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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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眸


  我被一场梦惊醒。
  一只眼睛,一只硕大的眼睛,从大地上张开,依稀是故乡,又依稀是混沌的世界,那只眼睛张开就没有合上,睁开,再睁开,我模糊地看到两个字:地眸。于是,我醒来,在茫茫暗夜之中,一切都是黑的,我惊恐大地为什么张开了一只眼,在暗夜里,我思忖着这个世界。
  也许是因为干渴,大地渐渐缺少了纯净的水分。流淌在她身上的可供人类使用的水只有三分之一了,其余的已经被污染,有三分之一永远不可再用了,大地焦灼的心再也无法抑制住悲伤,于是她睁开了一只眼;在大地上横行的垃圾、嘈杂的汽车、喧嚷的人群,让大地无法安静,于是她睁开了一只眼?或许那无休无止的薄膜,一年又一年覆盖着大地,只为着人类的贪婪,而让大地感觉皮肤已经失却了原来的纯洁,无法自由地呼吸?或许大地看到了和我一样诞生于山乡而游历于城市的人疏远了大地而怨艾地睁开一只眼睛?
  那只眼竖立在遥远的大地上,而不是横亘在大地上,这只眼睛发出的光微弱而平静,好像装着苍穹与大海,历史与未来,装着我的家乡与这个越来越膨胀的城市。我似乎看到地眸已经风干了,如秋天里飘散的落叶,无助而仓皇。
  我在暗夜里颤抖着,如一只兔子见到狮子般觳觫着。想起那个雨夜,她尽情地吮吸着雨水,拔节的草在她身上长起来,大地是万物的母亲啊!而万众长久忽略了母亲的存在,让她哭泣,让她在暗夜里睁开了一只眸子,这只无助的眼睛,无奈的眼睛,可怜的眼睛啊!
  突然,有一种想回家的冲动。那一夜回忆起母亲,在一个高大的围墙内,母亲在那里似乎呼唤着我和弟弟的到来。四面围起的高墙里,里面什么也没有,高墙耸立着,我刚想问询母亲在哪儿歇息,在哪里吃饭,在哪里与人闲聊?天就亮了,我惊异于那没有一棵树的院落,惊异于大地怎么不长哪怕一棵植物,石头砌筑的高墙:冷漠、凄凉。我睁开泪润的双眼,母亲不见了,母亲消失在天光里。我痛恨黎明,痛恨与母亲相聚的时间这样短暂,远没有母亲在我和弟弟小时彻夜讲古那般温暖。
  而故乡一直在远方,生我养我的故乡,贫穷一直是她的代名词。我的童年行走在山乡,而后一直远离了她,远离了那片年年给我食物与温暖的土地,远离了土地上的河流与植物,远离了那山,那消失殆尽的童年。故乡成了记忆里的树叶,城市里的混凝土隔离了我与大地的亲密接触,那地眸就是地母打开的一扇门吧,她想吸引我对大地的关注。
  许多年没有回故乡了。“叶落归根”这个成语寄托了多少人终年的梦想啊!对大地的依附,对故乡的怀念,对母亲的衷心,一直是人走不出的围墙。在围墙里有爱,有温暖,有安全感。纵使没有风,没有雨,没有植物,没有河水,没有山路,站成一尊石像,也要依偎着母亲。
  我该怎样回眸大地之眸?大地之眸所藏的万千情怀我该怎样去解读?在蓝天之下,在月光之中,在海的咆哮、风的追逐里,大地平静地睁开她的一只眸子,我颤抖着,不希望她睁开另一只眸子;我应该考虑为母亲做些什么,考虑母亲肌肤的洁净,思虑母亲呼吸的匀称,让大地之眸在沉睡中平静下去,养育一代又一代。

大地的语言


  大地是沉默者吗?大地拥有千万种语言!
  孤傲的石头是它的语言,挺立的大树是它的语言,柔软的庄稼是它的语言,溢香的荷花是它的语言,天的澄明也包含着它的语言。草原是它的散文,大山是它的长篇,流水是它的诗歌,飞燕是它的心声。
  我习惯了在城市里行走,习惯了这份天与地之间的悠远。每天脚踏大地,路过蝶飞蜂舞的花园,与晨练忙碌的人们擦肩而过,在大地上行走,感觉到悠然,恬静和踏实。在大地上仰望苍天,你会领略大地的广博、蓝天的悠远。风吹大地,会把一个人的心从冬吹到春;踱步炎热的夏天,大地开始沉吟;秋来了,蟋蟀开始唱歌。我愈来愈喜欢一步一步地行走了,如那沉默不语的蚂蚁。荷花池从枯萎中醒来,又从鲜亮中走向枯萎,亭子的二胡声牵来夏风,落叶迎来初冬的笛声。在城市公园欣赏城市里的庄稼,它们排列在城市的田野里。
  我享受过秋天城市里的收割,这种收割更注重仪式感。和乡野里的收割不同,收割者脸上透出收获的欣喜而缺少农民惯有的疲劳感。清晨沿着公园行走,亲近草尖上的露珠,亲近成长的一切,感受大地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嗅闻着野草的清香,感受草们的身姿。大地是很会说话的智者,它操着万千语言,呈现大地的千姿百态,仰躺在大地上,倾听大地的心声,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了。
  可更多时间,我感觉大地长着一双眼睛,它用双眸凝视着人类对它的摧残。我对着大地歌唱,我向大地祈祷,我甚至静默成一块孤独的石头融入大地。我知道,大地喜欢说话,大地有时也以沉默代表着诉说。
  大地袒开胸膛,但始终没合上自己的眼睛。它有时双眸如水,平静如牛,观察着人类的贪婪;它有时怒睁双眸,扭动着痛苦的身躯挣扎;它有时双眼微笑着,笑看婴儿的蹒跚、雏鸟的飞翔。大地划开胸膛,大地失去了原色,风停了飘幻,水变混浊,高楼挺起身子挤碎了大地最坚强的肋骨,我听到大地战栗的声音。在人类用所谓智慧开垦的欲望之河里,抚摸着大地的胸膛,看她逐渐干涸了的双眸。此刻,大地无语,我亦无语。
  人类在大地上生存,习惯了向大地永不停止地索取。在获得中又不断催生新的贪婪。人类以改造自然为借口,不断毁坏着大地,也在毁坏着人类自己。大地是永不停歇的河流,日夜生长的树木,四处鸣叫的飞鸟。大地,在大地上的人群,依靠大地的品质,展开自己的羽翼。我抱愧在大地的胸膛里生活了几十年,我为我從未读懂过大地的眼睛而惶恐。
  是的,大地的双眸,此刻,正看着人类,看着我,看着和我一样的芸芸众生。大地是谁的子女,又滋养了谁,未来将以怎样的姿态与人类对话?我凝视着大地,大地也凝视着我。
  自从离开了故乡,似乎习惯于整洁的城市地面。城市用硬化面永远关闭了大地之嘴,我每天这样生存,以为就享受到高贵的生活。自从大地失去了表达的可能性,城市上空弥漫现代工业的雾霾,让大地纯净的眸子蒙尘。我曾为自己是大地的儿子而自豪,而今,大地闭上嘴巴,混浊了双眼,而我,却还在自我陶醉中。向往虚假的绿色、标榜高贵的整洁,而变异的大地,再也长不出庄稼,滋生不出清脆的鸟鸣!   我期待大地再发出属于大地的语言,让大地恢复大地的原生态。尽管我知道,这样的愿望,在时空转换里永远是落伍者的思想。在人类扭着大地的耳朵强奸大地意志时,我想站在大地一边。

大地之夜


  我感觉,夜是属于大地的。
  人类睡了,而夜却睁开眼,舒展腰肢。
  在夜之大地上,我蹑手蹑脚。大地这时开始轻松了,没有了人的踩踏,缺少了疯子们的喧闹,大地透出坦然。
  大地比水还柔软、广博。水可以成冰,可以化汽,而大地即使板结,也会给生灵提供栖息之地。
  当鼾声传来,当月亮升起来,只有这时,大地才有了和星星对话的自由。广袤的大地上,不仅居住着人类,还居住着白天很少出来的动物,这些动物也在丰富着这个世界。
  并非见不得人的都是丑恶的。一只鸟,夜行鸟,它在夜里完成了自己的飞翔。它学会了自由,学会了自我疗伤,学会了哭泣后的欢叫,夜之静谧让它寻觅到一个孤独灵魂的舒畅。
  曾在童年的故乡,秋天,戴家祖坟里,我拥有一个人的夜晚。地瓜在祖坟地里,我一个人在那里看管,一个人,那时我还是孩子,就这样一个人在坟地里。一边看着星星,一边听着水库里鱼儿的跳动声。那时天空布满了繁星。蜻蜓不见了,蝴蝶也不见了,坟地很大,足以想象到我的先人們拥有怎样的生存力量。我没有见过爷爷,爷爷的爷爷什么模样,全靠自己去想象。夜给我提供了想象的翅膀,在坟地里,借着月光,可以分辨爷爷的爷爷乃至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名字,这是一条家族繁衍之路,每个人都是这链条上的一分子,要么中断,要么延续,而夜像风一样翻看家族的书页。我不说什么,就感觉到数不尽的温暖。先人们的灵魂在护佑着我,温暖着我。我体验着家族的力量,在当时感觉巨大的谱碑跟前,我肃然而立,有些字我根本不认识,我一个一个仔细地抚摸着刻在谱碑上的名字,犹如听到先人们的心跳。我甚至体会到他们宽阔的胸膛和颇具神力的大手。坟地依偎着山梁,山不在高,有坟则灵。我庆幸,在幼年时期,靠懵懂之心完成了一次与先人灵魂的对接。我想象着先人们游历在乱世,结合当时听书看戏所得来的故事,演绎着先人们各自的一生。大地之夜,安宁、甜蜜,我很激动,因为周围先人们的存在,我感觉到四周布满簇拥你的力量。当时有人责怪母亲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放置在坟地里,其实,母亲那时很无奈,父亲远在西南地区修铁路,而我是家中老大,弟弟妹妹还小,不得不过早地承担一份责任。这是处于上流井村地界中的一块坟地,在坟与坟之间的空地上,还要种植一些地瓜,我不知为什么先人们选择上流井村做墓地,而戴家则在下流井村。据说,坟地的风水很好,后来让南蛮子破了——这样的传说几乎每个村都有,把一个家族不能实现的美好愿望怨结于外地人,向来是北方人的一大创造。至今,有人喜欢用风水一说来叙述某人的出人头地,或者有人在某某人家的坟头搁上一把剪子,企图不让他人家族兴旺。对此风水学我只有无语,但我相信坟地的确能给人一份家族的气息,你能感受到先人们的呼吸,他们朦胧的脸庞,行走的一生,甚至他们想传递给我的东西。这次童年经历,成为属于我自己时常回想的经典事件。很多当时拟想的人物,后来时常会在梦中出现,我知道,那是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缺少繁星的城市生存,这些先人成为我静思夜空里的星星。拥有这样的一次大地之夜,我终生难忘。
  少时我喜欢在大地上行走,沂蒙山路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各类动物的排泄物(当然也包括人的)随处可见,曾有一段时间我认为这是贫穷的象征,而今天的我却对那时各类动物的自由排泄充满向往。大地之夜,给世间的动物提供了各种可能。没有惊扰,没有恐吓,人可以在大地上随意地行走。对人而言,随意的排泄自然是一种无礼行为,但对其他动物而言,这是自然赋予它们本真的权利。我喜欢在黄昏的午后追逐蜻蜓,更多时间我喜欢在雨夜,追逐萤火虫。蒙蒙细雨中,萤火虫闪着微弱的光,你奔跑,它们也飞跑,你停下来,它们似乎也放慢了脚步。乡村之夜,是真正的夜,有大地做布景,这样的夜才有意思。倘若在夏夜,荷塘边,仰躺在土地上,隔着一个席子,你能感受到太阳赐予给大地的温度还没有流尽,这时蛙鸣声声;或许,大半村人在那条大马路上摇着蒲扇乘凉,蚂蚁不时在身上爬,蚊子也会在你的身边舞蹈,而在乡亲们的故事中睡去。在不知不觉中,露水打湿你的脸颊,你起身后还会回想昨夜的意境。这当然是幼时的乡下之夜,而在城市,这种感觉到哪里去寻找?
  我有时在城市之夜的高楼上感觉到憋闷,就喜欢一个人到楼下的公园里走走,或者开车到郊区的土地里坐下来享受一下乡野风光,或者干脆整个身子躺下去,感受土地的气息。有时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我想找到幼时的感觉。逼仄的楼房和越来越少的土地让我感觉到恐惧。我一个人静静地抚摸着大地,大地也在温存着我,蛙声遁去,蜻蜓不在,萤火虫也不见了,只看到城市的灯火,飞跑的高铁,汽车传来轰鸣声。而大地,黑夜中的大地,依然为万物提供着栖息地,我甚至看到了野兔或者刺猬在奔跑。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死后会不会拥有一块安静的坟地,让我奔波一生的灵魂得以安歇?是否能和我的先人或者后代在坟地里进行灵魂对接。我在土地上翻了一个身,地是凉凉的,我只好翻身起来,明早还要去那远离土地的高楼里上班。回望黑夜中的原野,一边驱车,一边泪如雨飞。很快,我就融入了城市的车流,夜已经被汽车的喧嚣深深的打扰。
  这本属于大地的夜啊,能不能保留我梦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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