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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和我们有许多相似之处。”
阿·路易斯不解地看着她，显然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星星，”莱亚解释道。“跟我们其实很像。”她纤瘦娇小，身高不足5英尺，声音柔美又恰到好处。
真苗条啊，路易斯在空间站见到她那天便这么想了，她实在是太苗条了。
当时，她穿着时尚的紧身套装，腕关节、肘关节及髋关节都清晰可见，皮肤紧致，牙齿精致无暇。尽管套着肥大的宇航服，但她身材小巧，能轻松地蜷缩在宇航员的座椅里，左腿拢向身体，右腿压在下面，或许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才会那么坐。她指着显示屏，手上虽然裹了一层绝缘纤维，但大小看起来还是跟孩童的差不多。
路易斯的眼睛追随着她戴着手套的纤纤玉指。漆黑的星空掩映着一颗闪耀的白色光球，大小如同李子，周围有一圈红色的光晕。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犹如鬼怪，又有些迷人。
“这些星星，它们出生，成长，然后死亡。”她把眼前一缕蜜色的秀发拨开。就连她的发丝都显得那么纤细，如丝绸一般柔软，从脑袋上垂下来，修剪得很短，梳得整齐，就像一顶无檐帽，在控制台照明灯的照耀下微微发光。她轻叹一声，转过头去，望向旁边的座椅。“除了一点：它们的寿命比我们的要长百亿年。”
路易斯向前挤了挤，头不小心蹭到了狭窄座舱的舱顶，痛得闷哼一声。其实他长得不高。甚至在他自己看来，也顶多5英尺9寸。但他肩膀宽、肚子大，即便身穿宇航服，这两处也明显地凸出来。他从莱亚身旁挤过去，坐在舰桥仅有的另一张椅子上。椅子的大小显然不太适合，他双膝顶着一块控制板，胖圆的肩膀加上剃光的脑袋，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锁在银壳里面的螃蟹。他把头垂在胸前，歪到一边，才能同时看到星星和女宇航员。
她那张瓜子脸透出文雅高贵的气质，白皙的皮肤光滑圆润。从航行日志中，他得知她曾经见过许多恒星，但在他看来，她恐怕绝少在行星上漫步，接受恒星的照耀，因为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嫩完美。可惜，他心想，她真该改善一下肤色。不过，白皮肤似乎很衬她，让她看上去像是古时候的瓷娃娃，弱不禁风，同时还很好地掩饰了她的年龄：她看起来20多岁，但他清楚，她的实际年龄至少得翻一倍，只比他小一点。
“NGC……7078，”莱亚指着那颗星球说，“咱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颗星球很美。”他找了一个理由。
“啊，这正是星球跟我们不同的地方。”她身体向前倾，动作优雅如猫，推动控制杆，让飞船继续靠近那颗星球，但现在的速度比先前航行时要慢一些。她打开了另一个通讯开关：“老爸？”
对讲设备传来静电的噼啪声。
“老爸，该做好准备了。我们即将在35到40分钟后到达目标位置。”
又是一阵噼啪声。
“我们这次很走运，没有海盗或者其他团伙打算骚扰我们。”她关掉开关，把手从侧面伸下去，拿起一顶头盔，搁在一只膝盖上。
“你是说……” 路易斯重新挑起话头。
这次换成她面露出不解的神色。
“区别……”路易斯提醒她。
“哦，我们和它们的区别呀。当人类慢慢变老，路易斯，他们的身体会逐渐干瘪。从某种意义上讲，星球也是这样。但人类只会萎缩，生病，变得那么……丑陋。呼吸臭不可闻，牙齿溃烂腐坏，皮肉松弛下垂。他们被丢在家里，等待心脏停止跳动，拒绝做社会的负担。但星星不是，你看。”
莱亚一只手扶着头盔，另一只手伸向右侧的控制板，快速按下几个按钮，故意用手臂蹭了一下路易斯的腿。屏幕闪烁起来，她又按了一串，然后靠坐在椅背上。
“真美。”他重复着自己的话。
“这个视图能合并可见光和红外成像，有点像望远镜的镜头，把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显示在你面前。”
那红色的光晕笼罩在一层粉色薄雾中，和恒星中心的亮度比起来，显得有些昏暗，越到外层光线越弱。在几乎与太空融为一体的最外层，又有一圈明亮的蓝色雾霭，那雾霭似乎在不断鼓胀、收缩，好像星星正在呼吸。
“那些颜色都是一层层的气体和尘埃，红色的是星星外层扩散的分子。”她语气超然，不掺杂一丝情感，就像是教授在给聪明的学生授课，“那些离子化的气体跟另一种看不到的大气产生轻微的对流。其实，我们以往造访过的大多数都更具特色：M29环状蝴蝶星云、猫眼星云、沙漏星云、棉花糖状、蚕状星云中央的恒星，还有风车状星系、蕴含在星球内部的星球……相比之下，这颗非常普通。一旦星球开始消亡，到最终死亡需要整整3万年。星球越是临近死亡，就越令人惊叹。”最后一句话带着一丝敬畏，这是路易斯头一次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真正的情感。“恒星终其一生都在与重力作战，外层的挤压力与内核对抗。当内层逐渐露出败势，外层便不断向内压迫。在此过程中，恒星耗尽了所有的氢，内核收缩，密度变得更大，温度变得更高，先后变成红巨星和白矮星，最后则爆炸成为超新星。爆炸时的亮度是其稳定期的100万倍。恒星的消亡会给太空带来新的能量。”
莱亚将头盔扣到宇航服上，又掀起面罩，以便继续跟路易斯说话：“死去恒星有一部分会变成超新星，释放出铁和氧。小一些的恒星——像眼前这颗——则释放出较轻的元素，例如碳。因此，从本质上讲，人类、动物、植物、地球和其他适宜居住的星球上的一切，都源于死后的恒星。我们都是星尘。”她轻声笑着，“但这些你都懂，是吧，路易斯？所以你才会来这儿，才会砸重金参与这次旅行。”
“不是我，是我们。”路易斯回答。他不断冒汗，不是因为他的同伴令他紧张，而是因为热。尽管飞船装有制冷设备，宇航服也有温控功能，但是离NGC7078越来越近，温度也越来越高。太空很冷，但在如此靠近恒星的位置却不是。这艘飞船船体庞大，重力比得上一颗小行星。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从莱亚身旁挤过去，她正好放下面罩，他发现她的脸上竟然没有什么汗。
“我老爸在等你。”她說，声音极其轻柔，透过那有色面罩，几乎听不太清。 路易斯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每走几米，就把脸挨到墙壁上。四壁都经过了急速冷却处理，因此能让他舒服一些。他想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水，但却徒劳无功。都怪殖民星球最新流行的发型，他心想，要是不剃光头，留着那些发丝，还能吸收些汗水。他甚至对参与这次航行都有些后悔。飞船突然倾斜，左右摇摆，他回过神来，好不容易站稳，来到一个巨大的船舱。12个身穿宇航服的人被一台巨大的设备笼罩在阴影中，他们正在给设备做调试和检查。
路易斯有意迈开大步，朝那个身材最高、唯一没戴头盔的人走去。
“西恩……”
“梅尔卡船长。”那人纠正道。他和他女儿仅有的相似之处就是举手投足颇具风度。船长比路易斯高不少，身材魁梧，却并不笨重，四肢修长，宽厚的肌肉隐藏在宇航服中，深色的皮肤像是搽过油的胡桃木。路易斯知道，他可是如假包换的白种人，肤色之所以变深，是因为曾经近距离地暴露在数十颗濒死的恒星之下。他两颊的位置还有些许疤痕，那里的皮肤被恒星晒伤后通过手术修复过。不过，他皮肤的绝大部分仍然像皮革一样光滑。黝黑的长發在脖颈根部用细绳束起，还别着几块小小的陨石碎片。只有两鬓、短胡茬以及浓密的眉毛之间，路易斯能发现几缕银灰。
路易斯知道，虽然梅尔卡船长看上去也就五十出头，但他最近刚刚度过了八十岁生日。他们父女俩能够保持年轻，也许是因为长年不在地球（或者火星、奥洛斯第四行星甚至是达特莫斯殖民星球）上居住，远离污染以及满是细菌的人群，远离行星的重力以及人类弄出来的各种有害辐射，所以才会长寿。这一点让路易斯很是羡慕，但路易斯并不愿意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哪怕改变之后能多活几十年。毕竟，所有人都难免一死。
星星也是。
梅尔卡船长目光炽热，眼角处只有些许皱纹。路易斯想把视线移开，却被眼前的老者死死盯着，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钳子夹住了一样。那双眼睛跟莱亚一样是柔和的蓝色，只不过她的秀目平静如水，几乎没有丝毫情感；船长的虎目则是瞪得溜圆，透着野性，蕴藏着某种危险且难以预知的东西——也许是疯狂，也许是非凡的智慧。路易斯完全被船长的目光摄住，站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船长……是的，梅尔卡船长。抱歉，长官。”路易斯终于支支吾吾地说道，“我……”
“迟到了，”梅尔卡替他说完，“又跟我女儿泡在一起。没关系。我们这次复飞①并不着急，没发现海盗的踪迹。”
“海盗，船长？”
他眯着眼睛，目光中闪烁着令人恐惧的寒意。“过去两年，我不断遭到他们的骚扰，我以为你知道。你也是矿业公司的，你要跟着我采矿，自然要预防海盗。”
路易斯点点头。他在太空站的酒吧里曾听人说起海盗袭击舰队的事情，但他并没有太在意。他来见西恩·梅尔卡，只是想跟他谈谈，请他为自己采一些矿。梅尔卡收费极高，但路易斯家里有一些钱，如果此事办成，还能赚得盆满钵满。路易斯向梅尔卡描述他想找的那种星球，而船长则深知应该到哪儿去找。不过，直到离开太空站之前几分钟，梅尔卡船长才告诉他此行的目的地。而在莱亚叫出“NGC7078”这个名字之前，路易斯对眼前的恒星一无所知。
“我不再向别人透露航行的目的地，”梅尔卡曾经这样解释，“没有航行计划。甚至船员们也不知情。而且，他们都无亲无故，没什么可牵挂的。”他指着自己的前额，“只有我知道航行的路线。只有这样，才不会泄露出去。”
在旅途中，路易斯得知星球的消亡需要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有几个相对短暂却至关重要的点，星球能够释放出最纯净的物质，包括高级的中微子。只要拥有相应的设备以及前往采集的勇气，就能大赚一笔。还有那些尚未被发现的元素，也会在某一个时刻被恒星喷射出来，而这些则是最受追捧的物质。无论在地球，还是在达特莫斯殖民星球，矿主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给这些物质定价，也可通过公开或者秘密拍卖的方式，将其出售给出价最高的买家。梅尔卡船长也曾经几次借机发财——好几个新元素都是以他和他女儿命名的——但他最为人所知的本领，还是知道该何时开采特定的矿产。很显然，“海盗”们之所以不自己去探寻星云宝藏，反倒来尾随他们，就是因为这父女二人对星星的知识。
听梅尔卡讲，海盗们曾经趁他返回太空港卸货的机会，将他找到的物质洗掠一空，将各种珍贵气体和微粒尽数抢走。等他回去采集第二批时，只能捡一些海盗漏掉的，就像是在近乎干涸的油田中钻油。还有一次，他们追得太紧了，他甚至连头一批货都来不及装满，就被海盗们一顿激光扫射赶走。梅尔卡的飞船携带的武器有限，因为过多的武器会占据存放货物的空间。据船长说，这种情况只发生了几次。
然而，这几次意外明显让老船长变得多疑起来，或许这就是他眼中那种疯狂的来源。梅尔卡的采矿飞船并非海盗唯一的目标，规模更大的采矿活动也屡屡受到他们的侵扰。只不过，那些发现梅尔卡飞船路线的家伙，也就是船长口中的“海盗”们，比追踪其他采矿船的同行们收益更大些。
对于正在死去的恒星以及如何在这类恒星上采矿，老船长所知道的超过地球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和宇航员。这些知识都是无价之宝，隐藏在那双兼具野性与疯狂的眼睛里面。
“海盗，没错，”路易斯说，“我理解您的担心。不过……”
“你应该戴着头盔，德比尔斯。”梅尔卡戴上自己的头盔，黑色的长发向上拢着塞在里面，让边缘处准确闭合。面罩并未合上，他的眼睛仍然盯着路易斯。
“我不知道搁哪儿了，”路易斯说，“我穿过船体的时候找不到它了。”
船长做了个手势，有人拿给路易斯一顶多余的头盔。
“你确定要跟我们一起去吗，德比尔斯？”
路易斯点点头。
“去冒险吗，小子？”
路易斯又一次点头，比先前更加坚定。
“那里的高温会严重地损害人体。”船长语调平稳，找不到任何担忧的迹象，只是在实话实说：“许多经验丰富的矿工也承受不了，而你显然不是矿工。” “你已经收了一大笔报酬，我希望参与其中，经历整个过程。”
梅尔卡的脸上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面罩啪的一声拉了下来。船长又做了个手势，船舱中的十几名矿工便朝着大门走去。他们身穿笨重的宇航服，简直像不会飞的笨鸟，身材矮胖又滑稽，还齐刷刷地看着路易斯。路易斯意识到，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久坐不动的身材，再配上肥大的宇航服，恐怕会更加难看。
舱门开启，飞船的冷却保护失去作用，热浪劈头盖脸地冲了进来。路易斯立刻气喘吁吁，头昏脑涨，几乎站立不稳，矿工们从他身旁挤过，步入太空，用脐带般的绳索与飞船相连。路易斯身上也系着一根，但他不记得究竟是谁给他系上的了。这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置身此地，满脑子只剩下难以忍受的热度，这酷热占据了他的意识。它就像是活物，极具威胁、令人窒息，如同一头怪兽，看不见摸不着，让人心生畏惧，路易斯每吸一口气，都浑身颤抖。他感觉到肺部极度干燥，而且没有唾液可以吞咽。汗水细流般从脸上淌下来，继而蒸发，然后被更多汗水取代。双眼也像火烧一样地痛，他眨眨眼睛，却流不出泪水，无法缓解那难忍的灼热。
“你确定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德比尔斯？”说话的是梅尔卡船长，他正站在门旁，准备出发。
尽管穿着厚重的宇航服，且两人之间有数米距离，但路易斯仍然听得一清二楚。
“德比尔斯？”声音传到路易斯的头盔里，他点点头，缓缓迈步前行。在酷热之中，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路易斯站在门边，盯着眼前的NGC7078，有那么一瞬间，他完全把不适的感觉抛到了脑后。这颗李子大小的星星现在变得壮观无比，填满了整个空间。
红色和粉色的薄雾，还有蓝色的轻霭此时都不见踪影。路易斯的面罩没有安装过滤设备，因此，他看不到任何微粒，只有无与伦比的光芒，如果没有帽舌的遮挡，矿工们都会变成瞎子。路易斯完全惊呆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颗星球在显示屏上看上去那么小，而如今，他已经看不到它的全貌。夺目的星球映衬出矿工们的轮廓，就像是白纸上的黑色墨点。其中一个正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有点想撤回飞船。路易斯·德比尔斯不必跟矿工一同劳作，完全可以坐在飞船某个小窗口后面当观众。那里显然要安全得多，热度也不像这里这么令人窒息。为了把他送到这里，德比尔斯家花了一大笔钱，梅尔卡船长会为他服务，帮他采矿的。
真亮啊。
他向外迈了一步，以为会像迈步离开高楼大厦的屋顶那样，直接向下坠落。
然而，与他想象的截然相反，他飘了起来，飘向火炉般灼热的太空，离飞船越来越远。他记起了如何使用宇航服上的控制按钮，让自己朝身材最为高大的梅尔卡移动过去。虽然那双眼睛令他紧张，但在大个子船长身旁，路易斯感觉舒服多了。
他的手在制冷面板上摸索着，将温度调到宇航服所能允许的最低度数。计量器显示出温度变化，但路易斯没什么感觉。无论怎么变，周围的酷热都无法改变。
在他身后，又有十二名矿工推着那台设备出了船舱。现在，梅尔卡一半的船员都集结在飞船外面，飘浮在设备的周围。这台设备已经被调整到了合适的位置，正逐渐伸展开来，看上去就像结构精密的巨型昆虫，长着用来收集微粒的网状翅膀、收集气体的锥形及圆柱形设备，以及吸收中微子的细长中空的腿。少有矿工拥有这种采集中微子的设备。
路易斯搞不懂这台设备是如何工作的，但他知道它的确很有效，梅尔卡船长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履历足以说明一切。他还知道，这台设备的造价甚至超过整艘飞船，尽管是飞船载著它从一颗濒死的恒星飞向另一颗。无论是采矿设备，还是宇航服，都只能在短时间内承受恒星的热应力。有人告诉路易斯，如果听到蜂鸣声，他就必须撤回到飞船内部“降降温”，以免宇航服乃至他本人受到损伤。
更多的设备放在飞船里。除了矿物的储存设备，还有计算机，用来计算矿的藏量和纯度，记录濒死恒星本身的数据。信息本身也能卖个好价钱。
无人机飞来飞去，帮助矿工们推动设备继续靠近恒星。一切都成为亮白色背景上的黑点，像一组象形文字飘在路易斯前方。他按下宇航服上的控制键，让自己离得更近些，但仍然落在矿工后面。这是他跟梅尔卡达成的一项协议：只能看，不能碰；可以提问，但不能太多；提前付款，尊重船长。
身处太空之中，路易斯感觉判断距离有点困难。他不想离开飞船太远，于是回身张望。
一片漆黑。飞船消失了。
恐惧攥紧了路易斯的胸口，他感觉呼吸困难，汗水顺着脸淌下来，流进眼睛里。他发疯似的按着控制面板上的通话按钮，想告诉梅尔卡飞船不见了——也许是海盗来了，船员开船逃走了。总之，他们失去了飞船，被扔在这个酷热难耐的地方，距离NGC7078这么近，最后都会死……
那里。漆黑的太空中慢慢露出一个灰色尖角，尖角周围出现点点亮光。路易斯深吸几口气，竭力克制住慌乱的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他的肺部好像要被烧焦了。
真热啊。
他提醒自己，虽然感觉不到效果，但是宇航服的制冷已经开到了最大。路易斯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放在热水中活煮的龙虾——一只几乎无法呼吸的矮胖龙虾。他的胸口疼痛难忍。
那灰色尖角露出更多形状，变成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飞船。我们没被扔下，路易斯怔了一会儿，宽慰地想。
NGC7078光芒太盛，当他将目光移开，回头去看飞船，起初自然什么也看不到，眼中只有黑暗。虽然有帽舌的帮助，但眼睛仍然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适应光线变化。如今，飞船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黑天鹅绒般的太空掩映着铜灰色的船体，遥远的星辰在四周熠熠生辉。
路易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看着眼前这艘庞然大物，路易斯感到有些乏味。航天站停靠的其他飞船都是些客船，形状要么像鸟类，要么像乌龟。梅尔卡的飞船不一样。严格来讲，米莱号是一艘采矿船，有着一连串硕大的分段箱体，让它看起来更像是古时候地球上的货运列车。箱体总共有八个，全部是货舱的模样，从外表看不出哪里是引擎、哪里是船员舱。仔细观察之后，路易斯才发现一段逐渐变窄的地方，他知道那是舰桥所在的位置。莱亚是不是正在注视他们？她会不会察觉到他的恐慌？但愿她觉得他很勇敢——尽管背景普通，但是极具胆色，敢于在第一次真正的太空之旅中，跟矿工们一同面对恒星的炙烤。或许，这次旅程结束后，她愿意跟他一起休个假。在舰桥上时，她还磨蹭过他的腿。他会送上美轮美奂、切工一流的大钻石，讨她欢心。他俩可以一同去一个凉快点的地方，一个有山有雪的地方，她会接受吗？ 路易斯把那位白皙的瓷娃娃抛到脑后，小心翼翼地操纵自己的宇航服，转过身，再次面对NGC7078。他还朝着恒星的方向又飘了数十米，竭力忍耐着它的热度和亮度，看着矿工们在采矿设备周围徘徊。路易斯私下以为，其实仅用无人机就能完成所有工作。但矿工们声称，无人机分不清楚某些差别细微的滤网的位置，也无法识别收集器是否在全速运行。
路易斯看着他们，忘记了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他习惯了浅呼吸，渐渐感觉不像先前那么难受了。他努力不去想周遭的酷热，专心盯着那台忙着采集各种资源的设备，此时，设备正像一只大蝎子一样展开。隐约间，头盔中似乎传来了蜂鸣声，他这才意识到这声音已经响了一段时间，因为矿工们都掉头朝飞船前进了，其中一个示意他跟上。他转过身，眼前又是一团漆黑，他没挪动，直到一名矿工从自己身边经过，才跟着那人朝黑暗的前方飘去。他的莱亚正在那里等着他呢。
路易斯总算看到了舱门，大家都进了飞船之后，门被从里面拉上。
几分钟后，他已经摘掉了头盔，和其他人一起大口大口地喝着水，补充身体因出汗而流失的水分。数条管子连接到宇航服上，使制冷系统恢复到最佳状态，烤干被汗水浸透的内衬。无人机忙着检查宇航服及采矿设备，以便及时发现高温造成的损坏。一名矿工把宇航服脱了下来，换上了一件新的，原先那件被恒星烤坏了。
梅尔卡看着路易斯。“祝贺你，德比尔斯先生。”
路易斯仰起头。
“你直面恒星的烈焰，竟然没有晕倒在地。我以为我会把失去意识的你扛回来，直接扔进医疗舱。作为太空旅行的菜鸟，你确实勇气可嘉。”梅尔卡说完就转身离去，矿工们正将设备拖回船舱，船长则跟在他们后面，身影不久便消失了。
路易斯本来已经下定决心，置身船外的事情做这一次就够了。他已经达到目的了。他近距离观看了采矿的过程，回去后家人问起，他有东西可说，顺便还能打动莱亚。不过，梅尔卡刚才的话激起了他的斗志，他决定在这周接下来的几天继续坚持，除非他提前昏倒——当然，但愿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他把脸靠在凉爽的墙壁上，静静等待着。四小时以后，矿工们又倾巢出动，再次踏入太空。
时间变得无关紧要，由于临近NGC7078即将熄灭的内核，黑夜和白天已经失去意义。路易斯担心着面颊上的一块晒伤，此时坐在货舱里，审视着蝎形设备为他采集来的矿物。空气中飘来一阵香气，他不由得扭头去看。莱亚已经进了货舱，正注视着他。
“我想看看。”她說，在硕大的货舱里，她的声音听上去比平常更加温柔。
“你父亲为我采集的钻石？”
她点点头。
路易斯很高兴，招呼她靠近些。在他身前，货舱地上铺满了各种半透明的晶体，小的只有豌豆那么大，大的则相当于高个子男人的拳头。
她扯下一只手套，拾起一块。“我见过钻石，在太空站的公共市场上。”
“那些都是经过切割的。”
“它们来自地球上的钻石矿，被打磨得像冰一般晶莹剔透。我觉得它们……” 她拨弄着自己的下嘴唇，寻找合适的词语，“令人着迷。有一次，我差点买下一条钻石项链。”
“为什么没买？”你明明那么有钱，路易斯心里想。
她耸了耸窄窄的肩膀。“套上这身宇航服，谁又能看得见它呢？”
“钻石主要开采自地球，但它们并非来自地球，它们的根源不是地球。” 路易斯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他本来想换个话题，结果不太成功
“钻石源于恒星，虽然关于这个问题，众多地质学家们仍在争论。”
她坐在凉爽的瓷砖地面上，紧靠着他，用腿磨蹭着他的腿，继续观察手中的结晶。
“黑钻，”路易斯接着说，“你现在拿着的这块名叫黑金刚，组成它的物质名叫‘太空碳’。也就是星尘。消亡的恒星在其星系周围播撒星尘——其中包括碳元素，这些碳藏在陨石中，陨石坠落，也把它们带到了行星上。这些碳都是在极高的温度和压力下变成钻石的。”
“像这里。”莱亚说。
他点点头。“地质学家深知，地球上的许多钻石有超过35亿年的历史，这意味着那些碳元素在动植物出现之前就存在了。这就证明，钻石并非来自地球。它们真的是星尘。”
“你还有其他证据么？”莱亚放下手中的晶块，另外拿起了一块。
“我不在乎什么证据。”
“只在乎钻石，”她强调，“只在乎星尘。”
“宇宙间没有什么比切割钻石更加美妙，尤其是这种黑钻。就算是星星——正在死去的星星——也无法与之媲美。光线射入钻石所产生的折射和反射，能够创造出彩虹。任何宝石的光泽度都无法与抛光后的钻石相提并论。因此，它们特别稀有，特别珍贵。”
“还特别值钱。”
他点头表示赞同。“即便你父亲此行能够发现新元素，其价值也顶多与钻石打个平手。”
“你的家族……”
“……从事宝石生意已有数百年，”他接过话茬，语调中带着满满的自豪，“提出钻石来源于太空的人，就是我的高祖。按照他的理论，球粒状陨石……那是……”
“我知道球粒状陨石，那是陨石的一种。”她放下晶块，转头观察路易斯，她看到他难掩激动的情绪，听到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钟爱的钻石以及家族的传统，讲到连呼吸也变急促了。
“球粒状陨石之中含有许多钻石微粒，从本质上讲，它们就像是种子。远古时期，球粒状陨石坠落到地球上，将这些种子播撒下来，种子周围便会产生更大的钻石。火山运动将它们推向地表，被人们发现。人们还在火星上发现了钻石，不过，为数不多的储量很快就被挖掘一空。”
“现在你找到了新的矿源，也知道怎么发掘它们。”
“你说得对。”
“你会赚很多钱。”
路易斯的肩膀耷拉下来。“我们采掘钻石，并不全是为了钱，尽管许多人都这么认为。如果想赚钱，我的家族完全可以致力于人造钻石。20世纪的最后那几年，我们就是这么做过。那时有一种机器，只有大约35立方米大小，能够以100万磅的压力，将钻石压成碎片，放进大约1500摄氏度的金属溶液中，添加一点石墨和其他催化剂，让碎片周围形成新的碳原子。两天后，就能够制造出一块接近两克拉的钻石。当然，人造钻石和天然钻石确有差别，但普通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即便是经验丰富的珠宝商，也需要借助仪器才能辨别。人们购买这种人造钻石，支付的金额跟买天然钻石相差无几。所以说，我们并不是为了钱。”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她又朝路易斯身旁挪了挪，伸出纤纤小手，抹去他前额的汗水。
“是追求，”他想了想说，“追求最纯的钻石，最大的钻石。”
她把自己的手撤回来，站起身来，想要摆脱宇航服的束缚。
“我们有点像，你和我。你从事钻石开采是因为家族的影响，就像我从事恒星发掘一样。富有，到更加富有。所追求的都是下一个、更加辉煌的发现。”
“不是钱的问题。”她离去时安静如猫，他甚至都没有听到。
然而，他听到钟鸣回响于货舱中，这是告诉他降温时间已经结束，是时候再次接受火炉的考验了。
他们对NGC7078的发掘持续了5天，然后，海盗就来了。
莱亚光芒四射，展现出高超的飞行驾驶技巧，引导庞大笨重的米莱号撤离正在消亡的恒星，躲过身后3架战斗飞船的激光火力打击。战斗飞船身后是一艘很大的采矿飞船，正是它占据了梅尔卡飞船留下的空位。
“该死！”船长高声骂道，在尾部的货舱来回踱步。
他的双眼喷射出疯狂的火焰。“他们绝不是一直跟踪我们！”提出这种想法的是其中一名船员，他认为其中一艘战斗飞船是在米莱号最后一次在太空站停靠时盯上他们的，然后便尾随而来，同时通过无线电寻求支援，并调来了海盗的采矿飞船。
“如果他们一直跟踪我们，他们早就把我们赶走，又怎么会让我们采集到最上乘的元素。他们绝不是跟踪我们，是有人通风报信，把我们的航行路线透露给他们，而他们赶到我们所处的位置又花了5天时间。”
他怒不可遏地冲出船舱，面对着火红的NGC7078，面对着他的愤怒。他发现路易斯正在遴选尚未经过切割的钻石。梅尔卡抓住他宇航服的领口，硬生生把他提了起来，只有足尖能够触及地面，他被吓坏了。
“你付钱给我，让我给你采矿；海盗付钱给你，让你出卖我的恒星。我真该宰了你，把你扔出气闸室，看着你爆炸。”梅尔卡船长唾沫四溅，双眼死死盯着他，使这个小个子男人动弹不得。
路易斯说不出话，完全被西恩·梅尔卡双目中迸发出的疯狂与愤怒震住。他想要咽口唾沫，但发现连这都做不到。他能做的只是不停流汗，聆听砰砰的心跳声，那声音雷鸣般震荡着他的耳鼓。
“老爸！”那是莱亚的声音，接着则是一声尖叫。
船长被击昏，颓然倒地。路易斯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后退几步，既是感激，又是惊讶，向她表示谢意。梅尔卡船长的前胸有规律地起伏着，但双目紧闭，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你把他击昏，真是太好了。”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声音异常嘶哑，嘴里总算也找到唾沫的踪迹，“你救了我一命。”
莱亚瓷器般精致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显得那样落落大方。她盯着路易斯，四目相对，她的眼神那样坚定，让他想起其父的目光。
“我没给海盗通风报信。”他开口道，想解释自己的无辜。
“我不认识什么海盗。他以为是我干的。离开太空站之前，他才告诉我这次的航线，却以为我……但真的不是我干的。我不会那么做。”
“是我干的。”
那一刻，他从她的眼神中察觉到其他东西，那是狂野，是疯狂。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没那么做，试着理清头绪。他能说些什么呢？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接下来她又会有怎样的举动？
“都是因为钱，真的。”他没说出口的问题，她却给出了答案。她的声音冷若冰霜。“星际劫匪给我很高的报酬，这些钱我不必跟父亲分享。而且，我会等他开采到足够的数量——将消亡恒星的精华收入囊中，然后才给海盗打电话。”她耸耸肩，“此外，这给他的暮年时光平添乐趣，事事谨慎，逃避海盗的追击。我也算是幫了他的忙，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仍然能够过得惊心动魄，而不是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
“躁动不安，就像濒死的恒星，”路易斯喃喃自语，“但他以为是我……”
“他当然以为是你告的密。我也会告诉他，他的想法无比正确，告诉他是你用激光枪袭击了他。”然后，她照自己说的去做，这次没用电棒，而是从口袋里拔出一把小型激光手枪，瞄准她的父亲，朝他的腿射击。
被击中时，他的身体震颤着，但仍然没有恢复意识。“我冲到这里，想要警告他，但你抢先开了枪，我根本无法阻止。因此，我选择以牙还牙。”她调转枪口，瞄准路易斯，他则环顾四周，想找地方躲避。
“你，你，你简直是个疯子！”他结结巴巴地说，同时不断向后退，他身后是个大货箱。
“要怪就怪星尘吧。”她的语调依然冷漠。她扣动扳机，一道微小的白色光束射出，命中路易斯的前胸，穿过宇航服和下面的皮肉，准确地找到心脏所在的位置。虽然他已经丧命，但她仍然接连开枪，直到他砰地倒在地上。
她转身望向自己的父亲。“我找人把你抬到医疗舱去，”她说，心中清楚他根本听不到她的话。“明天咱们会找到另一颗消亡的星球，一颗，我想，会是能够采到钻石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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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路易斯不解地看着她，显然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星星，”莱亚解释道。“跟我们其实很像。”她纤瘦娇小，身高不足5英尺，声音柔美又恰到好处。
真苗条啊，路易斯在空间站见到她那天便这么想了，她实在是太苗条了。
当时，她穿着时尚的紧身套装，腕关节、肘关节及髋关节都清晰可见，皮肤紧致，牙齿精致无暇。尽管套着肥大的宇航服，但她身材小巧，能轻松地蜷缩在宇航员的座椅里，左腿拢向身体，右腿压在下面，或许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才会那么坐。她指着显示屏，手上虽然裹了一层绝缘纤维，但大小看起来还是跟孩童的差不多。
路易斯的眼睛追随着她戴着手套的纤纤玉指。漆黑的星空掩映着一颗闪耀的白色光球，大小如同李子，周围有一圈红色的光晕。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犹如鬼怪，又有些迷人。
“这些星星，它们出生，成长，然后死亡。”她把眼前一缕蜜色的秀发拨开。就连她的发丝都显得那么纤细，如丝绸一般柔软，从脑袋上垂下来，修剪得很短，梳得整齐，就像一顶无檐帽，在控制台照明灯的照耀下微微发光。她轻叹一声，转过头去，望向旁边的座椅。“除了一点：它们的寿命比我们的要长百亿年。”
路易斯向前挤了挤，头不小心蹭到了狭窄座舱的舱顶，痛得闷哼一声。其实他长得不高。甚至在他自己看来，也顶多5英尺9寸。但他肩膀宽、肚子大，即便身穿宇航服，这两处也明显地凸出来。他从莱亚身旁挤过去，坐在舰桥仅有的另一张椅子上。椅子的大小显然不太适合，他双膝顶着一块控制板，胖圆的肩膀加上剃光的脑袋，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锁在银壳里面的螃蟹。他把头垂在胸前，歪到一边，才能同时看到星星和女宇航员。
她那张瓜子脸透出文雅高贵的气质，白皙的皮肤光滑圆润。从航行日志中，他得知她曾经见过许多恒星，但在他看来，她恐怕绝少在行星上漫步，接受恒星的照耀，因为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嫩完美。可惜，他心想，她真该改善一下肤色。不过，白皮肤似乎很衬她，让她看上去像是古时候的瓷娃娃，弱不禁风，同时还很好地掩饰了她的年龄：她看起来20多岁，但他清楚，她的实际年龄至少得翻一倍，只比他小一点。
“NGC……7078，”莱亚指着那颗星球说，“咱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颗星球很美。”他找了一个理由。
“啊，这正是星球跟我们不同的地方。”她身体向前倾，动作优雅如猫，推动控制杆，让飞船继续靠近那颗星球，但现在的速度比先前航行时要慢一些。她打开了另一个通讯开关：“老爸？”
对讲设备传来静电的噼啪声。
“老爸，该做好准备了。我们即将在35到40分钟后到达目标位置。”
又是一阵噼啪声。
“我们这次很走运，没有海盗或者其他团伙打算骚扰我们。”她关掉开关，把手从侧面伸下去，拿起一顶头盔，搁在一只膝盖上。
“你是说……” 路易斯重新挑起话头。
这次换成她面露出不解的神色。
“区别……”路易斯提醒她。
“哦，我们和它们的区别呀。当人类慢慢变老，路易斯，他们的身体会逐渐干瘪。从某种意义上讲，星球也是这样。但人类只会萎缩，生病，变得那么……丑陋。呼吸臭不可闻，牙齿溃烂腐坏，皮肉松弛下垂。他们被丢在家里，等待心脏停止跳动，拒绝做社会的负担。但星星不是，你看。”
莱亚一只手扶着头盔，另一只手伸向右侧的控制板，快速按下几个按钮，故意用手臂蹭了一下路易斯的腿。屏幕闪烁起来，她又按了一串，然后靠坐在椅背上。
“真美。”他重复着自己的话。
“这个视图能合并可见光和红外成像，有点像望远镜的镜头，把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显示在你面前。”
那红色的光晕笼罩在一层粉色薄雾中，和恒星中心的亮度比起来，显得有些昏暗，越到外层光线越弱。在几乎与太空融为一体的最外层，又有一圈明亮的蓝色雾霭，那雾霭似乎在不断鼓胀、收缩，好像星星正在呼吸。
“那些颜色都是一层层的气体和尘埃，红色的是星星外层扩散的分子。”她语气超然，不掺杂一丝情感，就像是教授在给聪明的学生授课，“那些离子化的气体跟另一种看不到的大气产生轻微的对流。其实，我们以往造访过的大多数都更具特色：M29环状蝴蝶星云、猫眼星云、沙漏星云、棉花糖状、蚕状星云中央的恒星，还有风车状星系、蕴含在星球内部的星球……相比之下，这颗非常普通。一旦星球开始消亡，到最终死亡需要整整3万年。星球越是临近死亡，就越令人惊叹。”最后一句话带着一丝敬畏，这是路易斯头一次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真正的情感。“恒星终其一生都在与重力作战，外层的挤压力与内核对抗。当内层逐渐露出败势，外层便不断向内压迫。在此过程中，恒星耗尽了所有的氢，内核收缩，密度变得更大，温度变得更高，先后变成红巨星和白矮星，最后则爆炸成为超新星。爆炸时的亮度是其稳定期的100万倍。恒星的消亡会给太空带来新的能量。”
莱亚将头盔扣到宇航服上，又掀起面罩，以便继续跟路易斯说话：“死去恒星有一部分会变成超新星，释放出铁和氧。小一些的恒星——像眼前这颗——则释放出较轻的元素，例如碳。因此，从本质上讲，人类、动物、植物、地球和其他适宜居住的星球上的一切，都源于死后的恒星。我们都是星尘。”她轻声笑着，“但这些你都懂，是吧，路易斯？所以你才会来这儿，才会砸重金参与这次旅行。”
“不是我，是我们。”路易斯回答。他不断冒汗，不是因为他的同伴令他紧张，而是因为热。尽管飞船装有制冷设备，宇航服也有温控功能，但是离NGC7078越来越近，温度也越来越高。太空很冷，但在如此靠近恒星的位置却不是。这艘飞船船体庞大，重力比得上一颗小行星。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从莱亚身旁挤过去，她正好放下面罩，他发现她的脸上竟然没有什么汗。
“我老爸在等你。”她說，声音极其轻柔，透过那有色面罩，几乎听不太清。 路易斯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每走几米，就把脸挨到墙壁上。四壁都经过了急速冷却处理，因此能让他舒服一些。他想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水，但却徒劳无功。都怪殖民星球最新流行的发型，他心想，要是不剃光头，留着那些发丝，还能吸收些汗水。他甚至对参与这次航行都有些后悔。飞船突然倾斜，左右摇摆，他回过神来，好不容易站稳，来到一个巨大的船舱。12个身穿宇航服的人被一台巨大的设备笼罩在阴影中，他们正在给设备做调试和检查。
路易斯有意迈开大步，朝那个身材最高、唯一没戴头盔的人走去。
“西恩……”
“梅尔卡船长。”那人纠正道。他和他女儿仅有的相似之处就是举手投足颇具风度。船长比路易斯高不少，身材魁梧，却并不笨重，四肢修长，宽厚的肌肉隐藏在宇航服中，深色的皮肤像是搽过油的胡桃木。路易斯知道，他可是如假包换的白种人，肤色之所以变深，是因为曾经近距离地暴露在数十颗濒死的恒星之下。他两颊的位置还有些许疤痕，那里的皮肤被恒星晒伤后通过手术修复过。不过，他皮肤的绝大部分仍然像皮革一样光滑。黝黑的长發在脖颈根部用细绳束起，还别着几块小小的陨石碎片。只有两鬓、短胡茬以及浓密的眉毛之间，路易斯能发现几缕银灰。
路易斯知道，虽然梅尔卡船长看上去也就五十出头，但他最近刚刚度过了八十岁生日。他们父女俩能够保持年轻，也许是因为长年不在地球（或者火星、奥洛斯第四行星甚至是达特莫斯殖民星球）上居住，远离污染以及满是细菌的人群，远离行星的重力以及人类弄出来的各种有害辐射，所以才会长寿。这一点让路易斯很是羡慕，但路易斯并不愿意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哪怕改变之后能多活几十年。毕竟，所有人都难免一死。
星星也是。
梅尔卡船长目光炽热，眼角处只有些许皱纹。路易斯想把视线移开，却被眼前的老者死死盯着，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钳子夹住了一样。那双眼睛跟莱亚一样是柔和的蓝色，只不过她的秀目平静如水，几乎没有丝毫情感；船长的虎目则是瞪得溜圆，透着野性，蕴藏着某种危险且难以预知的东西——也许是疯狂，也许是非凡的智慧。路易斯完全被船长的目光摄住，站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船长……是的，梅尔卡船长。抱歉，长官。”路易斯终于支支吾吾地说道，“我……”
“迟到了，”梅尔卡替他说完，“又跟我女儿泡在一起。没关系。我们这次复飞①并不着急，没发现海盗的踪迹。”
“海盗，船长？”
他眯着眼睛，目光中闪烁着令人恐惧的寒意。“过去两年，我不断遭到他们的骚扰，我以为你知道。你也是矿业公司的，你要跟着我采矿，自然要预防海盗。”
路易斯点点头。他在太空站的酒吧里曾听人说起海盗袭击舰队的事情，但他并没有太在意。他来见西恩·梅尔卡，只是想跟他谈谈，请他为自己采一些矿。梅尔卡收费极高，但路易斯家里有一些钱，如果此事办成，还能赚得盆满钵满。路易斯向梅尔卡描述他想找的那种星球，而船长则深知应该到哪儿去找。不过，直到离开太空站之前几分钟，梅尔卡船长才告诉他此行的目的地。而在莱亚叫出“NGC7078”这个名字之前，路易斯对眼前的恒星一无所知。
“我不再向别人透露航行的目的地，”梅尔卡曾经这样解释，“没有航行计划。甚至船员们也不知情。而且，他们都无亲无故，没什么可牵挂的。”他指着自己的前额，“只有我知道航行的路线。只有这样，才不会泄露出去。”
在旅途中，路易斯得知星球的消亡需要很长时间。在这段时间，有几个相对短暂却至关重要的点，星球能够释放出最纯净的物质，包括高级的中微子。只要拥有相应的设备以及前往采集的勇气，就能大赚一笔。还有那些尚未被发现的元素，也会在某一个时刻被恒星喷射出来，而这些则是最受追捧的物质。无论在地球，还是在达特莫斯殖民星球，矿主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给这些物质定价，也可通过公开或者秘密拍卖的方式，将其出售给出价最高的买家。梅尔卡船长也曾经几次借机发财——好几个新元素都是以他和他女儿命名的——但他最为人所知的本领，还是知道该何时开采特定的矿产。很显然，“海盗”们之所以不自己去探寻星云宝藏，反倒来尾随他们，就是因为这父女二人对星星的知识。
听梅尔卡讲，海盗们曾经趁他返回太空港卸货的机会，将他找到的物质洗掠一空，将各种珍贵气体和微粒尽数抢走。等他回去采集第二批时，只能捡一些海盗漏掉的，就像是在近乎干涸的油田中钻油。还有一次，他们追得太紧了，他甚至连头一批货都来不及装满，就被海盗们一顿激光扫射赶走。梅尔卡的飞船携带的武器有限，因为过多的武器会占据存放货物的空间。据船长说，这种情况只发生了几次。
然而，这几次意外明显让老船长变得多疑起来，或许这就是他眼中那种疯狂的来源。梅尔卡的采矿飞船并非海盗唯一的目标，规模更大的采矿活动也屡屡受到他们的侵扰。只不过，那些发现梅尔卡飞船路线的家伙，也就是船长口中的“海盗”们，比追踪其他采矿船的同行们收益更大些。
对于正在死去的恒星以及如何在这类恒星上采矿，老船长所知道的超过地球上最伟大的物理学家和宇航员。这些知识都是无价之宝，隐藏在那双兼具野性与疯狂的眼睛里面。
“海盗，没错，”路易斯说，“我理解您的担心。不过……”
“你应该戴着头盔，德比尔斯。”梅尔卡戴上自己的头盔，黑色的长发向上拢着塞在里面，让边缘处准确闭合。面罩并未合上，他的眼睛仍然盯着路易斯。
“我不知道搁哪儿了，”路易斯说，“我穿过船体的时候找不到它了。”
船长做了个手势，有人拿给路易斯一顶多余的头盔。
“你确定要跟我们一起去吗，德比尔斯？”
路易斯点点头。
“去冒险吗，小子？”
路易斯又一次点头，比先前更加坚定。
“那里的高温会严重地损害人体。”船长语调平稳，找不到任何担忧的迹象，只是在实话实说：“许多经验丰富的矿工也承受不了，而你显然不是矿工。” “你已经收了一大笔报酬，我希望参与其中，经历整个过程。”
梅尔卡的脸上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面罩啪的一声拉了下来。船长又做了个手势，船舱中的十几名矿工便朝着大门走去。他们身穿笨重的宇航服，简直像不会飞的笨鸟，身材矮胖又滑稽，还齐刷刷地看着路易斯。路易斯意识到，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久坐不动的身材，再配上肥大的宇航服，恐怕会更加难看。
舱门开启，飞船的冷却保护失去作用，热浪劈头盖脸地冲了进来。路易斯立刻气喘吁吁，头昏脑涨，几乎站立不稳，矿工们从他身旁挤过，步入太空，用脐带般的绳索与飞船相连。路易斯身上也系着一根，但他不记得究竟是谁给他系上的了。这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置身此地，满脑子只剩下难以忍受的热度，这酷热占据了他的意识。它就像是活物，极具威胁、令人窒息，如同一头怪兽，看不见摸不着，让人心生畏惧，路易斯每吸一口气，都浑身颤抖。他感觉到肺部极度干燥，而且没有唾液可以吞咽。汗水细流般从脸上淌下来，继而蒸发，然后被更多汗水取代。双眼也像火烧一样地痛，他眨眨眼睛，却流不出泪水，无法缓解那难忍的灼热。
“你确定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德比尔斯？”说话的是梅尔卡船长，他正站在门旁，准备出发。
尽管穿着厚重的宇航服，且两人之间有数米距离，但路易斯仍然听得一清二楚。
“德比尔斯？”声音传到路易斯的头盔里，他点点头，缓缓迈步前行。在酷热之中，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路易斯站在门边，盯着眼前的NGC7078，有那么一瞬间，他完全把不适的感觉抛到了脑后。这颗李子大小的星星现在变得壮观无比，填满了整个空间。
红色和粉色的薄雾，还有蓝色的轻霭此时都不见踪影。路易斯的面罩没有安装过滤设备，因此，他看不到任何微粒，只有无与伦比的光芒，如果没有帽舌的遮挡，矿工们都会变成瞎子。路易斯完全惊呆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颗星球在显示屏上看上去那么小，而如今，他已经看不到它的全貌。夺目的星球映衬出矿工们的轮廓，就像是白纸上的黑色墨点。其中一个正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有点想撤回飞船。路易斯·德比尔斯不必跟矿工一同劳作，完全可以坐在飞船某个小窗口后面当观众。那里显然要安全得多，热度也不像这里这么令人窒息。为了把他送到这里，德比尔斯家花了一大笔钱，梅尔卡船长会为他服务，帮他采矿的。
真亮啊。
他向外迈了一步，以为会像迈步离开高楼大厦的屋顶那样，直接向下坠落。
然而，与他想象的截然相反，他飘了起来，飘向火炉般灼热的太空，离飞船越来越远。他记起了如何使用宇航服上的控制按钮，让自己朝身材最为高大的梅尔卡移动过去。虽然那双眼睛令他紧张，但在大个子船长身旁，路易斯感觉舒服多了。
他的手在制冷面板上摸索着，将温度调到宇航服所能允许的最低度数。计量器显示出温度变化，但路易斯没什么感觉。无论怎么变，周围的酷热都无法改变。
在他身后，又有十二名矿工推着那台设备出了船舱。现在，梅尔卡一半的船员都集结在飞船外面，飘浮在设备的周围。这台设备已经被调整到了合适的位置，正逐渐伸展开来，看上去就像结构精密的巨型昆虫，长着用来收集微粒的网状翅膀、收集气体的锥形及圆柱形设备，以及吸收中微子的细长中空的腿。少有矿工拥有这种采集中微子的设备。
路易斯搞不懂这台设备是如何工作的，但他知道它的确很有效，梅尔卡船长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履历足以说明一切。他还知道，这台设备的造价甚至超过整艘飞船，尽管是飞船载著它从一颗濒死的恒星飞向另一颗。无论是采矿设备，还是宇航服，都只能在短时间内承受恒星的热应力。有人告诉路易斯，如果听到蜂鸣声，他就必须撤回到飞船内部“降降温”，以免宇航服乃至他本人受到损伤。
更多的设备放在飞船里。除了矿物的储存设备，还有计算机，用来计算矿的藏量和纯度，记录濒死恒星本身的数据。信息本身也能卖个好价钱。
无人机飞来飞去，帮助矿工们推动设备继续靠近恒星。一切都成为亮白色背景上的黑点，像一组象形文字飘在路易斯前方。他按下宇航服上的控制键，让自己离得更近些，但仍然落在矿工后面。这是他跟梅尔卡达成的一项协议：只能看，不能碰；可以提问，但不能太多；提前付款，尊重船长。
身处太空之中，路易斯感觉判断距离有点困难。他不想离开飞船太远，于是回身张望。
一片漆黑。飞船消失了。
恐惧攥紧了路易斯的胸口，他感觉呼吸困难，汗水顺着脸淌下来，流进眼睛里。他发疯似的按着控制面板上的通话按钮，想告诉梅尔卡飞船不见了——也许是海盗来了，船员开船逃走了。总之，他们失去了飞船，被扔在这个酷热难耐的地方，距离NGC7078这么近，最后都会死……
那里。漆黑的太空中慢慢露出一个灰色尖角，尖角周围出现点点亮光。路易斯深吸几口气，竭力克制住慌乱的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他的肺部好像要被烧焦了。
真热啊。
他提醒自己，虽然感觉不到效果，但是宇航服的制冷已经开到了最大。路易斯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放在热水中活煮的龙虾——一只几乎无法呼吸的矮胖龙虾。他的胸口疼痛难忍。
那灰色尖角露出更多形状，变成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飞船。我们没被扔下，路易斯怔了一会儿，宽慰地想。
NGC7078光芒太盛，当他将目光移开，回头去看飞船，起初自然什么也看不到，眼中只有黑暗。虽然有帽舌的帮助，但眼睛仍然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适应光线变化。如今，飞船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黑天鹅绒般的太空掩映着铜灰色的船体，遥远的星辰在四周熠熠生辉。
路易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看着眼前这艘庞然大物，路易斯感到有些乏味。航天站停靠的其他飞船都是些客船，形状要么像鸟类，要么像乌龟。梅尔卡的飞船不一样。严格来讲，米莱号是一艘采矿船，有着一连串硕大的分段箱体，让它看起来更像是古时候地球上的货运列车。箱体总共有八个，全部是货舱的模样，从外表看不出哪里是引擎、哪里是船员舱。仔细观察之后，路易斯才发现一段逐渐变窄的地方，他知道那是舰桥所在的位置。莱亚是不是正在注视他们？她会不会察觉到他的恐慌？但愿她觉得他很勇敢——尽管背景普通，但是极具胆色，敢于在第一次真正的太空之旅中，跟矿工们一同面对恒星的炙烤。或许，这次旅程结束后，她愿意跟他一起休个假。在舰桥上时，她还磨蹭过他的腿。他会送上美轮美奂、切工一流的大钻石，讨她欢心。他俩可以一同去一个凉快点的地方，一个有山有雪的地方，她会接受吗？ 路易斯把那位白皙的瓷娃娃抛到脑后，小心翼翼地操纵自己的宇航服，转过身，再次面对NGC7078。他还朝着恒星的方向又飘了数十米，竭力忍耐着它的热度和亮度，看着矿工们在采矿设备周围徘徊。路易斯私下以为，其实仅用无人机就能完成所有工作。但矿工们声称，无人机分不清楚某些差别细微的滤网的位置，也无法识别收集器是否在全速运行。
路易斯看着他们，忘记了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他习惯了浅呼吸，渐渐感觉不像先前那么难受了。他努力不去想周遭的酷热，专心盯着那台忙着采集各种资源的设备，此时，设备正像一只大蝎子一样展开。隐约间，头盔中似乎传来了蜂鸣声，他这才意识到这声音已经响了一段时间，因为矿工们都掉头朝飞船前进了，其中一个示意他跟上。他转过身，眼前又是一团漆黑，他没挪动，直到一名矿工从自己身边经过，才跟着那人朝黑暗的前方飘去。他的莱亚正在那里等着他呢。
路易斯总算看到了舱门，大家都进了飞船之后，门被从里面拉上。
几分钟后，他已经摘掉了头盔，和其他人一起大口大口地喝着水，补充身体因出汗而流失的水分。数条管子连接到宇航服上，使制冷系统恢复到最佳状态，烤干被汗水浸透的内衬。无人机忙着检查宇航服及采矿设备，以便及时发现高温造成的损坏。一名矿工把宇航服脱了下来，换上了一件新的，原先那件被恒星烤坏了。
梅尔卡看着路易斯。“祝贺你，德比尔斯先生。”
路易斯仰起头。
“你直面恒星的烈焰，竟然没有晕倒在地。我以为我会把失去意识的你扛回来，直接扔进医疗舱。作为太空旅行的菜鸟，你确实勇气可嘉。”梅尔卡说完就转身离去，矿工们正将设备拖回船舱，船长则跟在他们后面，身影不久便消失了。
路易斯本来已经下定决心，置身船外的事情做这一次就够了。他已经达到目的了。他近距离观看了采矿的过程，回去后家人问起，他有东西可说，顺便还能打动莱亚。不过，梅尔卡刚才的话激起了他的斗志，他决定在这周接下来的几天继续坚持，除非他提前昏倒——当然，但愿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他把脸靠在凉爽的墙壁上，静静等待着。四小时以后，矿工们又倾巢出动，再次踏入太空。
时间变得无关紧要，由于临近NGC7078即将熄灭的内核，黑夜和白天已经失去意义。路易斯担心着面颊上的一块晒伤，此时坐在货舱里，审视着蝎形设备为他采集来的矿物。空气中飘来一阵香气，他不由得扭头去看。莱亚已经进了货舱，正注视着他。
“我想看看。”她說，在硕大的货舱里，她的声音听上去比平常更加温柔。
“你父亲为我采集的钻石？”
她点点头。
路易斯很高兴，招呼她靠近些。在他身前，货舱地上铺满了各种半透明的晶体，小的只有豌豆那么大，大的则相当于高个子男人的拳头。
她扯下一只手套，拾起一块。“我见过钻石，在太空站的公共市场上。”
“那些都是经过切割的。”
“它们来自地球上的钻石矿，被打磨得像冰一般晶莹剔透。我觉得它们……” 她拨弄着自己的下嘴唇，寻找合适的词语，“令人着迷。有一次，我差点买下一条钻石项链。”
“为什么没买？”你明明那么有钱，路易斯心里想。
她耸了耸窄窄的肩膀。“套上这身宇航服，谁又能看得见它呢？”
“钻石主要开采自地球，但它们并非来自地球，它们的根源不是地球。” 路易斯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他本来想换个话题，结果不太成功
“钻石源于恒星，虽然关于这个问题，众多地质学家们仍在争论。”
她坐在凉爽的瓷砖地面上，紧靠着他，用腿磨蹭着他的腿，继续观察手中的结晶。
“黑钻，”路易斯接着说，“你现在拿着的这块名叫黑金刚，组成它的物质名叫‘太空碳’。也就是星尘。消亡的恒星在其星系周围播撒星尘——其中包括碳元素，这些碳藏在陨石中，陨石坠落，也把它们带到了行星上。这些碳都是在极高的温度和压力下变成钻石的。”
“像这里。”莱亚说。
他点点头。“地质学家深知，地球上的许多钻石有超过35亿年的历史，这意味着那些碳元素在动植物出现之前就存在了。这就证明，钻石并非来自地球。它们真的是星尘。”
“你还有其他证据么？”莱亚放下手中的晶块，另外拿起了一块。
“我不在乎什么证据。”
“只在乎钻石，”她强调，“只在乎星尘。”
“宇宙间没有什么比切割钻石更加美妙，尤其是这种黑钻。就算是星星——正在死去的星星——也无法与之媲美。光线射入钻石所产生的折射和反射，能够创造出彩虹。任何宝石的光泽度都无法与抛光后的钻石相提并论。因此，它们特别稀有，特别珍贵。”
“还特别值钱。”
他点头表示赞同。“即便你父亲此行能够发现新元素，其价值也顶多与钻石打个平手。”
“你的家族……”
“……从事宝石生意已有数百年，”他接过话茬，语调中带着满满的自豪，“提出钻石来源于太空的人，就是我的高祖。按照他的理论，球粒状陨石……那是……”
“我知道球粒状陨石，那是陨石的一种。”她放下晶块，转头观察路易斯，她看到他难掩激动的情绪，听到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钟爱的钻石以及家族的传统，讲到连呼吸也变急促了。
“球粒状陨石之中含有许多钻石微粒，从本质上讲，它们就像是种子。远古时期，球粒状陨石坠落到地球上，将这些种子播撒下来，种子周围便会产生更大的钻石。火山运动将它们推向地表，被人们发现。人们还在火星上发现了钻石，不过，为数不多的储量很快就被挖掘一空。”
“现在你找到了新的矿源，也知道怎么发掘它们。”
“你说得对。”
“你会赚很多钱。”
路易斯的肩膀耷拉下来。“我们采掘钻石，并不全是为了钱，尽管许多人都这么认为。如果想赚钱，我的家族完全可以致力于人造钻石。20世纪的最后那几年，我们就是这么做过。那时有一种机器，只有大约35立方米大小，能够以100万磅的压力，将钻石压成碎片，放进大约1500摄氏度的金属溶液中，添加一点石墨和其他催化剂，让碎片周围形成新的碳原子。两天后，就能够制造出一块接近两克拉的钻石。当然，人造钻石和天然钻石确有差别，但普通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即便是经验丰富的珠宝商，也需要借助仪器才能辨别。人们购买这种人造钻石，支付的金额跟买天然钻石相差无几。所以说，我们并不是为了钱。”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她又朝路易斯身旁挪了挪，伸出纤纤小手，抹去他前额的汗水。
“是追求，”他想了想说，“追求最纯的钻石，最大的钻石。”
她把自己的手撤回来，站起身来，想要摆脱宇航服的束缚。
“我们有点像，你和我。你从事钻石开采是因为家族的影响，就像我从事恒星发掘一样。富有，到更加富有。所追求的都是下一个、更加辉煌的发现。”
“不是钱的问题。”她离去时安静如猫，他甚至都没有听到。
然而，他听到钟鸣回响于货舱中，这是告诉他降温时间已经结束，是时候再次接受火炉的考验了。
他们对NGC7078的发掘持续了5天，然后，海盗就来了。
莱亚光芒四射，展现出高超的飞行驾驶技巧，引导庞大笨重的米莱号撤离正在消亡的恒星，躲过身后3架战斗飞船的激光火力打击。战斗飞船身后是一艘很大的采矿飞船，正是它占据了梅尔卡飞船留下的空位。
“该死！”船长高声骂道，在尾部的货舱来回踱步。
他的双眼喷射出疯狂的火焰。“他们绝不是一直跟踪我们！”提出这种想法的是其中一名船员，他认为其中一艘战斗飞船是在米莱号最后一次在太空站停靠时盯上他们的，然后便尾随而来，同时通过无线电寻求支援，并调来了海盗的采矿飞船。
“如果他们一直跟踪我们，他们早就把我们赶走，又怎么会让我们采集到最上乘的元素。他们绝不是跟踪我们，是有人通风报信，把我们的航行路线透露给他们，而他们赶到我们所处的位置又花了5天时间。”
他怒不可遏地冲出船舱，面对着火红的NGC7078，面对着他的愤怒。他发现路易斯正在遴选尚未经过切割的钻石。梅尔卡抓住他宇航服的领口，硬生生把他提了起来，只有足尖能够触及地面，他被吓坏了。
“你付钱给我，让我给你采矿；海盗付钱给你，让你出卖我的恒星。我真该宰了你，把你扔出气闸室，看着你爆炸。”梅尔卡船长唾沫四溅，双眼死死盯着他，使这个小个子男人动弹不得。
路易斯说不出话，完全被西恩·梅尔卡双目中迸发出的疯狂与愤怒震住。他想要咽口唾沫，但发现连这都做不到。他能做的只是不停流汗，聆听砰砰的心跳声，那声音雷鸣般震荡着他的耳鼓。
“老爸！”那是莱亚的声音，接着则是一声尖叫。
船长被击昏，颓然倒地。路易斯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后退几步，既是感激，又是惊讶，向她表示谢意。梅尔卡船长的前胸有规律地起伏着，但双目紧闭，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你把他击昏，真是太好了。”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声音异常嘶哑，嘴里总算也找到唾沫的踪迹，“你救了我一命。”
莱亚瓷器般精致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显得那样落落大方。她盯着路易斯，四目相对，她的眼神那样坚定，让他想起其父的目光。
“我没给海盗通风报信。”他开口道，想解释自己的无辜。
“我不认识什么海盗。他以为是我干的。离开太空站之前，他才告诉我这次的航线，却以为我……但真的不是我干的。我不会那么做。”
“是我干的。”
那一刻，他从她的眼神中察觉到其他东西，那是狂野，是疯狂。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没那么做，试着理清头绪。他能说些什么呢？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接下来她又会有怎样的举动？
“都是因为钱，真的。”他没说出口的问题，她却给出了答案。她的声音冷若冰霜。“星际劫匪给我很高的报酬，这些钱我不必跟父亲分享。而且，我会等他开采到足够的数量——将消亡恒星的精华收入囊中，然后才给海盗打电话。”她耸耸肩，“此外，这给他的暮年时光平添乐趣，事事谨慎，逃避海盗的追击。我也算是幫了他的忙，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仍然能够过得惊心动魄，而不是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
“躁动不安，就像濒死的恒星，”路易斯喃喃自语，“但他以为是我……”
“他当然以为是你告的密。我也会告诉他，他的想法无比正确，告诉他是你用激光枪袭击了他。”然后，她照自己说的去做，这次没用电棒，而是从口袋里拔出一把小型激光手枪，瞄准她的父亲，朝他的腿射击。
被击中时，他的身体震颤着，但仍然没有恢复意识。“我冲到这里，想要警告他，但你抢先开了枪，我根本无法阻止。因此，我选择以牙还牙。”她调转枪口，瞄准路易斯，他则环顾四周，想找地方躲避。
“你，你，你简直是个疯子！”他结结巴巴地说，同时不断向后退，他身后是个大货箱。
“要怪就怪星尘吧。”她的语调依然冷漠。她扣动扳机，一道微小的白色光束射出，命中路易斯的前胸，穿过宇航服和下面的皮肉，准确地找到心脏所在的位置。虽然他已经丧命，但她仍然接连开枪，直到他砰地倒在地上。
她转身望向自己的父亲。“我找人把你抬到医疗舱去，”她说，心中清楚他根本听不到她的话。“明天咱们会找到另一颗消亡的星球，一颗，我想，会是能够采到钻石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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