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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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姐妹们一定看过许多款人鱼故事,但现在这一款,再不看就要下架了。姐姐是族长,却没有打败恶人的金手指,书生是殿下,却也是受困于敌手的弱鸡,妹妹好像自私,却在危难之时牺牲自己。海公子是反派,可他也是受害者。哦,简直太好哭了。
  一
  山中细雨纷纷。刚开的杏花苞,找不到绿叶遮雨,只好在黑黝黝的枝干上等天晴。
  白日里,玲珑妙居显得有些冷清。店堂当中,一大桌伙计围坐着嗑瓜子,柜台前,正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向掌柜问讯。
  “说吧,什么事?”掌柜十指纤纤,把算盘拨拉得山响。
  “奴家唤作珊瑚,只因家乡遭逢旱灾,奴家与姐姐出门逃难,谁知半路遇到贼人,与她走散了。奴家孤零零一个人,不意到了此地,听闻掌柜宅心仁厚,奴家斗胆前来,想在您这里讨生活,慢慢打听姐姐下落。”
  少女大概是初次出远门,身上连个包裹也没有,身后是她在店堂里留下的一串泥脚印。
  是鬼是妖,掌柜实在看不出来。然而,她那双幽深似海的眼睛,兼具纯净与蛊惑,少有人能抗拒。留下她,做妙居招牌,也不是不行。
  掌柜停下手,口气温和下来:“你会做什么活计?”
  珊瑚想想,她竟是什么也不会,一切都是姐姐照顾。
  未等她回话,掌柜已唤来歌舞领班:“罢了。先带她去吃饭,再换身像样衣裳调教调教。”
  珊瑚手脚并用走了三天三夜,才寻到山上这座客栈,她确实很饿。小二端来两碗面,她吃得却不痛快,因她竹筷用得不利索,越想握好,越是丑态百出。
  这也难怪,去年冬至过后,教她用筷的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他骨节分明的手按在竹筷上,连竹筷都有了诗情画意。
  从前,珊瑚总觉冬至无聊,如今,她却千遍万遍地念冬至。
  其实去岁冬至,原本毫无新意。鲛人族如往常一般,冒险去人间大快朵颐,为冬眠储存体力。
  冬至饭结束后,返程的珊瑚没有抓牢手帕,帕子顺着冬日寒冷的水漂起来,煞是讨厌。
  珊瑚向帕子追着游去。那块帕子却像一条水里的鱼,一直游到一座临江阁楼前,兴奋地转了个圈,才停下。
  她拿起帕子正欲返身,却听到有个书生郎焦急地拍着栏杆:“喂,都到这里了,怎么不上来?这些日子,为何要躲着我?”
  珊瑚在水里回眸一望,只见尚且明媚的日光下,书生身上落了一身金色光彩,秀美灵动的眉目间,带一点错愕地向老天抱怨道:“怎么不是她?”
  “你说我不是谁?”珊瑚大而黑的眼睛斜睨着。
  书生讪讪而笑:“不冷吗?快上来。”
  珊瑚抓住他的手,上了岸。她虽然尾鳍天生残疾,触到陆地后生出的腿却是完好的。襦裙底下,光洁的双脚上,十个圆圆的脚指头羞红了。
  书生看着她的手帕。他送的帕子,有他的灵气,一听他的召唤,自然挣开束缚,向他游来。只是,帕子带来的人却不对。但这女子是鲛人,他也不能怠慢砗磲的族人。
  他问:“你饿不饿?”
  珊瑚吃了三只烤羊,还有砗磲塞给她的羊腿,她已经什么也吃不下。可是,这书生手里仿佛有根线,牵着她的魂儿。
  她说:“有好吃的吗?”
  那书生手持筷子,为她搛菜。他的手,他持筷子的姿势,轻而慢。不像鲛人族,见了食物,顷刻如狼似虎。
  冬至那天,她本来惧冷惧干燥。可他从旁耐心指点她如何用筷,珊瑚如遭逢海中暖流,快乐得不知所措。
  她很快就知道了。
  他那些柔软的目光,不過是在她身上寻找别人的影子。他不时瞟向窗外的水面,并不是为掩盖见到她的窃喜。他是在等人。等的人没有来,她却来了。他请她吃饭,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他在幻想,等着等着,也许等的人就来了。
  只是,他没有如愿。她亦如是。
  二
  入夜了。漫天星辉,映着山腰的玲珑妙居。
  门前的迎客铃急促作响,店门前,出现一众妖怪。为首的人顺手掐了一朵红艳艳的花:“掌柜的,一间上好客房。”
  掌柜抬眼,只见海公子的眉,画得比上回还精致,隔老远都能闻到呛人的脂粉气,身后的喽啰抬着一个缠满老藤的琉璃箱。
  这海公子,本是北冥大荒山的一只蟒,这几百年,他专注于挑起海妖内战,成为北冥界巧取豪夺、乘人之危的行家里手,不仅如此,他还想说动蛰伏已久的饕餮为他助力,把个北冥搅得生灵不安。
  因是女娲娘娘的远亲,天庭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但凡有人状告他,天庭也只是用“多行不义必自毙”来搪塞告状人。
  虽有如此身份,但他已经欠了妙居半年的老账,掌柜自然不乐。她扫一眼小喽啰抬的琉璃箱,然后继续低头拨算盘。周围的人不禁为老板娘捏把汗。
  海公子依旧笑吟吟的,只是,他的目中游出两团黑气,缓缓向她飘去。众人察觉异样,大厅的乐音与人声竟齐齐停滞。
  掌柜出了一身冷汗。这海公子称霸一方,颇有势力,他要杀谁,谁敢出头。若不是近来银两紧缺,周转不开,掌柜才不会一时冲动,当众让他下不来台。
  此刻的安静有些漫长。
  众人正等待着,忽听得有人斩断煎熬,俏生生开口说道:“贵客走了一天的路,辛苦了。不如让小的领贵客去上房看看。”
  话音一落,那团黑气飘然散去。只见海公子身边,正是铅华妆成、眉梢带魅的珊瑚。她示意乐队重新奏乐,厅堂里很快恢复方才的喧嚷。
  海公子笑着拈起珊瑚的一缕头发:“你是砗磲的妹妹?消息倒很灵通,比我还早来一步。”
  珊瑚笑道:“所以,我不是个草包。我知道海公子想拉拢饕餮,我倒是可以帮帮忙。”
  海公子点点头,命喽啰抬着琉璃箱,一同随珊瑚上了楼。
  珊瑚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要把砗磲献给饕餮?”
  海公子不答,他只是把手里那枝红艳艳的花靠近琉璃箱外的老藤,藤条窸窣有声,花朵瞬间焦黑干枯,许是吸收了灵气,那尖利毒刺竟向外长出寸许。   “你想救她?我看你还是省点力气。”
  珊瑚不晓得这是什么植物,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谁说要救她?我可是来帮你的。”
  “哦?你想做什么交易?”
  “砗磲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是,砗磲是不会跟他在一起的。只要让砗磲跟他见一面,让那个人知道她的决心,让他知难而退,转而投入我的怀抱。”
  “那我能得到什么?”
  “你要的,不过是饕餮信任你。但我姐姐一旦真的得宠于饕餮,你就不怕她让饕餮灭你大荒山?”
  珊瑚看海公子若有所思,继续说道:“想让砗磲真正地听命于你,为你做事,其实不难。只要你跟我做交易,我们鲛人族自来跟海底之妖走得近,我自然助你一臂之力。”
  “海底之妖?真有此妖?”海公子颇为惊喜。
  一直以来,海底之妖只是一个传说。
  神仙妖怪,都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存在。但她的传说极其诱人:无论你要做的买卖多么不着边际,只要肯拿自己的全部寿命作交换,海底之妖就一定助你梦想成真。
  只是,全部寿命呢。梦想成真又如何?届时,谁来享用这真?世上没有这样的傻子。
  海公子看着珊瑚,忽然恶狠狠地捧着她的头颅,令她不得动弹,然后吐着红色的信子,将一团黑气徐徐注入她口中:“好孩子,言而有信是美德。将来,你若是想要食言,我可会让你丑陋不堪。”
  事情已经超出珊瑚的掌控,她恐惧,但不反悔。她自嘲地笑了笑:“怎么会?我还要让他爱上我呢。”
  她看着琉璃箱,心里说,不要,才不要救砗磲。
  惊蛰的那个晚上,砗磲抛弃了她。她一路流浪,后来听说鲛人族与海公子争斗多时,几乎全军覆没。她想回到族中,出一分力,但族人不接纳她:“二公主,族中有难的时候,你逃了。如今,你且去寻你的活路。”
  她有家不可归,都是砗磲的错。
  更何况,海公子带砗磲来的路上,她见那个书生紧紧相随,数次寻找时机,想要救砗磲。
  那怎么能行?他还未曾看清珊瑚的好,就仓促爱上砗磲,不是很可惜吗?
  三
  琉璃箱里,是沉睡的砗磲。族长砗磲,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安稳踏实地睡过了。
  如果她醒着,一定懊恼,这些年,鲛人族足够安分,怎么还是躲不过横祸?
  出事的那天是冬至。
  族长砗磲带领族人吃完冬至饭,匆匆赶回北冥。那时,大伙方游回海中,砗磲松了一口气,却有个男鲛游过来,急切道:“族长,我妻子不见了。”
  砗磲心中一惊,近来世道不太平,难道会有血光之灾?
  但她面上平静:“别怕,我同你去寻。”她吩咐其他族人先回去,自己同男鲛返身寻找。
  砗磲和男鲛竭尽全力找到那女鲛时,天光已经不再那么慷慨,只在水面上铺着一条不规整的血红的路。
  海水中开出一朵奇幻的血花。女鲛曼妙的身躯向海底坠去,男鲛拼力游过去,抱着她,懊悔地嘶吼哭泣,渐渐吟唱起悲痛的挽歌。
  砗磲想说,别唱,你会把危险引来。但她没这么做。她没有保护好族人,让族人遭受残害,她没有理由阻止死者的情人安慰亡魂。
  歌声响彻深海,天光在此时聚敛最后的光明,四面一片昏暗。巨浪翻腾着,一只巨蟒自深水中潜来。
  砗磲心中一沉,手执鱼叉,迎面而上,狠狠地与巨蟒缠斗。可是,她很快落了下风。
  没办法,冬眠之前的困倦来了。
  终于,手中的鱼叉被他打落,巨蟒粗大的身軀缠绕着她,鲜红的信子舔着她的脸颊:“从秋天等到现在,终于找到你们了,真是不容易。你们鲛人,美则美矣,只可惜,不懂人情。我看你们鲛人族可怜,本来没打你们的主意,可你呢,坏了我的好事,救走了鸿兮。那可是鸿兮殿下,若我把他的命握在手里,莫说北冥,只怕半个天庭都是我的了。这种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你,怎么补偿我?”
  该下地狱的,还在恃强凌弱,该登天界的,却忍受无尽折磨。
  但鲛人族到了冬眠的时候,族人没有力气应对外战,她不可逞强:“海公子,我们鲛人族就要冬眠了。你若在此时杀了我们,也是胜之不武,传出去岂不徒增笑柄?不如我们以惊蛰为期,到时候,我们鲛人族与你一战,岂不公平?若我输了,凭你处置。”
  海公子也不是毫无禁忌。见到她的第一眼,他才知道,饕餮密室中的美人画像,竟然果有其人。那丑陋的饕餮在画前徘徊垂涎,连他也觉得玷污了画像。
  但海公子没有妇人之仁。他想的是,她马上就要冬眠,如果贸然献上,睡美人怎能发挥效用?不如等她在惊蛰后醒来,以鲛人族的未来为要挟,不怕她不就范。
  海公子妖娆地摇了摇尾巴:“嗯,那就祝你做个好梦。惊蛰再见。”
  说罢,海公子便不见踪影。留给砗磲的,是悲愤和耻辱。
  鲛族人回到海底,围着埋起来的尸身,唱了不久的挽歌,很快陷入沉睡。珊瑚因为遇上一位公子,没有跟上姐姐一行。独自游回的她并不知道族中发生大事,沉沉睡去了。
  一直到惊蛰那天,珊瑚做了一个梦。梦见背上生出一对翅膀,她在海天之间飞翔。温暖湿润的海风吹在脸颊上,那个会用筷子的人立在海面上对她仰首微笑。珊瑚飞到他的近前,他问:“砗磲在哪儿?”
  为什么找砗磲?不是找珊瑚?
  珊瑚一怒,她的翅膀瞬间消失,她跌落海水中,竟不能如从前一般从容呼吸,在濒死的感觉中,珊瑚惊醒了。闻到海水的腥味,她才稍稍安定了些,啃了一口水草后,她向姐姐的寝宫游去。
  珊瑚一路见到许多族人,他们匆匆赶着去砗磲处问安。族人对她敷衍行礼,她也不介意。
  鲛人世界,愈美丽,愈凶狠。而珊瑚生来残疾,因此,她不能像姐姐那样,成为一条凶残的人鱼。那时她以为,她会永远活在姐姐的庇护下,永远安逸下去。
  四
  砗磲的寝宫设在一条沉船上。珊瑚进去的时候,姐姐端坐在巨大的扇贝上,表情凝重。   “姐姐。”
  砗磲回过神,招手示意珊瑚靠近些。她鲜艳的指甲滑过珊瑚的脸颊:“你可真是,辜负了你的美貌。”
  珊瑚并不放在心上,她无所谓地回过头,捉了一只章鱼,就在姐姐脚边玩耍。
  砗磲却抹去眼泪,闭上眼睛,像是在攒积力量。良久,她睁开眸子,像是下定决心:“来人。把她,处决掉。”
  “姐姐,你怎么了?又要处决谁?”
  砗磲手扶宝座,目视前方,向众族人宣布:“珊瑚天生有疾,族中铁律,五百岁生辰便是死期。”
  珊瑚的脑子里轰隆隆的,好似惊蛰雷声。两旁的鲛人将她拉出寝宫。惊惶中,她边退边喊:“姐姐,姐姐,我是珊瑚啊,你救我啊……”
  “姐姐,姐姐……”声音回荡在寝宫里,回荡在海水中,渐渐不见。
  族人带珊瑚来到海面,对月祷祝一番,便将腥臭的海螺举到珊瑚唇边:“祝你来生自由。”
  珊瑚颤颤接过毒汁,准备一饮而尽,毫无防备地,一个巨大的浪头突然袭来,浓烈的黑暗在刹那间泼洒,大海像一只狂怒无边的猛兽,月亮被吞没了。
  无尽的黑暗里,海水包围着她,像是非要把她溶化。她挣扎许久,终于上了岸。
  砗磲,我恨你。什么风头都是你的,而我生来残疾,是海里的笑话。她恨恨地将砗磲送的所有物件扔到水里,唯剩那块手帕,再也舍不得。
  這手帕是霜降那天,她从姐姐身上抽走的。
  “姐姐,这帕子是谁送你的?”
  海草遮住姐姐的脸,看不清表情,过了一会儿,她说:“捡的。你若喜欢,拿去吧。”
  帕子没什么特别,不过一方白布。只是气息有别于海水,散发着陆地的青草香。她觉得姐姐真好。这些年,她族人对她颇有微词,但姐姐总是维护她。
  可惜,冬至那天,她遇上了手帕的主人。
  那书生劝她进菜,她就进菜,最后撑得走不动路,熬到水里要回家。书生终于问:“这手帕,你从何处得来?”
  她心里狠狠地失落了。江上的风吹得她晕头转向,她还记得忍住困倦,留下柔媚一笑。
  五
  珊瑚的笑靥里有砗磲的影子。
  砗磲不可亲近,那就在珊瑚脸上找砗磲。书生仔细找了半天,找累了。都说临渊羡鱼,退而结网。可这网,把自己困住了。
  鸿兮第一次见到砗磲,是在载天山。
  从前,鲛人族为了结交势力,曾把族中的出色女子送到各色神仙枕边。
  虽说鲛人娇美,但性烈性纯,又要冬眠,并不能在海水以外的地方熬得住,在别处病逝的较多。后来,鲛人觉得残酷,便断了此念。
  载天山神的妾室中,侥幸留住一位女鲛人。五百年来,鲛人族长每每来探望,她总是冷若冰霜,族长们渐渐来得少了,但鲛人族仍受她恩惠。
  族长之位传到砗磲这里,鲛人族已岌岌可危,砗磲为了维系生存,只好卑躬屈膝,频来致意。那一回,砗磲去载天山,是为参加鲛妃的生辰。
  这位鲛妃恨透了族人,将她抛在这样干燥的地方,不问死活。但她对砗磲态度还好,还向她拜托,待自己身死,将尸骨葬到海底。
  那生辰宴十分盛大,前来拜会的神仙妖怪在山中来往穿梭,像是人间一折又一折的戏。
  砗磲不惯走路,又是如此热闹,很令她不适。但来都来了,只好献上生辰之礼。
  砗磲向女鲛跪拜,说要起舞助兴。女鲛难得地笑了,载天山神很是开怀:“好好。快快舞来。”
  砗磲缓缓走到中央,随乐而起。
  在场神仙都晓得,鲛人之歌之舞,若无情思,绝不随意而起,实在可遇不可求。众人默默击节赞叹,妙哉妙哉,果然名不虚传。
  砗磲忧心忡忡,并不知自己占尽芳华。
  这鲛妃,只是长了珊瑚一百岁,却不能像珊瑚一样,在恰当年纪,任性而为。鲛妃恨自己的族人,也无可厚非。若她还在族中,虽寒碜,却畅怀。
  鲛妃的身体已经不若往昔。将来若她去了,鲛人族失去载天山的扶持,处境会更加艰难。鲛人族,真要毁在她砗磲手上?想及此,砗磲的歌声愈来愈悲,响彻云霄,竟然感动天庭,以至大雨倾盆。
  那鲛妃笑得梨花带泪,前仰后合。砗磲知道,鲛妃是想念大海了。
  一曲舞罢,载天山神见美人开怀,自然慷慨,问砗磲可有什么想要的。砗磲觉察周围的神仙都在看自己,一时觉得尊严尽毁,堂堂族长,却要来此地献艺,仿若乞讨,可见鲛人族沦落到何等地步。她忍住屈辱:“鲛人所求者,唯平安而已。”
  说完,她便匆匆离席而去。
  虽说鲛人的尾鳍触地生腿,但他们其实惧怕陆地,只有族长迫于交际之事,学一点行走本领,所以砗磲的腿脚并不灵便,又兼山路曲折湿滑,眼看就要摔倒。忽然一竿修竹拔地而起,她伸手扶住,抬眼望见依山而建的亭台楼阁,四下林立,只觉得闭塞可怖。想到鲛妃的乖僻难处,想到鲛人族的未来,她不禁又潸然泪下。
  哭着哭着,却有个人,用帕子为她拭泪。砗磲抬眼,是一个年轻书生,星眸中波光潋滟。她扶住的,是他绿衣遮盖的手臂。
  砗磲的心,悄悄动了一下。可也不过是夜里流星闪过后,又成黑幕。
  书生面色惊奇,似在辨她是幻是真,又像在看奇珍异宝:“伤心什么,鲛妃深得宠爱,你们鲛人族绝不会有事的。”
  这个神仙好险恶,竟能猜得出她在想什么。砗磲起身便走,他还兀自喋喋不休地跟着。
  “咦,你额头的伤疤,是争斗时留下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伤疤,又别致又好看,只有你配得上。”
  砗磲在心里说,那倒是。
  自母亲去后,砗磲执掌族中事务,率领族人守卫家园,她曾一度成为海底传说。她光洁额头上,那道横贯左右的粉色疤痕,本是战斗荣耀。
  “你看你,走路这么快,又要跌倒。
  “太阳落山了。你吃不吃烤肉?玲珑妙居新来的师傅手艺很不错。”   路有二百三十六步。路的尽头,是粼粼水波和一同前来的族人。
  “你不能走,我还没跟你聊够。”
  砗磲恨恨地瞅他一眼,他倒是很无辜地回瞪。
  怎么回事?砗磲心中的黑幕里,噼里啪啦不停地下起了流星雨。
  砗磲吓了一跳:她此时想的,竟然是,她是鲛人族的族长,她的孩儿,必须是鲛人族的纯种。她不能喜欢这个登徒子,她将来应该与鲛人族中的某一个在一起。她不能离开北冥,不能离开鲛人族。没有别的选择。
  砗磲面色陡然铁青,对着他,亮出尖利牙齿:“说够了?”
  跟来的族人不由得感到奇怪,族长怎能如此戒备,这男子并不可怕啊。
  书生向前走了一步:“你怕什么?或者,我令你生了厌恶?”
  砗磲不答,仍是如临大敌的神色。
  书生颇为失望,歪着头叹气:“算了,是我为难你。你若是想听鲛妃的事,尽可以来找我。”
  说罢,他将帕子塞到她手里:“对了,还你眼泪。”
  顷刻间,他化作一团翠色烟雾,袅袅散去。砗磲定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伸出手,试图抓住这烟雾问问,我可去哪里找你。
  “你舍不得我?”烟雾在瞬间又凝固成方才的书生,冰雕玉琢的精致面颊上,带着孩童的嬉笑和惊喜。
  “族长,我们该走了。”这时,族人在水中召喚道。
  砗磲决绝地翻身跃入水中。她想,这一路滩多路险,总该忘了那团翠色烟雾。然而,翻来覆去,她耳边总是那书生的啰唆话音,一字一字,如蚌里珍珠,嵌到心里去。
  六
  鸿兮为个鲛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终于想了个办法,名正言顺去北冥。
  北冥一带,鱼龙混杂。天庭不愿大开杀伐,只要妖魔鬼怪乖乖待在北冥,不去别处兴风作浪,就算把北冥掀翻,天庭也不会计较。
  但这不代表天庭真的不会计较。
  鸿兮三番五次请旨去北冥时,君父突然觉得,这个闲散儿子有了上进的迹象。
  “儿臣知道君父其实早已对北冥不满,久久按兵不动,不过是在等时机,如今,海公子野心昭然。若儿臣在北冥现身,海公子以为天庭有所察觉,自然会加紧行动。那时,天庭要讨伐海公子,自然名正言顺,四海皆助。”
  此计虽然残酷,但君父之子,均是经过一番历练才能担当大任。
  于是,鸿兮得到恩准,可去北冥暗探。
  鸿兮真的去了。
  他在海神府邸死乞白赖,要问出鲛人住处,海神却敷衍塞责,绝口不提。海神有自己的算盘,若是将来鸿兮恋上鲛人这样的事传到天庭,他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鸿兮觉得难堪,自己一定像根偏要绑在板凳上的扁担,不但砗磲这条板凳嫌弃,诸人也在阻挠他绑到砗磲这条板凳上。
  他就是想见个面,道个别。万一他出了事,她想他的时候,连模样也记不全,可怎么办?砗磲,别怪我没来找你,将来你后悔,也是活该。
  好歹打发走了鸿兮,海神跑去迷峡对砗磲发牢骚:“手段了得嘛,鸿兮殿下居然寻你寻到北冥来了。我劝你别唱苦情戏,到时候有苦没情,咽不下去。哎,我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
  砗磲也不理他,忙着去追鸿兮。北冥不太平,他未曾经历江湖险恶,怎会应付得来?
  不过,他身上的贵气总算有了答案。
  原来他是鲛人族的恩人之子,他也是鲛人族无法匹配的天庭之子。缘深和缘浅,像两条相互咬着尾巴打转的鱼,在砗磲心里转出浩大的波澜。
  无碍,就让她在这波澜里搁浅得久一些,反正也不会再有交集。
  砗磲一路跟踪,这鸿兮竟然进了海公子的大荒山。大荒山沼泽遍地,千奇百怪的草植长于此地,传言有几个仙子无端消失,便与此地有关。
  她顺着大荒山的溪流,游了进去。她找到鸿兮的时候,他正在跟大荒山的藤条较劲。这藤条不常见,那绿叶掩映下,是红艳艳的软刺。这可是天庭昆仑山的护山万年藤。寻常仙人,触手即毒,甚而有断臂之险。这海公子生来就是毒蟒,所以才敢偷了老藤,种在自家的大荒山。
  这老藤虽毒,但鸿兮天生贵格,所以,老藤伤不得他。但要毁掉老藤,势必会泄露高贵身份。
  若被海公子察觉,成为他手里的人质,后果不堪设想。砗磲不能让鸿兮冒险。
  就在鸿兮准备使出神力时,脚下的沼泽忽然一陷,有人伸手将他拽了下去:“莫逞强。”
  砗磲带他躲进沼泽下的暗流。匆忙中,她划伤了尾巴。海公子察觉了她的气息,命水草快快困住这两人。
  她好像给鲛人族惹了大麻烦。
  暗流中的水草像是长了眼睛,缠绕蜿蜒而来,瞬息之间,已经将二人包围在绿色的茧中。
  砗磲心心念念的,只有鲛人族,从没奢望过,可以和他这样近。这一刻,她愿黑暗永不停息,无纷争,无奔波,只有他的心跳。
  草茧越来越紧,如果这是生命尽头,这是多好的尽头。砗磲不禁想。
  乍然间,一团金光环绕在鸿兮周围,水草瞬间干枯垂落。
  鸿兮摸一把她的头发:“看把你吓的,本大仙寿与天齐,死不了。你那么紧张,是舍不得我?”
  砗磲“哗”地游远了,留下徒然张开双臂的鸿兮殿下。
  “殿下无恙,我可以放心回去了。”
  鸿兮还想跟上去,却被君父派来的金甲人拉了回去。
  大荒山一事,其实命悬一线,鸿兮的神力损伤了一大半。君父已然心疼,将他困在昆仑山休养,还把他四处游玩的特权收了。
  看上去,这是君父的溺爱之心。
  可为什么他还要为太阳星递搓澡巾,兼管搓背挠痒呢?他是父亲打磨玉器扔掉的边角料吗?
  过了冬至,过了大寒,已是来年春日。鸿兮还在热气腾腾的天池边为太阳星搓澡。
  太阳星躺在天池中,哼哼唧唧:“那砗磲倒是个好姑娘。你除了脸配得上,其余都差点儿。”   “你不好好在天上发光发热,操这些心干吗?”
  “谁稀罕操心你,我是为砗磲。你小子舍命去大荒山,要不是砗磲带你走水路逃了,你小子还不妥妥落到海公子手里,这会儿不知在哪里做魔头呢。”
  鸿兮其实挺着急。算算时辰,海公子该到玲珑妙居歇脚了。他就等着给太阳星搓完澡,跑去救砗磲。他把澡巾放到一旁,说道:“今天还得您老人家给我打掩护。”
  “那孩子也是命苦。惊蛰那天,那海公子上门挑衅,砗磲领着族人跟那海公子斗个你死我活,海水都溅到我身上来了,怪腥的。去吧去吧,老夫等着喝你的喜酒。”
  七
  已经是夜中子时。大厅里,乐音翻飞,舞姬与宾客跳成一团,海公子也加入这狂欢中。
  珊瑚同海公子上楼时,鸿兮刚刚赶到玲珑妙居。他记得送砗磲的帕子是在珊瑚身上,本是想用那帕子好好探知砗磲所在,却听到了珊瑚的话。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做一件无望的事,可是,他听珊瑚说:“砗磲喜欢上了一个人。”
  她一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说起过他,思念过他。
  砗磲啊砗磲,我可抓住你喜欢我的把柄了,看你还敢不承认。
  鸿兮手中的茶杯就要跌落,恰好有人半空接起,珊瑚笑道:“可还记得我?”
  鸿兮言语的冰冷与他温和的容颜极不相称:“我一路追随至此,一直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却寻不到她。你呢?摸清楚了?”他想,这女子好歹毒,竟然为了男人,害自己的姐姐。
  “你且放心,为防节外生枝,姐姐被海公子吞进肚皮里了。他还要把她献给饕餮呢,一时没有危险。”珊瑚安慰他。
  鸿兮的目中似乎有冷箭:“你可有办法让我快些见到她?”
  不能再等了。再拖几个时辰,金甲人只怕会找到这里。到那时,他会被押回昆仑山。不行,一定要先救了砗磲。若论将来之事,大不了自甘堕落,求君父除去他的仙籍。
  “有。我想办法把海公子的神思牢牢定住,你可趁此时机去救她。”
  “有劳。”鸿兮微微点头,心想,珊瑚不是不想救砗磲吗?为何又如此真诚?她有什么阴谋?
  珊瑚站到台上,向奏乐的伶人示意。胡笳一响,她的腰肢如水草,手臂如水波,腾挪跳跃间,又是一只清冷孤寒的飞鸟。
  舞台的地板干燥粗糙,珊瑚的脚磨起了泡。这曲子,她准备了很久,可那书生看都不看一眼,他只想救砗磲。
  八
  海公子似乎與其他宾客一般,受了珊瑚的蛊惑,迷了眼,蒙了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怕她会突然飞去。
  鸿兮趁他神思涣散,进了他的皮囊,找到了琉璃箱。
  缠绕在琉璃箱上的藤条,正四下游动,透过绿叶间隙,可以看到砗磲的睡容。
  一根根藤条,在鸿兮剑下断开又很快愈合,藤条愈来愈粗壮,藤条上的刺,密密麻麻,绿叶层层叠叠。
  鸿兮懊丧地扔了剑。果然这藤条,非金器所能断。藤条已经快速地蔓延,他准备以双手神力扯断。忽然,他听到有人在说:“不要。”
  鸿兮望着琉璃箱里醒来的砗磲,捉住向他蜿蜒而来的藤条,还在逗她笑:“不要什么?你胆敢不要我,抛弃我?”
  “我不值得你这样做,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你走啊。”他来了,她就无憾了。将来的漫长岁月,她有吃不完的糖。
  他的手已经布满鲜血,仍是努力笑着:“你看你,心疼我就说嘛。干吗绷着脸?别哭啊,又没说你丑。”
  砗磲拍打着琉璃箱,泣不成声。
  她不是没幻想过,可她有自己的责任。
  冬至那日,砗磲领着族人去人间吃冬至饭。
  族人们因为不善行走,在附近的池塘等候。砗磲拿着宝石去当铺换了钱,正在酒馆点菜,却有个人影凑上前,轻轻地说:“我跟你打了一路的暗语,你怎么能不理我?我们是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何况,上回在大荒山,你还救了我,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你不能不理我。”
  她依旧面无表情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偷偷笑了一下。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没有努力吃好冬至饭,为冬眠做必要准备。于是,乐极生悲,海公子亵渎了族人,令鲛人族失去两条性命。
  此后,那个血腥的约定,令冬眠的砗磲噩梦连连。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是要把珊瑚送走。珊瑚说,姐姐,姐姐,你为何这样待我?
  傻瓜,姐姐怎会害你?你跟我们不同,你的尾巴不完整啊。你是母亲与人类的结晶,所以你可以到岸上生活。好好活下去,千万不要回头。
  那一场血战,其实,她有胜算。但她没想到,连乌贼也是海公子的鹰犬,毒液浸润周围的海水。鲛人族步步受困,支撑许久。她知道海公子需要她的美貌,她便将短刀对着自己的面庞。海公子从容一笑,海中响起凄惨的哭号之声,一个个死去的鲛人跌入海底。
  他得意地叹了口气:“怎么办?如此一来,鲛人族怕是要有灭族之忧了。我做个好人,留几个,养在我大荒山,你看好不好?”
  于是,她只能束手就擒。
  就算现在他真的能救她走,她真的又能割舍掉鲛人族的前途?
  也不知过了多久,琉璃箱上突然亮起一道火光,藤条开始枯萎自燃。那是因为,藤条吸饱了鸿兮的元气,却被这纯正元气所伤。
  鸿兮的面色已经苍白。砗磲隔着琉璃,触摸他脸的轮廓,声音都不稳了。
  砗磲忽然惊觉,他拿命拿一切来换,她却是一只畏首畏尾的乌龟。
  不要。她不要配不上他的磊落坦荡,不要配不上他的真诚率真。
  她也要把真心给他看。
  鸿兮听见一个朦胧的声音在说:“殿下,我砗磲一无所成,能得你爱护,实属万幸。将来,无论我在何处,我的心,都会是你的。”
  鸿兮敲了敲琉璃,还是很厚实的。他有些疲惫,只是对她撇着嘴笑:“早干吗去了?现在说这个,是怕我撇下你跑了不成?”
  下一刻,鸿兮已将他的元神注入剑体,狠狠地劈着琉璃箱。其实,他还是有一点惋惜。这把剑是君父赐给他的。他没用它斩妖除魔,却把它当斧子用了。   九
  此刻的乐音,正是哀婉悲怆的商调。珊瑚还在旋转。
  忽然,海公子呵呵地冷笑起来,整个大厅都能听到笑声的回音。众人在这可怖的笑声中纷纷退散,珊瑚停下来,站在台上沉着冷静地问:“笑什么?”
  “珊瑚姑娘,恐怕,我不能履约了。”
  “哦,为何?”
  “你骗了我。你是真的在迷惑我,你是真的要定我的神思。你舞了这一个时辰,脚都流血了,还在舞,你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让你的情郎,救你的情敌姐姐。你背叛了我,我说话算话,我会让你丑陋不堪。”
  一瞬间,珊瑚感觉自己的面庞正在被撕裂,她惨叫一声,忍着痛楚,急切问道:“我姐姐呢?鸿兮殿下呢?”
  “你以为呢?我会真的相信你说的海底之妖?我只不过是利用你,让鸿兮乖乖走进我设下的陷阱。现在,他的元神已经废得差多了。有了他,这半个天庭都是我的了,我还要你帮忙做什么?”
  珊瑚不怒反笑,她摸着脸上的裂痕:“好,很好。你会后悔的。”
  很久以前,砗磲继承族长之位的那天,海上下起暴雨。母亲就在那一晚走了,走的時候,她把一支骨笛交给珊瑚,告诉她骨笛里有一个神秘的女人。
  珊瑚一直以为母亲在拿骨笛玩心理平衡的把戏,毕竟是砗磲得到了族长之位。现在,大难临头,她生平第一次吹响了骨笛。
  骨笛声后,珊瑚来到一个绚丽的所在,有许多不认得的鱼群、水草和宝石,似梦似幻。
  “这么些年,怎么不来找我?你母亲可是为我揽过不少生意呢。只是,你母亲也傻,为了情郎,舍了自己的命。你又想要什么?”珊瑚循声望去,是一个绝美妇人,正坐在妆台前擦胭脂。
  “我想,让一个男子爱我。我想,把姐姐和那个男子救出来。我想,让海公子死掉。”
  “不不不,你太贪心了。你只有五百岁的寿命,我只能满足你一个愿望。”
  她没有任何犹豫:“那就救人。”
  妇人头上的步摇一晃一晃:“成交。”
  于是,珊瑚发间的黑色即刻被吞噬一空,包裹眼睛的皮肉松弛下来,她的腰身佝偻而凄惶,海底之妖容光焕发,她在空中挥了挥手,安慰正在颤抖的珊瑚:“放心,我不会食言,你可以看。”
  巨大的镜面中,海公子现了原形,剧烈地扭动着。玲珑妙居的房子纷纷塌落,灰尘弥漫中,海公子终于奄奄一息,蛇腹在一片光亮中爆裂开来。珊瑚看到砗磲紧紧抱着鸿兮,他满身满脸的血,却在她怀里笑得满足。砗磲抱着昏厥的鸿兮,心里安定得很。若是他去了,她必定是要跟着去的。
  “现在,你可无挂碍了?”妇人问。
  是啊,她没有挂碍了。她还要什么呢?
  眼泪或是悼词,百无一用。她唯一怕的,是她的记忆将被过往的鱼虫分食。
  那年冬至,有个书生,倚着栏杆,对她说:“不冷吗?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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