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岛的呼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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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闯入者
  在孤岛镇。风,迎来一群素不相识的对手。它或许会回忆起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曾遭遇的一批垦荒军民,起初,那也是一群素不相识的对手。这让它有点兴奋。
  阵阵疾风漫卷着滩涂和野地的体味儿,用其熟悉的方式袭来,在他们的怀里角力。那一刻,他的身体唤起所有关于风的零碎记忆。在空谷,在山岚,在关隘,在海边……风过耳畔如鳞片的摩擦,以迅捷的身手纠缠每一处障碍。他欠了欠身,像河口大地上站立的一株苇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要把风请到胸膛里来,以此,试图换取进入这一方陌生水土的应许。风仿佛涤荡了俗世的浊气,身体感到焕然一新。他们以这种类似于五十年前的爽朗仪式,达成了默契。
  一个闯入者,回想起这一路驰来,车窗外风景的渐次变化,不禁有些心虚。往日里,这具市井下畏首畏尾的肉身,突然面对敞开胸怀的天地,豁然开朗的视阈,竟像只盘蜷的潮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不知所措。随着深入腹地,目力所及难觅焦点,道路两旁荒疏的植被胡茬子般,在设色分明的壤间肆意生长;硬朗有形的泥土块垒,仿佛将机械化农耕文明的线条夹在腋下;车,在颠簸中首尾摇摆,鲁中平原的调色板上,几种黄河流域所特有的暗哑的灰黄底色,在视线的摆笔中,上下游窜、碰撞——这一幕,让他顿时想起胡安·鲁尔福小说里那野气未脱的乡村地理,像一个粗犷强壮的北方男人不修边幅的日常。
  风,见证了大地上的事情——萧索和繁盛皆为自然的常态,更似一种生命轮转的“互文”。在通往孤岛海港的这一小段旅途中,未经军垦、石油等多元文化染指的原始生态浮出水面。这种生态肌理,似乎是上帝抛给孤岛百姓的一个玩笑。滩涂之下,难现桑田。如今的孤岛恰以万亩槐香、浪漫湿地的耀眼名片回应着上帝的黑色幽默。眼下,孤岛若以此为中心点,向西——一座年轻城市方兴未艾;向东——海洋文化正冉冉升起。这中间幸存的荒凉,像一处留白,虽然它是城市改造浪潮中被遗忘和残留下来的一件时间标本。这处标本,是一条回首发展的来路,也尚留存着滩涂生态的一丝尊严。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高更曾在被人类文明遗忘的塔希提岛上借画笔苦苦思索: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可惜,现实文明的迷失和理想世界的偏执无法给他答案,而答案假设在历史的无数寓言中。孤岛的历史恰似一则寓言。有谁曾想,在数次黄河改道的翻云覆雨手中,一个海平面以下的世界,像一件悬而未决的案子,被拎出历史的水面。孤岛从萧索的本源中走来,历经数代人的去淤填土、刀耕火种,渐渐焕发出生机,而它未来发展的走向,也同样带有寓言的戏剧和命运的天问。
  正如命运的无法捉摸。树,也是一位闯入者,它在孤岛的棋盘上罔顾规则,以区别于城市同类的标准化和秩序化,任性地生长和迁徙着。当它们还是种子的时候,就被撒野的风从其他地方收养。风教会它们生存的野心,种子随便落在哪里,哪里便不再虚弱。它们不合群,在方圆数百里零星散布,像坚定的布道者们恪守一方。其中,一种名叫柽柳的耐盐碱植物踏上这片土地,成为这里最早的“原住民”。这些身材矮小,毫不起眼,却深谙生存哲学的生命,在盐碱化重灾区的土壤里,将根系修炼得异常发达。它们是滩头版的“冰山”,深扎地下十余米换得地上七尺的昂首袖舞,活得像个神仙。四月的芦苇,齐腰高挑,柽柳置于其中,你盼我顾,彼此纷纷扬扬,自得其乐的潇洒。他暗想:面对生存的逆境,人是不如一棵柽柳的。人浮于世尚经常寄托于信仰(更何况当下的人们已越来越缺乏对信仰和道德的敬畏感),柽柳却将骨头径直刺入厄境,以求存在。而那幽暗干涩的深处,沙荒正无时无刻不在考验一副骨架的硬度。
  随行的同伴捅捅腰间戏言,若把咱丢在这,没有通讯和代步工具,你简直无法想象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他望了望柽柳,觉得自己这副年轻的骨头,如鱼刺一般的存在。
  风,吹透大地。车依然在马不停蹄。这里的景色将很快被采风团抛诸脑后。他拿起手机,贴近车窗,匆忙拍下那陌生而苍凉的模样,这是另一种真实。与此同时,距它一望之遥的西北边,与这块土地同呼吸的1.9万亩人工槐林,在徐徐的五月,将迎来生命中又一次盛大的绽放。此刻,它们宛如随时开屏的孔雀,在风中按捺兴奋,沉郁地低吟。于是,这片大地上既对立又统一的美妙时刻,如同推动戏剧化情节的铰链,在盈缺的咬合中,完成一个又一个轮回。
  槐,无意识之美
  五月,人们在槐香编织的气息中自投罗网。
  一行人有些不走运。踩在四月的尾巴上,成簇的槐花还隐藏在秘密的声势里。他只能倾听一位当地散文作者描写槐林的文字,但依旧无法为眼睛止渴。文字世界里的槐樹美艳绝伦,语言和修辞像多余的行李搬来搬去。在他视觉经验里,槐花尽吐着素馨的气息,营造着淡淡的诗意生活,俨然为小隐者。在北方的野地,这种植物因众广和民间的实用性而无法高居庙堂。你置身于它们中间,便能体会那本性里的清凉与随和,若送来一阵微风,素洁的花影频频摇曳,你甚至能感到它们在展开一场清谈。
  现实不作美,便只能假设。他料想,万亩槐香浩浩荡荡,其中势必有头香的。那香气宛如密码,一经接头,便以惊人的速度在一夜间浮动开来。人的嗅觉在自然体感方面属于“资质平庸”的那一类。当槐香四溢,你却终究无法分辨这香气真正的归属,它们像合唱团一样声势阵阵,字正腔圆,这种没有指挥下的默契,反让人的通感失了节奏。他呼吸的频率开始加速,心室妄图扩建,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吞吐那最为纯正的宜兰之气,他近乎贪婪地喘息直至香气在占有中急剧褪去。倏然,他彻底理解了在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中,男主人公格雷诺耶为收集香气所做的疯狂之举,这槐香更似隐喻,当它们被汇集在这片曾经的贫瘠之地,人类的征服欲以精神力的物化实现了改造和翻身。
  迄今为止,他在孤岛看到了两种跟白色相关的事物,槐花与滩盐。这种并存方式近乎哲学味道,而两种自然事物以不同的生命线路呈现了一个默契的童话思维,他置身于此,也不禁会心一笑:出于自由而占有一种爱,使人类这种生物出类拔萃,也因为此,他一直在苦苦寻找自由。自由,是发展的遗传基因。对于什么是发展?他想到一句话,“先找到东西,然后再寻找。”他不清楚槐花是不是孤岛镇已经找到的东西,但为槐花设立一个节日,实则是为纪念那段改造孤岛所经历的艰苦岁月而写下的注脚。孤岛人记着先辈的恩泽,这里面包含着精神的延续和珍贵的人文意识。   一个都市人在孤岛镇赏槐花,是对陈旧的审美习惯的解构。于他,是用精神交换心脏的一种方式。如果有一个地方能与那无处安放的灵魂和追求性灵的精神达成某种默契,这本身就是一段关乎美的历程。文字里的精神气质是他所追求的,同理,一个人或一处地理的精神气质也是他渴望营养的。其道理如他的一个朋友所言:一个人,其打扮穿着再怎么时髦,得到别人的尊重总归是有限的。重要的是传达出来精神上的那种气质。槐林作为孤岛的一种文化符号,它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提供一个风花雪月的场所那般单薄,它也是河口大地上的一名改造者,深远地影响着一方水土的生存环境,他觉得在这个意义上,槐林那生命深处的无意识之用,才是美的核心。正如梭罗所言及的,“美,来自某些无意识的真实,无意识的高贵,从来没有在外表上多费脑子;这种注定产生的伴随而来的美,将会由生命的无意识之美来引导。”
  林间漫步。脚下满是割刈打捆的苇秆儿。在孤岛,芦苇野趣横生。它们像大地上的汗毛,疏通着体内的精气。苇草貌不惊人,却是这一方水土的衣食父母。它们被用作牧草、入药、绿化、造纸、调节气候……它们甚至能搖身一变在美术师的打扮下化为精湛的工艺作品。在当地一个工作室,他亲眼看到它们经过熨平、抛光、拼接、粘合等十几道工序,被精心制作成一幅栩栩如生的工艺画。芦苇曾经历了生命中壮丽、辽阔的季节,即使最终不幸化为腐草,入土为泥,生命的圆满也不过如此。人是城市中的芦苇,却与地气日渐隔阂,自诩高贵,却不甘于命如草芥,折腾一生,还不是一把草木灰而已。
  他想,我们可能从未真实地活过。
  那天,走进槐林像进入一个家族的领地,人类只是匆匆过客。他怀着一颗做客的心,前往槐林深处的会客厅,在那里将有一场“以花为媒”的篝火诗会。
  他不会写诗,但深知诗歌的美也在生命的无意识之中。
  小镇的幸事
  这个小镇像一个人。他漫长的一生刚刚起步,便已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槐林、油田和生态湿地——就像人生的三大幸事。一路上,饶有兴趣地听着解说员讲述这个人的故事。他是怎样出身贫寒,又是如何白手起家,直至今天走进了风云际会的时代,依然沉静内敛。他的脾气秉性一点儿也不像其名字那么老江湖,温吞得像一条鱼,在黄河入海口缓缓游溯。黄河从源头巴颜喀拉山脉启程,千里迢迢流经到此,年年都携带着大量泥沙,它们不断强壮着孤岛的肌肉轮廓。站在黄河岸边,一行人撒欢儿地拍照留影,孩子式的。他们手中的相机、手机无论多么新潮,似乎都无法将那种面对黄河的复杂之情和历史感尽收在册。在这个科技花枝招展的时代,黄河似乎日渐落伍,霸气难再。那些个性张扬的年月,伴随着泥沙俱下的历史,在人们尚懂得敬畏感的时期,它还有一丝神性。如今,它似乎被驯化了,更多时候被人类牢牢控制和索取着。在入海的尾声,平缓的黄河水无言前行。它为华夏文明输血了上下五千年,它的血液里也翻腾着这条历史长河的沧浪之水,此时,血管与河道隔岸相鸣。
  在这个行将远遁的春天,目送它滔滔东去,却无法做一丝挽留。“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黄河日夜不歇,当它驻足停留,时间的轰鸣遂变成一场随波逐流的孤独。这种感觉不断沉潜,直至进入黄河三角洲生态湿地,才逐渐化解。
  在湿地,各种野生禽类在此筑巢安家。有些是跑长途的候鸟;有些是娇纵的珍禽;有些已更改户籍变为久居状态;有些身负轻伤来此疗养。你可以看到道貌岸然的贼鸥与高傲的丹顶鹤同处一室,互不搭理,孔雀在其他鸟儿学舌的刺激下兀自开屏,天鹅最是安静,成双眠于水面,将头埋入厚厚的翎羽。在动物世界,他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社会身份。人类也是动物世界的一部分,在同一个环境下,我们只是互相欣赏。他进而发现,鸟儿们似乎对人类的来访视而不见。他在栈桥上试图靠近一只逡游的野鸭,可它毫无征兆地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本以为是躲掉了,可数十秒后,它再从水面一个激灵钻出来,嘴里已然衔着一条扑棱棱的小鱼。它旁若无人地游经他脚下的河面,惬意远去——当他数日后回归喧嚣的都市,这幅生动的画面依然在记忆深处荡漾,这个场景并不稀奇,但不知为何,他感到由衷的向往。这片湿地井然的秩序让他梳理着一个事实:世界自有其和谐的法则,同样适用于自大的人类。它一面鞭笞,一面救赎。
  如果说湿地是黄河的赐予,那么油田就是大自然给人类制造的意外之喜。作为我国最大的滩海油田——孤东油田,就诞生于黄河新淤积的冲积扇平原上。在通往孤东海堤的路上,采风团短暂驻足在一座采油机旁参观。他知道这不是他内心中优美的景色,在他眼中,采油机更像是抽血的针管,刺破泥土的皮肤,他替她喊疼。石油是一种燃烧的血液,维系着工业文明和世界秩序的机能,这赖以生存的不可再生资源终有一日将渐趋枯竭,而人类的索取永无止境。他感叹,这片土地奉献了太多精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只能以血脉相托,这大概也是一种相知相守吧。
  在孤岛镇,他能轻易区别着一个和另一个。他无力一一细数更多别具特色的地方风物,但在孤岛的呼吸里,他嗅到槐香和盐滩的气息,嗅到一个城市的春天和即将到来的盛夏,也许,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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