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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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上旬,我在外地一个古村采访一群长寿老人。就在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时,我母亲正在医院抢救。没有人能联系上我。
  山里信号不好,经常收不到任何信息。需要与外面联系时,我就到村长家去,他们家有电话。我每天听老人说些琐碎的事,也听他们讲山里的禁忌或是古老的传说。有老人说,美女专家,我觉得你们城里人挺奇怪的,你说我们这山里老人,一辈子都没出过这村,啥世面也没见过,哪还懂得什么养生啊?其实村里人长寿并无秘密,一日三餐,该吃饭时就吃饭,该睡觉时就睡觉。闲时吹唢呐拉二胡唱山歌跳傩戏,忙时田里播种土里栽菜上山砍柴下河捞鱼。也听老人说一年四季的光景,说山里春天满山都是宝,映山红开得艳,蘑菇长得鲜;夏天风从山坳里吹过,打开窗,那个舒爽劲啊,城里的空调没法比;秋天野果成熟了,走到哪都能尝一口;冬天去山上竹林里挖来冬笋,从火塘上切块腊肉,细细切成片,一起放进砂锅,围着火塘煮,那个香啊……有时他们什么也不说,我也就这样陪他们坐在屋檐下,听风吹响树林,听流水哗哗响,听各色鸟儿欢唱。这些日子我很开心。没有人能找到我,告诉我母亲快要死了。
  那天是我采访的最后一天,中午应邀在村长家吃饭。有黄鳝煮黄瓜、石磨豆腐、烟薰土猪肉、山里土鸡,还有本地特色菜山胡椒煮牛肚王……村长一边说拜托美女专家,一定要好好为我村做做宣传,一边往我碗里夹菜。村里其他干部也在坐陪。村秘书是个戴眼镜的青年男人,起先话不多,几碗酒下去,也咧着嘴翘着拇指说,我们山里人为什么長寿?自然是我们山里水好土好。用你们城里人的话说,就是富含什么微量元素。他的手指停在空中,眼睛一动不动,像在思考什么的样子。想起来了,是土里富含硒。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美女你若是常来,一定可以活过一百岁。这是村计生专干说的,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人。只见她端起两碗水酒走到我身边。美女,我是真心佩服你,长得好看,又有才华。你若是不嫌弃我这山里的土大姐,就和姐姐我干了这碗。那可是满满当当的一大碗酒啊。山外有老人在唱对子歌:无情无义喝蜜也苦,有情有义喝水就甜……我不知是怎么了,看着她朴实真诚的眼睛,竟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回城那天,有朋友打电话过来。你在哪里?在毛山。你不在老坝(我老家)啊?为什么我要在那儿?你家里出事了。出事了?什么事?我身子突然发软。我有低血糖毛病,我以为是低血糖在作祟。
  打电话给妹妹,接通了。妹妹说,正忙着,等下再说。快点,帮着抬人。电话里传出这句话后就挂了。
  最后,我在微信里找到了原因,一天前,妹妹给我发来了微信。“你在吗?”“快点回信。”“急救!”我一条一条微信往下看。母亲在医院里,已经洗了三次胃,转了三家医院。刚刚吃了素菜瘦肉粥,已经睡了。妹妹给我打来电话。她走到了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我想听到她说母亲想见我,但她没有说这类话,她说的是母亲为什么住院的细节,还说母亲住院后如何频繁联系我,如何绝望地想找到我。
  我说我刚进城,放下行李我就往高铁站赶。她说,母亲现在情绪稳定了,虽然之前很痛苦。我没告诉她我已经在医院预约了明天住院,我的肾脏有问题了,尿血,三个 。因为我说这些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坐地铁去高铁站的路上,我发现刚刚的承诺打了水漂。今天所有车次的票都卖完了,要到明天早上才有。我试图抢票,可没有一次是成功的。于是我决定在明天坐上高铁之前什么也不说。往回坐的地铁上,我倚着扶杆几乎睡着。那晚,我的确睡得不错。
  早上,我打电话给妹妹,她说医生要家属今天商量一下,做个决定。她说起家属的口气,好像正面临生命的最后时刻。我知道我家里只有三个人。医院在等我们作出决定,等我们在手术单上作出承诺。我告诉她,我今天会赶到医院。我不会回到单位赶写这期采访的稿子,也不会在今天去医院办住院手续。这些我没有告诉她。我自己知道就行了。过去,她经常能猜透我的心思,别人说因为我们是双胞胎的原因。家里人知道我把“家人”两字看得很轻。我从不主动关心母亲和妹妹的生活状况,除非她们以电话、微信、短信或邮件的方式在我面前呈现,这也是我不想撕破面子而不得已暂时接纳她们的原因。可我连这些也不信。总觉得它们像裹着糖衣的炮弹,又或是假装快冻死的蛇。我无法把握这些文字后面的真实用心。这是我真正恐惧的。可是她们都不知道,在离开她们的前几年,当我哭泣或绝望时,她们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管是想象的样子,还是梦里,她们一直离我不远,甚至日夜与我在一起。每当在学校看到同学的母亲来看她时,我会逃进宿舍,躲在被窝里流泪,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生活,更没有人知道我一直没和自己的母亲生活在一起。若是看到找不到孩子的母亲,我会主动迎上去和她攀谈,告诉她不要着急,她会停下来问我是哪个班的孩子,是哪里人。听我说话时她会不时点头,或是微笑表示出赞许,虽然她并不说出想赞许什么,可我能看懂,她在拿我和自己的孩子作比较。至于外貌,我有自己的底气。我长得比同龄人要高,同学们羡慕我有一双大长腿。我还有鹅蛋脸,高鼻梁,大眼睛,女同学背地里说我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在高铁站候车时,我看见一个女人在拖着孩子往前走,虽然她伪装得很好,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在隐隐用力掐孩子的手臂。这样的场景我再熟悉不过了,母亲不愿意别人看出她生活得不如意。她有时候发脾气,就是这样的,什么也不说,一只手用力掐紧我。有时是我,有时是我妹妹。我们已经学会妥协,默默承受着,以为不让人看出任何异常,也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我们为什么没有父亲?小时候我们问过母亲,母亲不说。后来也慢慢习惯了。再后来,母亲不说我们也不问了。
  我记得很清楚,母亲决定将我送到她妹妹家寄养时,我竟然一点也不难过,甚至觉得自己比妹妹更幸运。那年我才六岁。我住在姨妈的房子里,能吃到许多平时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她在一个烟草公司上班,有时也需要上夜班。姨妈是个失去生育能力的女人,这是姨父后来告诉我的。姨父是一个公司的设计师,经常熬夜到很晚。我并不讨厌或害怕他,他相貌谦和,脾气也不错。姨父以工作忙为由搬到了另一个房间,他们总是在一个月的月末做爱。时间很短,也从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可我每次都知道。不知从哪天起,这个每月一次也停了。读四年级那年,我开始出入姨父的房间,有时待到很晚。姨妈说姨父毕业于清华大学,可以帮我辅导功课。   起初我很高兴,那时我正学行程问题,那些复杂的数学关系总是让我头痛。我宁愿背一百首古诗,或是记一千个英文单词,也不愿意看见一个数学符号。
  姨父是一个有耐性的人。我穿着散发清香的睡衣走进他房间时,他总是喜欢摸摸我的头,有时还亲我的头发。这让我很舒服。他帮我辅导功课时总是夸我接受能力强,反应快。而我的数学也的确进步了不少。我问他,我怎么从没有见过父亲,他说我可以留在他房间直至第二天早上。我从没有和父亲一起睡过,感到很兴奋。睡觉时,他问我可以陪他玩游戏吗?我说可以。于是,他把我搂在怀里的那只手伸进我的小背心,落在一个地方,他的另一只手开始在自己的身上来回运动,直到发出呻吟。
  从那以后,姨父会留我在他房间过夜,大概一周一次,总是姨妈上夜班的时候。
  初潮来那天,姨妈对我说,如果你想离开这里,就赶紧离开吧。我并没有离开。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一直没有来看我,甚至电话也没有。可我很快就被送进了寄宿学校,每次回家,姨妈一刻也不愿让我离开她的视线。
  这些已经过去多年。现在回想,已经毫无意义,似乎是时间把一切归零,又仿佛一道一减一等于零的数学题。考上大学那年,我再次回到姨妈家,姨父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导致失明。我打开他房间的门,里面又暗又潮湿,有阳光从窗帘边缝透进来,有股让人难受的味道。我已经能够轻意辨识这味道的来源,我觉得恶心。他穿着裤衩,没穿上衣,坐在书桌边。他似乎感覺出有人来。
  是你吗?他说。我说是的。
  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把手放在膝盖上。我再也帮不到你了。他叹息一声。谢谢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可我能听出这其中的讽刺。
  我走出来时,感觉自己就要呕吐了。我跑进洗手间,洗脸,洗手,让自己重新平复下来。窗外,天上乌云翻卷,一场大雨即将来临。这是我喜欢的时刻,仿佛这样能让一切恢复到最初美好的样子。
  我离开时,姨妈开车送我到火车站。
  我也要走了。她说。
  为什么?房子也不要了?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让他守着吧。
  为什么现在才离开?我说这话时能让人轻意地听出其中的挑衅。
  你忍心看着我跟他在一起等死?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真正开心过?哪个女人受得了这样的男人?我想拥有属于我自己的真正的生活。
  可是,你早就知道他了,为什么不早些离开呢?
  我心里有顾虑。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他也得到他应得的了。
  没有人再说话。车窗里沉默得让人有些窒息。
  你要去哪儿?我并不是真心关心她,只是觉得总要有人说些什么才好。
  不确定。我想去云南找个小镇住下。
  云南?
  还不能确定。我一直在等你离开。除此我没有想更多的事情。
  你一直没有离开是因为我?
  是的。她放慢车速。可我并没有保护好你。说到这,她的声音哽咽了。这原本就是一件心知肚明的事情,可第一次从她嘴里讲出来,我还是觉得异常可怕。
  这事不能怪你。我又说,你不可能时刻守着我。
  我不可能没有察觉的。她哽咽着。
  她不再说话,我也觉得无话可说了。沉默让我们愈发难受。
  距离高铁进站还有二十分钟,我想去便利店买些吃的。走向柜台时,我看见一个女人。是我的姨妈。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正在卖力地清除地上的污渍。很明显,她看见我和我看见她时的表情,是相似而又有所区别的。她问我去哪里?我告诉她,母亲病危了。她没有接我的话,显然已经和母亲失去联系。可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无法在这样的匆促中问及此事,却感觉到了深深的茫然。
  有件事你应该知道。她说。
  什么事?
  你母亲并不知道你遭受的一切。她犹豫了一下,又说,我没有生育能力。你母亲想成全我。她也不容易。毕竟你们一出生都是她独自承担一切。你父亲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我总是将所有归咎于母亲的自私,她是我所有苦难的源头。是她造成了这一切。我已经八年没有回家了。姨妈也自那次分别后再没有见过。但此刻在她的脸上我看见了许多,我母亲,姨父。她让我想起那座房子,那个男人,那双手。她的出现让我觉得一切并没有消失,一切也都无法逃离。而我和母亲的关系也非我想选择就可以选择的,这种无法割舍的关系由不得我选择。一时,痛苦,悔恨,茫然,空虚,无奈,愤怒……各种交织在一起,形成复杂的情绪。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有主见的人,而此刻,我感觉自己被一种力量打倒,我无法把握。坐上高铁,位置正好靠窗,我将脸贴在窗框上,看眼前一切迅速消失。我突然流出了眼泪,希望没有人发现。
  在遇见姨妈之前,我回到了一个简单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的血液来自于母亲,我的心跳与呼吸曾与她同频,而这个装着我的身体已经濒临死亡。我只想快点赶到她的病床前,握紧她的手让她意识到我害怕失去她。而此刻,眼前一切稍纵即逝,我拉下车窗的布帘,放倒椅子的靠背,试着让自己睡一会儿。
  这样假装的安宁不过持续了几秒。可每一秒都显得那么长。我仿佛看到了从前,我坐在那个人的大腿上,我能感觉出他在抱紧我,手在我屁股上摩挲。我突然一阵恶心。我一动不动。一直一动不动,僵硬而笔直地坐在那里,像被缚住了一般。可怕的是,我的耳边正不断地传来让人颤栗的呻吟。我摇晃着头,像是要甩掉什么。然而我知道,有些事情正在某处发生,我什么都记得,甚至能一下说出许多细节。过去,我一直把它们封锁,不过却是徒劳。无法逃离。记忆,在醒着的时候可以逃离,在睡梦中它才会产生可怕的力量。在梦里,我经历过许多奇怪的场景,我梦到自己面前是一片昏暗的沼泽地,我吃力地走着,试图走出这片沼泽,但是我找到的总是之前的脚印,而且越陷越深。
  那几年,为什么母亲一直没有联系我?有些事情你得去问你母亲。这是姨妈和我最后的对话。我不知道下一刻又会有什么等待我去面对,可不管是什么,我绝不能让它们击倒。   我赶到医院时,妹妹正在和医生交谈。医生说,你母亲服了大量的毒鼠药,虽然及时洗胃得到了有效控制,但不排除还有中毒的可能,若是彻底排除,必须洗血。洗血?我重复这个词的语气显得惊恐。自然,是我对这个医用术语的陌生所导致。
  让我和姐姐再商量一下,很快答复你。妹妹打发走医生,转头在我耳边低语,你妈喝了毒鼠药。其实没有多大问题。那药八成是假药,否则早就一命呜呼了。从前我们总是这样互相打趣。你妈叫你回家吃饭了。你妈今天心情不好。我们从不在彼此面前叫我妈妈或我母亲。她点了一根烟后说,毒鼠药的说明书已经破损,字迹模糊,也就是说无法了解药的成分,医生不知道你妈中毒的情况有多严重。他们建议最好是洗血,这样可以万无一失,但他们需要直系亲属签字。你是老大,这事自然得由你作决定。决定?我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个家几时需要我来作决定了。我不想表现出这种不满,妹妹与母亲比较亲近,是她最喜欢的孩子,也许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妹妹一直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她没有被送到别人家寄养。在我离开的这些年也一直是她在陪伴母亲。我这样说显得有些不公平。或许她爱妹妹和爱我是一样的,就像此刻她病了,我和妹妹一样着急,一样希望她好起来。
  可她为什么要喝药?我希望妹妹给我答案。她摇了摇头,说,没有人说得清楚。那天是你我的生日,我做好了饭菜,蛋糕也买好了。她突然对我说,我死了,你姐姐应该会回来吧。可她又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两个生命,他们必须在这个日子里让我得到安息。说完她就独自去了卧室,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在颤抖。她应该早就想好了,存折和现金并列摆在床头柜上。她指着它们对我说,这都是给你姐姐的。
  说到这儿,她领着我走到母亲身边。姐姐回来了。妹妹摇晃母亲的手时突然哭了。母亲睁开眼睛看向我,连累你们了。她这样说时突然大哭。可她太虚弱了,她哭不出声来。妹妹哭得更伤心了,你若是就这样死了,我怎么向姐姐交待。我看着她们两个,我很想和妹妹一样流出伤心的眼泪,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感觉自己像一条在冰箱里冻了很久的鱼。我努力回忆过去,想从光阴中找些温暖的记忆来感动自己。我依稀记得母亲喜欢看书,情绪不稳定,容易生气。离开她时我才六岁,所有相处的光阴被洪水冲走了似的,突然找不到一点痕迹。你为什么不哭?去找医生签字时,妹妹把我扯到走廊尽头问,语气愤怒。
  我回答不了她,却肯定地在承诺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母亲老了之后,经常在微信朋友圈公开她的生活。还是很喜欢读书,除了参加读书会活动,也和朋友一起去旅行。从图片与视频来看,她的言谈与举止都变得随和了,焕发出历经世事后的独特魅力。但我总提防,甚至时刻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去信任,也不要去靠近。事实上我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可是当我再回到母亲病床边,眼见她因为需要我用便盆给她接小便时的羞怯,我心里涌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后悔。后悔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联系她;后悔寄养在姨妈家后,被光阴吞噬掉的灵魂;后悔考上大学特意去最遥远的城市生活;后悔从没有对她透露些什么,甚至以陌生人的身份加了她的微信。興许姨妈或多或少让她知道了一些,可她从没有问及;又或是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却也一直心怀悔恨地生活,毕竟她选择将我寄养在别人家,她选择放弃了陪伴我成长。也许她从无遗憾,甚至庆幸我去了姨妈家而让我过上了优于妹妹的生活。
  想小便了?我轻轻问母亲。她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我赶紧从床下拖出便盆。母亲挣扎着抬起下半身,却因为拱得太高而尿湿了床单。你应该把便盆尽量往里塞。妹妹语气里有责备。是我抬得太高。母亲一脸愧疚。
  晚饭后,妹妹帮母亲洗澡,伺候她上床后,我对妹妹说,你辛苦一天了,早些回家休息吧。妹妹说,你妈旧毛病又犯了,夜里会比较辛苦。从妹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说的旧毛病是什么意思。小时候母亲时常独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甚至反复喊我和妹妹的名字,一副生怕失去我们的样子。邻居家小孩因此欺侮我和妹妹,他们甚至敢当着母亲的面喊母亲疯婆子。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并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送妹妹到楼梯口,她停下脚步看着我,小声说,这些年来,你妈多次在公共场合失态,总是认错人,看到身形和你相近年龄相仿的女人,就会扯住人家喊叫你的名字。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自然遭人嫌弃。记忆里,母亲是个优雅的女人。想到母亲的失态与我相关,我虽然心生悔恨,却总是想到过去,想到那些被人掌控的日子,她在哪里?她不也是一直置身事外吗?看妹妹走进电梯离开后,我站在电梯口久未移动,仿佛周身突然被水浸透而沉重到举步维艰。
  我正在洗手间帮母亲洗换下的衣服。地弄这么湿,老人若是滑倒了谁负责?我出来一看,是护士夜间查房。我也觉得自己欠考虑,赶紧道歉。血。全是血。护士先发现的。母亲手上的留置针处也染红一片。看好你母亲。护士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我。护士们在担心什么?
  母亲一直手舞足蹈,身体左右扭动。两边扶手被她摇晃得咚咚作响,就像一头困兽。捆绑母亲的力量来自哪儿?那个让她不安的魔鬼在哪儿?
  我想打电话问妹妹,母亲到底怎么了?可我趴在母亲耳边说,睡吧。我用手推动母亲的头试图像她小时候安抚我一样。
  你睡咯。她声音清晰,看着我的眼神呈现出陌生而又熟悉的慈祥。
  喂她水。她只喝了一口,便说好了,我也就不喂了。母亲小便已经难以自控。她自然知道喝多水的结果。她不好意思麻烦我太多。
  因为插着管子吸氧,那天夜里,母亲一直发出突突的呼吸声,节奏均匀,如同一个正在跑步的人。她的双眼睁得很大,一直看着天花板。我恐惧而无助地躺在一张从医院租来的简易折叠床上。母亲离我很近。突突声突然停止,我紧张地坐起来。没过了几秒,同样的呼吸声,同样奔跑的姿态,再次出现。因为担心,也因为思绪复杂,我无法入睡。隔壁床上的男病人身上插了许多管子,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陪他的妻子早已鼾声如雷。我突然想到母亲年轻的样子,穿着碎花的连衣裙,踩着乳白色的细跟鞋,风一吹,小花朵扑腾扑腾盛开在裙子上。   正是盛夏,不到五点天就亮了,我不用担心因为失眠而难以熬过漫漫长夜了。
  护士进来时,难得母亲睡着了。我起身,独自行走在医院外面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更像是我在姨妈家度过的那些时光——如同沉入黑暗,一切事物都在眼前消失,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能改变我的境况。因为在所有人眼中,没有人伤害我,甚至我也不觉得我所处的环境没有人爱我。可是爱与不爱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从不抱怨,仿佛我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可我知道,我的身子被掏空了,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可以影响我。就像此刻的黎明,我独自行走在这无人的街道上,世间万事万物与我形成了两个世界。而在心里,我一直蹲在起跑线上,我在等待那一声指令。
  昨天坐在高铁上往母亲身边赶时,我老是想一些问题。母亲被送进医院躺在那里,她心里害怕吗?她有没有伸手和妹妹紧紧地握在一起,她们是否因为常年相伴而亲近到了那样的程度。或者,她有没有因为害怕突然离去而给妹妹留下特别的嘱托。又或者,她会不会也给我一些特别的嘱托。一路上,我尽想些这样的问题,与小时候因为妹妹多得到母亲一个吻或是拥抱一样的心情。这些愚蠢的念头让我忘记了一个事实:母亲的生命正处于危险中,她已经没有时间多说什么了。
  母亲为什么要喝药?我问过妹妹这个问题。她显然有些反感。仿佛我根本没有提问的资格。是否有别的问题?比如抑郁症。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悄悄和母亲的主治医生做了交流,他答应请精神科医生来参与会诊。
  我回到医院时,母亲已经醒来。她把手伸向我。我不知所措。我只请了四天假,后天我必须离开她了。这兴许是个机会,我把手伸过去,她握了握,示意我走近些。她竟然想拥抱我。我已经不记得她最后一次拥抱我是什么时候了。当她用她的脸贴近我的脸时,我感觉到了潮湿。我像受到惊吓,猛地挣脱了她。
  对不起!母亲的眼角还有泪流出。我一个人的收入养育两个孩子有些吃力。你姨妈很想要个孩子,她也很喜欢你。我以为这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母亲一定知道什么了。我没有说什么。可我心里生出更多的遗憾。过去我没有选择权,过去她没有选择我,也从未表现出迫切需要我。现在我又无法做到和她真正亲近。兴许很快她就无法再關心这个问题了。医生已经建议我们出院或转院,因为母亲小脑萎缩严重,很快就会变得痴呆。身体是她自己的,她一定也感觉到了来自于身体的变化,也一定感觉到了一些她原本想坚持的或是想保留的东西正在迅速消失,比如尊严和平静,比如理智和清醒,又比如能准确认出自己的孩子……
  打电话。她又说,记得打电话回家。我点了点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主治医生和护士来了。他们问我昨晚是否觉得母亲很痛苦,我说是的。
  你母亲不采取强制措施不行了。主治医生说。护士也在一旁附和。
  那不行。我知道他说的强制措施就是将病人的双手捆绑在床架上。此刻如果我同意的话,我知道她立即会被推进重症监护室,会由几个人来照顾她。可同时她的手脚都会被捆绑在床上,她就会失去任何的行动自由。我没有征求妹妹的意见,我觉得她一定会支持我作出的决定。我没有对医生说出我的顾虑,我知道他很聪明,从他看我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他知道我了解像我母亲这样的病人进重症监护室的真正意义。那会让母亲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不会把病床两边的扶手摇晃得咚咚作响,不会让她的鲜血流到地上。她会慢慢这样安静下去,直至最后失去所有的力量。
  出了事你自己负责任。主治医生说完这句话就走了。隔壁病床的妻子撇撇嘴说,他们就是这样的,只要病人稍一不配合,他们就说这句话。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母亲正在对我招手。我走到她身旁时,她先是捂着嘴笑了,然后示意我伏下身子去,她把嘴巴贴在我耳边说,你这样决定是对的。她的声音很微弱,像是从遥远的地洞传出来的。而她脸上的调皮让我心里一酸,感觉泪水就要流出来了。可我知道,什么也不会流出来。
  妹妹来了,问我昨晚是否一宿没睡。我点了点头。
  母亲坚持要出院。妹妹死活不肯,她问我怎么办。我说我尊重母亲的选择。你不会是有意这样做吧?我伤心妹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可我什么也没有说。
  回到家,母亲静静地躺在她的床上。夜晚,她不再像昨夜那般扭动身子,可是她的呼吸却愈发急促了,她张开嘴,像一个一直在奔跑的人。我和妹妹一左一右坐在床的两边。母亲有时看看左边,有时看看右边,她并不确定看我和妹妹,她的眼神扩散了般失去凝聚力,看不出具体看向哪里。
  妹妹有时会大声叫,妈,妈,你想喝水吗?母亲会摇摇头或点点头。她已经说不出话了。而她连续发出的“哧哧”声又粗又重。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母亲已经做好离开我们的准备,甚至她已经在离开我们的路上了。
  凌晨五点的时候,我只是去上了趟厕所,就听见妹妹在嚎啕大哭。我走到母亲身边默默试探她的脉搏。我把母亲的眼睛合上,嘴巴也合上,帮她理了理头发后,离开了房间,我得去打电话告诉姨妈。我还得向单位请假。
  终于跑到了终点,母亲急促呼吸的“哧哧”声还在耳边。母亲像一个奔跑者,在冲刺时,没有鲜花、掌声……她是个孤独的跑步者。
  母亲走时,身旁一个人也没有。因此,妹妹哭得更伤心。母亲是否在弥留的那一刻呼唤过我的名字?我这样想时感觉胸口发闷,想到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出的那些话,和她最后对我说出那些话时调皮的样子。我这才醒悟,一个人是可以选择什么时候死的。母亲用死来召唤我,不是我和妹妹以为的演戏,她早就做好了告别的准备。我跪在母亲的遗体面前,如同一个急需要忏悔的信徒。我做好了流泪的准备,可我依旧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那些出出进进我家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无论认识或不认识,他们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母亲下葬后的第二天我就回到了我生活的城市,我得赶紧写关于古村长寿老人的宣传稿。医院联系了我,我又重新预约了住院时间,我的肾脏有问题了,尿血,三个 。我知道这些年,我一直过得散漫,也拖沓了许多事情,我躺在医院病床上,望向雪白的天花板,想到了死亡。
  (简媛,有小说见于《文艺报》《湖南文学》《青年作家》《四川文学》《芙蓉》《红豆》《天津文学》《啄木鸟》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品文选刊》等转载。著有长篇小说《空巢婚姻》,获第二届成都商报读者口碑榜“中国文艺年度十大新力量”、长沙市首届“文艺新人奖”等奖项。)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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