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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里,最有感觉的节日就是圣诞节。圣诞节在假期里,而且是期末考试之后,跟之前的感恩节大不相同。整个十二月,我们注视着圣诞节一点点走近。今年我看到的最早的圣诞的影子,是在Grand 大道上一家卖电器的店。小小的广场,旁边竖起红红扁扁的圣诞老人。那一刻我正听着音乐,车里在放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听得心里一片柔软。那时我还在痛苦地准备考试。然后的圣诞就是我们家里的。楼梯上搭起来一排玩具圣诞老人的头像,楼梯扶手缠绕着鲜红的丝绒。接下来,我们这条路一家家要亮起灯了。商店门口出现摇铃的人,号召大家给穷人募捐,让流浪汉也吃上一顿圣诞晚餐。广告多起来,警察多起来。电视里放的,都是鼓动圣诞气氛的故事,到处是由圣诞感引发的宽容和慷慨,虽然俗滥,到底象像童话一样可爱。狄更斯的圣诞故事,大抵也是如此吧。到了12月23日,24日,据说是人们疯狂购物的日子,于是连这小城也显出了一点拥挤。我一般23日去商店,果然见到人头稠密了些,民族人种齐全。如果这是大城市,更会斑驳得好看。人们买的食物或者为圣诞节准备的晚餐其实都不新奇,总是蛋糕甜饼啊肉啊冰激淋的老一套,顶多会出现一些新鲜的小点心。美国人对食物的想象力跟中国人比实在差得太远了。
然后,25日那天,街上刷地一下子空掉,空得寒凉,空得到处是停车位,空得让人如果在路上跑,如果在车里放音乐,就有点惆怅。虽然那音乐常常是温暖的圣诞歌曲,教堂康塔塔,或干脆是,成为平安夜标志的《弥塞亚》。原来,到了圣诞那一天,理应万事皆休,所有的世俗繁华都在24日那一天。
每年12月24日我都去教堂。去过一家大教堂,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房东太太建议我去,因为她在那里弹管风琴。那是一个类似罗马天主教的教派,仪式细致气派,让人迷醉。去年和今年,我都去路德教堂。
我爱这里。
祭坛上的五彩玻璃,高高挂起的耶稣像,四周墙上的十诫标记,牧师读经的席位,洗礼用的金色器皿,这些在我眼里都充满温和的神秘感。说是温和的神秘,是因为我太熟悉这里,所以慢慢消解了其中的激动。我常见他们来来往往,有人打扫卫生,有人调琴,有人唱歌。这无非是一个宽广的场所而已,冬天我听过暖气的声响,盛夏吹过电风扇——我在这里弹管风琴,所以对一切都不陌生,也不厌倦,看看教堂里的四周总是心里踏实。
教堂的人多来自小地方,一副“不知有魏晋”的神色,跟作为唯一的外国人的我天然地疏离。然而同时他们对人也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所以大家感觉还算舒服。我跟这里发生联系,主要是因为在这里弹管风琴,于是就跟他们熟起来,算是缘分吧。礼拜我常常来,虽然不是基督徒。他们走上祭坛领圣餐的时候,我作为非成员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不动。
美国人生性喜动,加上圣诞节的传统是举家团圆,所以大家都在路上,参加本地圣诞礼拜的人不多。我到的时候稍早了些,我的管风琴老师正在弹琴,带着两个人练习合唱。天,宽广厚实的管风琴声在空气里竦动,而那简朴的歌声好象是来自我体内的一股温泉向外喷发,把全身都冲散。我当时有种冲动,想让自己受洗。
当然我没有,只是像往常的无数次一样,跟基督徒们(大多是大学生)一起做礼拜,唱赞美诗。圣诞的礼拜有些特殊,除了通常用的赞美诗歌集,还有临时添加的插页。像往常一样,每个人拿一柄小蜡烛,在管风琴的前奏中入座。穿着白袍,身躯肥大的中年牧师吉尔先生虽然没有受过音乐训练,也不识谱,但有着完美的嗓音和音乐感觉,听他唱诗是我的莫大享受。管风琴老师也唱得很好。大家都唱得很好。真奇怪。这些人都是跟这些诗歌一起长大的,处处怡然心会,而在这传统之外的人,一招一式都要吃力地学起。幸好我能读谱,翻到哪里都可以跟着唱下去。唱下去唱下去永无休止。常常,一个不变的音持续几拍,此间可以唱一个句子,维持在同一音高上。赞美诗集因教堂而异,其中最早的歌作于公元五世纪左右,那原本写成拉丁文的短句子,在我读来意境无比丰饶,如同中国的《古诗十九首》。千百年来,这些一段段的赞美诗漫成汪洋,又历经增删。人们以歌声向它倾泻,灌注,最后歌与歌汇合,消融。这些歌简直像日常的生活,左右逢源,无穷无尽,人们在其中有时涌起感觉,有时任它平平路过。
我们由慈悲经,荣耀经等等开始,然后是“圣诞九课” ,牧师朗读一节一节的圣经选段,众人按程式应答。诗歌集扉页上有些每次必唱的歌,好听得不得了,而且有一首歌,充满了半音阶和转调,迷人得有如魔鬼的诱惑,悄然露出人心中的野性。每当唱到这里我的心都开始涨起来飘起来,简直有些惊慌。然而他们若无其事,也许习以为常了。接下来是“今日赞美诗” ,大家起立,跟管风琴齐唱,然后坐下来听牧师讲道。气氛稍稍松弛,好像进入独奏的华彩段。再往后是教徒的捐献,接下来领圣餐。教徒中有八九岁的小男孩,有肩上扛着小宝宝的男人。他们在管风琴的音乐里默默地走到祭坛旁,垂首跪在台阶旁。牧师弯下身子挨个给他们酥饼,让他们喝酒,对每个人说上帝祝福你。在这之后,有一首圣诞晚歌,大概就是人们熟悉的《平安夜》。这次不是由庄重的管风琴演奏,而是两个女子在教堂门口,对着我们的后背,弹起铮铮轻响的吉他。这种时刻在其他节日的礼拜也不少见,有时是突然出现吹长笛或弹竖琴的女子,此情此景,人想不被打动也不成,因为情景的穿插闪回实在绝妙,而且竟让人想起古希腊诸神,那有水有酒有鲜花有纵欲的光景。我想偷偷回头看,想必那是两个美少女。然而大家都不回头,我也不好意思。
礼拜结束后,惯例是牧师站在门口,与大家挨个握手,祝福。我的目光所及,所有人都会向我说“圣诞快乐” 。从教堂出来,道路依然空荡,相濡以沫的人群顿时如蒲公英被吹散,只有刚听过的教堂歌声没有被寒风洗干净。
小城圣诞,也许一切都只是程式而已,就好像我听了多次的音乐,新鲜是没有的,只有熟稔和放松。在一个成长于基督传统之外的人眼中,圣诞是他们的一部分,你看那些白人揖让有加而又彼此隔膜,那平日的举手投足间皆有圣诞。如今我被笼罩于此,只缘人的情绪反应机制幸运地独立于容易愤世嫉俗的大脑——这些贴近皮肤渗进来的喜乐和温暖,总还是让人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