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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他们的相识,是在城东一家有名的医院。
护校的最后一年,她把在校时所有的证书都翻找出来,拼尽全力挤进了这家省级三甲医院,成了一名实习护士。
她只顾做事,从不敢拒绝,可每天依旧要挨上两三回骂。本来嘛,医院就不是个平心静气的地方。活还是得干,骂依旧要挨,日子就是这么劈头盖脸地招呼着初入社会的新手。出租房内,同在一起实习的女生们围着小火锅闲聊,无一不是失望、抱怨,可不甘的情绪就像肉片上违和的血丝,扔进沸腾的汤锅里涮涮,也就只剩死肉的白色了。
想着社会这个大锅就快把她仅有的那点挣扎和野心都煮没了,吃完火锅躺在床上的董茜不能自已地流起泪来。好在年轻,郁气再强都带不进梦里。哭着哭着,她就睡了过去。
那天早晨,她如往常般配药,安剖瓶却不听话地,没有应着砂轮滑过的轨迹裂开。她心急一掰,碎裂的玻璃居然把大拇指划破了。血滴落在处置室的台面上,她压着伤口,四处翻找创可贴,有些狼狈。好在大家都在忙,没人在意这茬刚发生的小事故。
找到创可贴时,手上的血已经结痂了,场面有些惨烈,她急忙想把伤口连带她无人观战的窘,一同贴上。这时一只大手拉住了她,把她推搡到洗手池旁,“快冲干净,碘伏消毒。”她疑惑着回头,对上了一张戴着半边口罩、眼睛闪亮的脸。视线下移,她瞥见了他的胸牌,顾野,进修医生。
交班时大家在办公室整齐站好,她巧合地站在了他身后。他的头发真黑呀,是那种带着蓬勃和踏实的黑,就像黑洞,把她的注意力全都吸走了。再往下,是一条“红杏出墙”的领标,嚣张地飘在他白大褂的后面,她这才发现,是他把毛衫穿反了。
这戳中了她奇怪的笑点,她捂着嘴,憋得全身发抖。谁都知道,笑是憋不回去的,让它停止的最快方法,就是想一些痛苦悲伤的事。她存储的一肚子苦水,这时集体失联。完了完了,就在她快要笑出声时,严肃的环境里突然响起了铃声。
她一秒就听出了那首歌,《董小姐》。而下一秒,是他慌张地掏出手机,世界回归冰冷。主任凶恶的眼光扫来,他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看不见他的脸,但可以想象出他因赔笑而尴尬的表情。
交班结束时,他做了自我介绍。他那南方小镇独特的口音,引来了大城市人们木然的掌声。他不会想到,这群冷漠冰凉的人里,有个小姑娘,是发自肺腑为他的到来表示欢迎的。
因为她知道,他们是一类人。从与这冰冷的工作环境不相合的滑稽插曲以及习惯站在角落的自卑里,她可以感觉到,他们同样年轻,也同样单薄。
二
有次上晚班,他们被排到了一起。这是个绝好的时机,她想跟他说话。为了在新环境里吃得开,他还是很懂得表现自己的,所以在空闲时,他自然地挑开了话匣子。“你知道吗,世界上最厉害的民族是?”整理着化验单的董茜被他问懵了。他似乎很满意这种反应,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下去。
她远不是那种高冷范儿,只是动心容易,失望也容易,特别是在男生高谈阔论时。卖弄是生物进化中无法改掉的本能,特别是在面对异性时。如此,与众多被她嗤之以鼻的幼稚男青年相比,他就可爱了许多。
就在她神游的当口,他起身巡房去了。转身回来,居然拎了一盒卤煮当宵夜,还客气地招呼其他值班护士来吃。没想到好心换回一圈白眼,他讪讪地杵着。她看不了他的萧条,连忙回应:“我喜欢呢,冬天一碗热乎乎的卤煮,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佐餐了。”自然地接过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就消灭掉了一大盒。
之后,他们一起上了许多个晚班、白班,也吃了很多次鸭脖、烤串、麻辣烫当宵夜,寒酸却幸福百分。胃是一种神奇的器官,它会根据共进食物的对象和心情而发挥潜力,它甚至能比心更先一步确定爱,那个能给你好胃口的人必然不会是一个坏的恋人。
科室组织的秋游爬山,一堆人都在围着烧烤交换着买车买房生养孩子的糟心。他俩插不上话,就相约去拾树叶。红枫叶,黄银杏,一半赤焰一半水绿的爬山虎,她跟在他身后,突然一个趔趄,猝不及防地一头撞到了他的背上。
她的鼻子小小的,却冲撞力十足,像颗小松果砸痛了他的肩胛骨。他立马转过身,“没事吧”和“没关系”像两股细绳,给他的语言中枢打了个结——他不知是该急声关怀还是接受她未曾发出的抱歉,空旷的树林里,两人的语塞让气氛异常。
沉默像是风,穿过了半个世纪。然后,是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牢牢地,像被松节油粘连住。余晖从指缝中穿过,两双手,被包裹成了琥珀。
爱情是何时开始的呢?谁都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时间点,就像化学中的一种现象,相似相溶。结构上相似的溶质和溶剂,在容器里相遇就会彼此溶合。它们是什么时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不分的呢?
三
爱情的起初都是蜜意浓情的,即使在街边分吃一碗小馄饨,也能品出松露鹅肝的稀有鲜美。两个人在一起,有走不厌的路,聊不完的天,分享不完的趣事,会说完晚安后还想说晚安。
她一直把恋爱和婚姻拎得很清,就目前的状况来说,他还达不到成为结婚对象的标准。她本已经够普通了,需要一个优秀的人来助力,人生才可能会有转机。可就是这一个同样普通的他,却越来越让她觉得,就这样守着他吧,供不起房买不起车,用不起名包香水,甚至融不进大医院的朋友圈,都没有关系。
她把好强的铠甲扔到了一旁,也渐渐出落成小女人的体贴入微、无欲无求。时间让她从新人变得半新半旧时,也让她顺理成章地留职在这家医院。可他不得不面对进修期结束后离开的命运。
他的不舍,她都看在眼里。有对她的,但更多是舍不得这里优越的工作环境。那些动辄数百万的医疗器械、电子病案管理设施甚至于稀奇古怪的病症,都让他开了眼界。在这里,他感受到了作为医生的无限可能,而不像在县医院如同家庭医生般诊治感冒腹泻这类常见病。 不知是不是运气,科室因为职员的调动,出现了百年难得的空缺。他只需要再努力一些,适当地钻营,或许就能留下。
两人聚在一起,谈笑闲聊突然少了许多,像运筹帷幄的军师,开始了步步为营的盘算。他们把各自的人际网罗列了数遍,期望能从中找到一些狠角色。可太难了,人以群分的道理谁不清楚呢?要从普通平凡的人身边找到那类不普通的人,真的太难了。
联系了几十圈下来,也不是没有半点收获的,他获得了一些饭局的陪酒权。他旁听着那些专属高层的秘密,努力赔笑敬酒,说着不带真情的漂亮话,也渐渐混出了几分样子。有实才又懂得隐藏智慧的人是少数,所以大人物们看他,也看出了一些好感。“是个聪明人,就是平台差了点。”席间有人打趣他,他也不再谦和地逃避,而是迎上去,乞讨般地反将:“还望您多多提点,给我安排个好的平台。”众人笑而不语。
工作和应酬,让他心力交瘁。她体恤他的不容易,只管煮菜熬汤调理他受酒精伤害的肠肝脾胃,不再过问多余。很多次,他没有回应她的晚安,她小难过了几秒后,又昏昏睡去。
不久,院长的女儿从日本回国。高层们为她接风洗尘,为了不让小公主在一群中年人的饭局上太过孤单,他们叫上了他作陪。小公主在国外学习动漫,近期的宏愿是画完中国古代所有动人的爱情故事。他很少在这类环境中讨论如此浪漫的话题,以致有些无法应付。突然,他想起了她跟他聊过的唐朝诗人王维。“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相比于街知巷闻的梁祝,这种接地气的史实,显然更感动小公主。
“你觉得世上有真爱么?”回来后,他收到了院长千金的信息。
他推敲了半晌,回过去一句:“爱染日已薄。”这是句实话,爱情是在被各种欲望染指后,才由厚重变得稀薄,由真变假的。大概对方也是王维爱好者,因为那个不再娶妻的故事和这句冷门的诗词,他们如逢知己,聊了很久。然后,他又一次错过了她的那条晚安讯息。
她把他的这条信息翻出来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温顺的她展现出了消失已久的偏执,疯狂地点按屏幕,直到手指麻木,才找到了两人暧昧的起点。
接下来自然是争吵。她把积攒的委屈反复数落,他不回应不辩解,只执拗于一个责备:“为什么要翻我的手机?”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相处以来的第一次大吵,她抢过他视为珍宝的手机,狠狠地摔到地上。
年轻的爱情总是脆弱的,一个不甚讨好的细节或是一次互不相让的争吵,都可以让相守相伴的誓言成为谎言。他摔门而去,她气势汹汹地追了出来,最终也只是狼狈地哭倒在楼道昏暗的灯光里。
四
那次争吵之后,他们许久没有过联系。或许,这就是分手了吧。她不甘心,虽然难过,但总不能一直消沉吧,立秋那天,她烧了一大锅热水,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
浴室的地板上掉了好些头发,她木然地蹲着,手指打着旋,一根根地把所有落发团成了一颗毛球。心中有余痛,也有侥幸。身体有60万亿个细胞,而每秒中有50万个细胞在走向衰老死亡,它们的位置会被新生细胞取代。就像这掉落的头发一样,等她的60万亿完成全部更新,她是不是就会忘了那个人?忘了他给的快乐,痛苦,变成一个暂时全新又陌生的自己?
可能吧,可那需要多久呢?这道题挑战了她惨不忍睹的数学逻辑,她较真地算了半天依旧得不出结果。一气之下,举起剩下的半壶热水,全部浇到了新买的茉莉花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作太突然,幅度太大,站起来的瞬间她只觉得头晕,眼前乌云密布,耳边电闪雷鸣,随后是周身瘫软,呼吸无力。她瘦小的身躯软软地向下坠去,手中的壶也滚落出去好远。她扶着花架挣扎着想站起来,却不争气将花架一同带倒。“嘭”的一声,装着茉莉的瓷盆落地,花朵、水晶土和碎瓷片溅了一地。
等她再次醒来,已是浑身插着管子、缠满绷带的样子了。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嗜睡、头晕甚至神经质,有60%是归因于那颗埋伏在脑部的血管瘤。
不算大手术,也有人送花慰问。可照顾在周边的还是同窗好友,职场的人情大抵是不如同窗数年的。听她们对往昔的各种美好追忆,她动了重返学校的念头。
动过开颅手术的人,会有性情突变的后遗症。大概是手术切除的部分组织,让她不再如往常渴睡,也不再纠结于和他的恩怨情仇里。忘记一个人,原来不需要动员全身的蜕变,只需要把相关的那部分破坏、遗弃就好。
五
和他再次遇见是一年后。
她读了研,在研究生同学里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好人。男生带她去南方的小镇骑车,夕阳照亮溪水。他们席地而坐,相视谈笑。她瞥见水中的倒影,才读懂了眉眼间的甜蜜。
回想起之前的相遇、分手以及那场临近死亡的病痛,绝望到以为人生会就此止步,可跨过去了,依旧有无尽的明媚花海。原来死死抓住的也会在不经意间放了手,而失去那个人,并没有妨碍她,再次全身心地投入爱情。
研究生院离曾经实习的医院很近,她偶尔也会去那里走动,找同期的实习生们聊天。那些带着利刺的玫瑰,有人转行去做了空姐、文秘甚至成为了主妇,也有人还在坚守。她们跟她一样,少了抱怨多了浅笑,已是被生活驯服后的平静模样了。
直到看到那张喜帖,她才知道,她在炼狱里修炼过后的心,还能因为他泛起涟漪,星星点点,之后是雷电交加,是大雨滂沱,是蝴蝶扇动翅膀后的一场旷世风暴。
“我还疑惑顾野怎么够资格留在这里,原来是把院长千金搞定了,啧啧。”
这世界改变命运的方法有很多,有些人靠自己,有些人靠婚姻。目的达到了,选择的途径就没有对错可言。她明白,因为她也曾做过一纸婚书就能改写命运的美梦,她是没有资格责备的。
身穿白衣,行走在医院的人都脚下生风。她不知道,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众多身影里,有一个是属于他的。他看到了她,而她的不回头,也只是让他驻足了半秒而已。或许开口只剩尴尬,对于走向了不同方向的彼此,过往不值一提,前路也说不到一起。那就这样吧,骨科正巧在此时催他会诊,又是那首《董小姐》的铃声。
依稀听到了熟悉的旋律,她回头,却在一片背影中错失了视线。渐行渐远,那些熟悉的声音变成了她脑海中模糊的背景乐。严酷的新手场,他们有过短暂的相偎取暖,可执子之手只是为了与子同袍,不代表着能与子偕老。
她想起有人说过,相似的人适合一起欢闹,互补的人适合一起变老。如此看来,她没能和他花甲古稀,长长久久地走下去,也实属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