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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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魏少游自打今年七月过了三十岁生日之后,就越发觉得自己的与众不同,甚至开始有些神经质。虽然还是一贯地单身着,可身上那份被人们称作文艺细胞的狂风又突然来袭,以至于自己生日当天临近零点的那一刻,还在三十一层楼上径自号啕大哭起来。虽然,他心里清楚这份情绪的莫名和突兀,但终究是猝不及防,也就任凭这情绪肆意发泄并弥漫着,直到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还是丝毫没有睡意,索性带上了耳机,播放着那首自己新翻唱的歌曲《爱像是昨天》,想着用这个新的声音把自己和这个城市永远隔离开来,好趁着夜色,无人知晓。这其实也是魏少游解决自己消极处境的一个法宝——唱自己的歌,听自己的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受外界的干扰,并能快速入梦。多少次他都这样做了,在悲情中快速酣睡,可睡眠的中途又多少次泪水汩汩,他实在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夜里,忧心忡忡之下更不敢睁开眼睛,他怕还会惊动到其他的枝枝蔓蔓、花花果果,只得任凭这泪水淋湿枕头,紧绷着身体一直挺到天亮。等到睡醒的时候没有一次精神饱满过,终是浑浑噩噩的迷蒙在线。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只是催眠的形式变换了,新的歌声催着他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他已经习惯了,极度的疲惫和困倦,都写在了脸上,分外鲜明,毫无遮掩。他也如往常一样,像是要纪念这过去的一夜,不管是给泪水写故事,还是给疲惫立传记,依然拖沓着僵硬的身子,从床头那横七竖八的书堆中艰难地翻出那个略显皱巴的日记本,既不洗脸,也不刷牙、不换衣服,倒上一杯凉水,放在窗户沿上,像是为举行一个神圣仪式的开端,关掉所有的灯光,打开所有的门窗,开始写下昨天的日记:
  记得早上从炮火中醒了,三十一层的高楼,我蜷缩着倚靠在床边,闭上眼睛的瞬间感受到一阵心惊肉跳的寒颤。凉凉的,总是夜里延续到现在的时间温度。也许真的是秋天快要来的缘故,夏天这样的苦热,着实让人心烦;七八月的天气,一丁点儿的睡眠时间都被扰乱地零零散散,辗转反侧的一个晚上,不能安眠又不知如何是好,虽然还是能想到古诗里说那春情萌动的时刻才应有“辗转反侧”的感觉,可我又该怎么解释自己心里头冒出来的这样的动向?我深知这后知后觉,我深知一切确实来得太晚了一些。我也明白,今天的我,恨不得把自己活成一个新的角色,好趁着这新的一年、新的一天,能够重新做个新的人。但这个夜晚,确实又和别的夜晚并无两样,流动着一股不一样的暗涌。当然,我也告诫过自己,三十歲的年纪,不去抽烟、不再酗酒、不要熬夜,宁可沉浸在苦情的音乐里,也得十分坚决地让自己沉下来,但凡是你一言、我一语的酒后真情,或者是往日里凌晨三四点那些东倒西歪的拖沓身形,还有被称作领头羊的各色熙熙攘攘、灯红酒绿,所有的这些曾经都有过——我宁可抛弃。当然,我也说服过自己,三十岁的年纪,没有结婚、没有积蓄、没有房产,往后余生又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一味地踏步原地、纹丝不动,总不能安逸地随心所欲、啃老吃喝,还有那数不清的心里狂想,还有那去杭州、去上海、去苏州的任性允诺,包括不敢言说的小心翼翼的账单数落——我宁可面对。当然,我知道,是真的很难。可我确实想凭着自己这丁点儿毛毛躁躁的想法使劲儿地去撞击上这个不一样的世界,无关自我、无关他人、无关男女、无关风月、无关世界、无关天地……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够置身在一个尘世之外的遐想里,不造作,守规矩,努力寻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桃花院落——我宁可辛苦!如果这样,那该多好!可时间越发快了起来,到如今已然而立,虽然还貌似个娃娃,殊不知也都是揪着青春这点儿最后的尾巴使劲儿不想放开,其实内心的慌张着实明显,包括以前洋洋洒洒的言之凿凿,而今都一股脑吞吞吐吐、恓恓惶惶,硬生生把自己的天真都变成了如露如电的疾风和虚妄,真是细思极恐!以前跟朋友也聊过这样的境况,只不过那会儿的自己还爱调侃,坚信着肯定有一天能试着冲破这样的樊牢,做到不卑不亢。可是,或许真的是一个人习惯了在第一层楼的居住,往往不愿意再住高层,尤其是日常性还得朝着电梯间、窗户边一一摆弄,看似距离在缩短,时间在节省,却还是提心吊胆,就怕再出什么差错,更怕一不留神又成了自己永生的下一个抹不掉的泪点。其实,也有朋友说过,这是个矫情劲儿,这矫情的内在根源,用他的话说,就是我这感觉源自黄天厚土渴望“脚踏实地”般的现实映照。我知道,这样的说法很不一般,让人无从拒绝,尤其是面对一个学习古代哲学的博士生,和他在一起,无法辩驳,只能哑口再三,听着他滔滔不绝的如水谈说,有时候即使听厌了,干脆就信了,直接把他那个“高处不胜寒”的通俗道理一并拿来念叨,觉得这也是可以值得自己标榜许久的又一个相关气象。
  写完了这么一大段话后的魏少游,瞪大眼睛,屏气凝神着又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拿起红笔特意把里面“三十一层楼”这五个字给圈了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借此抵挡自己稍不留意就会自然生长出来的唏嘘哀叹,又翻过几页以往写过的那些零散文字,盯着一句古诗出神了:容貌一日减一分,心情十分无九分。
  其实,他知道,此刻他已经十分笃定了自己那是对过往时间的深沉追忆,包括对他自己的流年追忆,加上之前总怕节外生枝的精神遐想,尤其是早都习以为常的各种莫名其妙,还总是说别人的莫名其妙。这一切如闪电般迅速从他的脑间闪过,当他想停顿一下想再细细思量的时候,一时间竟变得恍惚起来,脑子里嗡嗡嗡的,满满的眩晕感,无奈只得让自己被动地接受着周遭的喧嚣和热闹,任凭外部声响从第一层楼窜到了三十一层楼,依然无动于衷。就连听到楼下不知道谁家婚事这般震耳欲聋的不停响动,自己也无法估摸,不知道如何准确理解这喜庆的炮火朝天的轰轰隆隆。其实,这样的境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哪怕这么多年熬过去之后,终究令他继续难熬。但是,这一切似乎又早有准备,就像他在日记本扉页上写的那样:
  或许,一切都已命定,或许,一切显得多余。
  此刻,他能做的,只有缅怀,不管对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还是让他再也回不过去的历史和青春,看似宣言般的字斟句酌,更像是苦水里的煎熬和磨难。
  因为,他力不从心;他忐忑不安;他为所欲为;他望而却步。   他确凿,自己才是这一切的根源。
  可是,当他领会到这一层意思的时候,欲言又止:
  然而,谁又能逃得脱呢?
  于是乎,他开始疯狂拼命地写——写——写,一刻都不敢停歇。
  至于,究竟要写什么,他反倒无所谓起来,就那样依葫芦画瓢,一个字接着一个字,一本子叠着一本子,他始终在写——写——写,无论他的兴趣、他的理想,还是他的生活、他的生命,都被他记录在册,坚持着坚持着自己就上瘾了,甚至他还给自己这些文字取了一个自认为洋洋得意的名字——“少游日注”。他觉得,这些都是自己的注脚。他一下子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抑或是等到了一趟叫作救赎的列车,以至于开始信奉“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信念,哪怕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意欲何为,一股脑就提起笔来,在这个永生难忘的三十岁的生日里,写下了一首庆生的诗篇:
  书卷纷纷杂药囊,家藏学士旧诗章。五千里外依然恨,三十年前暗自狂。
  名姓已随身共隐,文辞终与道相仿。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二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对魏少游而言,虽然是满脸的无所畏惧,可内心深处的游离和恐慌,着实让他难以调和,三十岁之后的他,已经开始学着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要好好吃饭,提醒自己要少买衣服,不要去和别人太过于争论,没事的时候得多跟同学朋友父母长辈走动走动。他始终觉得他想变换一下自己,包括身份,包括谈吐,包括生活方式等等,只要是能让他觉得自己不一样的各种尝试,他都愿意去努力。然而,这一切看似平静和日常的所想,又终究起了云烟,正如那个让他看来点拨了自己的云游和尚说的那样:
  这个世界,能够遇见的,如同碰到戴着花的麋鹿一样不易,可谁又能懂得谁的挣扎?谁又能懂得谁的悲伤呢?这无疑,又仿如天问一般矗立在前,又更似识海游魂一般确凿无疑。能够遇见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其他?最后遇见的,到底是过去,还是将来?
  魏少游,他以前不懂,但他现在好像开始懂了。他把这个和尚的言语当作成了金科玉律,但凡说所,皆令神往。正因此,他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自己,他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也有魔,他开始相信这个人世间有神也有佛,他更坚信了自己作为平凡人类所应具有的强大而无穷的灵魂意志。这些,就像他和纪小柒的过往,也更像他和邓文渊的过往,这一切更像是昨天,这一切就发生在眼前。当然,对于纪小柒而言,早已经无所谓了魏少游的存在,可纪小柒呢,如今无影无踪。唯一能让魏少游记起的,只有那一次在医院的遇见,可这样的遇见,又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一样,更像是有意为之的假象。虽然现在魏少游的记忆里对纪小柒已经变得有些不完整了,可他最后还是努力着坚忍着把这个零星的片段追忆着拼凑了下来,恭恭敬敬地一笔一点地藏在了自己的日记本里头:
  这一次,我真怕自己是熬不过去,胡吃海喝也不是三两天的事,竟然让自己的一泡尿给尿晕了,以至于现在连上厕所都十分谨慎,得扶着墙一步一步立住自己,好让自己能够屏气凝神,安定下来。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虽然很拘谨,还得尽量控制住自己,或许这就是自己进入世界的游戏规则吧。我也知道,我不想再说什么,只想燃起手里的烟,自顾自地想好好抽上一口,看着嘴里的烟圈吐出来一个又一个,多么美好。可我知道,感觉自己是在表演,虽不曾有杂技演员身上的那些坚毅和笃定,活脱脱一个针尖上的孤独舞者。这一次,也真是老天垂爱,仅仅是住进了医院的高楼之上。此刻提起了笔,我却早已忘记,我是怎么进来的,好像真是让担架给抬着进来的。我只记得,那天参加完葬礼之后,回到家里就给吐了,床下的地毯都被吐得变了颜色,一灘又一滩的绿色的红色的和还没有被消化殆尽的菠菜、胡萝卜丁儿,分外鲜明。至今想起来,不禁一身冷汗,就连现在的手机,也是这一次遭遇后的直接替换。我难过,想到这一切的时候,我都难过。手机掉在了这一堆污秽里,好像什么好像都没有了一样。但也正是这样的遭遇,才有了纪小柒的出现,好像当初还是纪小柒替我签收的手机快递,还送了我一个大红色的手机壳。虽然后来我没有用过,只是当时当着人家的面儿试了一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想到这个事儿,至今也记不起这个红色的手机壳遗落在了哪里。纪小柒也倒好,从不追问,总是说一些有的没的事情逗着我,让我至今也分不清楚纪小柒的具体情况到底如何如何。好比这属相的事儿,还是在一来二去的说笑中才给记住的,要么,我也不会当真。纪小柒说,自己是属猴的,是猴年马月生的,只不过那年的马月来得有点晚了一些,隔着一个闰月才到了夏天,听说还夹杂着冰雹,纪小柒就是在这场猴年马月的冰雹之后出生的。虽然是个90后,可是从纪小柒身上看到的,却不止于这个阶段的精神和面貌。我们认识的时候,那会儿的微博还特别热闹,经常性互动多了,各自带领着各自的粉丝团越发活跃了,美其名曰文学青年团,但虽在同一个城市,却从不谋面。其实,纪小柒是不读书的,说文学,哪里真的就有文学呀,虽然成天晒着自己和东野圭吾的种种情愫,我也从不拆穿,这就是小柒的文学世界。心想着,如果有一天能聚上一聚,我就送上一套东野圭吾的全集给人家算了。这或许是自己暗下的承诺吧。当然,用纪小柒自己的话来说,感觉这些又变了味道,说自己已经过了那个需要依靠读书发情的年代,虽然总有好的美的言说,让人觉得深刻,但到最后的都是别人的啰啰嗦嗦,就这,还总是在私信里让我把我自己的一些文字好好拾掇拾掇,希望有一天也能整理出个人模人样。我想,纪小柒这也算是有心了吧,关键有一个最重要的,那就是纪小柒不嫌我丑。所以,至今我还保存着一段这样的“啰啰嗦嗦”,就好像时间在定格,那段话是这么说的:“我们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地点,各自歇了自己这莺舞燕歌。看见了是伤,忆起了是痛。那么,请将这揣测一一全都记录,笔墨留痕,夜常啼多,珠泪为印,痴作墨盒。我们虽横亘着不一样的执着,都使劲儿想着把美好寄往佛陀,可这众生作的注啊,总是佛说。劫火、烧过,一起走过。究竟,你我会是废墟上的新天使呢,抑或,肉身堕入地狱的魔罗?”
  这段话,魏少游始终珍藏,时常拿出来当作自己的解说,他也知道纪小柒不懂。可最后,这却成为了他们之间唯一的捕捉。   想想,虽然魏少游和纪小柒说得也很多,可一面之缘的实现还是从这医院的高楼之上开始的,这也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一个尴尬的病人和一个叫作网友的朋友。尽管他们在微博上关注很久,互动很多,可魏少游甚至不知道纪小柒真正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什么工作,多高,多胖,等等,这些都不知道。说是“纪小柒”的这个称谓,也只是网络上的称谓,早已记不清出自何处、源自哪里,别人叫多了,也就传开了,记住了,成了最终的名姓。只是,不知道当初为什么,纪小柒知道了魏少游住进医院的事情,发私信说偏要来看他,结果真的就来了。
  这就是魏少游对纪小柒的、至今能够拼凑起来的仅有的记忆。然而,对于邓文渊,能记起来的,反而更多了一些,毕竟见得更多了,留下的也就更多了。虽然邓文渊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回到过这座城市,到底是一年还是两年,还是三年,没谁能记得清了。面对着这座让人生畏的城市,时间反而微不足道,无论一年的、两年的,还是三年的,其实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任凭着谁跟着谁,感觉都能触摸到各自不同的过往,这座城市似乎也始终在等待着人们一样,以一种不变应万变的心态,就好比是老诗人口里的那句“春风不改旧时波”的岁月无痕的宽大胸襟,给远方的思念时刻清楚地标记着各自的地理坐标,更像是这里的夏天,还如往日一般苦热,像这里的秋天,还如往日一般短暂,像这里的人们,还是那样行色匆匆,各自包裹着自己,各自前行着。
  三
  魏少游清楚地记得,邓文渊就曾跟自己说过这样的感觉,而且还专门长篇大论地留下了文字邮件寄给了自己。快递的残片至今尚存,躺在他的书架里,像文物一样,见证着那一段不一般的历史。邮件里的,那是一段写着邓文渊再次回到这三十一楼时候的亲身感觉,虽然最后选择了没有进门,但这一刻逼真的错觉,至今想起来,魏少游还是小心翼翼,呵护收藏。他把邓文渊的这些文字也都一并贴在了自己的日记本里头。
  那一次的邓文渊破天荒地用别人的口吻记下了这般境况:
  我一抬头就愣住了,呆呆了几秒后噎到没敢说出话来,直到自己抖了抖双手,有意识地鼓弄鼓弄了自己的腮帮子,方才咽了一口久违的唾液,仿佛一下子终于回到了从前,但似乎又感受到了门里门外的两个繁花景象。隔着一道门,明明可以看到,门内清雅淡定,一屋子井然有序,你说我的,我说你的,永远都是一种意识流在激荡,仿佛时刻有人手拿红旗挥舞,无比冲动却又不失章法,就连门框上的对联都写的是当时人的欢快心量: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熏风自南来,楼宇生微凉。斗大的行书字体还是以前的墨迹,映衬着岁月在流淌,只是这纸的颜色旧得让人心疼,一下子的无限遐想都重重地披落在了我的肩上,不由地想要伸手去摸上一摸这陈年旧往,就像是偶然间两眼放光看到了王羲之的绝世墨张,急匆匆想要拿来模仿。然而,那一刻我却又止住了脚步,后退着身子,不敢进入,只是静静地立在门口,保持着距离,直到自己的几滴汗珠落下,才晃过神儿来,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靠在了走廊的窗户口上点起一支烟,急促间就大吸了一口。顿时感觉时间都凝固了,只有我心跳加速着,听不到一点儿声响。呆呆地立在这里,憋足了劲儿,迫使自己放目向窗外望去:楼下低矮的瓦房依然紧凑,成片的桐树逐渐连绵成林,菜市场的喧闹和鱼腥味儿跟着这午后的知了声一股脑都窜到了这密不透风的三十一楼里,还和往常一样。这时,也只有我,似乎早已经不属于这里,可好像也只有我,始终却还留在这里。
  魏少游每次读起这段文字的时候,显得有点儿呆钝。自从邓文渊那次的不辞而别,只有一封金黄色的信笺留下,这着实让魏少游费解了很久很久。从此,二人不再见面,各自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还都各自躺在不同的通讯录里,仿佛却也已经是一辈子的永诀。就连身边的朋友,也都一个个巧妙地回避开了这一个个现实映象。从此没人,以后也不会再有人来提及此事。可每当魏少游翻开日记本,想要去求解当初邓文渊如此心境的时候,总是一种无解而终的难言哑口萦绕心头。他知道,纵使文字在这里珍藏,他还是没办法一字一句地啃动,哪里还会体会到邓文渊这背后所要传达的意蕴如何如何。魏少游他也知道,他得不到这一处的答案,他只得把自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能够捕風捉影,自做文章。
  其实,以前的邓文渊和魏少游形影不离,总是在一阵牢骚中忆往说今,听京剧听昆曲,说风花说雪月,隔三岔五的热闹时光,如此序曲便开启了一夜又一夜的持久大幕。每次回想起这样的场景,魏少游乐此不疲,虽然两个眼皮当时早已经耷拉殆尽,可心底的那份慰藉和高兴,常常溢于言表,以至于有一次他把这样的感受都浓缩成字句,记在了自己日记本的开篇之页:
  每每是一夜通火,从四处谈论生活,包含着你的我的人们的寄托,杂言杂语和一些胡乱言说。所谓觥筹交错,一种捷径后的风风火火,杯盘狼藉竟愿在茶盏中调和颜色,于传统中提升品格,却不知哪有原因之上的涕泗滂沱,哪有结果之下的你你我我。或许有时候真的不是想要太多,有时候也真的只是要想太多。
  当时的魏少游,他高兴——高兴的是,他还能在有生之年与这样的一群人们,跟他们这般如此洒脱快活。以前,他总在抱怨着自己,说连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可是自从碰到了邓文渊,包括纪小柒,他的精神头就变了。用他的话讲,邓文渊是说——说——说,纪小柒是嚷——嚷——嚷,而他在一旁听——听——听,虽然各自有不同的韵律,但交集在一起的时候,着实让魏少游满怀欣喜,乐不能止。但现而今这一切的过往,都直挺挺地藏在了魏少游的日记本里尘封了。人走了,过去的事情都叫作秘密,只有秘密还能延续,也只有秘密能够给自己提供以往得不到的生机,对他而言,只有写——写——写。其实,魏少游的这些秘密,他也只跟邓文渊一个人讲过,至于纪小柒,更是一句话都不曾提及,这也都在他的日记本里头:
  三十一楼里有太多的秘密。在这里,我们总可以放起声来背诵大唐的诗歌,一句一句的唐诗,像是物语一般,又更似一把钥匙;邓文渊说,诗里头隐藏了太多的秘密,这每句诗都是一个咒语,破解开来就成了密码,谁读懂了密码,谁就领悟了人生,看见了世界。我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解说。尤其是每当一句边塞诗想起的时候,那个激动时刻,着实让我不能自已。虽然说,我也有着诗歌的血统。开蒙的时候,翻开的便是家里的一本诗歌,当时最喜欢那“一片孤城万仞山”的模棱两可,还有像“匣里金刀血未干”、“前军夜战洮河北”、“秦时明月汉时关”这些诗句的气象磅礴。往往一句诗歌,便让我隔绝了时空,不能自拔。直到大学的时候,每次跟身边人讨论起来这些,难以名状之情依然杂揉其间。所以,我有时候叫自己“古董先生”,觉得自己像个遗少,读古书,看医籍,学佛典,钻研版本,讲究文字,偶尔三言两句所谓七言诗,常常之乎者也或云不可说。这让师父们来讲,可真是一个好学严谨的好徒弟;让身边人来讲,活脱脱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纨绔子弟。但有时候细细忖度,不管怎样,能学个“于古有征”的模样,我也就洋洋自得了。可是,就是这样的搜罗点缀,总是让人上瘾,欲罢不能。这种欲罢不能像是窝在心里的一把火,没有出路更难以抑制。   魏少游始终不明白,经历过去年的夏天以后,一切都变化多端起来。想见的人没有了,想找的人不见了,时而婚礼,时而葬礼,时而一时的哀痛,时而久远的追忆,这一切都让他难以掂量。他也不再给旁人提及自己的任何事情,只是把这些同自己的日记一起锁上,还用潦草的毛笔字写下了一个黄色条幅,狠狠地粘在了日记本的封面之上:
  红轮决定沉西去,未委魂灵往哪方。
  对他而言,他早想痛痛快快地与自己之前的模样有所区别。不管怎样,他能做到的,坚持去做,能寻找到的,努力去寻找,这是让他在三十岁之前就已经明白的仅有的一点朴素的颠扑不破的人间真理。他想要化被动为主动,化慵懒为执着。谁让他自己觉得,自己时日不多。当然,这些感官上的情感偏向,也是他一次次在不同人的葬礼上的特殊习得,是他自认为能够作为自己应有的一种新的品格。
  四
  其实,邓文渊很美,纪小柒长得也不赖,虽然俩人成天都特别能熬夜,却丝毫不影响这一个个青春的容光焕发。反倒是魏少游与之相比起来,却呆钝不少。但就是这呆钝之人,却总能吸引住万般的五光十色。可今天的魏少游看起来和往日并不太一样,纵然浓眉大眼,光亮明显减少了不少。他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为的是与自己的过去分道扬镳。当他写完那首庆生的诗篇之后,抱起枕边的玩具熊就大步出了家门,直到傍晚六点多的时候才又回到城里。
  或许是外出一趟饥肠辘辘,魏少游寻思了半天,最终还是拨通了东风的电话。
  东风很诧异,一别数月不见的魏少游,猛然间来电话了,约自己一起吃晚饭,其实对他这个哲学博士来讲,还是满出乎意料的,当然他也很高兴,没想太多,就答应了。临出门前,还专门在自己的书架上取下来那本新出版的书,一起带着就来见魏少游了。
  这会的魏少游,早早就来到了小南门里的潮汕火锅店,坐等东风的到来。可当他看到东风的时候,却显得有点不安,想要言语,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来,只是靠着椅子挪了挪自己的身体,低眉着。
  东风这个人,虽然年轻,眼睛却毒辣,是他们这一波里出了名的“藏不住”。说是“藏不住”,那是说别人碰到他啊,什么话都藏不住,只得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更何况这样一个成天钻书堆儿里的人,也难得有他这样的气象,不呆不腐,活灵活现。面对着魏少游这样的异样,东风自然明白他的这种慌张来源,然而他也不说什么,就是笑,乐呵呵地不慌不忙地走到了魏少游的身边,直接坐下,拿起汤勺就给自己喝了起来。
  此刻的火锅店里,也是出奇地安静,按理说饭点儿的时间,可硬生生就他们这一桌食客,满店的服务员各自坐着,玩手机的玩手机,看电视的看电视,丝毫不理会这仅有的一桌新来的客人,不闻不问。东风似乎也知道,这明显是魏少游的故意安排,他知道他总有这样的能耐。魏少游当然明白其中利害,见东风这样的人,也是鼓足勇气来的,更何况,他知道只有东风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毕竟,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去乾陵的秘密。
  “先吃饭吧,出去了一趟,有点饿,等你还等了这么久,早都等不急了。”
  魏少游看着东风不顾自己就喝起汤来,明显轻松许多。
  “吃饭就吃嘛,好像这家的味道还不错。有事儿啊,慢慢说,咱不急。”
  东风端起汤碗,拿起汤勺,就给魏少游的碗里加起汤来。
  “哪有什么事啊?好久不见你,刚好一块儿出来吃个饭,可是怕你太忙了。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呢,上回给我的书还没看完,总说问来着,时间也不凑巧。也都快一年儿不见了吧。”魏少游此刻也端起汤碗,变得话多了起来。
  “好嘛,什么书不书的,你还别说,这家汤底味道还真不错。唉,我这段儿时间也不在城里,估计你找我也找不到。今天这也是赶趟,要么,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啥地方呢!你咋样,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么。”魏少游看着东风,感觉是找到了说话的感觉。
  “咦,你这是去哪儿了呢?”东风话锋一转,接着魏少游最初的话给问了起来。
  “乾陵。”魏少游淡淡地回答说。
  “哦……哦……”东风听到“乾陵”这俩字,转了转眼珠子,忽然不再说什么。
  俩人默默地吃起饭来,各自迅速地清了各自面前的啤酒。这时,东风站了起来,问了句:
  “那东西呢?”
  “烧了。”
  “全都烧了?”
  “全都烧了。”
  “那就好。走,咱们换个地儿。”
  说着,东风就往店门外走,魏少游也紧跟着走了出来。俩人走了两步路,看到个三轮车就坐了上去,直奔书院门这边就来了。此刻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街上的人还是那么多,反倒是让人觉得街道拥挤得很。他们一路上没有说话,东风夹着他的包,魏少游两手空空,俩人面对面坐在这个有点儿破旧的三轮车里,十来分钟后女司机稳稳地停住了车,高大的嗓门喊了一嘴“到咧”,车便停在了一个叫作丽江酒吧的门口。
  酒吧门脸不大,门口挂了一排红灯笼,幽暗的灯光看上去并不起眼,坐落在这明城墙的根儿上,可谓闹中取静。门口稀稀拉拉地围坐了六七个外国人,一个个端着酒杯,咿咿呀呀地发出让人听不明不白的外国话。而此时的东风反倒是高兴起来,自己一溜烟儿就钻进了门里头。魏少游还在迟疑着,自己站在路边上,眼看着东风进去了,也不着急。
  丽江酒吧里灯光昏暗,似乎让人不能察觉到这个世界的鲜亮,唯一的光明之处,来自于酒吧正中间摆着的那个看着很有些年头的蜡台。蜡台上也只有一根白色的蜡烛燃烧着,丝毫看不清围坐在这里人群的清晰模样,只有蜡油顺着蜡台浸染着夜色,铺满了整个桌面。
  服务员见有人进来,急忙拿起手电筒上前迎接。东风在服务员手电筒的照应下,迅速落座,也并不理会门外的魏少游。他坐的地方,刚好正对着烛台,屋内有风,烛光闪烁。
  不一会儿,音乐声响起,十分动听。门外的魏少游仿佛被召唤一般,恰好踏进门内,像是被召唤进来一样。循着这乐曲的声向,一直走到了蜡台旁边的小舞台跟前,静静地立着,好像要与这黑夜融为一体,要与这音乐融为一体。烛光闪烁,时明时暗,可是东风看到了魏少游的眼泪。魏少游也并不想着急落座,他真的不想坐在任何地方,只想一个人立在这里,看着这烛光摆动。东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不去劝说,也不去理会,自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就起身要离开了,临走的时候,专门把他带的那本书塞给了魏少游。
  这是他的第三本新书,里面讲的都是自己身边人的事情,尤其是魏少游的故事更让他在书里面肆意挥洒。他们曾经打过赌,谁先写出各自的故事來,就答应对方书里的主人公叫作各自的姓名。只可惜,约定只时约定,魏少游还未曾动笔,东风的新书已经出炉,写的正是魏少游的故事。书的腰封上醒目地印着这么一行文字:
  这个少游,就是我的朋友魏少游,在我心里,他就是这个样子,并不是旁人想的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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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为春天命名  名为春天的,日子  绿草,遇见花红  闹了人心,忙了蜂蝶  青春的脚印,随处踏过  的爱痕,留下落花  如雪飘满城  脚下的昨日  在枝頭笑颜,如随风逝去  的美好,被雨淋湿的过往  满地堆放的墙角  未知的爱情  邂逅的命运  春天,可曾只为花开而来  落花也为春天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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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赋   孟处士窘厄日久,乃闲行兴庆宫,见银台丽天,商气衔远。度虬枝而泼腥叶,华双阙而显九畹。初蕴清于东崦,终飞采以千苑。蹇行而抱影幽幽,斜睇而破颜菀菀。掬之纤滑,非淹于秉钧之手;拂之昵洽,岂憎此布素之身。白萼匿鲜,黑水吹银。焕赫百亩,符采千津。岂谓天钧掣电,乃疑斜汉坠尘。斯可溉兴发幽,似钓诗扫愁之物;钻衣拂袖,乃少女金风之凉。于是冲银浣雪,跻玉踏香。既龄逾就傅,而路失津航。背昏曀而屈志文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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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火柴照明的人  靠火柴照明的人  划了一根火柴  又划了一根火柴  把黑暗烧出一个洞  又烧出一个洞  不要嘲笑靠火柴照明的人  他正努力從暗夜突围  尝试用火柴点燃一盏灯  或者点燃明天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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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雨  遗忘了多少故乡的情怀  在湿润的泥土中酝酿潮气  高歌,呐喊——  尘封的记忆,碎成了瓦片  扎醒梦里匍匐前行的夜话  滴答,呼喚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聚散海边波澜不惊的晚霞  蹚过你我的爱恋  共同穿梭细雨霏霏的涟漪  鸽子依旧斡旋在耳边  献着殷勤,点着明镜  躲,跑——  追随的脚步缠绕孤独  在江南阴雨中叩问——  你是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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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银杏树叶  这是珍藏已久的一片银杏树叶  一直尘封在我的笔记本里  我不敢打开  也不敢窥视  只怕那薄如蝉翼的银杏树叶  在我的指间滑落  一片银杏树叶  在岁月的磨洗中  仍然没有丝毫的褪色  依然轻盈如故  浅浅的金黄色  只是很干涩  可能是没有眼泪的缘故吧  記不清是在凤冠山  还是在商山公园  你小心翼翼地摘下  把它送给我  多年来躺在我的纪念册里  温柔的银杏树叶  你是世间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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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将芜,胡不归?  ——陶渊明  一  晌午时分,田野一片寂静,层层的热浪从远处涌来,只是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拼命地喊。这是子午岭里一个偏僻的小村子,若不是前几年高速路从这里通过,这儿很多人差不多一辈子没有进过城。地里的玉米还不到二尺高,叶子在白花花的太阳下泛着银光,有些已经打起了卷儿。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艾蒿的芬芳,地畔、山岭、沟道任由蒿草疯长,据说药王孙思邈曾在这里采过药,故名艾蒿岭。  艾蒿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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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夜色里沉睡  黑夜再一次将人间抹黑  在大街,在广场  在空旷的大地上  经过的每一个地方  每一个经过的地方  似乎都不存在  在夜色里沉睡  不同的影子  也能做着相同的梦  所有的时光  从未离开过头顶的那片云  忧伤太多了  以至于每个人都能  翻出一段记忆  用来怀念  飘落的桂花  飘零的树木伴随着桂花  触动着深秋的风  有多少感动被季节倾覆  就有多少往事  被流水带向远方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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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菊  尽日篱东看不足,归来写取小寒枝。  芳香衣上痕犹在,素影霜中魄未移。  拟逐行吟披发客,终随坐啸牧羊儿。  缃缣若许摹清骨,夕照苍苍瘦可知。  咏菊  衡门北见雁归迟,月出芦洲花满枝。  永夜孤吟惭冷照,经年愁立怯寒姿。  芳栖楚泽人啼后,香浸南阳水泛时。  直拟陶公篱下隐,寰中何事觅钟期。  供菊  金缕已邀供画瓶,庭前阶上可怜青。  犹期经雨霜痕瘦,忍逐衔云雾气腥。  傲骨晋时无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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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黑河  黑河。躺在雨中  坐落两岸的人,任性的被雨淋湿  远处,有鸟群飞来  掠过水面  用翅膀测量河的宽度  欢叫声,是它们相互交流的感想  风赶来的时辰,空气中带着花香  是谁?  摘一枝玫瑰  抛向目光的起伏中  于泥沙里  看見我的影子  雨一直下  黑河如同拨动的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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