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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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问您第一次结婚是什么感受?”
  一只纤细的手伸到眼前,一支黑色录音笔紧随其后。录音笔的主人,是一个小溪流一般的女孩,干净的脸上,架着一副极不协调的黑框眼镜,黑框眼镜后面,瞪着一双清澈的眼。
  我哭笑不得。婚姻又不是游戏,可以关闭、重启。
  “请问你第一次结婚是什么感受?”女孩像未婚时的我一样执着。
  “您是?”我羡慕地注视着那一湾恣意的溪流。
  “大姐,你好……”
  “大姐?”
  “噢,不,小姐。”
  我未婚时也是这般天真,因此默许她称呼我为“小姐”。
  “小姐,你好,我是《我爱我家》情感杂志的实习编辑,可以采访一下您吗?”
  我沉默着。她不依不饶地问:“请问您第一次结婚是什么感受?”
  我有些恼怒,反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结婚了?”
  她毫不留情地说:“你左手无名指上有一个戒指印。”
  我可怜的隐私被一个路人挖出来了。我试图将那只裸露的手藏起来,最终只能将它埋伏在交叉的双臂内。
  “那么,请问你第一次结婚是什么感受?”
  在她的执拗面前,我动摇了。我盯着她的黑框眼镜,认真地说:“我不能告诉你第一次结婚是什么感受。”
  她失望地收起了录音笔。我扶了扶空空的鼻梁,叹了一口气:“但是,我能告诉你第一次离婚是什么感受。”
  女孩欣喜地准备好笔和笔记本,支好录音笔,正襟危坐。我也整了整衣服,端坐起来,像即将完成高考作文的考生,庄重地写下作文题目:《第一次离婚》。
  新年伊始,我的婚姻生活也将开始一个新纪元。元月二日,我和前夫来到民政局,当然不可能携手,更不是十指紧扣,我们一前一后,像隔着万水千山。他纠正道:“办完离婚手续,走出这个大厅,你才可以叫我前夫。”
  我看了看他经脉纵横的脖子。
  民政局婚姻登记处8点开门,我们7点50到达,门口早已排起一条蜿蜒的长队。我本准备7点半到,可前夫说又不是投胎,赶早没必要,他磨磨蹭蹭的,拖到我咆哮,才慵懒地出发。我踮起脚尖向前看去,庄严肃穆的大门口,立着一块醒目的金属牌,上面印着“办理婚姻登记温馨提示:不扎堆,有间距;资料齐,先填表;等叫号,有序办;办完后,即刻离;祝安康,长幸福”。
  认真念完,不觉莞尔。办完后,即刻离?前夫也一改苦瓜脸,笑开了花。若早看到这张告示,我们,不,我和他又何苦绕这么大一圈,拖拉到今天?
  笑容僵滞,一片死寂。祈求老天让我们早点办完—办完后,即刻离。
  “如今离婚的人真多啊。”我没话找话。
  前夫再次矫正道:“还有结婚的呢。”
  好,今天他都是对的。
  既然板上钉钉要离,当初又何必多此一举地结?
  我地老天荒地排在队伍中。前面还有37个号。队伍行进得缓慢,半小时过去了,只办完了6个人。办事窗口只有两个,结婚的、离婚的都站成一个队列,依次分流到两个窗口。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将结婚和离婚登记点分开?新婚燕尔的新人们喜笑颜开、卿卿我我,分道扬镳的旧人大都神情冷漠、苦大仇深,更有哀号、谩骂甚至大打出手的,同一个窗口前一秒钟还浪漫满屋,后一秒钟就如丧考妣。人间的大喜与大悲在此神奇地交汇。
  我想从队列中逃离,又唯恐一走神,便再也冲不出这座空气稀薄的围城。那个人气定神闲地排队,不时地玩弄手机,仿佛只是来交话费或取钱的。而我的前半生被他透支得负债累累。
  仿佛又过了许多年。前面只剩两个人了,办事大厅墙壁上的挂钟拖沓地蜗行着。窗口里有两位女办事员,都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一个年老的,面色阴冷,像只黑乌鸦,身体干瘪,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头上顶着一个黑网兜;一个年轻的,卷发,戴着蓝色的美瞳,满脸青春,像只喜鹊,仿佛世间的悲苦与她无关。毫无疑问,我们将会被分配到年老的办事员处。我隐隐有些失落。前夫说,“乌鸦”应该专门办理结婚,“喜鹊”应该办离婚才合理。我想反驳他,世上哪有那么多合理,婚姻本来就是不讲理的,又生生将道理咽了回去。
  窗口里乌鸦板着脸,像极了我大学时的会计老师,只因我逃了一次课,期末成绩她坚持只给我59分,补考之后,还是59分,导致我的会计学重修。婚姻这门课,我扑腾了好几年,依旧只考了59分,却没有机会,也不打算重修了。当年我逃了许多课,只为同前夫约会。这次在民政局,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约会了。
  “下一个!”“乌鸦”叫道。前夫推了推我,我才从考场上醒来。“身份证、户口簿、离婚协议书、两张免冠照片。原件复印件都要。对了,还有结婚证。”乌鸦冷冰冰地说。
  我顺从地递过各种证件。最后呈上的,是两本结婚证。几分钟后,它们就过期作废了。它买过房、贷过款,为儿子办过准生证,上过户口,出境旅游用过两次,它提前完成了使命,即将寿终正寝。一大摞证件恭恭敬敬地摆在“乌鸦”面前,来之前已反复检查了三遍。她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这一眼有好几秒,這几秒她似乎把我和前夫的十年婚姻都看穿了。
  乌鸦低下头,开始审查我们的资料。她面无表情地坐在暗白的墙壁前,像准备执刑的刽子手,黑漆漆的发髻低垂着,像是在默哀。我仿佛置身一座灵堂,庄重地向围城里的遗体告别。我悲哀地望着她,十余年后,不知我是否也会活成她这样,孤苦无依,终老一生,抑或像张爱玲那样,枯死在公寓里,无人察觉。很快,这种悲凉的情绪被即将重获自由的快感所驱散。她一遍遍地查验我们的所有资料,每一份资料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认真真地看得仔仔细细,甚至连前夫打印的“离婚协议书”上的一个错别字,也被她挑了出来。我暗自惊叹,并隐隐担忧。
  “离婚协议书上的错字改过来,再复印三份。”乌鸦生硬地说。
  正准备去复印,前夫接过,说:“我去吧。”
  结婚十年来,他仅主动了一次,却是为了尽快离婚。   五分钟后,前夫奔跑着回来了,将复印资料交给“乌鸦”,她接过,又递过来另一份文件,慢条斯理地说:“这张也要复印。”
  能不能一次交代完?我想质问她,却欲言又止。前夫不紧不慢的性格发挥了作用,他乖乖地再次去复印。复印点排着长队。哪里都是人,哪里都要站队,唯独结婚和离婚不需要将队伍分得太清楚。
  我站在硬邦邦的大理石柜台前,边等待边百无聊赖地看手机。没有火烧眉毛的事在等我,天没塌地没陷,父母健康,孩子乖巧,工作顺利,一切如意。猫病了,衣服没洗,信用卡得还,某个远亲住院得去探望,都是些可笑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离婚后,从前的生活规律将被打乱,糅杂了十年的两个人的生活,将被拆分成两条泾渭分明的河,你过你的,我活我的,从此两清,互不相欠。也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毕竟中间横亘着一个孩子,但抚养费、监护权、探视时间都在“离婚协议书”上白纸黑字地写着,也不至于扯皮。我开始憧憬未来的单身生活,又有些许迷茫,也许是懒于改变,也许是害怕独处。
  “乌鸦”的话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下一个。”
  我急了:“我还没办完呢!”
  她头也不抬:“在旁边等着,下一个先办。”
  我无声地抗议。抗议无效。
  前夫带着复印好的资料来到窗口,“乌鸦”视若无睹,不疾不徐地办理他人的手续,前夫将资料推到她面前,又拖长音道:“同志,印好了。”乌鸦置若罔闻。我将双臂交叉环在胸前,挑衅地看着她,她风雨不动。好不容易前面的人办完了,我干咳了两声,她却起身,径直向卫生间走去。
  我尾随着她,她在卫生间待了十几分钟,其间还发出痛苦的“嗯嗯”的声音,那声音我太熟悉了。离婚前,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都在便秘、小腹坠胀中煎熬,那感觉生不如死。
  听到她冲厕所的声响,我连忙到洗水池边装模作样地洗手。洗手池只有两个水龙头,我故意将水开得很大,水溅到了她身上,她冷脸离开,我紧随其后,将水珠甩到她身上,甩出一个可笑的“山”,又流成了“川”。
  “乌鸦”回到柜台前,又反反复复将我们的资料翻来覆去地核实了一遍。她手旁放着棺材一样厚实的档案盒,她将我们的资料塞了进去,又挖了出来,在极短的时间完成了掘墓的过程。只差拿放大镜验尸了。我是做会计的,每本账目、每页凭证都要经手无数遍,但从没有哪一次像她这般仔细过,我自叹不如。
  “请问我们得去交费吗?是九块钱吧?”我主动得有些谄媚。
  “乌鸦”仿佛一个聋子。为了掩饰尴尬,我又同前夫开玩笑:“这九块钱我来出,算我还你的。”
  “离婚协议有没有异议?”“乌鸦”抬头问。在她眼中,我捕捉到了瞬间的柔光。
  “没有。”我和前夫异口同声道。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毕竟你们在一起十年了,也不容易;孩子也这么大了,离婚对孩子有很大的影响。”她看看我,又看看前夫。她期待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无数次劝阻我离婚的母亲。
  我迟疑片刻,摇了摇头。前夫看了看我,低下了头。
  那位中年妇女开始审阅我的户口簿,每一页都被她翻了好几遍,离个婚也要查户口吗?我和前夫分别在两本户口簿上,为了孩子读书,我和孩子另立门户,而出生在某小县城的前夫原本是单位的集体户口,每次办事都非常烦琐,所以,他将户口落在我母亲的户籍上,为此,我曾调侃他是“倒插门”。不久,他将被我家“清理门户”。
  从我们递资料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六分钟了。旁边的“喜鹊”已接连办完了五六对结婚和离婚的,而这个老巫婆却磨磨唧唧、拖拖拉拉的,成心坏我们的“好”事。我盯着她的黑发髻和那张冷脸,骤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也恰巧在看着我。我的心一颤,莫名的慌乱。
  她正准备盖章,手突然胶着了。她放下钢印,将黑框眼镜向上推了推,随后用鹰一样的眼睛,紧盯着户口簿,又盯着我,得意地将户口簿推到我面前,高声说:“这里有问题。”
  “什么问题?”我和前夫一前一后说。
  “这个户口簿上的印章太模糊了,得重新盖。”终究还是被她揪到一处漏洞。老巫婆赢了。
  我和前夫辩驳道:“我们拿这个户口簿买房、贷款、办孩子的出生证等都没有问题,怎么偏偏到你这里就有问题了?”
  她高扬起头,正色道:“这个章子必须重新盖,不然办不了。”
  “可是,这是我老家湖北的户口簿,我总不能为了这个章子特地飞一趟湖北吧?机票钱你出吗?”
  “你们自己想办法。”她生铁似的话扔了过来。
  “你就是故意刁难我们!”我顾不上什么淑女风范,冲她叫嚣起来。
  性子很肉的前夫也气冲冲地说:“我要投诉你。”
  “乌鸦”将左胸上的工号牌拉扯到我们面前:“109号,你们随意。”
  我差一点同她拍起了桌子。难怪办事柜台要用坚固的大理石,否则柜台早塌方了几亿次了。办事大厅像一个冰柜,再新鲜的东西放进去也逃脱不了腐烂的命运。我恶毒地想,他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
  我和前夫带着满腔怒火,并排冲出民政局,又卡到了狹窄的门口。他做了个“请”的姿势,我白了他一眼,抢先而出。
  “她一定处在更年期。”前夫说,我刚准备夸赞,前夫又补充了一句,“像你一样。”
  我冲着他逃窜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小溪流举着录音笔的手,停滞在半空,她的水性笔半天没有在笔记本上记一个字。半晌,她才回过神来,问:“后来你们离成了吗?”
  我笑了笑,反问道:“你第一次听人谈论离婚是什么感受?”
  这个婚,我是离定了。这个人,我一天也不想再见到了。再在这逼仄的围城里多待一天,那把无形的钝刀就多阉割自己一天。我一旦决定了,纵使头破血流也要走下去。当初不顾他一穷二白、不管双方父母强烈反对,蹚过千难万险拼了命地同他在一起,如今,也要声嘶力竭地离开他。
  我委托远在武汉的姐姐替我赴派出所加盖一枚公章。   收到户口簿的那一刻,我对着大红本发了一阵呆。十年的记忆纷至沓来。
  每个月的那几天,他都会为我冲红糖水;他不抽烟,偶尔喝点小酒,不赌,不嫖,也十分顾家;他胸无大志,也不守时,却以我为荣,时常在同事和朋友面前骄傲地说:我老婆是个作家。他是个念旧的人,喜欢回忆我们在大学时的故事。而回忆时常令我疼痛。我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越走越远的呢?
  这七天里我们相敬如宾,一团和气,过了结婚十年以来最和平的日子。没有争吵,没有抱怨,没有如胶似漆,更没有难舍难分,我们都收敛起锐利的刺,彬彬有礼,和蔼慈祥。我和他依旧睡在同一张床上,睡在各自的领地,从不越轨。
  这场婚姻最终还是走向了荒凉的终点,一切并非毫无征兆。
  我小心翼翼地将轻薄的红本放在他面前:“明天一早,就去办吧。”他说:“明天还得上班呢。”“明天你轮休上什么班?”他沉默了。这一晚,我抱着硬邦邦的户口簿睡觉。明天就可以心想事成、得偿所愿了,照理我应该睡得特别香甜,可为什么反复在床上翻腾,约莫三四点才睡着?
  1月10日。我和他都拖沓到9点才起床。
  “去吗?”
  他没有回答。
  还是去了。
  这一次,我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所有的资料、原件、复印件,颠来倒去地检查了好几遍,不仅一样都不缺,还多准备了一套材料,这次,应该万无一失了吧。
  临出发前,我和前夫还共同商议了对付中年妇女的对策。我们的意见空前一致,似乎我们是去结婚的,而不是去离婚的。当我们高声谈论那个老巫婆,并将她贬得一无是处时,说着说着,两个人瞬间都沉默了,空气安静得可怕。我望了望他,他将头扭到一边。去民政局的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六公里的路,漫长得像半辈子。我依旧坐在他的电动车后座上。这台老旧的电驴,像前夫疲沓的性子,垮三垮四、丁零咣啷的。我将车后座抓得紧紧的,我不会再抱他的腰了,从前抱着他总是胆战心惊的,生怕我被汽车撞飞,被大风刮跑。今天过后,我就能解脱了,我将去寻找属于我的自由。办完手续回来,我应该不会再坐这辆车了,肯定不会再坐了。那辆车已经残破了,载不动我的明天。我宁愿挤公交车,坐地铁,骑单车,也不会再同他一起走下去了。我准备提前下车了。
  百度上说,当一对新人的爱情发展到如火如荼的地步时,婚姻登记自然是最紧要的步骤。这简直是极其荒唐的谬论,爱得如火如荼就可以结婚了?不用考虑门当户对、事业、性格、性等因素吗?此刻,我和他已经对彼此恨得如火如荼了,我们像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你死我活。这日子再煎熬下去也是枉然。
  我豪情万丈地冲进民政局,再次踏进婚姻登记处时,恍如隔世。依旧是长得无望的队伍,结婚的和离婚的掺杂在一起,分流到两个窗口,窗口里坐着两个办事员,一个是热情大方活泼可爱的美少女,一个是盘着黑发髻的面瘫中年妇女。七天过去了,一切仿佛凝滞在昨日。我再次见到“乌鸦”时,竟莫名地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依旧板着脸,只有碰到结婚的新人才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漫长的等待中,我神游四海。网上许多关于婚姻登记处的故事,有人大打出手,泼硫酸、动刀子,也有人深情拥吻,在门口摆满庆祝的蜡烛,还有一对夫妻在门口放起了十万头的鞭炮,后果是两人被罚了两千元钱,因为闹市是不允许放鞭炮的。如果可以,我希望倾尽所有,放一场盛大的烟火,燃尽我十年的错爱。
  我的脑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还有鱼死网破的争吵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更有不合时宜的亲吻声。大脑一阵剧痛,索性起身,在这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屋子里四处游逛。
  婚姻登记处沉闷而乏味,唯一受欢迎的地方,是新人宣誓的礼堂。旧人们办完事立即撒腿走人,越快越好,新人们则要在礼堂内庄重宣誓。不大的礼堂布置得像喜庆的洞房,又似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将一对对憧憬幸福的人引诱进去,一天天将他们的青春、激情吞噬殆盡。礼堂里分布着瓶瓶罐罐形状的陈设,桌子像抽油烟机,椅子形同垃圾桶,无时无刻不在预示新人们即将面临柴米油盐的庸常日子。光鲜的礼堂散发出陈腐的味道,玻璃柜台更是弥漫着颓废的气息。更可笑的是,柜台上摆着一个大红色的糖果匣,里面堆着印有大红喜字的糖果,那墨色的糖果匣,像一只骨灰盒。每对离婚的人办完事即将离开时,办事员都会对他们说:吃颗糖吧,生活总会继续甜下去的。有些人会接过喜糖,莞尔一笑,有些人则怒气冲冲地投过一个白眼,继而黯然离开。本是为离婚的人准备的糖果,却多半被前来结婚的人主动拿走了。
  我的糖呢?谁偷走了我的糖?
  快轮到我了,前面还有三个人。我应该会分到“乌鸦”那个窗口。事成之后,我一定要狠狠地质问她为什么要刁难我们,家乡公安局的人说原印章根本没有问题,而她非得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这里跑,不仅耽误了我们整整一周的宝贵时间,还导致我姐开车被罚款、扣分。
  我前面还有两对,最前面的一对是两个中年人,两人亲热地交头接耳,女人还不时地在男人身上轻捶两下。这一对真令人羡慕啊,他们应该是来结婚的吧,这么大年纪应该是二婚。在婚姻这条湍急的河流里屡次冲浪的,是大无畏的勇者。二人来到“乌鸦”的窗口,不到一分钟就被拒绝了。中年男女不服气地高声同她争辩:凭啥不批准我俩离婚?我凑过去,竖耳窃听。“乌鸦”不急不恼,冷漠地说:我只办“真离婚”,不办“假离婚”。中年女人狡辩道:凭啥说我们是假离婚?“乌鸦”头也不抬,道:“为了买房离婚的,我见多了。下一个。”
  我前排的一对见缝插针,来到“乌鸦”的窗口,于是,我和前夫鬼使神差地排到了“喜鹊”那边。经过“乌鸦”的窗口时,我望了望她,她也瞅了瞅我,投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像一把刀。
  “喜鹊”看上去比我们小很多,也许还未结婚。她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一次性检查完我们所有的证件,又抬头扫视了我们一眼,随后熟练地啪啪啪,在证件上盖上几个大红的钢印。
  在这里签个字。她指着一处地方。
  前夫犹豫着在上面签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见他签了,我也立刻面无表情地刷刷刷写上自己的名字。
  “喜鹊”麻利地在三分钟之内办完了所有的流程,又将两本红证扔给我们。我和前夫面面相觑。
  “完了?”我难以置信地问。
  “完了。”她轻松地说。
  我准备了充足的剑和戟,却误入一个全无对手的战场。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质疑道:“不收工本费吗?”
  “2015年开始就免收了。”她的声音里透着愉悦,似乎是在庆祝我们新婚之喜。
  十年前,结婚证的工本费是九元钱,是前夫支付的,当时他戏谑道,就算你欠我的,用下半辈子来偿还吧。我将四元五角的现金交给他,他坚决不收。如今,我连偿还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曾试着撕毁那张结婚证,却扯不动,它异常坚硬,纹丝不动。电视和小说里动不动说“将结婚证撕得粉碎”,这个看似真实的谎言被我揉碎了。
  廉价的婚姻,稀疏的爱情。九块钱买断了我十年的青春。我和前夫真真切切地领到了两本离婚证,和结婚证一样,都是红色的,看上去大同小异,离婚证的颜色更晦暗。
  我同他谈了十年的感情,又悄无声息地终结了婚姻。没有撕扯,没有纠缠,没有不堪,我们体面地说了再见。
  窗口干瘪的“乌鸦”,依旧板着脸,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拾掇大理石柜台上的棺材和骨灰盒。我同逝去的时光告别,中年妇女猛地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那眼神像一把剑,瞬间刺痛了我。
  走出办事大厅的瞬间,我回头往柜台深深地看了一眼,她也正巧看着我,目光交汇的一刹那,我们似乎用眼神说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我像贼一般飞快地逃出办事大厅,突然发觉手心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糖。大红的糖纸上,印着一个鲜艳的“囍”字。
  小溪流女孩沉浸在我的故事里,我将一块用大红色糖纸包裹的糖块递到她手上:“吃颗糖吧,生活总会继续甜下去的。”
  责任编辑: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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