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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缘目睹鹰的生,却有幸看到了鹰之死。在那个以山为背景的地方,我再次认识了那一直被我认为凶恶而贪婪的生物。
还是那年随父亲去山西看望一个被父亲称为“前辈”的世交。那时父亲已到了肺癌晚期,他告诉我他一生最景仰的就是那位老人,我便怀着十二分的敬意随父亲去了。不过只有十几岁的我,还不能体会两个年近花甲的男人是一种怎样的心态重逢。
据父亲说,他们是战友,抗美援朝后就各自卸甲归田,也是从那个时候分手就再也没有相见。军人相见不会先握手,在车站的站台上即相互以军礼诉说心中的敬意,紧接着就是热烈的拥抱。两个花甲之年的老人,眼眶里都滚动着浑浊的老泪,那一刻已经不需要言语的表达,似乎一切可以说的话都太苍白,根本表达不了他们心中的那份情谊。但是现在的我已经能够理解,或许在他们纵横的老泪之中,不仅仅包含着相逢的喜悦,或许还有对逝去的岁月的留恋,对分别之后的世事沧桑的无奈吧。因此他们都不提当年的事情,就像我曾经听过的那句话,对一个已经无力作为的人提起他少年时的理想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山里人家都很热情,那位大伯拿出窖藏多年的陈酒,杀猪宰羊,在自家的院子里摆下了丰盛的宴席。父亲告诉我,在他们看来请一个老友下馆子是不够排场的,在自己家杀猪宰羊才是最高待遇,如果再配上陈年的老酒,那就是对一个军人的无上尊重了。他们开怀畅饮直到天黑,只说分别之后的经历,不提战场上的神勇,最多在酒酣之后一起唱首军歌。可是第二天早晨父亲就因饮酒过量咳血不止,父亲的肺癌已经到了晚期,大概在世的时日也不多了。否则他也不会带着重病千里迢迢来到山西。或许两个相交已久的人已经不在乎岁月的长短,父亲才会不顾身体地纵饮;也或许那位老伯想给父亲最后一次激情燃烧的机会,才会一杯杯劝他喝下去。父亲终于尽兴了,但生命也快到尽头了。
次日下午,老伯一定要带父亲去看看太行山,用他的话说就是,见惯了刀枪的人来到山下,怎能不上去看看?说完便塞了一根竹杖给父亲,而我只能搀扶着父亲上路。
太行巍峨连绵,一眼望不到尽头。深秋的季节,没有山花烂漫,也没有古木参天,只有一味的苍莽与浑朴,散发着无尽的肃杀之气。若不是胸中有丘壑的人,一定会为之感叹,若不是深历世事的人,说不定还会顶礼膜拜。而两位老人都似登上土丘,并无一丝感叹。我看着父亲,他的脸色沉重,不过我永远也看不懂他眼中那深邃如炬的目光。我们无言地走着,突然老人放下手中的竹杖,轻轻在地上顿了一下,指着前面的断崖停了下来。我和父亲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一只正在呕血的鹰。
为了不惊动那只鹰,我们都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两位老人就像雕像一般,他们满是皱褶的脸上充溢着军人特有的肃穆。
那只鹰似乎已经苍老,乌黑的羽毛凝结在一起,好似多日不曾打理的头发。它蹲在一块儿硕大的岩石上,无力地举起尖锐的钩喙,一遍遍啄向坚硬的岩石。我记得曾经听说过,一只鹰活到四十岁时,它的爪子和长喙都会因为过度弯曲而影响捕猎。这个时候的鹰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等死,另一个就是在岩石上摔碎白己坚硬的长喙和爪子,在一百五十天内重新生出新的捕猎工具。但是这件事情对于鹰来说无异“凤凰涅槃”,比浴火重生还要艰难。如果成功,它们会再搏击长空四十年。可是假如在摔碎长喙和爪子的过程中不能成功,它们便会毅然投身到悬崖深处,决不在原地等死。
但是面前的这只鹰,已经有六七十年的壽命,在它的一生中一定已经经历了重生。它似乎在积蓄着平生的力气,用自己坚硬的爪子一次次去抓脚下的岩石。可是命运之神似乎给它关上了这扇重生的门,它那圆睁的双瞳显得苍茫而无奈,充满了即将逝去的哀伤。父亲轻抚着我不曾言语,老伯注视着苍鹰也一言不发,而我面对这从未见过的一幕,早已惊呆了。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秋风瑟瑟。那只已经绝望的鹰长久地注视着崖边那株最高的枯木,整个身体都在颤抖。那株枯木虽然已枝叶全无,在悬崖边上依然威风凛凛。突然它振翅而起冲上了那株枯木,同时一股血箭也疾喷而出。它抖了两下翅膀,抓紧了腹下的枯枝。此时它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与无际长空,似乎无比陶醉。我猜想,它一定在回忆自己展翅凌云傲视苍穹的当年,以及那深居高崖剔去爪喙的重生。再看那满地的尘土,仰望万里长空,它终不要垂死。它渴望天空,渴望那直击长空的一瞬。
终于,它又在试着抖动宽大的双翅,伏下了身躯。就在我握紧双拳的一刹那,它再次一冲而起,伴着一声畅然长啸,它又一次翱翔在那湛蓝的天际,似一颗黛色的精灵,顷刻化为精魂。那是一种回归,一种涅槃,一种以生之力量揽层云于胸的无畏。
但是它还是坠入了深谷,等待它的是死亡。
老人紧握着手中的竹杖没有作声,父亲和我也都没有作声。我们似乎都明白什么,尽管我还年轻。我们背对着夕阳走回去。
(编辑 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