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臣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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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来名臣率皆忠臣,忠贞不贰素为名臣之体。但有清一代,情况似乎颇有不同。清代名臣多非效愚忠于朝廷者。
  曾国藩为有清一代所谓中兴名臣,咸、同间,外有列强虎视,内有粤匪(太平天国)滋蔓,清室于命悬一线之际幸获转机,苟延社稷五十余年,多赖曾氏挽狂澜于既倒,可谓厥功甚伟;然观其《讨粤匪檄》,一则曰:“粤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再则曰:“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兹兹以“保教安民”为念,竟绝口不提君父忧心,社稷危殆(王闿运曾阻曾氏将此檄文“进呈御览”,或以此)。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谓曾、左辈皆目击清政大坏,吏贪民困,宫闱昏暗,初不意能救其亡也,他们的初衷皆非为清室而战,为自卫(卫教、卫土、卫家、卫民)而战也。
  清室以东北一少数民族入主中土,于汉臣不能无彼我之见,有清一代对于汉臣之猜忌亦势使然;从汉臣这一方面来说,夷夏之防,本为儒者“功课”。据刘成禺《世载堂杂忆》,一代名儒如桐城派古文家梅曾亮、写《艺舟双楫》的包世臣乃至魏源,皆曾寄食于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府中,谈宴悠游,乐不思蜀,了不以“附逆”为耻。盖“发逆”、“辫妖”在他们眼中,原本半斤八两,大哥不说二哥。况从血统论,“发逆”实我同胞,“你大清”是“你大清”,与我何亲?曾、左、胡、彭诸人书生本色或有浅深,然皆为儒将盖无疑义,梅、包、魏诸人的儒者心曲安知不也是曾、左、胡、彭的名臣心事?非我族类,其心叵测,曾国藩一生临深履薄,畏祸之心未尝稍懈。位极人臣,而自奉甚薄。家书中屡以“持盈保泰”劝勉诸弟、子侄。曾氏死后五年,其子曾纪鸿即因为家人病重,无钱医治,不得不举债多方。以中兴元老之子,而不免于饥困,固可见曾文正公之清与廉,其实亦是其谨与慎也。
  曾国藩的湖南同乡王闿运是晚清的经学大师,然其平生最自负的却是所谓“帝王之学”,唐浩明先生这么解释王氏的“帝王学”:“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有帝王如何驾驭臣下,权臣如何挟帝王以令群僚,野心家如何窥伺方向,选择有利时机,网罗亲信,笼络人心,从帝王手中夺取最高权力,自己做九五之尊。”咸豐十年,曾国藩以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集苏、皖、赣三省军政大权于一手,王闿运认为自己的“帝王学”有了用武之地,于盛夏酷暑风尘仆仆赶往安徽祁门,其时湘军大营所在地。据曾国藩日记,接下来的数个月,王氏与曾氏有十四次密谈。王氏晚年对密谈内容已不再忌讳,曾坦言于自己的弟子、杨度之弟杨钧,自己曾向曾氏进言:“大帅功高望重,将士用命,何不乘机夺取江山,自己做皇帝,何苦白白替别人出力?”后者坐在书案前,一边听他讲话,一边用笔写着东西。中途,曾国藩有事出去了一下。王闿运起身走到案桌前,看曾大帅到底写些什么,结果是满纸的“妄”字和“谬”字。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据此所言则更为生动:“王壬秋(闿运字壬秋)……尝劝曾文正革清命,两人促膝密谈,及王去,曾之材官入视,满案皆以指蘸茶书一‘妄’字。”曾国藩日记对密谈内容自然是讳莫如深,但依然有蛛丝马迹可寻,曾氏日记咸丰十年七月十六日下有云:“傍夕与王壬秋久谈,夜不成寐。”若谈的只是寻常军政,何致令曾文正公辗转难眠?即使壬秋先生有所“妄”言,听者若未曾心动,又何致夜不成寐?
  这里不妨提一下后话。王闿运一直活到清室逊位,民国肇造。袁世凯当国,征王为国史馆长,王慨然允。有意思的是,竟有陋儒出面阻之曰:“公以八三高年复为民国官吏,似不值得。”此语显然是欲以清朝遗老期于王氏。王氏固非忠于清室者,此真不知闿运者也,亦陋儒之所以为陋也。
  曾国藩所以拒绝王闿运“取清帝而代之”的建议,并非是出于君臣名分一类的道义上的考虑(否则“以指蘸茶”所书就该是“逆”字,而非“妄”字了),而是前文所谓“畏祸”。揣其所以“畏祸”之由,盖有二端。其一,历史上以封疆大吏身份奋起“革命”,固代不绝书,然罕有成功者,远有韩信、徐敬业、李磷、朱宸濠,晚近则有清初吴三桂,皆以之身败名裂,可为殷鉴;其二,曾氏思想中本有信命数的倾向,家书中曾反复言及。清室固岌岌可危,然气数未尽。天数在彼,非人力可以夺之矣。套用梁启超评李鸿章的话,曾国藩亦时势所造之英雄,而非造时势之英雄也。设若曾氏晚生三十年,未必不是蔡元培一流以“排满”为职志的革命党人,尚有疑乎?
  以下诸人诸事正可与曾文正心事互相发明。与曾氏同为大清中兴柱石的左宗棠竟曾径入“贼巢”,向“贼首”洪秀全进言献策,惜秀全不能用,左氏缒城逃去。此事见于日人所著之《清史》,初听似不经之谈,然范文澜《中国近代史》及简又文《太平天国全史》于此皆言之凿凿。曾国藩的晚辈李鸿章同、光间执大清权柄数十年。李于直隶总督任上时,英国人戈登曾对其言:“中国今日如此情形,终不可以立于往后之世界。除非君自取之,握全权以大加整顿耳。君如有意,仆当执鞭效犬马之劳。”李鸿章听后“瞿然改容,舌矫而不能言”。庚子义和团事起,李鸿章时为两广总督,幕中有欲李氏“拥两广自立,为亚细亚洲开一新政体”之议(梁启超《李鸿章传》)。
  明、清鼎革之际曾激荡士人心魂,演成诸多可歌可泣故事的“夷夏”之辨,经康、雍两朝高压与怀柔并用,到乾隆年间,算是暂时消歇了。然咸、同以降,随着清室走向衰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民族情绪又开始在士人心中潜滋暗长。这种在心中发酵的情绪虽多未见诸行动,却作为历史的另外诸种可能性引动我们后人浮想。辛亥一役,各地督抚纷纷宣布独立,于“我大清”竟了无眷恋,正无足怪。从这一点上说,此种情绪又是推动历史发展的隐在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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