整翻了。正巧旁边有中国人旅行团,就给拍了视频了。先发酵了好几天,华人女子意大利奈何桥发疯,这才有人认出来是吴静,视频已经满天飞了,这回就压不下去了。”   朱虹笑了:“什么奈何桥,叹息桥!”
  王佩云也笑了:“孙平真是有点义气,也或许是内疚呢?”
  蓝岚:“管他是内疚呢,还是义气呢,也算是有点心,有这点心,在这年头也算不容易了。这五年时间,隔三差五找医生,送出去散心,找大师,都是他出的钱,最想不到的是,竟然安排吴静演他的剧,说是有点事情做,周围人众星拱月,兴许就好了呢?结果,到了剧组,才拍了三天,遇到放饭,本该助理去取的,那助理是临时请的,不知跑哪去了,吴静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自己下楼去取,正要伸手,一边管饭的人喊,‘那是韩国人的,你少动’,吴静哪里受得了这鸟气,上去就掀了桌子。”
  王佩云:“孙平后来还管吗?”
  蓝岚:“还管啊,咬咬牙也得管。最好笑的是,找我去他办公室聊吴静的事,我一推门,孙平站在窗子前,留个背影给我,然后转过身来,幽幽一叹。也不知那么站了多久。”随即学着叹了口气,“像周朴园,像何慕天。再拿个烟斗就更像。好好的人,什么都好,有情有义,可惜就是爱演。二十岁的时候爱演,五十多岁了还是爱演。”随即又学他,幽幽一叹。
  几个人都很懂,齐齐笑出声来。
  说起烟斗,蓝岚想起烟来,又对周念青说:“你的那种蓝莓味道的烟弹还有没有,再给我一颗。”
  周念青:“有呢有呢,范斯凯勒太太。”
  蓝岚笑了:“你这嘴,就抽你一颗烟,这么多的烂话。”然后出神片刻,又笑了,“当年你跟王秦夫在一起的时候,但凡有这么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可能也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可惜啊可惜,台上尽演些坏女人,王熙凤、布兰奇、女特务!真人是个闷葫芦!”
  周念青故意学译制片的腔调:“嗨,范斯凯勒太太,您又提起这个人了,我可真想踢您的屁股!”
  一边说,一边翻开行李,拿出烟弹来递给蓝岚。
  蓝岚看她的行李箱,看得目不转睛:“你竟还没有变。出来住一天,都带这么些东西。香水,香薰蜡烛,拖鞋,小熊,珠珠串串,还有这面膜,估摸着你能用到第三次世界大战。”
  周念青:“我这是跟我们家猫学的,到哪里都要带点自己的东西,到处放一放,把空间占领喽,变成自己的,才能舒舒服服卧下去。不然,剧组住的那些地方也真是待不下去。放点零碎东西,才有点生人气,才觉得那是我的地盘。”
  蓝岚:“也就你讲究多,住个酒店,走廊尽头的不能住,阴面的不能住,进了屋子感觉不好的不能住,带大镜子的不能住。真不知道你这些年跟着剧组走南闯北,都是怎么过来的。大转场的时候拖着这几口箱子,不觉得像逃难呐。”
  周念青:“不也都过来了?”
  蓝岚:“女人都有这本事,你是女人中的女人。”
  周念青:“那你是没留心过现在的年轻男人。什么都带,还格外会收纳,他们装进一个行李箱的东西,我得两个行李箱来装。”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剥剥几声,随即有人推开门,先探进一张俏眉俏眼的脸,然后侧进来一个身子,本来是弯着腰的,侧进来后才慢慢伸展,竟像是迎风长大了。宽肩、细腰、翘臀,成年人的精壮身子,但脸却是婴儿的脸,眉心的距离又格外窄,显得脸特别狭长,加上那总是迎风长大一般的姿态,有种说不出的魅惑。蓝岚每次看到这条身子,就明白了朱虹为什么把他留在身边,但一转身就忘了这原由,就要反复琢磨,为什么呢?为什么呢?直到下一次看到他,才会重新想起来,重新理解了。他那一具肉身,似乎像个幻象,构不成稍为坚实的理由。
  这迎风长大的人,先对着一屋子的女人笑一笑:“门都不锁的吗?”然后又对朱虹说:“我先回来了,他们还在山上。”
  周念青:“这里风邪的,说起年轻男人,年轻男人就来了。”
  朱虹:“发个微信不就好了,非要探头探脑来这么一出。要不是你撺掇,岚岚家的小李小张,青姐家的花花,还有Amebr,能跟着你上山去?现在倒好,你回来了,把他们扔在山上,他们一群小孩子,遇到狼了怎么办?岚岚不得变成祥林嫂,天天跟我要人。”
  蓝岚听了,并不在意,反而把两只手搭成喇叭在嘴边,然后模仿起狼嗥的声音来。到底是经过声音训练的,气息又足,学得格外逼真,学了一声狼嗥,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学得像模像样。就忍不住又把双手搭在嘴边,加大声量,长长地嗥了一声,这一次还故意对着月亮,像是马上要变身了。嗥完了,转过头来,嘴角竟有几分笑意。
  王佩云被这突如其来的表演欲给惊到了,这种表演欲,是她从前最熟悉的东西,也是她最嫌弃的东西,但她知道自己终究也摆脱不了这种表演欲,像月亮摆脱不了狼嗥,也像狼人摆脱不了月圆之夜。她也熟悉那种笑意,那是演员在掌声里退场时候常有的,暗暗的得意,又要装作不动声色,似乎那不过是礼仪性的笑,但又要在不动声色的基础上,露出一点点暗暗得意的意思来,闪闪躲躲,含苞待放,是种三重间谍的笑。她看着藍岚,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周念青倒是看到了脱身的机会,赶紧对这年轻人说:“孟子亮你到你静姐那边看看去,看看她吃药没吃,别跑出去了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几个几年没见了,多说会子话。”
  朱虹倒不乐意了:“你倒是会使唤人。”
  周念青嬉皮笑脸:“你演太太我演老妈子,你演主任我演护士,使唤得还少了?如今有了机会使唤一下你的人,还不得抓紧了。亮亮你快去,别站着。”
  孟子亮笑一下,关了门,转身出去了。
  看着孟子亮走出去了,蓝岚向着门口看了一阵子,回身问:“上一回是谁爆出去的?”
  周念青接上:“王小玉”。
  王佩云:“谁?不知道。”
  周念青:“赵德进公司新签的,《凌烟传》里演过个什么罗贵人。”
  蓝岚:“听听这名字,王小玉,十三点的名字,小学里一准被人给起外号。”
  朱虹一腔怨气:“这姑娘,说起话来两只胳膊在胸口一抱,梗着脖子,跟个老鸨子似的,又有龅牙,没完没了地抿嘴,更加像老鸨子,一口一个‘哟’,‘哟,你今天可是满面春风呀,昨天晚上遇到什么好事了’‘哟,你这口红的颜色不错啊,脸色看上去不那么暗了’‘哟,你还真是人畜无害天真无邪呀’,浮夸到不得了,似乎大有深意,仔细想想也没有,就是那么一种做派。不知道从哪里学的,或许是跟青楼剧学的?跟后宫戏学的?就是蓝岚说的,都不学好,就学些脏东西,说些脏话,奇了怪了,渐渐地竟然也学成平常了,大家也习惯了,竟然成了时髦了。也不是她一个,好好的姑娘小伙,都‘哟’‘哟’的,不管在哪里,只要听到有人‘哟’,我不由自主就会走慢一点,也不是故意的,就是会下意识地卡一下。那声‘哟’把我们卡住了,‘哟’那边是他们,‘哟’这边是我们。”   蓝岚从桌上抽了张抽纸拈在手里,把两只胳膊交抱在胸前,梗着脖子,斜乜着眼睛,然后挥一下那张纸,夸张地说了声:“哟!”然后,“呸呸呸,就是这种水平的演技,过家家演技。要是我们这么演风尘女子,安瑞娟老师一准一个大嘴巴子上来:滚,赶紧把布莱希特和尤金·奥尼尔给我还回来,回你们蒲北县文工团去。再者说了,苏蓉蓉孩子的爹是谁,李又白在国外三年干了什么,圈子里谁不知道,不过是大家齐心协力要瞒住一点,谁又比谁干净,谁屁股上没屎,谁家衣柜里没有藏着个人,消息消化在圈子里就好。朱虹跟亮亮在一起兜兜转转也不是一年半载了,都知道,都不说破,就她十三点,喊了狗仔来拍。”
  朱虹:“也无所谓了,过气的人也无所谓秘密不秘密,隐私不隐私了。说起演技呢,过家家演技都不算什么,现在有一种灵修似的演技,让你静坐、内观,体验自己的情绪,捕捉空气里的信息,然后歇斯底里大发作,跟上了身似的。”
  听到朱虹提起“灵修”,周念青有些不自在,马上转了话题:“那孙平也把王小玉治得够惨,到现在都没有戏拍,商业也接不到。”
  蓝岚:“活该!自己一屁股屎,到处揭发这个揭发那个,爆这个料爆那个料。说归说,孙平真是讲义气,真的老派人,不但管着吴静,这几个姐姐妹妹都管过来,这就不是假的了,假的若能假这么久,这么深,那也比真的还真了。”
  朱虹:“三十多年的交情了,到了这个岁数,想换朋友也没得换了,找人容易,找一起经过那些事的人不容易,时间也不能倒着走,换个人再重来一遍,不然怎么说‘知交老更亲’。只好假戏真做,藕断丝连,拉拉扯扯,一起混下去了。你,我,还不是一样,混着吧。”
  蓝岚:“可不,想换也没得换了,从上年年底到现在,不过五个月,算上张静莹,这已经走了八个人了。心梗的,跳楼的,喝酒喝死的,爬雪山遇到雪崩的。人真的是,两头死得快,小的时候死得容易,老了死得容易。中间这段倒是活着,但活得也不容易。就没有容易的时候。”
  王佩云:“你的朋友圈子邪了门了,我认识的也有几个走的,但没有八个人这么多。”
  蓝岚:“可不,邪了门了。”
  王佩云:“不如请个大师?”
  蓝岚:“你给介绍个?算了,你们有钱人请的大师,规矩多,我们也请不起!你没看香港人请个风水师父,礼金要用运钞车拉!”
  2
  孟子亮出了门,走过长长的走廊,到了大厅,Amebr在大厅等他,看他走过来了,不等他走近,就转身走起来了,边走边问:“都是张静莹的同班同学?一点也看不出来难过的样子。不像是来参加葬礼的,倒像是来走秀的。”
  孟子亮一向是,在强势的女人面前,就唯唯诺诺随波逐流,只不过后头不照着做就是,但听到Amebr这么说,却又忍不住为她们辩护几句,一边是小心惯了,不知道Amebr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另一边也是真心体谅:“都是同学,表演系85级明星班的,在学校的时候,还演过同一个电影,《女生公寓507》,就是这个电影红的。张静莹走得也巧,《女生公寓507》在北影节复映第二天。不难过那是假的,只不过,都是演员,哪能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当真不在意不难过,也就不来了。”本想说“你看白飞飞就没有来”,又生生吞回去了。
  Amebr穿着高跟鞋,走在大理石地面上噔噔的,孟子亮觉得那声音格外响亮,不注意还好,一注意到,越发觉得那声音大,大到不能忍受。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旋梯前了。那宾馆的主楼是六十年代的俄式建筑,旋梯也是羊头羊角形的,在当年一定是豪华的,可惜几十年时间下来,多少有点破败,尽管一样铺着地毯,地毯上尽是烟疤和痰迹。
  孟子亮在旋梯前站住了,往上看了看,似乎要下点决心才能上去。Amebr在一旁说:“是要去看吴静吗?有什么要看的呢?摆明了明天是不能出场了。”
  孟子亮说:“我一个人去吧,你别去了……算了,我们等下再去。”
  两人转身出了宾馆大厅,眼前是一片草坪,这样荒败的宾馆,草坪倒是有人打理,平平整整,割草机留下的印子条缕分明,一直延伸到院子尽头,和山的阴影融为一体。山是黑的,山的上面,月亮快要落下去了,快要落下去的月亮,不那么白,是一种暗暗的金,看上去老眼昏花的,浊里浊气的。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草地上快速地穿过去了,与此同时,草地尽头的树木上,一阵扑棱棱的声音,似乎是夜鸟惊飞了。Amebr被惊得浑身一颤,转身就往回走,孟子亮也跟著走了回来。
  Amebr边走边看手机,突然站定了:“凌丽华昨天死了,刚刚才放出消息来,也是明天葬礼,咱们的……不不……张静莹的葬礼,怕是没人来了。”
  3
  月亮快要落下去了,月亮下面,是黑的山,像一只梦着的兽,暗金色的月亮,被这只兽吸着往下坠,连着天幕也一块被扯下去了。月亮快要靠近山的时候,停了一停,这兽似乎等不及了,仿佛抖了一抖,单单把月亮扯下去了,月亮猛地一震,也就不见了。站在窗子前的朱虹,也不由震了一震。
  朱虹转身走回来:“简直想不到,火葬场离这只有三公里,我们待在这里这几个小时,没准那里还突突地烧着人,烧出来的灰到处飘着撒着,草地上落着灰,水池子里落着灰,爬山的一脚一脚,都踩在灰里,我们吃的这点心上也落了死人灰。我们就活在死人灰里,装作不知道。”
  蓝岚听了她的话,毛骨悚然:“我倒是发现,自打你跟孟子亮在一起,成天惦记的都是死啊活啊,老啊少啊,这我懂。”说着,扮出一副老干部的姿态,过去拍拍朱虹的肩膀:“不要这样,同志,不要这样。”大家都笑了,那姿态台词,她们都熟悉,老电影《向阳村》里生出来的一个梗。
  朱虹被戳中心事,倒也没有否认:“红叶配白头,金发绕白骨。”
  周念青:“这是什么戏里的?”
  朱虹:“秋天的红叶配白头翁,国画里常有的,我也是这几年画了国画才知道的。红叶红得像花,但其实是到了秋天了,不长久;白头翁看着是白头,其实不知是老是少,像花的不是花,白头的不是白头,都是假的。红配白,看着艳,看着热闹,其实看到的都不是看到的,都是假的。”   周念青:“金发绕白骨呢?”
  朱虹:“有一回和孟子亮去测字,那测字的也特别,不是让我写来测,让我先捡了几个数字,然后按照数字翻开一本书,第几页第几行,写的什么,翻开一看,写的‘金发如镯绕白骨’。不用他解字,我也看明白了。”
  周念青来了精神:“倒像是佛家的道理。那本书叫什么,你给我看看。”
  朱虹:“当时光记着记那几个字,哪里记得是什么书。”
  正说着,门那边又是剥剥幾声,孟子亮探头进来,又是一个迎风长的姿势,然后对着几个女人说:“你们看一下手机。”
  蓝岚边说边打亮手机:“是什么?”翻着翻着明白了:“一个时代又结束了。真受不了这些写字的人,就不能想些新词,一个时代每天都要结束好几回。”
  周念青:“阿弥陀佛,竟是凌丽华。”
  王佩云:“凌丽华才死了?我感觉她都是古代人了。”
  朱虹:“那是你不出来了,这些年多多少少还有些她的动静。早几年《瀛台落日》拍电影,慈禧太后是她演的。我们排《欲望号街车》,她来剧院看过,没有登台,也没有说话,就是悄悄在台下坐着看。我在台上看见角落里坐着人,以为是剧院的人,我还分了神,心想,打扫卫生的也偷空来看戏,那是真爱戏了,后来才知道是她。后来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一转眼也有四五年了。”
  周念青:“新闻里说了是什么病吗?”
  朱虹:“你也是有信仰的人呢,78岁了,什么病都不稀奇。”
  孟子亮忍不住插话:“那明天怎么办?还照旧?”
  蓝岚似乎突然想起来这一群人为何而来,给出一个真相大白的表情,然后说:“这下完了,明天说好要来的人,怕是都不来了。”
  朱虹:“我说呢,刚才看到《银幕内外》的詹靖山发的微信,还没顾上回,他说他明天来不了了,让我们回头给他个通稿就好。这人请得也勉强,我是答应了帮他牵线,给一个我们公司王一陶的专访,这才答应来的,一转眼,说放鸽子就放鸽子,估计是要去凌丽华那边。”
  孟子亮看了看手机,把手机合在掌心里,甩甩手掌,姿态放松不少:“消息都灵通得很,这不,《松鼠娱乐》和《首映》的人也不来了,也让给通稿,还问我能不能找人写张静莹,不过只能发次条。”
  王佩云大惑不解:“要说过气吧,凌丽华不是早过气了,张静莹过气归过气,好歹还时不时演电视剧呢,还得奖呢。这怎么凌丽华死了,还能这么大排场?”
  蓝岚:“你不知道?凌丽华不演戏了,大儿子做地产,金山街那一片全是他家的,二儿子常圣影业,女儿嫁了周家,更别说小儿子了,现在就是管文艺的。最主要的是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刚刚选秀出道了。冲着孙子孙女,他们也得去。张静莹有什么?乳腺癌,离婚,过气,单打独斗的。有一回我去他们剧组,她正帮着导演给当地的地痞混子低三下四地下话呢,说导演和制片都太年轻,才第二次拍片, ‘有眼不识泰山’。我万万没想到,当年的表演系才女,竟能说出‘有眼不识泰山’……就当她是演的吧,如果是演的,倒也好了。这六七年,我都念叨着她那句‘有眼不识泰山’,念叨一回,眼睛湿一回。就当她是演的,我是入戏了吧。”
  周念青:“懂的懂的,我们都懂。”又安慰蓝岚:“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到底凌丽华有故事,可以写的东西多。”
  蓝岚:“那倒也是。快80的人了,经历了多少事,一个世纪的故事都可以写进去,然后再加上一句‘一个时代的终结’,就可以了。”说完又笑了笑,像是嘲笑,又像是自嘲:“嗨,‘一个时代结束了’。”
  周念青:“写了又能怎样呢?”
  朱虹:“写了也不能怎样,最后都成灰了。”说着掸了掸手,仿佛手上有灰尘。
  看着这群人的样子,蓝岚瘫坐在沙发上,喃喃地说:“搞了半天,我们竟是盼着人来看她的葬礼。拉着扯着人来看。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呢?都成灰了。”
  周念青:“回头记者该说了,死的人不需要这个排场,都是活着的人需要。”
  蓝岚:“不如算了,不担这个虚名了,我们明天也不去了,都去凌丽华那边,都去吧,不管张静莹了,她不红,她过气了,她无儿无女,单打独斗,有眼不识泰山,我们跟红顶白,哈哈哈哈。”
  朱虹看着蓝岚这歇斯底里的样子:“你倒像是灵修派演技上身了。”
  蓝岚收回了表情:“话说回来,凌丽华那边,也该去,我跟她演过《原野》,我演金子,她演焦母。”
  朱虹:“我跟她演过《七日断肠》,她演太后,我演紫毫,那部戏后五年,还见过她,她跟林溪一起参加电影百岁的活动。林溪,也是当年的二十大明星了,一个小本子,摘了些名人名言,聊着聊着,就要给人看,‘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交了几个心地和品行都很正直的朋友’,我就记得这一句。这一见之下,就见光死了。她没有,她还是很冷,冷清里有亲近。”
  周念青:“我在学校的时候,跟她一起演过《旷野之神》,后来一起拍过《一代妖后》,不过她在B组,我跟她没有对手戏,从头到尾没见着。”
  王佩云:“倒像是座谈会了。就我,还没跟她拍过戏,连见都没有见过。”
  周念青说:“那你见见。”随即念起《旷野之神》里的台词:“把你的灯挪开罢!仅仅让那苍白的芦苇、阴郁的森林在你的光芒里稍稍惊慌失措。我将独自分开他们急切扑来的手臂的林,在习惯的黑暗里他们尽情吐露秘密。
  “让你的面容在黑暗里稍一展现,你就离去罢!你侧转了你忧郁的脸庞,和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样陌生。每一根线条,每一块由浅及深的阴影,我都将重温!
  “让生命之欢悦离我而去吧!包括友爱、温暖,而仅留我以充足的睡眠。让我双足赤裸,让我的足缝嵌满沙砾。在烟草气味弥漫、脏话和邪笑充溢的小酒馆,让他们为我的歌感动!并且有人追随我而出,望望起了风的白土路,茫然若失。
  “这一天天的行走把我一点点倒空,又一点点充满。而在雨后闪亮的湖泊、日落后长满芒草的山峦,你稍纵即逝的面容无处不在。 ”   朱虹:“《七日断肠》里有一段台词我也记得,当年学莎士比亚体的一个本子,后来老在综艺节目里演这段。”
  她站起来,一人分饰两角:“陌生的歌者啊,你不知道你的歌声像尖利的刀子,触到了我心里最为柔软的地方。
  “你是谁啊,如果是人世之潮将我推送,在你窗前歌一曲而后身不由己地离去,我不会知道你的赞美,再没有比你尊贵的眼泪更珍贵的奖赏了。
  “我不知道是哪个人入睡后没有守住他的灵魂,使得这溢出体外的灵魂选择了我的身体作为他的居所,我只是個没有往昔的人,注定要悲惨地在夜里被过去模糊零乱的片段惊醒,而我却不知道那些面容和声音的来处。或许被这命运的嘲笑戏弄得足够了以后,我才将自由地行走在无所拘役的空间,游遍那些开着罂粟花的草原和大地悲痛地撕裂自己的峡谷,如果这种自由只有用死亡的途径才能企及,我想有个伴。
  “可是我听说那些自由地漫游的路上充满了凌厉的刀锋和黑色的毒药,还有冥河,无论是谁,跌落下去都会化作白骨浮出。无论是人间还是天堂,幸福都需要与之相应的痛苦作为代价。
  “如果毒焰舔食了我的双脚,而我因此能赢得你的眼泪?如果刀锋穿过我的两腿,而轻抚伤口的是你莲花般的双手?如果翻滚的冥河上漂有你用歌声撼下的绿叶,我们就能登萍渡水。”
  一旁的孟子亮说话了:“我跟她演过《千年之恋》,她演我奶奶董丽君,我跟她有不少对手戏。后来赶上批评穿越,没播。”
  蓝岚:“穿越到民国那个?没播?”
  孟子亮:“没播,一点声响都没有,也就四年前吧,辛辛苦苦拍了三个半月,后来重拍,又重拍了一个半月,没播。”
  他念出一段台词,是他对戏里的奶奶董丽君说的,他刻意模仿着那种老话剧腔:“家里的生意算什么,我在外面遇到过好多您的影迷,说起我们家的生意,没人知道,说起您的名字,都知道。巴黎有个老先生,跟我扳着手指头数您拍过的电影,《故园春梦》《桐花千山路》《红线盗盒》《琵琶行》《假凤虚凰》;他不迷阮玲玉、胡蝶、王丹凤、李丽华,他就迷您;《故园春梦》这片子,他到大光明戏院去看过十遍呢,一个月的工资没了,他还会背里面的台词:‘你,你奔着那海上的光明去了,我,我还留在这黑暗的家庭里,看着太阳光照过暹罗猫,又照过英国钟,照着手上的针线活。你,你的世界有天那么大,我,我的世界只有这么一丁点儿。’”
  蓝岚哈哈大笑:“这假文酸醋的,谁写的,看看我们《原野》的词。”她站起来,整整衣服,说的却是焦母的词:“婊子!贱货!狐狸精!你迷人迷不够,你还当着我面迷他么?不要脸,脸蛋子是屁股,满嘴瞎话的败家精。当着我,妈长妈短,你灌你丈夫迷魂汤;背着我,恨不得叫大星把我害死,你当我不知道,活妖精!你别欺负你丈夫老实,你放正良心说,你昨儿夜里干什么?你刚才是干什么?你说,你为什么白天关着房门,关了门嘁嘁嚓嚓地是谁跟你说话?我打进房去,是哪个野王八蛋跳了窗户跑了?你说,当着你的丈夫,你跟我们也讲明白,我是怎么逼了你,欺负你?”
  朱虹笑了:“只要是在台上,婊子贱货随便说!随便骂!”
  蓝岚一口气说完这段词,竟有些心潮起伏,脸红扑扑的,打个旋子,坐回沙发上:“好歹,也和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女演员一起演过戏。一个时代终结之前,也算扑腾过两回。哈哈哈哈,一个时代终结啦!再见再见!”
  周念青小心翼翼问:“那明天你是要去凌丽君那边?”
  蓝岚:“咱们演过了,念过了,就算是去过了。明天还是在咱们这边,哪里也不去。朱虹,你不准去,王佩云,你也不许去,你也不做电影生意,也不做房地产,谁都犯不着巴结。”
  王佩云:“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去了?就针对我!”
  蓝岚:“生意人嘛,都是会心算的,可不得把你盯紧了。”转身向着孟子亮:“让你去看看吴静的,你到底去是没去呢?”
  4
  孟子亮又回到走廊里。
  这一次,他倒是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大得出奇,噔噔的,他不得不收着点脚步,声音照旧很大,但想一想这宾馆里就住着这么几个人,倒也不在意了,慢慢又放开步子,没几步就走到了旋梯前,这一次,他没有犹豫,走上去,左拐,305房。
  到了门口,刚要伸手敲门,又停住了,门里的女人,正在骂人,他把耳朵贴到门上,仔细听听,似乎是在喃喃自骂,那声音隔着门传过来,闷闷的,但还听得到,不知是哪里的方言:“死开盖!开盖货!死开盖!开盖货!死开盖!开盖货!不要脸!不要脸!婊子!贱货!猪八戒!”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整个身子从门上弹起来,往后一倾,随后慌慌张张地下了楼,穿过大厅,走到门外,定定神,刚要掏出烟来,却看见天上絮絮地飘着些什么,陡地想起火葬场就在附近,不由心头一凛,却又忍不住伸手去接,又用力嗅嗅,才发现是落土了。
  这土落在所有有活人的地方,也落在所有拍过戏的地方,也分不清是灰尘呢,还是人的灰。他想着。
  自问自答
  这篇小说,是如何体现“致敬经典”这个主题风格的?
  我用这篇小说向张爱玲、白先勇致敬。还有一些细节或气氛,是向詹姆斯·乔伊斯的《死者》、比利·怀尔德的《日落大道》《费多拉》致敬。至于那个向媒体爆料的小明星王小玉——亦舒小说《她比烟花寂寞》里,有个小明星叫王玉;“范斯凯勒太太”——《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阔太太;孟子亮在草地上看到夜鸟惊飞——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金发如镯绕白骨”——多恩的诗句;“死开盖!开盖货!”——杨绛《回忆我的姑母杨荫榆》;四个女演员的配置——《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中有四位女主;《原野》中焦母的台词是引用,《旷野之神》《七日断肠》《千年之恋》中的台词,来自我写的电视剧和诗剧。
  这篇小说是小说吗?
  我对独幕剧和“一个场景电影”(《这个男人来自地球》《看不见的客人》)很着迷,所以,这个故事在形式上,用了独幕剧的方式,第二和第四节,是小小的穿插,和第一第三节可以在同一个舞台上完成。故事发生在两个小时里,其实不足以让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但我不管,月亮必须落下去,这是我作为一个作者的自由。因为,整个故事就发生在一个场景里,月亮必须升起来又落下去,才能增加一点空间上的流动感。
  为什么写这篇小说?
  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我朋友圈里,陆陆续续有十个人离去。已经在一场葬礼中了,还有另一场葬礼要来。这是一个灰尘弥漫的世界,一段灰尘弥漫的时间,对我个人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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