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木木从事着天底下最特别的职业,不用花什么本钱,但风险极高,一不留神就得获赠一副亮闪闪的手镯,全仗着眼明手快,要是稍微迟钝,被人抓住就是一顿暴揍。赵木木瘦得像根干树枝,被人一掌袭来,就得粉身碎骨。因此,平日里赵木木常常找个月黑风高的桥洞,一手端一碗开水,一手闪电似的在碗里拿豆,必须要快,不快,就成熟猪蹄了。凭着刻苦,赵木木一直没失过手,百战百胜。随着收入的显著增加,赵木木的生活条件也明显好转,从睡桥洞、睡公园直接升了级,住进了十元店。赵木木讲感情,自从住进了好再来旅馆,都快半年了,恁是没换过地方。好再来旅馆是个小旅店,老板是个四川胖子,整日里一身肥肉乱颤,拍着将军肚满世界抓房客陪他垒长城,斗地主。他姓胡名高山,后来被懒人省略了最后一个字,变了味道,就变成了胡搞,于是胡胖子便有了一个响亮的外号,住宾馆的常客经常这样喊:胡搞啊,来,我们搞一把先。
　　胡胖子的老婆是个标准的四川美女,名叫婉儿,前凸后翘,皮肤嫩白,胸前波涛汹涌,脸蛋庄严肃穆,嫁给胡胖子简直就是人类史上的悲剧。据传说,当年胡胖子使用了暴力才将婉儿征服,具体是不是这么回事,由于没有人去具体考证,因此成了历史悬案。婉儿为人很低调,主要负责管理旅馆的账目,充当财务经理,前台领班的角色。好再来旅馆上下三层,一楼是十元店,一间房里密密麻麻塞满八个床位,上下铺,十元一位;二楼是三十元店,单间,有风扇,没洗澡间;三楼是五十元店,每个房间还有一台老掉牙的窗式空调,难能可贵的是每间房给配一间袖珍洗手间。
　　整个好再来旅馆看上去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墙皮脱落,地板灰暗,“小强”在墙脚欢快地游走,时不时的还跳出一两只老鼠,对旅客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赵木木今天给自己放假,原因是上午的战果相当辉煌。他在人潮汹涌的宝安车站,尾随一名小老头,成功窃取了老头的包。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松盗窃巨款,根本原因就是老头是个菜鸟。老头从安徽开往深圳的大巴上颤巍巍的一下来,赵木木就笑了,老头担着一根扁担,前面挂了脸盆,胶鞋,破袜子,后面挂了一床历史悠久的棉被,老头下车一边茫然四顾,一边频繁地用左手狂摸自己的腰带。赵木木越发笑得厉害,觉得这老头真可爱,钱藏在哪里,还这么明显地告诉别人,真是个大好人啊。于是赵木木就不动声色地贴上去,手中锋利的刀片极速一闪,一个硬鼓鼓的皮夹就到了手中。
　　赵木木找个背人的角落,拉开老头的皮夹子一看,好家伙,足足一千大元,真是人不可貌相。赵木木就笑得见牙不见眼,打了个嘹亮的口哨,扔掉皮夹子,晃着瘦骨的屁股收工回家。
　　回到好再来一零三房,赵木木往自己床位上一摔,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醒来后一抬头,就发现火车站上丢包的老头,正坐在对面的床位上冲他凄苦地笑。老头把嘴咧开,一嘴的牙齿参差不齐,牙缝大得能穿过一头大象,一看就是被老旱烟给祸害的。整个脸像个历经风雨的枣核,上下尖尖,中间鼓鼓,皮肤如同旧社会的天空,灰暗,腊黄,皱纹如同交叉纵横的河道,腰弯得像个失修多年的破弓。老头张开嘴对赵木木说,娃,看你有点面熟哇。
　　这句话吓得赵木木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心中似有万马奔腾,脸上苦得如同咬破了自己的苦胆。赵木木按捺住惊恐的心情,挤给老汉一个善良的微笑,说大叔,我长得比较大众化,请问您怎么称呼啊?赵木木说着一口河南普通话,很礼貌地问老头贵姓。老头回给赵木木一个慈祥的微笑,目光扫过赵木木少年老成的脸,用安徽普通话说,娃,我叫王宝根,你叫我王叔好了。
　　王宝根是来讨债的,零八年,五十六岁的王宝根撅着屁股跟随乡里的建筑队,在宝安一个工地干了整整一年,被太阳晒成了非洲鸡,身上的皮肤干燥得像罗布泊大盆地,年底一算账,工地领导请建筑队吃包子,喝羊汤,边吃边宣布发工资啦,但是——工地的领导扎着鲜艳的红领带,梳着中分头,翘着兰花指,细声细气地说出了但是,还把尾音拖得老长。
　　正在吃肉包喝羊汤的工友们一听说但是,纷纷住了嘴,把眼睛瞪得驴大,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像吊在房梁下的腊鸭一样。红领带转动细长的脖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发觉几十条体毛浓郁的汉子正目光狼一样的盯着自己。
　　红领带明显底气不足,声音瞬间阳痿下来:但是,我们董事长说了,只能每人先发百分之五十,余下的等明年再发。
　　短暂的安静后,整个工棚就像一锅沸腾的油,丢进了一头大肥猪,哗啦一声就炸了锅。工友们纷纷抗议,甚至有些热血青年直接问候了工地董事长的母系亲属,并合理预言了董事长过年吃饺子被噎死,过马路被车撞死,睡在家里煤气中毒死,个别的拍桌子砸碗。眼看着就要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武斗,红领带一看不妙,马上双手在空中乱抓,额头上汗珠密集,中分头也有点凌乱。安静,安静,大家安静,如果大家不同意,我再向董事长汇报一下,大家等一下。说完,红领带迈着女式小碎步,向董事长办公室跑去。
　　半小时后,红领带眉开眼笑地回来,先把自己给表扬一番,说是怎么怎么努力,终于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得董事长他老人家做出让步,同意年底前先把工友们百分之八十的工资给结算了,余下的百分之二十过完年后再结算。
　　红领带的话音一落,拍桌子砸碗的声音再起,这次红领带把眼一瞪,双手叉腰,一挥手,从门口就涌进一片黑衣保安。保安个个虎背熊腰,齐刷刷的墨镜,人手一条电警棍,空气陡然的就有一股萧杀之气。
　　红领带正了正自己的领带,喝了一口茶,用一只葱嫩似的手缓缓点过在场的每一个壮汉,像汉奸一样开始发表演说:
　　我同你们讲,发百分之八十的工资,董事长已经牺牲很大了,你们做的这个工地是个三角债工程,存在所有权纠纷,按程序,工钱要拖后才能付给你们。董事长体谅大家的难处,才答应先给你们百分之五十,后来又尽了最大努力,给你们发百分之八十。你们要是再闹,兄弟可要请几位活跃分子去派出所喝喝茶了!
　　如果大家老老实实吃包子,喝羊汤,揣钱走人,咱们就还是好兄弟,明年找个时间把余下的钱结了,有工程还叫上大家。
　　工棚里一阵骚乱,几个头头围成一圈开了个小会,最后终于妥协,接受条件,拿钱,走人。因为几个头高度达成共识,认为这个工程的老板背景很深,惹不起。再说剩下的又不是不结了,那就过了年再结算吧。
　　过年后,建筑队的头头们就炮弹似的打电话催剩下的五万元工资款,工地这边先是答应正在考虑,抓紧考虑,一定考虑,考虑了半年,恁是没考虑出一毛钱来。最后建筑队的小头目就开了个碰头会,决定凑份子钱派建筑队里的智多星王宝根远赴深圳催债。却不料智多星一来深圳,就被人给掏了包。
　　王宝根在宝安车站一下车,嘴里哼着革命小曲,摇头晃脑地就直奔好再来旅馆而来,因为好再来旅馆就直接开在汽车站边上,旁边立了个明晃晃的招牌:宽敞舒适,十元住宿。王宝根就笑了,心里的小算盘敲得脆响,我先住几天十元店,然后再找个看工地的活儿,我白天去讨债,晚上看工地赚钱,日他娘的,简直神仙日子哇。
　　老板,十元的,登个记。王宝根放下扁担,顺手朝腰里一摸,瞬间身躯一震,似被电击了一般,脸上得意的微笑凝固成一个巨大的恐惧。老板娘婉儿望着眼前的老汉耍宝似的表情,用嫩白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下:身份证,二十块,十块钱是押金。抓紧点。
　　王宝根用袖口抹了一把汗,忙不迭地抬起右脚,从袜筒里捏出一叠钱,零三碎四的能有个几百块,交了钱便被一个满脸雀斑的中年妇女给领到了一零三。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对面床上睡了个脏孩子,其他床位空无一人。王宝根心里猫抓般难受,一直在冥思苦想一个问题,钱是啥时候丢的?上车的时候?车上还是下车的时候?下车的时候摸了包,似乎还在,到底在不在呢,在还是不在?哎,都怪自己老眼昏花了,记忆力也开始减退,起夜撒尿的次数也多了不少,被人掏了包咋就恁是没发觉呢。狗日的偷包贼!
　　看着两眼发直的王宝根,赵木木前所未有地感到一阵压抑,他用嘴巴吹了吹头上顺到鼻尖的长发,感觉似乎有几百只蚂蚁在身上乱爬。此时,一只“小强”欢快地企图穿越赵木木的脚下,赵木木一个闪电脚,啪一下就结束了“小强”生命。王宝根赶紧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赵木木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王叔,你信佛吗?
　　王宝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头屑雪一般地在昏黄的灯下飘落,大侄子,不管穷富,人总得有个念想是不?这些年在外面飘风大浪大的,冷清的时候就念念佛,感觉就暖和多了。我给工地守了多年的夜,从安徽到北京,从北京到深圳,走了大半个中国,一到夜里鬼影都见不到一个的时候,我就念佛。说着王宝根在脖子上摘下一串佛珠,朝赵木木脸前一伸,说,人总得有个念想不是。
　　赵木木望着那串乌黑发亮的佛珠,那些乌黑的珠子似乎成了娘的眼睛,赵木木就突然想哭。现如今十八岁的赵木木,十四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那是一个怎样的家啊,赵木木在河南的老家,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还是赵木木的爷爷赵天柱留下的。赵木木的爹赵东方是个彻头彻尾的赌棍,别人都在地里忙春耕生产,他在家里天天修长城,修赢了喝酒庆祝,修输了以酒解愁,逢喝必醉,一醉就拿赵木木的娘练拳击,木木娘身上的伤痕长期触目惊心。但她生性逆来顺受,被暴打以后照样出门去地里干活,进门就给赵东方烙饼炒鸡蛋,还得天天去买一瓶二锅头。
　　终有一天,赵东方与乡里来的几个赌棍从旭日东升一直赌到星光灿烂,最后把自家用来种地的老黄牛给赌了进去。输了牛的赵东方像条濒死的土狗一样张着大嘴喘气,望着远去的老黄牛暗自运气,似要发出气功把牵牛远去的主儿一掌击毙。木木娘坐在炕上抹眼泪,对失去老黄牛这个巨大的财产痛彻心肺,嘴角抖得像十连发的机关枪,嘴唇都咬出了血。赵东方从赌桌上站起,脸色阴得能吓死几百只蚂蚁。他扯开橱柜,拿起一瓶二锅头就灌了下去,然后冲着自家的穿衣镜,像丢手榴弹一样把酒瓶狠狠地丢过去。
　　哗啦一声,穿衣镜碎了,赵东方与木木娘的结婚照也跟着碎了,同时碎了的还有木木娘那颗早已憔悴不堪的心。
　　他爹,你别再赌了,再赌下去,这个家就毁了哇!木木娘大喊一声,双手抓住赵东方的胳膊拼命摇,赵东方突然暴怒,举起修长城的老拳冲着木木娘的眼睛就挥过去。木木娘啊的一声惨叫,瘫坐在地,左手捂住眼睛,鲜血瀑布似的流下来。
　　赵木木把这一切全部看在眼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十四岁鲜活而又充满仇恨的心,大叫一声,顺手抄起擀面杖,兜头就朝赵东方的脑袋砸去。
　　事情的结果是惨痛的,木木娘被送进了医院,出来的时候,左眼只能看到微弱的光,还留下了顽固性的偏头痛。赵东方犯故意伤人罪,劳动改造三年。赵天柱看到这个破败的家,急火攻心,双腿一蹬,死了。赵木木握着娘的手,说娘,我不读书了,我去南方打工,挣钱给你看眼睛。一贫如洗,外债累累的木木娘,已经无力负担娃娃的学费,她倚在村头的老枣树下,望着娃娃远去的小小背影,眼泪细细地流。
　　赵木木跟随村里的强哥来了深圳,在一个工地上干小工,干了半年,工地完工,结算工资的时候工地要打白条,说是半年后结账。强哥就用安全帽表示了反对,一帽子就把工地的一个头儿给敲趴下了,血从工地头儿的脸上流下来。警察叔叔的警车响起来,强哥被拷走,故意伤人,判了五年。赵木木就对建筑工地产生了恐惧,再也不敢去干活。
　　接下来,赵木木到一个小饭店干小工,洗盘子,给厨师洗菜打下手,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胖子老板给赵木木发工资,说这个月你打碎了两个盘子,扣一百,客人投诉你三次,说你洗的菜不干净,扣三百。喏,这是五十块钱,你拿去吧。
　　赵木木瞪着血红的眼睛,没日没夜地洗盘子,一天狗一样的干十五个小时,到头来只给五十块?!赵木木的血往上涌,拿起一个盘子,问老板,碎一个盘子多少钱?
　　胖子老板瞪着猪一样的眼睛,摇了摇手中的票子说,五十块。话音一落,赵木木手中的盘子也落了下去,然后拍拍手,说好了,两清了。
　　后来赵木木睡桥洞,睡公园,结识了几个江湖高人,高人们教给赵木木从路人口袋里免费取钱的本领。后来赵木木的本领越来越熟练,艺高人胆大,脱离了队伍,当起了江湖游侠。
　　赵木木住进好再来旅馆的第一个晚上,第一次给娘写信:娘,我在饭店干小工,老板说要是干得好就让我学厨师,我现在一个月能赚五百块钱,刚从邮局里给你寄了三百块。你要是收到钱,就让对门的柳树哥代笔回个信。你要拿钱买药吃,治眼睛,治头痛,不要舍不得花钱。明年我就能当厨师了,厨师一个月能赚两千块呢。娘,你就等着享福吧,回信记得写这个地址:深圳市宝安区幸福路二十六号好再来旅馆一零三房,赵木木收。
　　赵木木把信投进信箱,回到房间,趁着没人,倒一碗开水,把几粒黄豆放在里面,然后勤快地反复抓豆,水凉了,再倒一碗继续抓。细密的汗珠流过赵木木坚毅的眼睛,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起,答应娘了呢,明年自己就是厨师了,一个月能赚两千块钱呢。
　　王宝根把佛珠重新挂在脖子上,双手合了个十,看到赵木木眼里闪烁的泪水,就慈祥地拍了拍木木的肩,娃娃,想家了吧,你在这里做什么工作呢?赵木木吸了吸鼻子,迟疑了几秒,赵叔,我在饭店干小工。
　　窗外亮起灯光,有音乐响起,赵木木知道,这是隔壁的帝王洗脚城的洗脚妹们,在门前做操招揽顾客。一到黄昏,帝王洗脚城就放流行音乐,一群穿得特节约的动感小妹一字排开,扭屁股晃腰。一些路人或停或走,各色车子在拥挤的大道上时快时慢,霓虹灯开始闪烁城市的夜空。每当这时,赵木木总会精神抖擞地挤入人流,而今夜是个例外,他要放一天假,他得了一千元巨款,而他的幸福就来自对面床的老头。
　　赵木木从床底下拖出一箱方便面,想了想,递了一个桶装面给王宝根。王宝根接过,从裤袋里掏出三块钱,娃,我知道这是康师傅牌的,小店里卖三块钱,我可不能占你便宜,钱你收好。
　　赵木木迟疑了一下,接过钱,一抬头,刘赖头就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他瘸腿的媳妇黄小花。赵木木站起身,像个中央委员一样,一指床头坐着的王宝根,刘总,这是我们的新室友王叔,王叔,这是我的好朋友,深圳再生资源回收公司总经理刘发财。刘总,喏,后面是他的夫人,公司财务主管黄小花女士。
　　刘赖头头发少得像沙漠里的绿色植物,一副身板被三级风一吹就能飞上天,皮肤黑得像从煤矿里刚爬出来,他快速走到王宝根面前,说老哥,别听这娃瞎说,我还什么刘总,就是个捡破烂的,这是我老婆,叫她小花好了。黄小花肩膀头一高一低的走到王宝根面前,羞涩地笑笑,用浓重的安徽话说: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咱们出门在外,不当官不当将,苦里刨食的都不容易,不管住长住短,大伙之间多照应。
　　黄小花很勤快,变戏法似的从床底搜出一个电饭煲,倒上水,等水烧开,从黑袋子里抽出一把面条,放点葱花、鸡蛋进去,不一会香味就迷漫全屋。王宝根眼睛一亮,喉节蠕动,说大妹子,旅馆里还让做饭?
　　让做,只要你打算长住,一个月交给胡老板二十块钱电费,就让你做。不过做饭要千万小心,住的人多,可不能出火灾,做好饭,要把炊具给藏起来,要不遇到政府单位清查旅馆,看到会被没收的。他大哥,你也来一碗,木木,你也来一碗。
　　黄小花盛了两碗面条,分别递给王宝根与赵木木。
　　刘赖头来深圳捡破烂已经有些年头了,一开始自己一个人捡,白天穿梭在各条街道的垃圾桶边,臭水沟旁,与苍蝇蚊子成了亲密朋友,晚上就睡桥洞或者某个单位豪华的屋檐下。后来捡破烂捡出了成绩,就把老婆一个电话叫过来,夫妻俩同心协力,共同捡破烂发财致富。由于不是一个人战斗,刘赖头牵起自己老婆的手就住进了好再来旅馆。刘赖头也是讲感情的主,一住就快一年了,由于一零三房住的都是爷们,刘赖头就让老婆住女士宿舍一零二。
　　赵木木同刘赖头住久了就成了好朋友,有一次赵木木问刘赖头,刘总,你住一零三,你老婆住一零二,你们一天在深圳大街上捡那么多人民币,怎么不去二楼住?三十块一晚上,搂着老婆睡多舒服。
　　刘赖头就憨憨的笑,说木木,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住二楼要三十块呢,一个月就要多花三百块钱。你知道我儿子在北京读大学,他的学费可全靠我同你黄婶捡破烂呢。出门在外不容易,能省点就省点。
　　赵木木就狡猾地背着手在原地转了几圈,冲着刘赖头嘿嘿一笑,大叔,要是你想那个了,可怎么办?
　　什么那个?刘赖头装作不明白。
　　就是那个那个呀。赵木木用两个手指纠缠在一起,嘴里嘿嘿直笑。
　　刘赖头用手点着赵木木:你个王八糕子,人小鬼大,哎,还不是钻桥洞,趁黑天,匆匆几下子了事。
　　在刘赖头的叹息声里,赵木木锁紧了眉头,他真诚地望着刘赖头的眼睛,说刘叔,要不以后你们就在宿舍里办事吧,外面多冷啊,让治安碰到了也不好看。咱们一零三住的基本都是老熟客,基本上都是早出晚归,来几个新客白天也是忙着去找工作,只有我,是在饭店里上夜班。说到这里,赵木木的声音小了下去,我白天睡觉,晚上干活。
　　要不这样,赵木木干瘦的手在空中一挥,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我同老板讲一下,每周的一三五调班,下午上班,你们两个就可以在宿舍里办事。
　　刘赖头激动得嘴角发抖,一把搂过赵木木,说娃,委屈你了,以后我让你婶子天天给你煮面条吃。
　　从那以后,刘赖头重新在室内拥有了幸福生活,很多个下午,刘赖头悄悄摸进一零三室,后面跟着一瘸一拐的黄小花,随后铁架床上便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每每大汗淋漓地从战场上凯旋归来,刘赖头都幸福地点上一支劣质香烟,在那香烟袅袅的深处,刘赖头似乎看到儿子正怀抱书本昂首挺胸走在宽敞的校园里,儿子的笑是那么的自信。
　　赵木木狼吞了一碗黄小花递过来的面条,把碗一伸,呲起牙笑,婶,我还要一碗。
　　不能要了,不能要了,我还没吃呢。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赵木木知道,是诗人回来了。诗人戴一副深度近视镜,白天在各大街头支个桌子,点头哈腰地要求大街上匆忙的过客办张信用卡,大哥,喂,来来,办张信用卡吧。喂,美女,一看你就是信用特好的人,来来,办张信用卡吧。诗人推销了半年的信用卡,得到的提成也就刚刚够住十元店。但诗人睁着诗人般的眼睛告诉赵木木,说兄弟,当信用卡推销员只是我谋生的手段,我惟一的职业,我惟一的信仰,就是写诗。
　　赵木木望着诗人英俊的面庞,迷茫的眼神,颀长的身材,黑黑的皮肤,说诗人大哥,你是大专毕业,按正理可以找个体面的工作啊,下了班也可以写诗啊。
　　诗人给了赵木木一个忧伤的眼神,你以为大专生现在还是个宝吗?说着,他用手一指隔壁的帝王洗脚城,那里的领班都是大专生,上次我过生日,去洗了一次脚,最便宜的那种,二十块钱的,给我洗脚的二十八号就是个大专生!
　　赵木木迷茫了,他不知道,他离开学校多年,曾经让人高山仰止的大学生们,竟然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诗人挥了挥手,说好了,木木,我要写诗了,我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名扬天下。你信不?
　　赵木木望望诗人坚毅的目光,坚定地回答:我信!
　　诗人现在闻到喷香的面条,迫不及待地就要讨一碗来吃。黄小花笑着给诗人盛面条,说诗人,按照惯例,你吃面条前得朗诵一首诗。
　　诗人接过面条,来了一个立正,开始朗诵:大海啊,你全是水,骏马啊,你四条腿!满屋的轰笑声起,赵木木笑得前仰后合。
　　大家的笑声很快安静下来,因为在这个华灯初上的夜晚,一零三房间里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此人气势磅礴地走进来,是老板娘亲自带领来的,胡夫人指着一个空床位,说先生,今天晚上你就住这儿吧。
　　客人一来,所有吃饭的人们都停住了,眼睛齐唰唰盯住来人。来人穿戴很讲究,发型梳得一丝不苟,皮肤保养得就像吹弹可破的冷却了的牛奶,庄重,大气,陡然间就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感觉。
　　来人双手提到胸前,往下按了按,声音和蔼地说,打扰大家了,大家请吃饭,千万别拘束,我同你们一样,今天只是个房客。
　　赵木木一晚上都没睡好,凭他久经江湖的经验,越发觉得来人不简单,神秘中透着富贵。
　　要不要行动?赵木木在床上烙了一夜的饼,想施展本领,却被神秘男人的气势所威慑,最终没敢行动。
　　没等赵木木摸清神秘人是何方神圣,接二连三的怪事又发生了,最近一零二女士宿舍住进了一个美女,确切说是一个小美女,十五六岁年纪,皮肤白白,眼睛大大,每天早出晚归,最奇怪的是手里还抱着几本书,身穿干净校服。赵木木觉得好奇,就在女生入住的第三天尾随了女生。女生走过一条街,转了一个弯,眼前就是一所中学,女生在许多穿校服的同学们中间,安静地进了学校。赵木木把嘴巴张得老大,想破了头都想不透,一个如花似玉,正在接受高中教育的女生,为何要住十元店。
　　过了几天,赵木木午休起床,晃着身子走过一零二房间去卫生间,就突然听到房间里传来极压抑的哭声,哭声就像一根坚硬的钢针,扎进赵木木的肉里,害得他的心生疼。赵木木敲了敲门,屋内的声音迅速小了下去,没人给赵木木开门,赵木木又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女生眼睛哭得像雨后的红桃子。
　　赵木木尴尬地搓着手,说同学,没什么想不开的,干吗要哭呢,你说对吧?
　　你能帮我吗?女生眼睛定定地望着赵木木。
　　可以,只要能帮上忙,我就帮。赵木木握握拳头。
　　那好,我没钱花了,你给我二百块,不过事先说明,不是借的,是送我,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女生挑衅似的看着赵木木。
　　赵木木在心里咬了咬牙,说好,我送你。
　　不后悔?女生进一步问。
　　不后悔,来,给你。赵木木从裤兜里掏出钱,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不后悔。
　　女生一把扯过赵木木的钱,给了赵木木一个伤感的微笑,说你真傻得可爱,说罢走出了好再来旅馆。
　　晚上,女生找到赵木木,要赵木木请吃饭,赵木木爽快地答应了。两个人来到街对面的小饭馆,叫了几个菜,接下来赵木木就瞪大了眼睛,原因是这女生太厉害了,她叫了六瓶啤酒,不用杯子,直接拿嘴吹,一转眼,三瓶啤酒下了肚。久经江湖的赵木木傻了,没想到外表文静的女生简直就是个战神!
　　女生嘴里泛着饱嗝,眼神迷离,头发散乱,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丢给赵木木一根,自顾自的点上,拼命地吸,时不时的冲赵木木傻笑。她告诉赵木木,她叫刘小蝶。
　　刘小蝶穿着一身整洁的校服,抽着好日子,一手拿着啤酒。街上人来人往,赵木木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他在心里想,这就是我正在经历的生活吗?
　　吃饱饭,刘小蝶拉起赵木木的手直奔好再来旅馆,到了一楼,刘小蝶并没有停住,直接上了三楼。赵木木知道,三楼是好再来旅馆最高级的客房,有空调还有独立洗手间,赵木木搞不懂刘小蝶带他来三楼干什么。刘小蝶拿着钥匙抖着手,喘着粗气开了三零六的房门,一阵凉爽的空调让赵木木感到特别惬意。
　　刘小蝶把赵木木按在沙发上,目光盯住他:木木,我没什么可以报答你,你的钱我还不上,我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临走之前,我把自己给你。木木,你要相信我,我虽然吸烟,买醉,但我的身体是干净的,我从没接触过男人。
　　说着刘小蝶松开赵木木的肩膀,在狭小的房间里转了一圈,荡起的裙子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柔顺的长发散落在额头,像极了一只忧伤的蝴蝶。刘小蝶含着泪,对赵木木微笑,木木,便宜你了,二百块就能得到我的身体,快去冲个凉吧。
　　赵木木口干舌燥,心口跳得厉害,看了多年A片,他明白下一步刘小蝶要干什么。十八岁的欲望呼啸而来,赵木木喘着粗气看刘小蝶,此刻有两行泪水从女孩美丽的脸庞滚滚落下,像极了四年前娘站在老枣树下望着自己背影留下的泪水。赵木木突然心口一痛,大叫一声,拉起刘小蝶的手就跑出了好再来。
　　在宝安都之都广场,女孩扑在赵木木怀里,大哭着告诉赵木木自己的不幸。爸爸两年前有了外遇,大闹着同母亲离婚,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学会吸烟,喝酒,骂人,打架。爸爸经常打母亲,更可恨的是爸爸的二奶帮着父亲打母亲,我气不过,就拿起一个水杯狠狠地扔到了二奶头上,二奶流了血,哇哇叫着让爸爸伸张正义。木木,你知道吗?我爸爸竟然打了我一个耳光,大声叫我滚出这个家。于是,我就滚了出来。
　　那你妈妈呢?你也可以同妈妈呆在一起啊,没必要住十元店啊。赵木木心疼地帮女孩出主意。
　　女孩摇摇头,说后来妈妈看爸爸铁了心要离婚,就住到她的一个老同学家里,那个叔叔是单身,早几年离了婚,他爱我妈妈,也同意结婚,只是提了一个条件,就是不能带小孩过去。
　　于是,你就住了十元店?赵木木惋惜地说。
　　来这里那天,我爸爸同他的二奶去新加坡旅游结婚,我妈妈同那个叔叔去海南度假散心,他们有着他们各自的幸福,他们都不要我了。女孩哭泣着低下头。
　　赵木木搂着女孩肩膀,泪眼朦胧地告诉女孩他曾经的不幸,最后说,再怎么苦,我们都要坚强地活着。
　　几天后,神秘男人邀请一零二与一零三房间的全体房客去附近的君辉大酒店吃饭,一开始大家以为是个玩笑,摇着手说不去,神秘男人态度诚恳,一脸的真诚,大伙最终还是去了。君辉酒店大大的包房里,神秘男人西装革履,神采奕奕,他朝所有的房客深深鞠躬,他说:我在一零三住了整整一周,我感谢大家,感谢大家继续给予我奋斗的力量。十年前,我一无所有,我住在一个破旅店里,也是十块钱一晚。我出门找了很多工作,因为我的身份证被偷,所有的工厂都不要我。我后来绝望了,身上交了店钱也没有了一分钱,我躺在床上流眼泪,两天没有吃饭。后来,一个捡破烂的大叔看我不对劲,问了我情况,送我一百块钱,他说,孩子,坚持下去,日子会好起来的。
　　我靠着那一百块钱,十年后,我的身家过亿,但十年后的今天,我越来越懒惰,花钱越来越大手大脚,我越来越贪图享受。我成功了,但我却丢掉了向上的灵魂。因此,我回到十元店,我要重新找回自己向上的灵魂。
　　是你们,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你们贫穷,但你们乐观,善良,你们有着自己的幸福与理想。刘发财,你虽然捡破烂,但你的儿子却是你的幸福与骄傲;赵木木,虽然现在你是个小小的小工,但你的理想是当一名厨师;王宝根,你虽然看了多年的工地,但你脖子上的佛珠就是你最幸福的寄托。
　　人活着,不管你多富有,还是多贫困,这些都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丢掉了向上的灵魂,如果魂丢了,再富有迟早也会变成个穷光蛋。话反过来,如果魂没丢,即使你现在是个穷光蛋,但迟早你会是个富翁。谢谢大家!
　　神秘男人演讲完毕,深深地向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再次鞠躬。
　　
　　三个月后,赵木木进了一个厨师培训学校。这天早上,赵木木站在初秋的凉风里,送别王宝根,王宝根担着他的扁担,笑呵呵地跨上开往安徽的大巴。临走前,他送给赵木木一小串佛珠,但他并不知道,在他历史悠久的棉被里,有赵木木偷偷藏进去的一千块钱。神秘人是深圳某区的一个政协委员,一过问,工地就马上把拖欠的工钱汇到了建筑队指定的账户。王宝根圆满完成了任务,金秋收获的季节即将到来,他要回家收玉米。
　　刘小蝶也要走了,赵木木站在即将出发的从深圳开往湖南的大巴旁边,朝着刘小蝶傻傻的笑。刘小蝶转学了,她决定逃避自己的爸爸妈妈,回姥姥家读书。她送给赵木木一个好看的玉蝴蝶,她轻轻地在赵木木的额头吻了一下,说木木,记住,一定要等我。
　　一个月后,赵木木头戴高高的厨师帽,从会计手里接过了二千二百块钱工资。下午时分,阳光慵懒,赵木木从好再来旅馆的门前走过,他安静地走进邮局,平静地汇走了二千块钱,安静地往信箱里投了一封信,信里有几处被泪水模糊的地方,但有一行字却分外的清晰:娘,我当厨师了!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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