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卖血记

来源 :少年文艺(1953)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petersainty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哥哥突然跟我说:“你出来一下。”我问他:“做么事?”他没有解释,口气更重了:“你出来!”那时我正在自己房间看书,见他如此,只好丢掉书跟他出了房门,穿过堂屋,走到前厢房时,我瞥见母亲带着两个侄子躺在床上看电视。走到大门口,母亲问:“这么晚咯,你们出去做么事?”哥哥说:“有点事儿。”
  我从来没有见哥哥这个样子:嘴巴紧闭,脸色沉沉,像是立马要发起怒来。我莫名觉得有些心虚,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可又不敢多问。他飞快地在我前面走,我紧跟在后。到了长江大堤上,回头看村庄,点点灯光点缀在浓稠的夜色之中。大堤上无人,哥哥转身看我,劈头就是一句:“你晓得老娘卖血的事情啵?”我一时有些蒙。“卖血?俺老娘?”感觉这两样事情一时联系不到一块儿去。哥哥点头:“是的,老娘前段时间去卖血。我今天才晓得。”我忙问:“你听谁说的?”哥哥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菊芳娘。”
  菊芳娘跟母亲最相好,平日里常走动。一到下雨天,两人常聚在一起纳鞋底、织毛衣,说些私房话。今天哥哥去菊芳娘家里找刚哥玩,要走时,菊芳娘把他拉到灶屋里,跟他提起老娘可能去卖血的事情,但哥哥问她具体是什么时候去哪里卖血,她也不太清楚。卖血!这个词在我心里一再响起,同时那些跟卖血有关的负面新闻都涌进脑子里:不干不净的针头,带有各种可怕病菌,通过血液传播……我不敢再联想下去了。同时,一种耻辱感升起:我们居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去卖血?这样危险的事情我们做儿子的竟然毫不知晓!想想真是脸都在发烫。
  我说:“那我们回去问问老娘。”哥哥说好:“卖血也许有收据,你问老娘,我来找收据。”商量好后,我们又一次返回家里。进了母亲的房间,两个侄子一左一右躺在母亲身边,电视里正放着动画片。母亲本来在打瞌睡,见我们进来,疑惑地问:“做么事嘞?”哥哥沉著脸,把两个侄子都抱起来,送到自己的房间。虽然侄子们踢腾抗议,哥哥也不管。我坐在母亲边上,拿起她的手,看看有没有针扎过的痕迹,但目前母亲多年务农,手上皮肤十分粗糙,根本看不出来。母亲有点紧张了:“出么事了?”我再看她的脸,跟以往没有任何分别,但病毒会不会已经扎根于她的身体之中了?想到此,我内心一阵惶恐。母亲又问:“你不舒服?”我摇摇头,鼓起勇气问她:“妈,屋里现在又不缺钱,你为么子要去卖血?”母亲顿了一下,把手收回,靠在床沿上:“我没有去卖血。”我又追问:“真没有?”母亲确定地说:“真没有!”哥哥这时也进来了,他把床头的柜子打开翻找。我跟他说:“老娘说她没有嘛。”哥哥回头盯着母亲看:“你真没有?”母亲摇头。哥哥又问:“那为么子菊芳娘说你有?”母亲还是摇头:“她瞎说的。”
  哥哥没有找到收据,他又把我叫了出去。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找俺老儿。”沿着垸中的小路走,一路上都是黑漆漆的,偶尔有路旁的灯光,也照不了多远。在建德家的堂屋,我们找到了正在打牌的父亲。哥哥走过去:“爷,你出来。”父亲正拿着一手牌:“做么事?”哥哥不耐烦地把他的牌夺了下来,扔到桌子上。父亲生气地站起来:“我好不容易来两个大王!”哥哥冷冷地说:“你晓得打牌,屋里出了几大的事情,你晓得啵?”父亲一听这话,紧张起来:“出么事?”哥哥不语,往屋外走,父亲和我跟了出去。其他牌友叫起来:“玩得好不得咯,为么子跑?”父亲回头说:“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哥哥回身说:“来么子来?有么子好来的?!”
  我们走到豆场上,父亲点烟抽,哥哥说:“你只晓得玩!我们做儿子的,平常时不会说么子,但现在出了这么大事情,你还有心思玩!”说着,他忽然哽咽起来。父亲吃惊地看着哥哥,哥哥转身看着远处,父亲又回头看我:“出么事咯?”我说:“菊芳娘说老娘去卖血咯。”父亲讶异地问:“么子鬼?卖血?!”哥哥转过来,大声说:“我们做儿子的,都在外地,这些事情我们根本不晓得。你们天天在一起,为么子不劝阻她?”父亲急忙说:“她卖血?我一丁点儿都不晓得!”哥哥说:“你根本不关心老娘!天天只晓得玩!”父亲生气了,烟还未吸完,他就扔到地上:“你今天是吃了炮弹?!”我忙插在他们中间:“好咯好咯。”父亲气呼呼地走开,一看是往家的方向。我问:“你是回去啊?”父亲说:“我回去问问她。”哥哥还站在那里,夜色太浓,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我们也回去?”哥哥沉默了一会儿,说:“去找菊芳娘。”
  菊芳娘正在自家堂屋里扫地,见我们来,忙让我们坐下喝茶。我们说不用了。哥哥又一次问起卖血的事情:“你看到我老娘跟别人一起去卖血了?”菊芳娘迟疑了一下:“我也不是亲眼所见。最近一段儿时间,俺这边刮起了卖血风。就我晓得的,在俺垸,桂花、芸娘、夏丽都去卖了血。听她们说,卖血卖一袋,几多量是几多钱,具体我不晓得。反正她们卖了血后,一次能拿好几百,如果介绍别人过去,还有抽成。”哥哥点点头说:“这个的确是比种地来钱快。”菊芳娘接着说:“一个星期前,我在湖田锄草,看到你老娘跟那个桂花走在一块儿。我就跟你老娘打招呼,问她做么事,她就说有事,跟桂花走得几快,像鬼赶了似的。我心下就觉得不对劲咯。第二天,去塘下洗衣裳,我看到你老娘在洗带皮(方言:海带),我问她在哪里买的,她说在市区。我又问她为么子劲劲巴巴要去市区,你老娘说你们两个要回来咯。我又多嘴问了一句是不是跟桂花一起去的,你老娘说自家去的。可是我明明看到她跟桂花一起走的。”
  带皮炖肉,我们今天吃的晚餐。一想到这些都有可能是母亲通过卖血所得的钱买的,我胃部生疼,有些想吐。哥哥说:“那我去找桂花娘问问。”菊芳娘说:“你问她的时候,莫说是我说的。”哥哥点头。我们又找到了桂花娘家,桂花娘正在房间里看电视,哥哥隔着窗户玻璃叫她,她忙起身,让我们进来,哥哥说:“不用了,能出来一下啵?有事情想问问。”桂花娘说好,起身出来,哥哥等她一走近,迫不及待地问她:“七八天前你是不是跟我老娘一起上街?”桂花娘点头:“是的嗳!”哥哥又问:“是你带我老娘去卖血的?”桂花娘噎住了,没说话。哥哥再问:“是不是?”桂花娘往后退了一步:“是你老娘自家要去的,不怪我。”我哥哥上前一步:“你不带她,不跟她说七说八,她怎么会去的?”桂花娘有点儿吓到了,她忙退到门口:“这个卖血的地方几安全!没得问题!我们经常去,也没得事儿。你莫担心咯。”哥哥的声音在发抖:“你说没得事就没得事啊?出了事,么人负责?!”桂花娘迅速关上了大门。哥哥对着门吼:“我老娘要是有么子三长两短的,我不会放过你的!”桂花娘那边没有回话。   我们往家里走,谁也没有说话。远远地,能看到家里的灯是亮着的。哥哥停住了脚步,站在柴垛边上。我说:“哥——”他看我一眼,伸手去掏烟,掏了半天没有找到,两只手打着口袋,骂了一声。他蹲了下来,两只手搓着脸,呼吸又快又急,过一会儿,缓了过来,他说:“明天带老娘去检查。”我“嗯”了一声。他又说:“俺老儿不关心老娘,俺两个又常年在外头,实在是对不住。”说着他声音抖了起来,我一听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我伸手去抹。他又说:“俺两个,以后要多给屋里钱,要多回来陪老娘。你说要得啵?”我忙点头说:“要得要得。”他“嗯”了一声,深呼吸一下,起身往家里走:“回去,俺都莫激动,好言好语跟老娘说清楚,晓得啵?”我说晓得。
  回到家里,母亲房间电视还在放,父亲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仰头睡着了,母亲也在打瞌睡。哥哥站在房门口,看了母亲半晌。母亲像是感知到了,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我们:“你们为么子还不睡?”我跟哥哥走了过去,父亲打起呼噜来。哥哥冷冷地看了一眼父亲,又回头跟母亲说:“明天,我们去医院。”母亲问:“我没得病,为么子去?”哥哥坚定地说:“一定要去。”母亲完全醒过神来:“你总得说个理由来。”哥哥拿起母亲的手,激动地说:“还要么子理由?桂花娘都说你去卖血咯!你还说么子?”母亲问:“她真这么说的?”哥哥说:“是她带你去的!”母亲脸色松弛了一下:“我告诉你没得事就没得事。她告诉我地方,但是她自家没去,她去她三女儿屋里去咯。”哥哥说:“那个地方在哪里?”母亲说:“离人民医院不远,一个细弄里,有个细屋,挂了一个医生牌。我一进去,坐了好多人,排起队来,有护士专门看我们的身份证。轮到看我身份证,就不要我卖血咯,说过了六十岁的,都不要。我说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刚过六十岁,那个护士硬是不肯。所以,我又出来咯。”
  哥哥兴奋地跳了起来:“我要向那个护士磕头!”父亲惊醒了,他坐了起来,问出什么事了,哥哥沒有理他,又坐在床边:“你说的是真的,是啵?”母亲看他:“我么会儿骗过你们?我说没有卖血就没有咯。”父亲这时插话:“我说你真是个老糊涂!屋里缺你那点儿钱?要是卖成功了,得了病么办?”母亲激动地坐起来:“他那里安全得很!那个针头我看了,都消毒的!护士也几好,还端糖水给你喝!要是真有事,那么多人排起队来卖血,不也没得事?”哥哥打断了她的话:“这个千万不要被假象迷惑咯!真要出事了,后悔就来不及咯。”母亲又一次靠在床头:“晓得咯。”
  说了一会儿话,母亲说她要睡觉了。我跟哥哥起身准备离开,关灯之前我又忍不住问了母亲一个问题:“俺垸是不是很多人去卖过血?”母亲说:“我晓得的有七八个,都说来钱快,又安全。有人去卖了好多次,一回来就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去地里,看起来也没得事。你看那个春花,她儿结婚,缺个大彩电,她卖了几次血,彩电就买回来咯。”我插嘴问道:“那她儿晓得啵?”母亲摇摇头:“这个事情,要是她儿晓得,肯定不会让她去的,是她自家愿意的。这个卖血,俺垸的都是女的,男的基本上不晓得。去一起去,回一起回,不会出么事的,相互有个照应。”哥哥说:“这个不行!你告诉我她们都是谁,我去说一下,这个很危险。”母亲说:“别人家的事情,你莫管。”哥哥说:“这个不管行么?!出事就迟咯。”母亲说:“好好,你去。我不管咯。”说着躺下了。
  我跟哥哥出门来。哥哥下了台阶,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去找桂花娘。”我说:“刚才她不是不理你咯。”哥哥“嗯”了一声:“不理我也要找她。这个不敢耽误,都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我去问问她,还有哪些人,然后告诉她们这个事情搞不得。你回去困醒咯。”我说:“我不困,跟你一起去吧。”他说好。我们走在垸中的小路上,江风吹过来,有些冷。昨天下过雨,路上到处是泥泞,一晚上来来回回都一脚的泥。我们借着手机的亮光照路。哥哥感慨了一句:“乡下的夜晚真黑!”再一看时间,晚上十二点了。大家都关灯睡觉了,村庄的屋子都沉没在夜色之中。我说:“要不明天再说?”哥哥叉腰站住了,点点头:“好。明天还是要带俺老娘去医院检查一下,哪怕没有卖血,也要全身体检一下。他们都老咯,这个病那个病的,不敢疏忽大意。”我说好。我们两个又往家里走,走到家附近,远远看见堂屋的灯还是亮着的。哥哥忽然笑了起来,说:“老娘嘴上几硬哩,说不管我们。你看,怕我们走路看不见,还留灯咯。”
其他文献
1  岳母,用瘦弱单薄的双肩  和病魔战斗半生  带着对生活的渴望  无奈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留恋的目光  逐一扫过子女们的泪眼  最后停在我的面前  翕动的嘴唇,像要告诉我什么  我握住她冰冷的双手  凑近她,聆听她的遗言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听清  只有她大口呼吸  打开窗户,打开房门  让天堂的音乐响起,回荡在耳边  观音引领众神站在夜空上面  爱人的声音高叫着  妈妈一路走好,不要回头  
五月是温暖的。玫瑰渐次打开内心  白发斑驳的夫妇穿越苦路时  他们相互搀扶的背影微微弯曲  之前,信爱望已三位一体,再之前  于午时看到圣母的人是有福的  圣母的目光无限温柔、透明  她所駕驭的白和蓝布满晴朗的天空  五月。母亲进城探望遥远的儿子  腰系黄色围裙,她给他夹菜的姿势  让紫藤餐桌环绕着故乡的味道  后花园里,父亲弯下身来与女儿谈话  第一次听到她成长的拔节声  阵雨初歇,邻家表妹青涩
石头  我张开双臂,搬起石頭  风道劲无比,打开葱郁的山峦  把方向移动,秋天慢下来  双手缓缓向上,力量在高处  迎向成熟的光芒  一枚浆果在地上,直立而生动  石头没有落下,果壳已经涨裂  上帝啊,她原形凸现  脂玉一样的身体,像爱情的圆月  急切的,为谁而来,止于我的亲近  石头悬在半空,朝着放心的位置  石头是否直坠,停止或破碎  于我,不能说出  果实温润,用隐密春天的灯盏  荡开森林,
我们提出“读课”这一命题是基于目前中小学教研中听课活动的一些不足。据笔者观察,听课活动表现出三个“软肋”:一是被动多于主动,二是技术主义倾向严重,三是“目中无人”
I have a friend named Manty Roberts whoowns a horse ranch in San Sedro. He haslet me use his house to put on fund-raisingevents to raise money for youth at risk programs.  The last time I was there he
2007年高考全国文综卷Ⅱ历史部分的题型、分值比例与前两年相比保持稳定,但难度增加。我认为本套试题具有以下特点:第一,扑面而来的现实感。其实高考历史始终是关注现实、关
编辑部每月收到大量来稿,由于版面所限,每期只能刊发30余篇.为了扩大杂志的信息量,同时也为了鼓励广大读者的创作热情,我们从2007年第1~2合期开始,对部分不便全文刊登的文章,
有效地应急维稳和应急处突是民兵肩负的重要职责。新形势下,如何有效提高民兵履行应急维稳处突能力是民兵工作中紧迫而又现实的时代课题。一、着眼有效履行使命.不断强化民兵
从国家公权立场看,侦、诉、审是刑事诉讼程序运行中的基本职能,诉讼流程的整体性、程序规则的同一性以及同样具有的国家公权属性,决定了三者之间密不可分的关联关系。任何诉
释道安公元335年,正值后赵的石虎篡位夺权,迁都邺城(河北临漳)之时,二十四岁的道安也来到邺都。他虽然只是个刚刚受戒不久的和尚,但已入寺出家十二年。他到这个三国故地、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