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隐约看得见高大的建筑群起,我一直站在甲板上眺望。进入黄浦江,换上布鞋,将伴随几千里的草鞋扔到水里,不太久之后,船靠在了码头。上海,祖国最大最现代化又极具文化传统的城市,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眼前终于有机会投入她的怀抱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啊!心头那份激动那份兴奋,是不必说的。这时间,是1965年5月中旬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来的任务是修改长篇小说《春潮急》。上岸之后,一切都感到十分新鲜,便不急于马上去出版社报到,漫步街头,四处张望观光。像从前人形容的,到了山阴道上,目不暇接。随后的几个月里,只要有空闲,我总是怀着很浓的兴致走出住地,贪婪地各处转悠。因为,对于我这个来自偏僻小地方的人来说,无论是那些五光十色的商店,还是那些豪华气派的高楼,或者大异于我家乡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文化气息,都觉着那么有趣,那么富有吸引力,让人想去尽可能多地了解。
　　最突出的印象,是街道十分清洁。外国报纸曾有报道,说上海环卫工人,跪在人行道上用抹布洗擦地面。这样的事,我始终没有看见过。但那地面确实干净,比如南京东路,有些段落,差不多到了一尘不染的地步。那时,我还在瘾君子之列。相当一部分瘾君子,都有不注意卫生的习惯,我也是。有次在外滩,吸完烟随手一扔。忽然发现,竟然是那么刺眼,仿佛就像自己在自己的书桌上作了孽,不由得觉着狼狈。仓皇中,赶紧作补救。自那以后,便改掉了随地吐痰、乱扔烟头的恶习。这算是文明的上海,对我的一次“改造”。
　　我长久生活在农村,心里也就时时念着农村。住在上海,看不见农村。但有菜市场,可从摊位上摆放的蔬菜、肉类、水产品等,间接窥见一些农村农民农业生产的状况、气息。散步时,每走过菜场外面,我都喜欢进去转转。那个年代许多时候,全国大多数地方,农业生产均不景气,食品总是紧巴巴的。但上海却颇丰富,无论哪一个菜场,无论哪一天,无不摆得满满的,品种也极多;且价格不贵,跟我所熟悉的四川不相上下,有的还低廉一些。销售者服务之好,尤令我惊讶:你买鱼,他会帮你把鳞片和脏腑清理干净;买肉,只要提出要求,他会照你说的切成片,切成块。久了,逐渐知道,这种高质量的服务,不单是在菜场,而是上海文明的一种折射,遍及各个行业。有好几次,走在街头,临时买只大梨或苹果解渴,售者总是问削不削皮。我当然愿意。然后他就开始作业,那功夫,那认真,每次都让我感动不已:削出的皮,薄薄的,细细的,连绵不断;削完了,交到手,皮竟然把果子全部包着,吃时避免了手与果两相污染。服务到如此充满人情味的程度,恐怕只有上海这个城市才会有的。
　　上海风气特好,大多数人,都乐于助人。比方,你在大街上向人问路,立刻就有几个人停下来为你介绍最佳的走法。这情形我自己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有好些回,替我指路的人,为了让我走捷径,还主动带我穿弄堂,陪我走好远。事过多年,每一回忆,心里总联想到年轻时在川西北山乡漫游,找不到路,乡亲们放下手中活,主动给我带路,翻过一山又一山的情景。山乡偏僻,人纯朴,心善良,所以有此善行,没想到繁华之极的大上海,也有这样的人,而且很多。
　　当然,最使我感动,也最令我难忘的,还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和几任领导。迄今为止,我一共发表过六部长篇小说,其中就有四部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的。为了我的小说,他们不惮辛劳,一遍又一遍地细读我那些字迹潦草又冗长无度的稿子,一次又一次地专程到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四川,提出修改意见,和我交换,又几次为我向单位请假,安排我到出版社住下,专门修改。前后三回,将近四年,其间,编辑和领导,以及后勤上的同志,上上下下,对我的关心和关怀,真正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如果细说,可以说上一天两天,如果要写,可以写成很长的文章。
　　我多次向人说过,自己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培养出的作家。没有这家杰出的历史悠久的出版社的尽心扶助,我不可能最终走上这一条路。宽点来说,也是上海深厚的历史传统和浓烈的文化氛围哺育了我。那之前,我很喜欢30年代活跃于上海的那些作家的作品,读了许多,但真正说来却不甚了了。直到在上海住下,零距离地和这个东方大都会接触,感受她的历史,感受她的生活,感受她的风貌,感受人际之间的日常交往,感受普通百姓基本的心理习惯,久而久之,我才逐渐从较深的层次上领会到了那些作品的妙处,使我在艺术欣赏上大受其益,对小说创作,也悟出了一些从前不曾知道的道理。
　　生活在上海,不免时时想到家乡四川,不免拿家乡和上海相比较,发现两者之民风、民情、民习、民俗、生存状况、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心理习惯、人文传统等等,竟是那样的不同,各自的特点都是那样的鲜明突出。那时的感觉,上海真像一面镜子,对照之下,使我在真正的意义上,进一步认识了自己,认识了四川和家乡的人民。文学作品不是在于描写独特吗?于是在修改小说时,就尽量摒弃一般,努力将我所写的生活、人物和地方独有的特色展现出来。这实质是一种提高作品艺术感染力的有效途径。上海是一座伟大的文学大熔炉,近百年来曾经铸造出许多作家。这些作家不少是外地人,到上海生活下来后,受上海熏陶才渐渐成为作家的。他们是不是和我有同样或接近同样的感受呢?我想多多少少是有的。
　　在长长的岁月里,上海一直在我心中。和人闲聊,话题涉及上海,我总禁不住心神振奋;新闻媒体凡有关上海的消息,我都兴致盎然地去听读。朋友们也时不时来电来信。从各个渠道中,我知道上海这些年里,各个方面都在日新月异,迅猛发展,一切远非我所在的那几年可同日而语。
　　大上海,我怀念您!祝您更加繁荣,更加辉煌,更加璀璨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