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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万物有些高飞，有些坠落。你必须认清它们的差别，因为这可不是一回事儿。
魔鬼凌空飞翔，终将堕入地狱。爱人坠入情网，心却彼此飞扬。所以切勿混淆二者的概念。
尽管圣徒可以承载世人的祈祷升上天空，但严格地讲，他们并不会飞。他们只是学会了不要坠落而已。经过长年的悔改，他们便能掌握这项技巧。但即便如此，有些圣徒还是会坠落下来，比如，我妈妈。
八岁时，我悔改了第一项罪过。我已经记不起个中缘由了，只记得园子里那孤独而静谧的时光。当时我跪在野洋葱中间，太阳的热浪是我唯一的伙伴。玫瑰藤一圈又一圈缠紧了我的手腕，热血滴滴流淌。高高的柳树上方，外婆抬起一只光脚，缓慢地又迈出一步，在天空中映出一道黑色的剪影。
从那时起，我便担心，有朝一日我也会追随外婆升上天空。我害怕坠落，但更怕升空。在我出生之前，自打外婆的双脚离开地面，就没人再跟她说过一句话，以免她沾染罪恶，从空中跌落。从此她只有雨燕为伴，只靠种籽充饥，我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的生活。
我曾祷告上苍免去我的职责，但除了我，再也没有其他圣徒能带着祈祷升天了，而我飞升的日子也渐渐地近了。倘若我不去，又有谁能抵达天堂、求来雨水呢？
有天夜里，我从灼痛的大腿上解下玫瑰藤，抬头望向黑黢黢的夜空。就在这时，我看到一样东西，既不是鸟，也不是圣徒，朝我所在的园子俯冲直下。
假设一颗星星坠向大地。
从远处看，它像是飞过了黑暗的大气层。但如果你离它够近——如果它直直地坠向你——它会好像静止不动，内部的火焰却越燃越亮，等到你如梦方醒，热量已经笼罩到头上，然后是亮光，是巨响，再然后是撞击，石破天惊，魂飞魄散。
再假设一下，如果那根本不是星星呢？
飞行物体的分类：
飞行物体会以不同的方式停留在高处。有些靠滑翔，有些靠漂浮，还有些靠攀附或驾驭空中的微粒，就像麦布女王①一样。比如飞鱼会跃出水面，利用风筝般的翼鳍滑翔。蜘蛛则用丝线织成阳伞，像气球似的飘浮在空中。还有些飞得更远，发出隆隆的噪音，足以震停你的心脏，其中就包括流星。也有的悄无声息，只靠光与热，便如猎鹰展翅翱翔，驾着永不改变的上升热气流，直抵天堂。
還有些只是看着像飞，比如太阳和月亮。其实自打宇宙诞生，它们便如离弦之箭，朝某些不可名状之物不停地坠去。同样道理，只要距离足够长，集结的雨滴也能化作彗星，背后拖上一条冰冷的尾巴。
但坠落并不总是意味着失败。
她一点儿也不像我心目中的天使，但看着她的翅膀，我知道她就是。她有六只翅膀：左踝两只，右踝一只，两边锁骨各垂下一只，还有一只直挺挺地伸出后背，活像一把尖刀。她的羽毛闪闪发亮，暗如夜空，比我的头发颜色更黑。她的四肢满是鲜血，结成黑色的血痂，开裂的皮肤支棱出参差的白骨。她的伤口数都数不清，锋利的骨茬布满全身，让我想到拔光毛的母鸡，身上扎满了尖刺。
等我弯腰拉她起来，才发现她轻得出奇，似乎来阵风都能吹走，简直像片枯树叶。
坠落物体的分类：
坠落只有一个途径：朝向某个物体。
某个目标。某个目的地。某个终点。
假设有这么一个地方，一个云之国度，在那里，坠落并非铁打的准则。众多岛屿在空中漂浮，无数天人徜徉其间。他们长着许多翅膀，数量数都数不清。无论朝着哪个方向，他们都能像蒲公英一样乘风翱翔。
在遥远的脚下，他们能看到大地浸润在橙黄、翠绿和湛蓝之间。他们的传说经常提到那里，并称之为“乐园”，他们相信，那是自己死后的灵魂归宿（但肉体不行，他们的骨骼质量太轻，角度独特，不大受重力的影响）。只是没人到过那里。没人能落到大地上，除非采取特殊的手段，或者说，奇迹。即便如此，也没人真正到过那儿。
他们的孩童曾经梦想，自己能像火箭一样直直地冲向大地。大地扑面而来，他们则张开翅膀，与之拥抱，期望中的冲击力令他们无畏的面庞熊熊燃烧。另一些时候，他们也曾梦想缓缓坠落，拼命扇动翅膀划向地面，而所有物理作用力却一心只想把他们分开。
在他们当中，只有圣徒和英雄才能坠向大地。一位圣女如此尝试过，由此留下了深远的影响。他们中间还有苦行僧，都是狂热的信徒，非常向往乐园，究其一生都在钻研坠落的技巧。其中最杰出的，非虔诚的伊卡洛斯②圣徒莫属。他们已经能接近大地了，只是强大的力道会压迫他们的头皮，将他们重新送回天空。
我正处于悔改期，感觉这天使便是个奇异的征兆。我担心别人发现她，于是把她锁在小屋里。为了飞升，圣女会净化自己，这期间无人打扰。只有妈妈每周来看我一次，同时带来些糕饼、玫瑰，以及世间的一丁点儿见闻。这天她拄着曲拐杖，一瘸一拐走在小径上，我便提前拦住了她。从她口中，我得到消息：干旱越来越严重了，甚至扩散到了湖地，让那儿的麦田都枯死了。乌云汇聚，翻滚不休，但就是滴雨不下。
世人祈求天堂降雨。必须有人将祈祷带上去。比如，我。
妈妈离开后，我把玫瑰花瓣捣成泥，敷在天使的伤口上。“你带来了什么信息？”我问她，因为天使总是来送信的。这是他们存在的意义。这一来，或许我就不必升天了，不必再迈开无辜的脚步，将众人的祈祷送上黑黢黢的天空。
但她两天两夜都没有苏醒。直到第三天清晨，她总算睁开了眼睛。“阿娜达。”她的声音仿佛鸟儿的歌唱。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在。”我告诉她。
她坐了起来，身上只剩一张床单，其他薄被纷纷滑落。她呆呆地看着系在房梁间的晾衣绳，脚趾抠进了泥地。窗沿上一只粉色的大蜗牛令她开怀大笑，自打我第一次悔改，我就没听过类似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好像长了翅膀，在我心头翻腾，爬上我的喉咙，于是我也大笑起来。天使惊讶地看着我。
她伸手抚过连接我脖子和锁骨的细小肌肉，在我隆隆搏动的胸腔前停了一下，然后摸过肩膀。她发现了缠在我胳膊上、用于悔罪的玫瑰藤，以及鼓胀的黑色疮痂，眉头皱了起来。她用手指轻轻拨开藤条，我拼命压住嘶声和缩手的冲动，咬住嘴唇，将注意力放在天使身上——她那颤动的翅膀、身上披的床单，以及粘在她皮肤上用于疗伤的玫瑰泥。有些药泥脱落了，她捡起它们，压在我流血的手臂上。她的体温传到我身上，由肩膀直到肚腹。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活像狂风中的雨燕。我想把这些念头推开，但为时已晚。 “所以，你是个天使？”我问她。狂乱的翅膀拍打着我的喉咙，但被我生生压下。
“在我看来，你才是天使。”她回答道。她圆润的发音令我飘飘然，情不自禁地凑向她的呼吸、她的手臂、她的翅膀，以及她的一切。世界的中心偏移了，我也跟着坠落下去。
然后，她吻了我。
坠落亦是一种吸引——引力场会抓住你的心。所以我们才会坠入情网，而不是飞离它。
我花了一个星期，用玫瑰藤缠住胳膊和腿脚，总算洗净了她那个吻带来的罪孽。圣女不可以爱。在飞升过程中，罪孽会把我拖住，不等抵达天堂，我就会掉下来摔死。
而要飞升，我需要更多时间。
爱曾经拖住了妈妈，令她迅猛地跌落，残疾的身体至今未能痊愈。坠落的圣徒是最糟糕的，因为她会辜负大地上众人的祈祷。如今，为了替代妈妈，我必须圣洁。
我锁上屋门，睡在天空下，可屋檐下叽叽喳喳的雨燕吵得我睡不着。
“嘿！”门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还好吧？”六只翅膀拍打着橡木房梁，“你还在吗？你在听，对吧？我坠落下来是有要事。你能不能把门打开？”
为了飞升，外婆花了四十年时间。我还小时，只要天气晴朗，就能看见她停留在林际线的高度。她的罪孽一点点洗净，身子越来越轻盈，人也一寸寸逐渐上升。
雨燕会从园子叼起种籽喂她吃，主要是罂粟和香芹，冬天则是野玫瑰果。我们会在圣日专门做些香甜的糕饼，鸟儿会俯冲下来，将食物带给外婆。圣女只能靠吃种籽过活。其他食物都会加重她们的分量。
有一天，我正在修剪玫瑰，再等我手搭凉棚，却怎么也看不见外婆了。我跑去找妈妈和我的兄弟，但他们也看不到。没人知道她走了多久。她就这么消失了，仿佛一颗星星，在夜空中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从此无人知晓，也无人哀悼。
一周之后，持续四十年的干旱结束了。
在活人的记忆中，她是最后一个升上天堂的圣徒。如今，所有人的祈祷都压到了我的肩上。
坠落（秋季）既是个动作，也是个季节，就像跳跃（春天）一样。
跳跃是个逆熵过程，但它并非真正的飞翔；它只是坠落的另一种形式罢了。正如五月花可爱的嫩芽属于大地，而非天空，但你在天人的园子里也能发现它，因为雨燕会衔去它们的种籽。
“原来如此。这是你们的乐园，但明显不是我要寻找的地方。”她在门对面说道，声音低沉，离我很近。我相信隔着门板，她一定跟我脸贴脸。
“那你在寻找什么？”我问她。我很孤独，长时间的悔改让我异常烦闷。
“诸神的花园。地行者的城市。”
“哦，我们确实有城市。但不在这里。”我说，“我是个圣女，只能一个人住。”
“我们也有圣女。她们也要独处。”
“我让你失望了？”我问道。
“嗯，严格地讲，没有。但说老实话……”她的翅膀不住拍打，这会儿停顿了一下，“我以为你会很快乐，但你并没有。”
雨燕整个生命都在空中度过。它们飞临大地只为筑窝，用在风中捞到的材料，混合自己的唾液壘成燕巢。平时它们就在翅膀上熟睡，飘荡在气流间安眠。
或许它们也会在梦中坠落。
雨燕并不清楚，如果它们不扇动翅膀，究竟会发生什么。或许就像某种鲨鱼，一旦停止游泳便会死亡。化身为狂热的鸟儿圣徒，成为连接天堂与大地的纽带，或许这就是它们的天命。
只要我不用赎罪或悔改，我们便会隔着门聊天。我能感觉到自己一天天变轻，也许已经足够承载着祈祷升上天空了。妈妈当年准备飞升时，年纪还没我大呢。
“你饿吗？”我问天使，“用不用吃点儿东西？”
我会把糕饼塞进门下的缝隙给她吃，每次只塞一点点。糕饼吃光了，我就挖园子里的野洋葱，同她一起分享。这种小罪很容易悔改。真正麻烦的是藏匿她的罪过。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你明明知道的。你曾经叫过。我是阿娜达，跟外婆的名字一样。”真是个奇怪的问题，“你呢？”
“莎诺。”黑乎乎的手指从门框下伸出，活像几只尺蠖，“阿娜达，我有个消息给你。”
“别。拜托，还没到时候。”一旦传完消息，天使就要离开我了。
我想打开房门，但我很害怕。
天上的圣女们会在飞行台上练习坠落的技巧。
首先，侍僧要想方设法，控制所有翅膀都不再扇动。必须绝对静止。毕竟她的翅膀一生都不得闲，这便需要极强的自控力。
随后，她要让自己悬停在空中，一只、一只接一只地停下翅膀，停得越多越好。一般来说，不等她停下十几只，最开始的翅膀便会再次扇动。从脚上的翅膀开始练起比较容易，但那些也是最没有耐心的，总是没法消停太久。
等到所有翅膀都停下，她便可以慢慢地下降了。降落过程需要好多年。哪怕只有一小会儿的精力不够集中，她都会像强风中的风筝一样陡然上升，一路蹿回云中的城市，一切从头开始。
坠落期间，雨燕会带来地上的果实，帮她们加重分量。圣女们只能吃地上的食物。后来侍僧便在园子里培育鸟儿衔上来的种籽。结果天人的园子越来越夸张，几乎什么庄稼都有。
有时候，园子里还会不小心长出玫瑰。
我已经很难停留在地面了。那个星期，妈妈一瘸一拐走上小径，我便往口袋里塞满了石头，免得她看出我有多轻。
“不请我进去吗？”她问道，抬起脖子看着我的小屋。从村里走来要花不少时间，何况她还是个瘸子。平时我们会坐下来，喝杯玫瑰果茶，恢复一下精力。这样也有助我升天去求雨。
“会打扰燕子筑巢的。”我说，“我在园子里准备了茶水。”
我尽力坐好。我实在太轻了，随随便便一蹬就能离开地面。我皮肤刺痒。已经有不少祈祷爬到我身上，像蚊子一样叮咬我的皮肤，揭开了玫瑰藤留下的疮痂。我有时也会挠几下，结果袖子下面更疼了。 “快到夏天了。”妈妈给自己倒了杯茶，“你知道的，我就是在夏天开始飞升的。”那时我还没出生呢。之后的第二天，外婆也飘到了天上，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会从天上摔落、致残，但好歹活了下来。
“嗯……嗯。”一只祈祷飘在琥珀色的茶水表面，十条黑腿努力抓挠，长嘴拼命往前伸。我在它旁边抿了口茶水。
“夏天是个好季节，你觉得呢？天气合适，还有不少种籽可吃。我还记得在大树上方俯瞰夏日的花园，一切都绿油油的，生机勃勃，玫瑰开得正盛。”
“是啊，确实不错。”我表示赞同。在妈妈头顶，我看到几只翅膀闪过小屋的高窗。
“当然了，在万物生长的季节，大伙还是希望下雨。”
“下什么雨？”三只祈祷落在我手上叮咬，被我一掌拍开。
她犀利地看着我。“你说什么？‘下什么雨’？”
“啊，抱歉，我忘记了。”我支吾道。我的手一抖，茶水溅出了杯子。我俯身再倒些茶，结果石块从口袋里滑过，一串卵石在我脚边跳个不停。
妈妈張大了嘴巴。“这是什么？”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更多石头洒落出来。缺少了它们的分量，我的双脚仿佛受惊的麻雀，立刻飘离了地面。“你……你在拖延时间！你这个样子多久了？”
“你不懂。”我想挣脱。但我脚下踩着空气，又能使出多大力气？
她的手指像鸟爪一样勒紧我的手腕。“哦，女儿啊。哦，你不能这样。在我身上，你还没得到教训吗？”
祈祷嗡嗡乱叫，猛叮我的脸。我的双脚飘在空中。妈妈不过是个又老又瘸的女人而已，我还是用力挣脱了她。我又升高一些，飘到窗户的高度。几只翅膀在小屋的房梁间鼓噪。我砰砰地砸着窗玻璃。“莎诺！”
“阿娜达！”她大喊着回应。隔着玻璃，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你在屋里藏了谁？”妈妈质问道。她扑到门前，但它锁住了。莎诺的拍翅声愈发狂乱。
我就快掠过小屋了，却不知该如何下降，毕竟我的罪孽已经洗得差不多了。我越升越高，膝盖已经离开屋顶。我把一只手拼命往下伸，指尖擦过了房顶的稻草。
祈祷试图钻进我的眼睛，但我抬手把它们挥开。我想抓住什么东西把我坠下去，什么都行，只要让我能接近她。一只雨燕在我肩头盘旋，退化的小爪子藏在肚皮下，几乎看不见。我把手伸进空口袋，掏出一只小小的黄铜钥匙——用它可以打开门锁。
飞下去。飞进烟囱，小燕子。
雷声滚滚，但始终没有下雨的迹象。
对天上的圣女来说，还有一种方式能学会坠落。这算不上什么技巧，不值得表扬，甚至不值得宽恕，但却非常、非常有效。
如果她想迅速抵达地面，光靠冥思苦想是没用的。最快的方法不是让翅膀静止，而是把它们直接扯断。那样你会要多快有多快。
若不是任务紧急，没人愿意尝试这个办法。
在小屋里休养的这段时间，她的模样发生了巨大改变。我本以为她的伤口会愈合，但其中反而伸出不少骨茬，仿佛洞穴里发出的嫩芽，有些还长出了密密的黑色的细绒毛，化成了新的翅膀。她踏进园子，众多翅膀一齐拍打，身体周围好像撑起个毛绒绒的圆球，令她脚不沾地。看她朝我飞来的速度，她一定比我轻盈得多。
“阿娜达！”她大叫道，“是我，我来啦！”
她飞到我旁边时，我抓住了她的一只翼骨。刀刃般的骨茬割伤了我，但我把她拉近些，不顾鼓噪的狂风，将她紧紧抱住。她也用翅膀环抱住我。一根根翅膀接连停止拍打，直至静止不动。两个人的体重加在一起，让我们缓缓下降。
“不要走。”莎诺说道。
“我不会的。”
为了寻找天堂，地上的圣徒会离开地面。他们将跨过水面，升上高空。坠落则是魔鬼常用的伎俩。
但圣徒抵达天堂时，如果天使却很惊讶呢？如果圣徒解释说，大地根本不是对方想象的天堂，只是另一个终点呢？如果圣徒的到来，令天人中间产生了更大的争论呢？如果天人的女祭司说这是亵渎神明，而他们的民众由于长期向往坠落，结果却发现了前往“乐园”的途径呢？
如果闪电并非一种自然现象，而是愤怒天使的战争机器，是用来对付分裂的武器呢？
我的外婆最终抵达了天堂。
“多年以前，你的外婆飞升到我们中间。她十分困惑，”莎诺说道，“问我们有没有收到你们的祈祷。当然了，我们没有。我们既不是神，也不是天使。”我俩的脚趾踩在屋顶上，紧紧拥抱住彼此，唯恐失去对方，“我们也降不下雨水。我们只会打仗。”
“那你为什么下来？”我问她。
“因为她说，你们还送人上来，一直送，一直送，直到有人指出他们错了。我们的女祭司平息了那一次的谣言，但有人坚称你们的圣女疯了。如果再有个大地的圣徒飞到我们的城市，战争将不可避免。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
“所以你就不顾大家的祈祷？”妈妈问道，“哦，你也会掉下来的，然后我们怎么办？”她跪在玫瑰丛中，拐杖搁在膝头，泪水打湿了脸颊。怜悯刺痛了我的心。我这一生都立志将大家的祈祷送上天堂。我妈妈也一样，只是没有信使及时从天而降，拯救她脱离碌碌无为的人生，以及毫无意义的坠落。
我抱紧了莎诺。“对不起，妈妈。我不能像外婆一样。不能。”
莎诺在我耳边低语。“放手吧，相信我。”
我松开了她的腰。我们刚一分开，她便拍打着翅膀，如风筝一般飞起。我身体轻盈，在她旁边升起。我有些害怕，伸手抓向她，莎诺也递过来一只手。她的手凉凉的、硬硬的，紧紧扣住我的手掌。我俩手拉手，像两支离弦之箭，径直射向远方的群山，既没有上浮，也没有下坠。
坠落还有一种方式：就是朝向某个人。
我与我的挚爱既可以高飞，也可以降落。我们不需要寻找天上或地下的乐园。我们既不是圣徒，也不是魔鬼。我们只是坠入爱河的女子。我们是残破的天使。我们以拥抱为锚，凭亲吻飞翔，靠爱情平息心中的混乱。
我们在园子里播撒雨燕衔来的种籽，不论长出什么，我们都心怀感激地吃下。我们的食物有李子、欧芹，以及玫瑰花茶。
深秋的一个傍晚，落叶将大地染成夕阳的颜色，莎诺指着上方，大喊我的名字。高天之上，云层下漂浮着一个黑点：一个老妇人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升上了天空。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译注：麦布女王，典出莎士比亚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她是个仙女精灵，身体只有戒指上的玛瑙一样大，乘坐微小的车辆与坐骑在空中飞行。
②译注：希腊神话中的巧匠代达罗斯之子，曾利用蜡和羽毛制作的翅膀逃离克里特岛，但因飞得太高，翅膀上的蜡被太阳融化，因此坠入海中丧生。
魔鬼凌空飞翔，终将堕入地狱。爱人坠入情网，心却彼此飞扬。所以切勿混淆二者的概念。
尽管圣徒可以承载世人的祈祷升上天空，但严格地讲，他们并不会飞。他们只是学会了不要坠落而已。经过长年的悔改，他们便能掌握这项技巧。但即便如此，有些圣徒还是会坠落下来，比如，我妈妈。
八岁时，我悔改了第一项罪过。我已经记不起个中缘由了，只记得园子里那孤独而静谧的时光。当时我跪在野洋葱中间，太阳的热浪是我唯一的伙伴。玫瑰藤一圈又一圈缠紧了我的手腕，热血滴滴流淌。高高的柳树上方，外婆抬起一只光脚，缓慢地又迈出一步，在天空中映出一道黑色的剪影。
从那时起，我便担心，有朝一日我也会追随外婆升上天空。我害怕坠落，但更怕升空。在我出生之前，自打外婆的双脚离开地面，就没人再跟她说过一句话，以免她沾染罪恶，从空中跌落。从此她只有雨燕为伴，只靠种籽充饥，我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的生活。
我曾祷告上苍免去我的职责，但除了我，再也没有其他圣徒能带着祈祷升天了，而我飞升的日子也渐渐地近了。倘若我不去，又有谁能抵达天堂、求来雨水呢？
有天夜里，我从灼痛的大腿上解下玫瑰藤，抬头望向黑黢黢的夜空。就在这时，我看到一样东西，既不是鸟，也不是圣徒，朝我所在的园子俯冲直下。
假设一颗星星坠向大地。
从远处看，它像是飞过了黑暗的大气层。但如果你离它够近——如果它直直地坠向你——它会好像静止不动，内部的火焰却越燃越亮，等到你如梦方醒，热量已经笼罩到头上，然后是亮光，是巨响，再然后是撞击，石破天惊，魂飞魄散。
再假设一下，如果那根本不是星星呢？
飞行物体的分类：
飞行物体会以不同的方式停留在高处。有些靠滑翔，有些靠漂浮，还有些靠攀附或驾驭空中的微粒，就像麦布女王①一样。比如飞鱼会跃出水面，利用风筝般的翼鳍滑翔。蜘蛛则用丝线织成阳伞，像气球似的飘浮在空中。还有些飞得更远，发出隆隆的噪音，足以震停你的心脏，其中就包括流星。也有的悄无声息，只靠光与热，便如猎鹰展翅翱翔，驾着永不改变的上升热气流，直抵天堂。
還有些只是看着像飞，比如太阳和月亮。其实自打宇宙诞生，它们便如离弦之箭，朝某些不可名状之物不停地坠去。同样道理，只要距离足够长，集结的雨滴也能化作彗星，背后拖上一条冰冷的尾巴。
但坠落并不总是意味着失败。
她一点儿也不像我心目中的天使，但看着她的翅膀，我知道她就是。她有六只翅膀：左踝两只，右踝一只，两边锁骨各垂下一只，还有一只直挺挺地伸出后背，活像一把尖刀。她的羽毛闪闪发亮，暗如夜空，比我的头发颜色更黑。她的四肢满是鲜血，结成黑色的血痂，开裂的皮肤支棱出参差的白骨。她的伤口数都数不清，锋利的骨茬布满全身，让我想到拔光毛的母鸡，身上扎满了尖刺。
等我弯腰拉她起来，才发现她轻得出奇，似乎来阵风都能吹走，简直像片枯树叶。
坠落物体的分类：
坠落只有一个途径：朝向某个物体。
某个目标。某个目的地。某个终点。
假设有这么一个地方，一个云之国度，在那里，坠落并非铁打的准则。众多岛屿在空中漂浮，无数天人徜徉其间。他们长着许多翅膀，数量数都数不清。无论朝着哪个方向，他们都能像蒲公英一样乘风翱翔。
在遥远的脚下，他们能看到大地浸润在橙黄、翠绿和湛蓝之间。他们的传说经常提到那里，并称之为“乐园”，他们相信，那是自己死后的灵魂归宿（但肉体不行，他们的骨骼质量太轻，角度独特，不大受重力的影响）。只是没人到过那里。没人能落到大地上，除非采取特殊的手段，或者说，奇迹。即便如此，也没人真正到过那儿。
他们的孩童曾经梦想，自己能像火箭一样直直地冲向大地。大地扑面而来，他们则张开翅膀，与之拥抱，期望中的冲击力令他们无畏的面庞熊熊燃烧。另一些时候，他们也曾梦想缓缓坠落，拼命扇动翅膀划向地面，而所有物理作用力却一心只想把他们分开。
在他们当中，只有圣徒和英雄才能坠向大地。一位圣女如此尝试过，由此留下了深远的影响。他们中间还有苦行僧，都是狂热的信徒，非常向往乐园，究其一生都在钻研坠落的技巧。其中最杰出的，非虔诚的伊卡洛斯②圣徒莫属。他们已经能接近大地了，只是强大的力道会压迫他们的头皮，将他们重新送回天空。
我正处于悔改期，感觉这天使便是个奇异的征兆。我担心别人发现她，于是把她锁在小屋里。为了飞升，圣女会净化自己，这期间无人打扰。只有妈妈每周来看我一次，同时带来些糕饼、玫瑰，以及世间的一丁点儿见闻。这天她拄着曲拐杖，一瘸一拐走在小径上，我便提前拦住了她。从她口中，我得到消息：干旱越来越严重了，甚至扩散到了湖地，让那儿的麦田都枯死了。乌云汇聚，翻滚不休，但就是滴雨不下。
世人祈求天堂降雨。必须有人将祈祷带上去。比如，我。
妈妈离开后，我把玫瑰花瓣捣成泥，敷在天使的伤口上。“你带来了什么信息？”我问她，因为天使总是来送信的。这是他们存在的意义。这一来，或许我就不必升天了，不必再迈开无辜的脚步，将众人的祈祷送上黑黢黢的天空。
但她两天两夜都没有苏醒。直到第三天清晨，她总算睁开了眼睛。“阿娜达。”她的声音仿佛鸟儿的歌唱。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在。”我告诉她。
她坐了起来，身上只剩一张床单，其他薄被纷纷滑落。她呆呆地看着系在房梁间的晾衣绳，脚趾抠进了泥地。窗沿上一只粉色的大蜗牛令她开怀大笑，自打我第一次悔改，我就没听过类似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好像长了翅膀，在我心头翻腾，爬上我的喉咙，于是我也大笑起来。天使惊讶地看着我。
她伸手抚过连接我脖子和锁骨的细小肌肉，在我隆隆搏动的胸腔前停了一下，然后摸过肩膀。她发现了缠在我胳膊上、用于悔罪的玫瑰藤，以及鼓胀的黑色疮痂，眉头皱了起来。她用手指轻轻拨开藤条，我拼命压住嘶声和缩手的冲动，咬住嘴唇，将注意力放在天使身上——她那颤动的翅膀、身上披的床单，以及粘在她皮肤上用于疗伤的玫瑰泥。有些药泥脱落了，她捡起它们，压在我流血的手臂上。她的体温传到我身上，由肩膀直到肚腹。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活像狂风中的雨燕。我想把这些念头推开，但为时已晚。 “所以，你是个天使？”我问她。狂乱的翅膀拍打着我的喉咙，但被我生生压下。
“在我看来，你才是天使。”她回答道。她圆润的发音令我飘飘然，情不自禁地凑向她的呼吸、她的手臂、她的翅膀，以及她的一切。世界的中心偏移了，我也跟着坠落下去。
然后，她吻了我。
坠落亦是一种吸引——引力场会抓住你的心。所以我们才会坠入情网，而不是飞离它。
我花了一个星期，用玫瑰藤缠住胳膊和腿脚，总算洗净了她那个吻带来的罪孽。圣女不可以爱。在飞升过程中，罪孽会把我拖住，不等抵达天堂，我就会掉下来摔死。
而要飞升，我需要更多时间。
爱曾经拖住了妈妈，令她迅猛地跌落，残疾的身体至今未能痊愈。坠落的圣徒是最糟糕的，因为她会辜负大地上众人的祈祷。如今，为了替代妈妈，我必须圣洁。
我锁上屋门，睡在天空下，可屋檐下叽叽喳喳的雨燕吵得我睡不着。
“嘿！”门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还好吧？”六只翅膀拍打着橡木房梁，“你还在吗？你在听，对吧？我坠落下来是有要事。你能不能把门打开？”
为了飞升，外婆花了四十年时间。我还小时，只要天气晴朗，就能看见她停留在林际线的高度。她的罪孽一点点洗净，身子越来越轻盈，人也一寸寸逐渐上升。
雨燕会从园子叼起种籽喂她吃，主要是罂粟和香芹，冬天则是野玫瑰果。我们会在圣日专门做些香甜的糕饼，鸟儿会俯冲下来，将食物带给外婆。圣女只能靠吃种籽过活。其他食物都会加重她们的分量。
有一天，我正在修剪玫瑰，再等我手搭凉棚，却怎么也看不见外婆了。我跑去找妈妈和我的兄弟，但他们也看不到。没人知道她走了多久。她就这么消失了，仿佛一颗星星，在夜空中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从此无人知晓，也无人哀悼。
一周之后，持续四十年的干旱结束了。
在活人的记忆中，她是最后一个升上天堂的圣徒。如今，所有人的祈祷都压到了我的肩上。
坠落（秋季）既是个动作，也是个季节，就像跳跃（春天）一样。
跳跃是个逆熵过程，但它并非真正的飞翔；它只是坠落的另一种形式罢了。正如五月花可爱的嫩芽属于大地，而非天空，但你在天人的园子里也能发现它，因为雨燕会衔去它们的种籽。
“原来如此。这是你们的乐园，但明显不是我要寻找的地方。”她在门对面说道，声音低沉，离我很近。我相信隔着门板，她一定跟我脸贴脸。
“那你在寻找什么？”我问她。我很孤独，长时间的悔改让我异常烦闷。
“诸神的花园。地行者的城市。”
“哦，我们确实有城市。但不在这里。”我说，“我是个圣女，只能一个人住。”
“我们也有圣女。她们也要独处。”
“我让你失望了？”我问道。
“嗯，严格地讲，没有。但说老实话……”她的翅膀不住拍打，这会儿停顿了一下，“我以为你会很快乐，但你并没有。”
雨燕整个生命都在空中度过。它们飞临大地只为筑窝，用在风中捞到的材料，混合自己的唾液壘成燕巢。平时它们就在翅膀上熟睡，飘荡在气流间安眠。
或许它们也会在梦中坠落。
雨燕并不清楚，如果它们不扇动翅膀，究竟会发生什么。或许就像某种鲨鱼，一旦停止游泳便会死亡。化身为狂热的鸟儿圣徒，成为连接天堂与大地的纽带，或许这就是它们的天命。
只要我不用赎罪或悔改，我们便会隔着门聊天。我能感觉到自己一天天变轻，也许已经足够承载着祈祷升上天空了。妈妈当年准备飞升时，年纪还没我大呢。
“你饿吗？”我问天使，“用不用吃点儿东西？”
我会把糕饼塞进门下的缝隙给她吃，每次只塞一点点。糕饼吃光了，我就挖园子里的野洋葱，同她一起分享。这种小罪很容易悔改。真正麻烦的是藏匿她的罪过。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你明明知道的。你曾经叫过。我是阿娜达，跟外婆的名字一样。”真是个奇怪的问题，“你呢？”
“莎诺。”黑乎乎的手指从门框下伸出，活像几只尺蠖，“阿娜达，我有个消息给你。”
“别。拜托，还没到时候。”一旦传完消息，天使就要离开我了。
我想打开房门，但我很害怕。
天上的圣女们会在飞行台上练习坠落的技巧。
首先，侍僧要想方设法，控制所有翅膀都不再扇动。必须绝对静止。毕竟她的翅膀一生都不得闲，这便需要极强的自控力。
随后，她要让自己悬停在空中，一只、一只接一只地停下翅膀，停得越多越好。一般来说，不等她停下十几只，最开始的翅膀便会再次扇动。从脚上的翅膀开始练起比较容易，但那些也是最没有耐心的，总是没法消停太久。
等到所有翅膀都停下，她便可以慢慢地下降了。降落过程需要好多年。哪怕只有一小会儿的精力不够集中，她都会像强风中的风筝一样陡然上升，一路蹿回云中的城市，一切从头开始。
坠落期间，雨燕会带来地上的果实，帮她们加重分量。圣女们只能吃地上的食物。后来侍僧便在园子里培育鸟儿衔上来的种籽。结果天人的园子越来越夸张，几乎什么庄稼都有。
有时候，园子里还会不小心长出玫瑰。
我已经很难停留在地面了。那个星期，妈妈一瘸一拐走上小径，我便往口袋里塞满了石头，免得她看出我有多轻。
“不请我进去吗？”她问道，抬起脖子看着我的小屋。从村里走来要花不少时间，何况她还是个瘸子。平时我们会坐下来，喝杯玫瑰果茶，恢复一下精力。这样也有助我升天去求雨。
“会打扰燕子筑巢的。”我说，“我在园子里准备了茶水。”
我尽力坐好。我实在太轻了，随随便便一蹬就能离开地面。我皮肤刺痒。已经有不少祈祷爬到我身上，像蚊子一样叮咬我的皮肤，揭开了玫瑰藤留下的疮痂。我有时也会挠几下，结果袖子下面更疼了。 “快到夏天了。”妈妈给自己倒了杯茶，“你知道的，我就是在夏天开始飞升的。”那时我还没出生呢。之后的第二天，外婆也飘到了天上，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会从天上摔落、致残，但好歹活了下来。
“嗯……嗯。”一只祈祷飘在琥珀色的茶水表面，十条黑腿努力抓挠，长嘴拼命往前伸。我在它旁边抿了口茶水。
“夏天是个好季节，你觉得呢？天气合适，还有不少种籽可吃。我还记得在大树上方俯瞰夏日的花园，一切都绿油油的，生机勃勃，玫瑰开得正盛。”
“是啊，确实不错。”我表示赞同。在妈妈头顶，我看到几只翅膀闪过小屋的高窗。
“当然了，在万物生长的季节，大伙还是希望下雨。”
“下什么雨？”三只祈祷落在我手上叮咬，被我一掌拍开。
她犀利地看着我。“你说什么？‘下什么雨’？”
“啊，抱歉，我忘记了。”我支吾道。我的手一抖，茶水溅出了杯子。我俯身再倒些茶，结果石块从口袋里滑过，一串卵石在我脚边跳个不停。
妈妈張大了嘴巴。“这是什么？”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更多石头洒落出来。缺少了它们的分量，我的双脚仿佛受惊的麻雀，立刻飘离了地面。“你……你在拖延时间！你这个样子多久了？”
“你不懂。”我想挣脱。但我脚下踩着空气，又能使出多大力气？
她的手指像鸟爪一样勒紧我的手腕。“哦，女儿啊。哦，你不能这样。在我身上，你还没得到教训吗？”
祈祷嗡嗡乱叫，猛叮我的脸。我的双脚飘在空中。妈妈不过是个又老又瘸的女人而已，我还是用力挣脱了她。我又升高一些，飘到窗户的高度。几只翅膀在小屋的房梁间鼓噪。我砰砰地砸着窗玻璃。“莎诺！”
“阿娜达！”她大喊着回应。隔着玻璃，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你在屋里藏了谁？”妈妈质问道。她扑到门前，但它锁住了。莎诺的拍翅声愈发狂乱。
我就快掠过小屋了，却不知该如何下降，毕竟我的罪孽已经洗得差不多了。我越升越高，膝盖已经离开屋顶。我把一只手拼命往下伸，指尖擦过了房顶的稻草。
祈祷试图钻进我的眼睛，但我抬手把它们挥开。我想抓住什么东西把我坠下去，什么都行，只要让我能接近她。一只雨燕在我肩头盘旋，退化的小爪子藏在肚皮下，几乎看不见。我把手伸进空口袋，掏出一只小小的黄铜钥匙——用它可以打开门锁。
飞下去。飞进烟囱，小燕子。
雷声滚滚，但始终没有下雨的迹象。
对天上的圣女来说，还有一种方式能学会坠落。这算不上什么技巧，不值得表扬，甚至不值得宽恕，但却非常、非常有效。
如果她想迅速抵达地面，光靠冥思苦想是没用的。最快的方法不是让翅膀静止，而是把它们直接扯断。那样你会要多快有多快。
若不是任务紧急，没人愿意尝试这个办法。
在小屋里休养的这段时间，她的模样发生了巨大改变。我本以为她的伤口会愈合，但其中反而伸出不少骨茬，仿佛洞穴里发出的嫩芽，有些还长出了密密的黑色的细绒毛，化成了新的翅膀。她踏进园子，众多翅膀一齐拍打，身体周围好像撑起个毛绒绒的圆球，令她脚不沾地。看她朝我飞来的速度，她一定比我轻盈得多。
“阿娜达！”她大叫道，“是我，我来啦！”
她飞到我旁边时，我抓住了她的一只翼骨。刀刃般的骨茬割伤了我，但我把她拉近些，不顾鼓噪的狂风，将她紧紧抱住。她也用翅膀环抱住我。一根根翅膀接连停止拍打，直至静止不动。两个人的体重加在一起，让我们缓缓下降。
“不要走。”莎诺说道。
“我不会的。”
为了寻找天堂，地上的圣徒会离开地面。他们将跨过水面，升上高空。坠落则是魔鬼常用的伎俩。
但圣徒抵达天堂时，如果天使却很惊讶呢？如果圣徒解释说，大地根本不是对方想象的天堂，只是另一个终点呢？如果圣徒的到来，令天人中间产生了更大的争论呢？如果天人的女祭司说这是亵渎神明，而他们的民众由于长期向往坠落，结果却发现了前往“乐园”的途径呢？
如果闪电并非一种自然现象，而是愤怒天使的战争机器，是用来对付分裂的武器呢？
我的外婆最终抵达了天堂。
“多年以前，你的外婆飞升到我们中间。她十分困惑，”莎诺说道，“问我们有没有收到你们的祈祷。当然了，我们没有。我们既不是神，也不是天使。”我俩的脚趾踩在屋顶上，紧紧拥抱住彼此，唯恐失去对方，“我们也降不下雨水。我们只会打仗。”
“那你为什么下来？”我问她。
“因为她说，你们还送人上来，一直送，一直送，直到有人指出他们错了。我们的女祭司平息了那一次的谣言，但有人坚称你们的圣女疯了。如果再有个大地的圣徒飞到我们的城市，战争将不可避免。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
“所以你就不顾大家的祈祷？”妈妈问道，“哦，你也会掉下来的，然后我们怎么办？”她跪在玫瑰丛中，拐杖搁在膝头，泪水打湿了脸颊。怜悯刺痛了我的心。我这一生都立志将大家的祈祷送上天堂。我妈妈也一样，只是没有信使及时从天而降，拯救她脱离碌碌无为的人生，以及毫无意义的坠落。
我抱紧了莎诺。“对不起，妈妈。我不能像外婆一样。不能。”
莎诺在我耳边低语。“放手吧，相信我。”
我松开了她的腰。我们刚一分开，她便拍打着翅膀，如风筝一般飞起。我身体轻盈，在她旁边升起。我有些害怕，伸手抓向她，莎诺也递过来一只手。她的手凉凉的、硬硬的，紧紧扣住我的手掌。我俩手拉手，像两支离弦之箭，径直射向远方的群山，既没有上浮，也没有下坠。
坠落还有一种方式：就是朝向某个人。
我与我的挚爱既可以高飞，也可以降落。我们不需要寻找天上或地下的乐园。我们既不是圣徒，也不是魔鬼。我们只是坠入爱河的女子。我们是残破的天使。我们以拥抱为锚，凭亲吻飞翔，靠爱情平息心中的混乱。
我们在园子里播撒雨燕衔来的种籽，不论长出什么，我们都心怀感激地吃下。我们的食物有李子、欧芹，以及玫瑰花茶。
深秋的一个傍晚，落叶将大地染成夕阳的颜色，莎诺指着上方，大喊我的名字。高天之上，云层下漂浮着一个黑点：一个老妇人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升上了天空。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译注：麦布女王，典出莎士比亚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她是个仙女精灵，身体只有戒指上的玛瑙一样大，乘坐微小的车辆与坐骑在空中飞行。
②译注：希腊神话中的巧匠代达罗斯之子，曾利用蜡和羽毛制作的翅膀逃离克里特岛，但因飞得太高，翅膀上的蜡被太阳融化，因此坠入海中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