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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梵高与莫奈
艺术世界,不光有艺术家、博物馆和艺术院校,还有批评家、媒体、策展人、拍卖公司和艺术经纪人,以及公众和收藏家,它们共同构成了这个圈子的生态,可以分为生产者和消费者两端,中间环节促成服务,艺术经纪人即属于中间人。
作为一名年轻的艺术经纪人,翁昕主要和业余爱好者打交道,客户的行业背景基本与艺术无关,如大型私人银行。他经手过的作品从几万到几百万不等,类型主要是油画与摄影,在接受委托时,通常会开门见山,直接问客户预算有多少,并且建议入门收藏家先拿预算做一趟艺术旅行,“有的人说自己特别喜欢莫奈,我说是不是因为你只知道莫奈,然后他说,好像是这么回事,我说你扳手指头能不能说出10个艺术家,可能梵高、莫奈、毕加索,然后齐白石,再想几个就很难了。普通人只听过大众传媒熟悉的,和偶尔看过的展览,但是说不定真正能打动他的艺术作品他并不认识,所以我会建议他们多去看看再来聊。”
“由于媒体的影响,大众都觉得艺术作品是天价,其实各个档次的都有,在沟通的过程中,他可能会发现自己其实可以买得起,我接触的客户里甚至有人拿自己的工资做收藏。”曾有一位年轻的朋友想要收藏一幅艺术作品,经过几番沟通,最后使用分期付款的方式,每月支付几千元人民币,一年下来就收藏一幅价值约五万元的油画作品。
比起其他行业,艺术经纪人算是小众,但社交价值回报较高。翁昕需要出入各类社交场合,比如画展开幕式和拍卖会预展环节,在这些场合里,他既可以接触新的艺术家及其作品,也有可能遇见未来的潜在客户,“因为艺术经纪工作其实是一个连接人的工作,我需要提供专业知识,帮助艺术收藏家做出决策,有时候大家可能在一些社交场合先认识,可能我会带他们看展览、聚餐、聊艺术,之后他可能突然想到我是做这个事情了,想拿闲钱来做这个,就会进入到收藏的阶段。”
每年,全球各地都有不同级别和水平的艺术博览会,它们如同一个聚拢所有画廊的集市。香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每年3月举行,这是翁昕最常去的采购点,从业者可以在第一阶段的VIP预展日进入博览会,及时与客户沟通,作为中间人买下其钟意的艺术作品。相较博览会而言,画廊与博物馆陈列的作品主题会更集中化。
在沟通时,还会有一些客户朋友怯于“看不懂艺术”,翁昕表示理解,并将这种心理称为一种成长的阶段,“他们一开始会有一种社交敏感,比如觉得毕加索是20世纪最闪耀的艺术家,没有人讨厌毕加索,我虽然看不懂,但是不好意思说,或者说我其实没那么喜欢。但等他眼界打开后,逐渐就会有自信心直说,其实毕加索对我而言也只是还好。”
此外,在文化艺术类媒体之外,能成为大众媒体新闻点的有时不是艺术作品本身的审美价值或理念,而是拍出天價的高光时刻,所谓的艺术理财投资也随之而生。翁昕也会遇到这样的客户,他们本身有买卖基金的习惯,将收藏艺术品作为一种理财投资产品,更看重艺术作品可能带来的涨跌,“问题是,艺术作品本身带来的审美愉悦就消失了,收藏艺术对他们而言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快乐。”但翁昕有信心的是,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只是个时间问题,随着客户阅历的增加,最终,他们都会走向审美阶段。
自艺术市场诞生以来,艺术作品的属性便再也离不开商业与资本,“决定一幅作品价值的,其实说起来很单纯,就是在一个拍卖场里最想要这幅画的两个人,他们愿意出多少钱。”艺术作品在进入拍卖行之前,通常会在画廊或艺术博览会中出现,比如北京798艺术区、上海M50艺术区和香港中环这样的地方,还有艺术家自主或受赞助办展览,展览中的作品有些被收藏家购买下来,如果艺术家成名,这些被收藏的作品就开始进入拍卖公司的大门,成为历史铭记的候选。
知识功底与视觉经验
翁昕的父母都是油画家,从小带着他看画展,看艺术史的书,来家里拜访的也多是画家或者美院的教授。初中时,父母给翁昕买来录音机,希望他多听英语磁带,他却拿着零花钱,买了相声磁带,“在学校,同学们下课都围着我,听我把艺术家的生涯当八卦段子讲,比如某个艺术家很奇怪如何好玩,我后来还参加了北京市的青少年相声大赛。”
常有海外画商来家里买油画,翁昕从小耳濡目染,加上喜欢说话,还常常给油画家父母和他们圈里的朋友写作品评论。在初中毕业前,翁昕就确定,自己应该从事艺术品交易。在油画家父母看来,不论什么形式,不论在哪里,最重要的是他始终保有“表达欲”。
考上中央美术学院时,翁昕曾在“艺术史”、“艺术管理”和“文化遗产”三个专业中游移不定,系主任宣讲时解释说,选文化遗产需要耐得住寂寞,因为要花很长时间在田野工作,如考古发掘和撰写报告,喜欢讲话的同学请去艺术管理专业,翁昕笑了,“接着艺术管理专业的老师就介绍,我们不光要和拍卖市场、画廊打交道,也包括如何运营博物馆、美术馆,策展,做艺术教育等等,不仅仅是讲艺术如何做生意的学科。”
无论做什么生意,缺不了人脉,如果要做艺术的生意,还少不了艺术知识功底,“不可能不提供任何信息就让一个人收藏作品,需要做研究,去追溯作品的来源,如果鉴真伪,还得从作者风格和颜料技巧等等判断,这些都依赖艺术专业知识。”一位央美的老师曾在苏富比拍卖行高层工作,在其鼓励下,2011年,翁昕前往伦敦苏富比艺术学院求学,这是从苏富比国际拍卖行脱胎出来的专业院校。
在苏富比艺术学院,翁昕学习艺术史、艺术市场和艺术伦理,还获得了丰富的一手视觉经验。因为校园在市中心,翁昕走到大英博物馆只需要一分钟,他每周平均至少去五次。有时,在一个印象派的房间里,留意到画作消失或者位置有些许变动,他还会和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交流起来,“在大英博物馆,有些人虽然看起来像保安,其实懂得很多。如果你每天10个小时,每个月20天,守着同一个房间里的20件作品,还不许看手机和书,他哪怕胡思乱想,最终都会从作品中看出一些东西来。” 课后,翁昕时常会和同学一起喝酒,聊艺术,他爱说,也能说,一度打破了英国同学对中国人内敛羞涩的刻板印象,“还会有好玩的争执,比如在中国,我们小时候如数家珍地去讲俄罗斯的艺术大师,我会说列宾怎么样?苏里科夫怎么样?结果英国的同学说没听说过,他们眼中的俄罗斯的重要艺术家是马列维奇这样的人。你会发现英国同学认知的世界艺术史,苏联那一块是空白的。”
也是在苏富比学院,翁昕遇到自己后来的爱人卢世颖。毕业后,卢世颖留在伦敦的画廊工作,翁昕选择拿更多的时间游历。2013年,他前往美国纽约佳士得学院求学,这也是与苏富比学院齐名的专业院校,同樣脱胎于国际著名拍卖行。在那里,翁昕基本把美国艺术史书里提到的地方都游览了,未浪费过一天时间。
在一个大雪天,为了看全世界只有两套的独角兽挂毯,翁昕冒着大雪前往纽约修道院博物馆。它曾经是一个修道院,在树林里,要绕过层层山坡,才能望见一个小城堡样子的建筑,就隐匿在树丛后。进门后,首先是一个很深的走廊,两边都是砖垒的拱门,尽头处是灯光昏暗的售票处,里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白发老太太,在看书。馆内暖和,翁昕肩上的雪融化了,身上的衣服都开始滴水,老太太恭喜他,他是那天唯一来博物馆的人。
幕后的“足球裁判”
近现代意义上艺术市场的形成历史,英国已经走过将近300年,美国约150年,英国的艺术品交易节奏较为理智与保守,美国新富阶级则是众多艺术品天价的缔造者。比起交易量最大的美国和英国,中国的艺术市场还很年轻,仅有20年,翁昕2006年考进中央美院时,艺术管理专业才开办三年,还相当冷门(人文学院那年招了102名学生,选读艺术管理专业的不到30人),建立中国健全艺术市场的呼吁在近年才兴起(2015年,艺术管理专业持续扩招,已经从人文学院独立出来,成立了艺术管理与教育学院)。
进行岗位选择时,翁昕坦言,比起画廊和拍卖行,独立艺术经纪人在运营方面承担的资金成本压力更小,也不会失去跟艺术家及其作品深入交流的机会。因为画廊签约艺术家时,需要做展览和出画册,还有雇人和租赁成本,相比画廊,独立艺术经纪人花费更多的是沟通成本。
与交易形式公开和体量大的拍卖行相比,独立艺术经纪人的工作则更灵活而私密,“拍卖公司强调的是单纯、直接和公平,价高者得,最终的买家不一定是在品鉴艺术上最专业的人。而艺术经纪人的工作则是定制化的,可以用更长的时间去满足买卖双方更细致的要求,比如会有卖家说,自己的作品只卖给博物馆,不卖给私人,这时候在拍卖上就比较难实现,如果某个人出价超过博物馆,拍卖行就要卖给他,但艺术经纪人就可以更多通过私下接洽的方式,去为客户挑选他中意的买家或者卖家。”
在所有传奇艺术经纪人中,里奥·卡斯特里是翁昕最崇拜的一位,这个美国20世纪后半叶当代艺术的重要人物,年届50在纽约创办画廊,自掏腰包给艺术家提供生活费,购买颜料,奠定了现代艺术经纪人的许多工作方式,比如,现行的给艺术家预付款就脱胎于他的行事风格。“卡斯特里可以说是一个有着艺术骑士精神的人,这是我们这一行里,不说每一个人吧,很多人向往的理想状态。”卡斯特里挖掘出许多艺术新秀,成为波普艺术及早期极简主义艺术的幕后推手,推出过安迪·沃霍尔、罗伊·利希滕斯坦、罗伯特·劳申伯格、丹·弗莱文等知名艺术家。
另外一位,拉里·高古轩,则是仍然在世的传奇艺术经纪人,旗下画廊遍布各地,代理过村上隆、杰夫·昆斯等艺术家,被他看上的不知名年轻艺术家,只要进入他的画廊,身价就能翻倍上涨。比如,英国画家格列布朗的作品在进入高古轩画廊之后,最高拍卖纪录价格就能从4.6万美元升到96.9万美元。高古轩的客户还有对冲基金投资者、大地产商,还有像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这样的电影巨星。
在圈外,艺术经纪人的名字远不如艺术家那样如雷贯耳,“他们通常是藏在幕后的,就像一场足球比赛的裁判一样,他们的工作确保的是在一场比赛里,艺术家和收藏家、艺术家和观众、作品和观众之间良好沟通,而不是在前台。”
在圈内,比起批评家,艺术经纪人显得更为沉默或包容。翁昕在工作之余,会做艺术科普工作,发表与艺术新闻有关的评论。像KAWS这样的涂鸦拍出天价,创作脉络和理念却经不起推敲,主流艺术界多批评之声时,翁昕却认为这是打破原有艺术品鉴原则、将评判自由交给每一个人的机会,像达达艺术家所表达的那样,秩序可能是胡闹,而胡闹,可以是时代与当下文明自己的表达,“价格如何与打不打动人没有直接的关系,现代的鉴赏标准的确更随机,但我也欢迎这种变化。毕竟我的工作不是艺术批评,艺术批评家看出可能存疑的地方,会激烈地提出质疑。而我的立场是,你真心喜欢一件作品,表达这种喜欢,拥有自己的审美趣味,是自由的。”
无论他们决定收藏什么,翁昕喜欢让·鲍德里亚的那句评论,“你真正在收藏的,永远都是你自己。”而自我是没有高低的,只有成长,以及不断的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