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部《推背图》，竟掀起千余载风云变幻；
一个大家族，兄弟阋墙实有难言隐衷。
世事皆难料，果真有天机？欲破天下局，英主定乾坤！
大明建国初年，帝国疆土南方靠近越南的边鄙之地蒙自还没有城镇，只有稀稀落落住在芭蕉掩映的吊脚楼里的几户土人，男人打猎，女人看家，天天看着瘴气笼罩的寡淡日头过日子，晚上围一堆篝火，灌几口老酒，倒也过得快快活活。
一天，突然来了一群骑着山地土马、拖儿带女、穿着很脏的华贵衣服的汉人，几十辆大车的车辙在泥地上压出了深深的痕迹。他们围着山泉生火做饭，男人们唱着剽悍野蛮的歌，有女人小声细气地和。显然，此前他们走了很长时间的路。黄昏的时候，他们吃饱喝足了，为首的汉人胡子醉醺醺地把所有土人召集在一起，拿出张金晃晃的写有朱批的纸，叽里呱啦地讲了一大通，反反复复比划了好久，土人才弄懂他们是从遥远的昆明一路走来，昆明新上任的镇南王爷莫英才封他们为这片土地的土司，这里的人今后要向他们进贡，纳粮，出苦差。
后来，这批人走了，走了就再也没回来，和来的时候一样，沙尘让风一吹，什么也没留下，人们很快把他们忘了。
记不清多少年以后，土人的村寨有了小镇的规模。村寨里的人们隐隐知道接近外国边境的狮子岗上有家姓莫的汉人土司建了座大寨子。会看天象的人说，那里地上有股灵气直射斗牛，不时有佛光闪现。那座山头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传说山寨各个要道隘口分别招了几千狼牙兵把守。有人说土司是昆明王爷的子孙，寨子里藏着镇南王爷的宝藏呢。
不久，各路算命占卜的散人一拨一拨地来，看风水，勘地脉，忙得不亦乐乎。他们不相信镇南王会无缘无故地把一支毫无过失的嫡系子孙遗弃到这拉屎不生蛆的不毛之地，想探寻其中的秘密。
当地人中悄悄传开一首童谣，儿童们唱道：“狮子头顶七星盘，翠华摇摇爬上天。莫名莫姓莫家儿，不树不建万万年。”
按古代帝王归葬制，“树”即是在坟墓四周植树，“建”即在墓顶兴土木。看来莫家占了这片龙兴之地，只要先人坟墓不树不建，子孙后代即可常保富贵，永远兴旺发达。早年镇南王爷派出这支嫡系子孙，就是镇守龙脉来的。此为“千里来龙归此地，万年富贵在其中”的莫家风水说的根源。
另有一派为藏宝说。持有这种观点的人认为镇南王爷随明太祖征战多年，应该搜刮掠取财产无数，浮财之中必有重宝，有功大臣因为涉嫌贪贿，被杀无数，明太祖又追查得紧，不藏边地又藏何处？算卦人还有鼻子有眼睛地描绘宝物说：“窥破天机三千年，躬背推出巧机关。有缘能解天人字，荣华富贵俯拾间。”一时猜测者蜂起，有人猜金断银，有人测玉估画，尽管言者汹汹，却没有人能够直截了当地说出是什么东西。
当然，传说终归是传说，镇南王的子孙除了招募仆人庄丁，从不与当地人接触。在乡人们陆陆续续的传说中，狮子岗上，太祖爷朱元璋派人讯问过，万历爷的锦衣卫扮厨子卧底盘查过，大清初吴三桂带兵剿杀过，乾隆爷派专人立碑褒扬过，清末民初的云南都督唐继尧派人索过款，可是强迫也好，明抢也好，哄也好，劝也好，全都无疾而终，大宗银子一点儿未见，更不用说什么稀世宝贝现身。
大清宣统逊位那一年，边境小城蒙自早就成了各族人民杂居之地，小镇发展成了人烟稠密的繁华都会，莫王府上主事的成了莫家第十三代孙莫嘉亁莫老爷。时运不济，人命一代不如一代。莫嘉乾老爷自幼身体孱弱，气血不盛，子嗣之事就弱了。他连年来生了三胎，老大莫天杰一生下来就明显是个瘸子，拖着两条长短不齐的残腿原地打转，莫老爷年轻气盛，一见便勃然大怒，立马命人送到野外扔了。不料第二胎一生下来就是个聋子，奇怪的是那小子耳朵虽然听不见，眼睛珠子却滴溜溜乱转，嘴巴会说话，并且说的不是自己想说的，好像另外有人借口传声，常常使人感到莫名其妙。莫老爷不敢再扔了这个孩子，便草草按部就班取了个莫地杰的名字，不过这名字用得少，从小到大主人仆人都叫他二聋子。幸好，第三胎生了个漂亮风流的公子哥儿，莫老爷这才转愁为喜，起名莫人杰，请奶妈，聘先生，关在内室细心培养，不让外人接触。
三公子十五岁那年，仆人们突然发现他人不见了，莫老爷却绝口不提，仆人丫环也不敢问，他就成了莫家的一个谜。
那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这天黄昏，彩霞满天，阳光下的木楼和洋教堂阴影交错，光影掩映的街道上稀稀落落走着几个行人，从越南开过来的窄轨火车刚进站，冒着蒸汽发出“呜呜”的吼叫，卖报的小孩有气无力地喊叫着推销当天的报纸。
这是云南边境极其普通的一个日子。莫家赶街买菜的老头像平常一样慢悠悠地挑蔬菜回府，抽完叶子烟过完瘾，才摸到大厅交给莫老爷一张纸条，说是茶馆里一位戴瓜皮帽的老者叫带的。莫老爷随意抬眼一瞧，一见内容大惊，当即口中就喷出一口鲜血，倒在那把常坐的乌木椅上，半天没缓过气来。服侍他的几个丫环又捶背又灌水，莫老爷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眼睛一睁，就叫：“莫虎，莫虎！”
莫虎是莫家的管家，祖上原本姓段，从大明初期莫家开山老祖莫英才随明太祖朱元璋打天下开始，莫虎的祖上就领莫家管家之职，从大明大清到民国，代代忠心耿耿，到莫虎爷爷那辈，主子便让随了主姓。莫虎今年四十多岁，一身精肉，身材魁梧，走路如清风拂地，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练家子。
莫虎闻声赶到，接过莫老爷递来的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久闻君家藏异宝，一隐边地五百年。乾坤日夜龙蛇起，切莫守财当纸钱。”
莫虎看不明白，莫老爷叹息道：“五百年藏宝之谜，不意败在我手，事急矣。”
莫虎劝说道：“老爷不用惊慌，我家有宝传说已久，日久无事，何必自扰。”莫老爷连连摆手，说此次不同以往，写纸条的人所指明确，不可小觑。正在忙乱之间，一个下人送来一张纸条，说是刚才有人用雁翎箭钉到寨门上的。只见纸条上写道：“莫老王爷玉鉴：限四十天内交出镇南王藏宝，若愚顽不化，到时大军压境，鸡犬不留！限四十天做准备，此间任何人不得迈出大门一步，否则鸡出鸡死，豕出豕亡。切记，切记，勿谓言之不预。独脚铜人 预警” 莫家人面面相觑，他们世代生活在狮子岗周边地区，从来没听说过有山匪或豪强叫独脚铜人的，从来没人敢如此向土司叫板过。
莫虎不由怒道：“何处强贼如此张狂，偌大一个莫家寨，你能控制人畜自由出入么？”说罢便飞步赶到大寨门边，随手抓了只在门口寻食的芦花大公鸡，单手一扬，扔出寨门。受了惊吓的公鸡怪叫一声，落地就跑，不料刚跑得三五步，突地悲鸣一声，随即喷出一口黑血，一头栽在地上，死了。
众人不由心惊胆战，难道这帮悍匪会巫术？
莫老爷见状，急忙命人绑了头猪，抬到寨门口，朝着猪屁股就是狠狠几鞭子，那猪就发疯般地往外跑。众人正在想，这下悍匪那小小巫术该无能为力了吧，不料旷野里凭空出现“砰”的一声清脆的响声，那猪儿闷哼一声，倒地就死了，浓血流了一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胆小的当即尿了裤子。
未受惊吓的只有莫家二公子莫地杰。岁月早就磨掉了他童年的灵性，大烟膏的烟熏火燎把他变成了废人，此时他死人般的面孔，背靠着根发黑发朽的吊脚楼木柱子，流着口水，望着天空出神。
莫老爷长叹一声，道：“这独脚铜人显然是针对莫家老王爷所藏之宝来的。我老了，无力支撑这危局。想来人杰本事已经学成，让他回来主事吧。”
众人听得懵懵懂懂，莫老爷望着莫虎道：“你即刻出发，去把三少爷叫回来。”莫虎稍一迟疑，抬腿就要离去。莫老爷从他那一顿之中看出了他的顾虑，惨然一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让你安全离开寨门，不用担心悍匪的巫术。”
莫虎不解。莫老爷道：“你看看那张纸条，咱家的一切独脚铜人都已经掌握透了。他为什么给我们留了四十天期限？就是因为他知道我无力主事，人杰又在外地学艺，派人接回来至少需要四十天。这就是他们主动给咱们留的时间。”
莫虎道：“他们何必多此一举，既然实力强大，直接杀进来抢就是了嘛。”
莫老爷苦笑道：“杀当然容易杀进来，只要莫家不主动交宝，他们把人杀完也没法找着啊。不用多说了，莫虎，你到老地方找人杰，告诉他家里的实际情况，务必在期限之内将他带回来。唉，莫家藏宝业已泄露，即将大祸临头。作为寨主，我交宝对不起先人，不交对不起子孙。再一细想，也许交与不交，莫家都是死路一条。悍匪既然敢公开叫板，必然花了很长时间做了充分准备，杀心早就起了。天啊，莫家可如何是好！”
莫虎听得眼圈发红，当下二话不说，转身找来仆从一一吩咐，回屋取了换洗衣服，从柜上支了银钱就走了。
寨门口莫老爷早让人备好香案蜡烛，待莫虎人一到，莫老爷即命家丁擂响牛皮大鼓，“呜呜”吹起过山号，自己亲自捧三支土香，对着寨门外空旷的山野拜了三拜，口中高声道：“对面的兄弟听清楚了，本寨寨主已经易人，现拟派信使迎新寨主回寨主理一切事务，贵方信中所提之事，可待新主到位再定。如若不从，我寨绝不从命，甘愿玉石俱焚。若愿留余地，愿意放我信使出寨，请鸣枪三声告之。”
莫老爷祝词刚完，对面山上“砰砰砰”立即放了三枪。
莫虎听了，当即躬身向莫老爷一拜，翻身上了匹红鬃马，朝着寨外大道飞奔，一匹浑身雪白的大宛马紧随其后，两马一人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西风早起，人马过处带起阵阵尘埃落叶。
莫家韬光养晦小心行事，这传家之宝的真实面目一直被隐藏得很好，怎么会泄露出去了呢？莫老爷百思不得其解。
莫老爷自知自己从小懦弱，绝对不是中兴之主的材料。自打接手莫府这日渐衰落的家政起，父亲莫西成老太爷那双战战兢兢枯瘦的手就一直在他眼前晃动，即使在睡梦里也看见那双手从枕头边摸索着那宝贝，哆嗦着要交给自己。
从此之后，莫老爷心里时时记挂着那事关家族命运的宝贝。夜半无人之时，他远离家眷，关紧密室的大门，悄悄地研究过它，想看懂前人没看懂的东西。不知熬过了多少日夜，不知燃掉了多少蜡烛，直到黑发熬成了白发，前额后顶一片光秃。也许是他心思用尽，精疲力竭，才造成了儿子们残的残，聋的聋。直到身边只剩一根独苗苗，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行了，要靠下一代人解开这谜了。
那年，三儿子莫人杰十五岁，他亲自把嘴上刚长绒毛的儿子带到北平，托付给了一个在北洋政府教育部当小职员的远房亲戚，每年让马帮给亲戚带去大量山珍兽皮、银锭官票、烟膏烟叶，目的只有一个：让儿子能够进入当时最好的大学，学有所成，探寻出传家宝的秘密，看得懂人们所说的“天字”，带领家族重找依傍，再振家族雄风。
那年，莫虎跟着莫老爷把三少爷送到京城皇城根儿下，找到那位多年不通音讯的远房亲戚，主人就安排他们住下，吩咐他们别出院门一步。
莫人杰那时年纪还小，懵懵懂懂，那个远房亲戚领着他七问八问，终于在北大红楼附近一家叫“倚翠楼”的妓院里找到了宋一凡。
宋一凡，字逸州，是北大外文系的教授，早年名声在外，据说翻译过马克思的几本大书，现在开的课是古希腊史。十五六岁的少年眼里一片迷茫，怀疑亲戚推荐的这个躺在妓女身边的小个子男人能力有限，不知道通过他的培养，自己能不能考进全国学子向往的北大。他来北平不单单是求学，还肩负着复兴家族的重大使命。宋一凡一眼看穿这个边鄙小镇来的小孩的想法，就说：“你莫在裙钗之侧辨英雄，‘南陈北李中逸州’你知道么？老夫就是宋逸州。”
莫人杰一脸呆相，好多年以后他才搞懂，陈、李是中国共产党的两个开山祖师，指的是南方的陈独秀、北方的李大钊。宋逸州又说：“十多年前北大学生教师以进妓院为荣，文科出才子，才子无美女，无处显风流啊。蔡元培入主北大以后，竟然发告示禁止嫖妓，陈独秀硬是不遵守，三番五次逛窑子，经常逗留八大胡同，甚至公开撰有奇文《乳赋》，说是反抗封建礼教，蔡老头也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嘛。”
莫人杰听不明白，但从那一刻起，他就跟着宋一凡了。
烟馆妓院，寝室教室，茶馆酒店，宋一凡走到哪里，课就开到哪里。他开的课很杂，英文古文，经史百家，算术九章，中国的，世界的，似乎想到哪里讲哪里。他讲得很大胆，有时讲秦皇汉武，有时讲凯撒大帝，有时讲拿破仑，有时讲古罗马，讲斗牛士斯巴达克斯，有时讲马克思、列宁，有时讲他的朋友陈独秀、李大钊，讲得兴起时，他就讲新生的中国共产党，似乎他和他的朋友一起创建了共产党，张国焘是共产党内乾纲独断的人物，当年也不过是他教过的一名普通学生而已。 莫三公子就这样乱七八糟地装了一肚子杂料，六年后竟然奇迹般地考入北大，顺利进入历史系，悄悄地开始了他老子秘密嘱托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即对传家宝的秘密研究。据说，他的入学考试成绩国文考得很好，作文“汉高祖功过论”写得尤其出色，居然只差一分就得了满分。
莫人杰跟随宋一凡的这些年，留下印象最深的人是外文系的柳莺莺。
第一次遇到她时，没有见到人，却被她那银铃般的笑声打动了。那次莫人杰到宋一凡先生家晚了一些，听到先生客厅有人，便在厅外温习功课。窗下的莫人杰听到室内的女孩先是“嘻嘻”一笑，接着就问先生：“先生，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为什么说共产主义像个幽灵在欧洲游荡呢？spirit（幽灵）这个字就没有更好的译法吗？”先生没有回答，也许没法回答。其他人遇到这情景应该十分尴尬，十分窘迫，那女孩却又是一阵轻盈的笑，轻轻化解了那阵淡淡的困境。那声音好清脆，好悦耳。莫人杰一下就被她的声音吸引住了，不免就想：有着这么清纯的笑声的女子，一定有着姣好的面容。好不容易盼到女子出门，果然不出所料，是个美人胚子。莫人杰自自然然就有了亲近她的念头。女子见了他，客气地点点头，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早听先生说过的新收的关门弟子一眼，抿嘴一笑，低头自语了一句：“A shame faced country boy actually.（原来是个害羞的农村娃）”她不知莫人杰幼时久居边地，好多过境做生意的越南人都是有点儿文化的，讲的都是英语，私塾老师也因交流需要教过一些，他对英文虽然要懂不懂，语音也不好，却大概听出了女子话中有个“农村娃娃”，心中便十分不服，就顺口冒了句从越南生意人那里学来的俚语：“An ugly master is a master at all.（再丑的主子毕竟也是主子）” 语音虽然十分蹩脚，女子倒也立马懂了，她没料到农村娃懂英文，条件反射般反问一句：“Master？ Who's master？（主子？谁的主子？）”这下轮到莫人杰失语了，他本无意渲染自己的显赫身世。幸好宋先生走过来搭话道：“人家出身云南镇南王世家，永世罔替，铁帽子王呢。”
柳莺莺眼皮一耷拉，立即把这男子看小了，长发一甩，扭头便走。
后来又遇到过几次，女子总是礼貌地点头招呼，却再也没有开口讲过话。宋先生说，她叫柳莺莺，是外文系二年级的学生。
北大未名湖畔，莫虎找到了正在发呆的少主。
莫人杰面无表情静静听完莫虎的禀报，望着湖上的涟漪，半天没说话。
二十五岁的莫人杰身材单薄，瘦瘦高高的个子，相貌平常，皮肤黝黑，但在举手投足之间，不自觉却透着股娘胎里带来的土司王爷的霸气。
他入京求学并不容易，毕业在即，他和家族都看得很重的北大文凭很快就要到手了。莫虎见他心不在焉，不禁心急如焚。
三公子仍然无动于衷，莫虎又说：“三公子，二公子等同废人，老主子命悬一线，眼巴巴等着您回家主事。何况寨外强敌压境，规定时间一过，恐怕满寨即将血流成河，莫家绝种了！”
莫人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了声：“走吧。”
莫三公子依依不舍地离开北大，准备回家。走在街上，突然前面人群拥挤慌乱，只见“怡然居”茶馆前黑压压的大批黑衣警察扎断路口，好多茶客被围在馆内，呼天叫地闹嚷嚷的要出来，外围的警察就用皮带枪托打，乌烟瘴气乱成一团。
莫虎知道这是个是非之地，悄悄说了声：“公子快走。”莫三公子头一低就想开溜，突然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莫人杰！莫人杰救我！”
抬眼一看，那女子正是柳莺莺。
莫人杰绕过人群挤到门口，还未开口，一个有着鹰隼一般眼睛的警官抬手一挡，冷冷问道：“怎么？想进去保护共产党？”
“共产党？”莫人杰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被警察挡住的女人又喊：“当家的，我愿意跟你回去结婚，再也不敢跑了。”
莫人杰一听就懂了。他知道被抓的共产党的下场，不忍心看着这花儿一样的姑娘像李大钊那样被绞死在铺雪的绞刑架上。他硬着头皮走了几步，推开警官的手说：“让开，我接我堂客回老家拜堂。”
“你堂客？那体体面面的姑娘会跟你……”警官眼睛挺毒，一眼看出了莫人杰在京城十年没有抹掉的土气。莫人杰也是个怪物，只要有人说他土，他就犯犟，明明干不了的事偏要干。他牛脾气一上来，不由阴阳怪气地偏头一笑，冲着形象也不太佳的警官气冲冲道：“要是我的样子像你个龟儿子那么神气，婆娘就不会跑了。”
警官也不气恼，反问：“这么漂亮的一朵鲜花，会插到你这堆牛屎上？”莫人杰听出话中讥讽，蓦地昏了头脑，“哈哈”一阵干笑，口不择言道：“那不是鲜花，是老子煮熟了的鸭子。回老家不过摆摆酒，做个样子罢了。想跑，煮熟了的鸭子能跑到哪里去？”这下解气是解了，可牛也吹大了。
柳莺莺顿时粉脸通红。
茶馆对面，街上卖大碗茶的小摊旁坐着个穿工装的汉子，他听到这话，不由脸色一变，强压心中怒火，抬头看了一眼茶馆里被围的柳莺莺，故作镇静。幸好鹰眼警官没有注意街对面的情况。
鹰眼警官叫余大威，仅仅是个小小的分局警长，却因办事干练严谨、脾气火爆而闻名北京警界。见这公子哥儿语言冒犯自己，余大威头一摇后退一步，两个彪形大汉同时上前双手抓住了莫人杰的膀子。莫虎见主子受了欺负，大喝一声，上前右手一个虎爪，抓着莫人杰左手的那警察双手被生生震开。莫虎飞快反身一个掌劈南山，另一个警察立马脱手。
十几个警察呼啦啦端起步枪，一步一步缓缓围上来。
“好大的气力！”余大威冷笑着走上前来。他看出这是对边远地区来的主仆，也只有这类不知王法的蛮子才敢在此时此地出头惹火烧身，不怕染上共产党的嫌疑。莫人杰不管那些，拉了柳莺莺就走，嘴里一边叨叨道：“再跑，再跑就让公差大哥把你当共产党抓去枪毙了！”
余大威横身一挡道：“说清楚再走！” 莫人杰也不迟疑，掏出怀里的学生证，飞快说道：“我叫莫人杰，是北大历史系学生。这是我的未婚妻，名唤柳莺莺，北大外文系学生，今天我带她回云南成亲，可是她嫌弃云南是边鄙不毛之地，临时起意半路逃跑，等我赶来你们已经把她围住了。”
莫虎气愤地说：“这是我家三公子，我们莫家在滇南也算独霸一方了，不信到蒙自去试试，哪个龟儿子敢不让我莫家三分？”
看来这真是边远山区来的土霸王。关键是这个女人是否就是那个撒传单演讲的人，余大威也糊涂了。他十几分钟前接到线报说有个女共产党在大街上撒传单，就立即带人匆忙赶来，那女人一下就溜进了“怡然居”茶馆。怎么这个关键时刻就有人来保？他把这两人看了又看，无论怎么看也不像一对情人。他突然问莫人杰：“你说这姑娘是你煮熟了的鸭子，我想你的意思很明白，指的是那女子是你家堂客，那么我问你，姑娘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生理特点？”
“特点？要有什么特点？嗯……”莫人杰难住了，一边支吾，一边抬眼去望余大威背后的柳莺莺。只见那女人伸出中指和食指，在胸部左边轻轻点了两下，大眼睛一睁，就那么直直地眼巴巴望定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下巴。莫人杰脑子飞快一转，随即右手摸着下巴上那颗黑痣，抬眼探询地看着柳莺莺，见她点头嫣然一笑，心下了然。待余大威回头的时候，她已经正了神态，脸上一片焦急。
“怎么样？你煮鸭子的时候没拔毛看看？”警长得意地问。
莫人杰面带调笑，右手打了个响指，无赖地说道：“到了这地步，咱也不顾羞耻不要脸了。告诉你，警长，她左乳下天生两颗黑痣，找人验证去吧。”
余大威一怔，回头叫道：“老板娘，帮忙验证一下！”
老板娘在众多警察的监督簇拥中将柳莺莺带进后室。不一会儿，她领着柳莺莺出来，笑着说：“果然是这位先生的夫人。”说完走近警长，附耳说道：“这女子除了乳下黑痣，后背上还有一块小小的胎记。”
得了这条信息，余大威又问：“其他部位还有什么特征？比如背部，手臂大腿什么的。”
莫人杰气极了，高声叫道：“背部？你这不是故意为难人么？请警长给大家讲讲，你家堂客裸体是个什么样儿？你能说出她背上有几颗痣吗？”
所有的警察和群众“哄”的一声大笑起来，有人高声叫好。
余大威被噎得说不出话。莫人杰极不耐烦地问：“警长你说清楚，到底要我怎样你才放人？”
“怎样才放人？”余大威略一沉吟，开口道，“弄个夫妻生活常见动作，稍微亲热点儿，要亲热得显示出你俩就是两口子。”
莫人杰二话不说，走几步揽住柳莺莺，揭开她的衬衫小衣，贴近乳下黑痣轻轻一吻。
在众人一片吆喝声中，莫人杰拉了娇羞满面的女人就走。莫虎紧跟其后，出了店门立即转身提拳，防备有人偷袭公子。
余大威立马感到这小子轻狂，和自己想象中的共产党差得太远。至于这个女人嘛，就难说了。他为难了，摸着下巴上没剃尽的几根胡须，久久没有说话，眼睁睁看着那对男女拉拉扯扯地走远了。
余大威眉头一皱，决定将计就计，管她是不是共产党，先放了再说，说不定顺着她这条线还能钓几条大鱼呢。他招招手叫来混在人群里的两个便衣，附耳轻轻吩咐了几句。
此时街对面那茶摊子上的白脸男人脸色铁青，慢慢起身，悄悄跟随柳莺莺和莫人杰而去。
几个便衣警察颇感意外，相互对视几眼，立即分成几组跟了上去。
警察一撤，茶馆里的人“哄”地蜂拥而出，余大威有点儿慌神了。他想，要是撒传单的共产党还在这群人里，那可就放鱼入海了。
晨风吹动酒招儿，余大威心里莫名起了丝寒意。
脱了困，柳莺莺走了不远就气冲冲地自己走了，也不跟莫人杰打招呼。莫人杰无奈，只好和莫虎继续赶路。
主仆二人一路辛辛苦苦，鞍马劳顿，好不容易到了昆明，一到碧鸡街，便由在昆明的莫家各种店铺干活的三十几个庄丁接进金凤客栈，这是莫虎出发后莫老爷飞鸽传书安排好的。庄丁们带来了莫府能在昆明收集到的全部长短枪。看到莫虎接过两支德国造插到腰带上，莫人杰的心一下就放下来了。
从昆明到蒙自，沿途都明明暗暗安排有长枪短枪保护，严防有人行刺，不让莫家唯一继承人有分毫闪失。但是莫家的提防似乎有点儿多余，莫家主仆一行四十多人一路无惊无险到了靠近大本营的一线天附近。
此时天色昏暗，日光淡淡地照进斜谷。马上的莫人杰似乎刚从睡意蒙眬中苏醒，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停”，口里还不清不楚地嘟哝了一句：“要劫道，就只剩这鬼地头了。”
莫人杰自幼生长于此，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知道这里原本是守山的要地，书读多了，自然懂得正书反读，再傻也反应得过来，如果想阻止救援人马进山，此地也是绝好的隘口。哪知所带人马散乱，没有受过训练的伙计一下子就进去了一大群。这时只听一声梆子响，山顶飞蝗般射来一阵乱箭，十几个庄丁一下子倒在血泊之中。人群立时大乱，一窝蜂又退了回来。
山顶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山下的人听着，信使及三少爷可进山，其余冒进者死！”
随后又是一阵乱箭，呼呼风啸中夹杂着几声枪响。
年少气盛的莫人杰把座下大马一夹，怒道：“三少爷进山不进山由不得你，老子不信你敢弄死老子，宝贝你们不想要了？奶奶个球！”说罢一马当先冲进山谷，莫虎一愣，跃马便前冲护主。众人一声发喊，争先恐后乱七八糟地也往前冲。
山顶又是一阵乱箭，山顶有人高呼：“莫要伤了新主事人！大王有令，放人！”
莫人杰一路狂奔，赶到寨门早已筋疲力尽，身子一软，便滚下鞍来。
早就候在门口的莫老爷鸡爪一样的手紧紧拉着儿子的衣袖，干枯的眼眶里含着不知是山风吹出的还是因为激动涌出的老泪，口里不停地嘟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儿子了解此时此刻父亲的心情，附在父亲耳边悄悄说了一句：“爹，放心，您的银子没白扔，我研究透了那……” 莫老爷立马打断道：“回来就好，你长年在外，老子给你定了门亲，聘礼早下了。你丈人家也很高兴，回了老子的大礼，说好等你择日子过去相亲，顺便把新娘子接回来，如此也了了老子一桩心事。”
莫人杰听得一头雾水。
进了堂屋，父亲才悄悄说：“隔墙有耳，不住密室，莫谈正事。你小子一走就是十年，老子还不想绝后呢，就给你定了者家寨者秀才的女儿。者秀才是老子的拜把子兄弟，他女儿名唤婉儿，出落得俊俏，不说羞花闭月，沉鱼落雁是肯定的，十里八乡找不出第二个……”
莫人杰深深叹了口气。
莫老爷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轻轻补了一句：“姑娘要样儿有样儿，要腰身有腰身，更可贵的是她也算有学问有操守的女秀才，前几天刚从昆明回来，是贵族女子中学四中的高材生哩。”
莫人杰知道犟不过老爷子，就哼哼哈哈支应着。
老爷子心头明白，只好摊牌说：“外有强敌压境，内无可用之兵，咱们唯一的出路就是结盟，者家也有几十条枪呢。好了，咱们闲话休讲，商量出一个度过危难的办法吧。”
莫人杰也不答话，径直就进了密室。
傍晚的落霞像火一样在天边燃烧的时候，莫家父子已在密室里坐了好久。
出来后，儿子显得很自信，一副当家作主的样子，老寨主背也驼了，腰也弯了，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傲气与威严，目光一直眼巴巴地跟随着儿子那单薄而故作稳重的身形，口里念叨着：“人命大于天，不可儿戏，一旦承接王命，你肩上担的，可是全寨人的身家性命呀！”
莫人杰没有吭声，甚至没回头望那主动放弃大权的父亲一眼。他怕父亲优柔的模样，动摇自己的决心。
莫人杰试着咳嗽两声，随后就高叫：“莫虎！”那叫声竟然与他父亲有几分相似。
莫虎早就几步跨到阶下，口里应了声：“奴才在”，眼角却盯着莫老爷。莫老爷点点头，双手伸向苍穹，颤巍巍交代道：“从今往后，本寨一切事宜，皆唯三少爷莫人杰之命是从！”
一听此言，莫虎身后跟着的大群仆人家丁立即齐齐跪下，同声应道：“一切唯三公子之命是从！”
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莫人杰眼睛一顾左右，清清楚楚地说道：“既然我接了寨主之位，就决不让你们受一点点委屈。太祖公留下的传家宝固然无价，但毕竟只是样器物，生死关头如果起不到保护全寨老小生命财产的作用，留到寨上又有何用？”
听到这里，众人一阵骚动。莫人杰作势双手向下一压，一字一句说道：“各位，现今没有时间多言，本寨主已经做出决定：交宝，纳降，避祸。”
众人好生失望，没想到外出学艺多年、背负家族希望的少主是个败家子，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莫家二聋子虽然听不见，但是感觉到气氛不对，口里就念叨：“当不来官就莫勉强，会当官的人莫家有的是，嘻嘻……”
正在徘徊不安之际，莫人杰已经安排两个仆人打着白旗下山联系独脚铜人，说明天一早就抬宝物下山交接。那两个仆人虽然是粗人，却也不愿举白旗，三公子就板起脸训斥道：“举白旗算什么，孔夫子徘徊陈蔡之间时，不是经常举着白旗么？快去！”
他说的话，下人们也不懂，既然主子说孔夫子都举白旗，下人服从就是了。
当晚就饮酒休整，只有放不下心的莫老爷督促着几个老心腹提灯巡夜，在站最后一班岗。
第二天一大早，莫人杰就和莫虎领着八条汉子进了莫家世代最神秘的密室。不大一会儿，四个人抬出一个明黄丝绸包裹着的三尺见方的大木箱。莫家寨全体老幼齐集大厅门口，抬着宝贝的汉子一现身，男女老幼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有人甚至呜呜地哭出声来。
莫人杰叫了声“停”，双手抱拳，深深向人群作了个揖，说：“莫三德薄，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后人，为苟且保寨，今日献出祖宗遗产，惭愧惭愧。”说罢，他命人打开木盒盖，说：“反正事已至此，干脆就让大家见识见识五百年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影的传家宝。”
木箱深处，一堆明黄色的丝绸之中，静静地站着个体型丰满的唐三彩神祇。随着几百年光阴的消逝，神祇胎色光泽渐退，温润晶莹，釉光柔和自然，宝光四溢。更为奇怪的是，此神祇是龟背兔头，身披甲胄，手里握管朱笔，脚蹬朝靴，气定神闲地望着天空，似乎有话要说。
让神祇略一见光，莫人杰急命收好启程。他左手略微抬了一抬，命令道：“开寨门，擂鼓吹号，通知山下的独脚铜人，准备接货！”
一行人吹吹打打来到山脚，小路边丛林中突然冲出一群人马，手执弓箭猎枪拦住去路，气势汹汹地挡住来人，说是奉大王之命，外人不得通行，只准莫人杰带少许人前行。莫人杰只好挑了四个随从，连同莫虎和自己让他们搜了身，才在他们的引领之下，穿过闹闹嚷嚷的手执武器的人丛，最后进了一个牛皮搭成的帐篷，继续往前，穿过一条地道，最后在一间天然岩洞构成的宽阔的大厅里停下来。莫人杰回头一看，引路的土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退下，但见大厅成六角形，按八卦方位摆放了六张大木桌，桌面铺了虎豹等野兽皮，每张桌后坐了个头领似的土人。那些土人酋长一个个怒目圆睁，一言不发，莫人杰也分不清主位次位，辨不明谁是大王独脚铜人，只好向四周作了个罗圈揖，说道：“狮子岗莫家寨家传宝贝贡上，请大王验收。”
大厅里静悄悄的，无人回应，只有几支桐油火把在墙角呼呼燃烧的“吱吱”声。
莫人杰见无人应声，提高嗓门又报了一次。
良久，大厅顶部传出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命令道：“开箱！”
莫人杰四处观望，想弄清声音的来源，却一无所获。观望之间，那声音又极其威严地“嗯”了一声。
莫人杰一下回过神来，忙叫：“莫虎，开箱，开箱。”
箱子打开了，桌子后的土人不约而同“哄”的一声站起，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声不吭，“哗啦啦”又坐了回去。
“什么劳什子，唱名！”那声音毫不客气地说道。
莫人杰不敢怠慢，忙回道：“莫家传家宝，龟背兔头守护神祇一尊。” 高高的天然洞顶无人应声，只有莫人杰刚才发出的声音在回荡，使人感到阵阵心悸。
突然，洞顶传来一声断喝：“下边听清了，洒家要的不是这个东西。”
估计发声的就是独脚铜人，莫人杰偷偷抬头四下观察，还是什么也没看见。只听一声叹息，那声音又说：“不过离洒家要的也不远了。”
莫人杰一怔，心想，他怎么会知道这神祇与那宝物有关？莫府上下，知道这尊密室里神祇的人都很有限，更不用说太祖公严令不得外传的传家宝了。正在出神之间，那人又说：“洒家要的，就是这位神祇守卫的东西。”
莫人杰心中一紧，脱口问道：“什么东西？”
“你重复下神祇称呼的前三个字！”
“龟背兔……”
“对，推背图！”
莫人杰一下愣在当场，仿佛有人一枪击中他的心脏。那声音不紧不慢又在耳边悠悠说道：“你先祖当年烧制的这尊神祇，不就是专门守卫他藏在狮子山的宝贝推背图的吗？莫家主人换了又换，这神祇可是忠实守候，五百年没动一下身哟。”
莫人杰极力掩饰心中的不安，明白父亲交代的第一步“诈降”已经被独脚铜人识破了。尽管早有准备，他却也没料到独脚铜人把莫家底细了解得如此清楚。
见莫人杰失了方寸，那声音倒放缓和了，一字一顿缓缓解说道：“洒家要的是本书，书名叫《推背图》。”
话已至此，意思再也明白不过，莫人杰无法应对，一下愣在当场。
独脚铜人以为这是莫嘉亁欺骗了儿子，让他用假货顶包，做儿子的也许不知情。于是，他问道：“你是大学生，知道写《推背图》的人吗？告诉你，他们有两个人，一个是帮皇帝老儿管天的天官，叫李淳风，一个是管地的地官，丞相袁天罡。长见识了吧？”
莫人杰浸淫《推背图》十几年，一听土匪把这书的根底弄得如此清楚，当场就惊呆了。这悍匪是怎么把这么详细的情报搞到手的？难道莫家有他的卧底？会是谁呢？
独脚铜人见状极其满意，他以为自己判断得没错，莫人杰什么都不知道。他打破沉默，轻轻说：“你过来，咱家细细讲给你听。”
众人一齐转脸向左，盯着一处光滑的石壁。莫人杰仔细一瞧，才看出那里悬挂着一张与岩石颜色十分相似的幕布，想必独脚铜人一定藏在幕布后了。莫人杰眼巴巴地看着莫虎等人被赶出大厅，只好磨磨蹭蹭地到了左边的幕布前。他偷偷瞄了几眼，幕布后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独脚铜人音调呆滞，说的话多带乡言俚语，莫人杰想知道他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便姑妄听之，听后经过整理筛选，得出的内容大致如下：
大师袁天罡未发达之时，奉朝廷之命赴四川邛州任县令，路过利州，到一武姓老友家拜访。一见老友夫人杨氏便惊呼道：“夫人当生贵子！”杨氏忙把两个儿子领出来让他看，不想他看了后却直摇头，说他们虽然可以官至三品，但不过是个保家护院的主儿，还不算大富大贵。于是杨氏又唤出女儿，他看了后依然摇头，说这女子虽然富贵，日后可封个侯国夫人，却面带克夫相，今后恐不利于丈夫。杨氏不以为然，说：“我所有的孩子都在这里了，先生别是走眼了吧？”闲坐一会儿，奶妈抱出个穿着男孩衣裳的女婴从堂前经过，袁天罡一看，不由大惊。他唤过奶妈往襁褓中的婴儿定睛一看，立即失色道：“龙瞳凤颈，极贵极尊也！”再一端详，马上分辨出那是个女孩，就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说：“可惜是个女儿身，若为男，当作天子！”此女刚出生没几天，杨氏意识中尚未把她列入家庭正式成员。那女婴，却是一代女皇武则天。
独脚铜人又说到了李淳风。他说唐太宗即位后，民间流传着一本叫《秘记》的奇书，书里预言了许多当朝大事以及宫廷秘事，其中有一句话说：“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于是，太宗皇帝就秘召司天监主管天文历法且精通星象卜算的心腹大臣李淳风详察此事。李淳风沉吟良久，仰天叹道：“臣据象推算，其兆已成。然其人已生，在陛下宫内，从今不逾三十年，当有天下，并诛杀李氏子孙。”太宗皇帝大惊失色，环顾宫阙，切齿道：“疑似者尽杀之，如何？”李淳风摇头答道：“天之所命，必无禳避之理。王者不死，多杀恐枉及无辜。且据上象，今祸已成，复在宫内，已是陛下眷属。更三十年，又当衰老，老则仁慈，虽江山易姓，其于陛下子孙，或不甚损之。今若杀之，即当复生，少壮严毒，杀之立仇。若如此，即杀戮陛下子孙，必无遗类！”太宗皇帝闻言，许久无语，虽心内极是骇恐，但最终还是听从了那位大臣的劝告，罢了杀戮的念头。
介绍完两位奇人之后，厅里无缘无故吹起一阵穿堂风，清风撩动布帘，莫人杰悄悄抬眼一看，迷迷糊糊看见帘后不远处停了辆手推车，一个一脸病态的人端坐其上，手里握把鹅毛扇，口里叨叨不停，显得十分滑稽，像是戏文里诸葛孔明借东风的样子。正要往细处看，风一停，布帘就垂下来了。
帘后人一点儿未察觉，接着又讲《推背图》的成书过程：
唐贞观十五年，袁天罡奉太宗皇帝之命，步测王气，从长安进入蜀地，在川北的一片奇山异水间，发现了一块极为罕见的“九龙捧圣”的风水格局，便在其风水眼上埋下一枚铜钱作为记号。不久，李淳风也奉太宗皇帝之命，步测王气来到川北，也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在其风水眼上插下一枚金针作为记号。后来，两人在古城阆中相会，说起“王气”和“风水”一事，都称自己“选中”了。于是，两人就相携来到现场，起出各自埋藏的记号，结果袁天罡的那枚铜钱眼中，竟插着李淳风的金针！两人先是一怔，继而击掌大笑，仰天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后来，太宗皇帝驾崩，高宗即位，已是两鬓斑白的袁天罡便离开长安，来到阆中隐居，并在他看中的那块风水宝地上，筑起一面青石高台，用以观测星象，洞察天地玄机。不久，李淳风也向高宗皇帝呈书告老，无意中也来到阆中。
两人一见，随即相处于山林，坐忘于高台，看日出月落，天象幻化，著书立说，不亦乐乎。
一日午后，两人闲来无事，但见锦山如屏，阆水如玉，山川地脉自自然然呈现出朱雀玄武，九龙捧圣圣境，四周云遮雾绕，一片使人物我两忘的神仙境地。两人相视一笑，便坐在高台的石阶上，掏出几枚贞观通宝，以钱代蓍，占卜推算起大唐国运来。谁知两人一推就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竟推算到了唐以后中国两千多年的命运！ 这时，天色已暮，一弯新月浮上远处的东山巅头，袁天罡突然醒悟，站起身来，在背后推了李淳风一把，说：“天机不可再泄，我们还是回去休息吧！” 李淳风一笑道：“推得好，谢谢提醒，我们把推算结果整理成书，就以‘推背’为书名吧。”
袁天罡一笑，后来就将那天占卜所得的卦象作了整理，并配上相应的图、谶、颂，遂成一书。
这就是后来江湖上时隐时现、人人欲得之的《推背图》。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件稀世珍宝。谁得到了它，就能预先把自己个人的命运、家族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结合起来，顺天应时，巧用历史大势，积千年之财富，成万世之功名。江湖曾经传言：“若能寻得《推背图》，金銮宝殿无人顾。”说的是如果能够得到《推背图》，皇帝老子也可以不当，由此可见此书之贵重。
莫人杰作为莫家的继承人，不知在这类资料上下了多少工夫，这些事，他早已烂熟于心。但他仍假装洗耳恭听，以便今后与这悍匪周旋。他意识到老爷子第一步调换计已经失败了，该动用第二个计划了。他当时虽然感到老爷子计划平平，不以为然，但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只好试试再说了。趁独脚铜人话语一停，莫人杰赶紧插话说：“大王，宝呢我也献了，礼数也到了，我是新寨主，也该回去主事了。至于您提到的那本书，我回去一定尽力查找，找到定当奉送，决不食言。”
一阵长久难堪的沉默。
莫人杰抓紧时机道：“我是个读书人，说话办事是讲信誉的，况且又新任寨主，您还怕我赖账么？”
沉默半晌，独脚铜人终于回话道：“你回去把书拿来再说。”
莫人杰庆幸终于脱身，起身就往外走。刚走两步，就听身后有声音道：“记住，切莫耍小聪明，洒家给你五天期限，时限一过，若不交书，我让你全寨人死无葬身之地。”
莫人杰管不了许多，匆匆奔出大厅，带了莫虎等人就走，赶到狮子山脚下，找到同来的庄丁，吩咐他们立即回山，要老爷子督促庄丁加强守寨。自己要了两匹大马，带着莫虎上了条出山的小道，一路扬鞭狂奔，只听沿途马蹄得得，惊起满山花脸雀儿，留下串串叽叽喳喳的鸟鸣与烟尘。
该动老爷子预先布置的第二步棋了。
莫人杰和莫虎驱马踏上山顶走进者家寨时，者婉儿和哥哥者冉龙正在花厅里下棋。马蹄声打断了少女的思路，她抬头一看，立即有点儿吃惊地款款起身，再一转头，就看到了骑在大红马上的莫人杰。
打小婉儿就知道，父亲把自己许配给了镇南王家的小哥哥。
她一看马上的人儿就觉得好亲切，这就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十多年来，他的身影一直就陪伴在少女的春梦里。
莫人杰见到女子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女人在哪里见过？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第一次带他来到者家寨的情景。那时他大约六岁，刚到记事的年龄。他记得者家有个漂亮的妹妹在后花园看金鱼，他骑着根小斑竹当大马，想和小妹妹一起玩。一个自称哥哥的小男孩挡住他，说要交过路费。他想也没想，回身就把父亲带给者老伯的一包蜜枣从背上解下来给了小男孩。他记得后来三个孩子吃得满嘴是枣泥，你在我的脸上划一下，我在你的嘴角舔一下，三个孩子玩得滚成一团。就在他们玩得哈哈大笑时，两个大人在旁边悄悄相互对视一眼，也会心地笑了。
第二次到者家寨是十年前，他十五岁，第二天就要动身远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父亲领着他是专为那小姑娘来的。他不知道父辈们交谈了些什么，只是没有见到极想见的妹妹，心里感到一丝说不出的遗憾。
不想一晃十年，北平枯燥繁忙的求学生涯早就磨平了这段淡淡的记忆，谁料一见棋桌旁的女子，前尘影事浮上心头，他一下想起了那个让他舔过脸的叫婉儿的小姑娘。
几度春风催桃李，眼前这女子成熟了，端庄文静又漂亮。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探寻着，似乎都想从对方身上找到儿时的记忆。
来者家寨之前，莫人杰无心娶嫁，本想能推就推，能拖就拖，一心只考虑家族大事，一路上反复想的是如何开口向者老伯提出延缓婚约而又能借到兵的托词。不料一见到婉儿，他立马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决定立即把她娶回家。
者老汉端着长长的竹节水烟筒坐在厅里，一边咳嗽，一边听儿子者冉龙的通报。亲家有难，他不出手谁出手？何况这正是两家结盟的好机会，女儿一入侯门，者家门第自然不同往昔。
者老汉告诉莫人杰说：“我把者家能够组织起来的人和枪都让你带走，你大哥冉龙一起去，他是个武夫，动起手来可以帮你策划尽力，到了你家归你指挥调遣。再有一条，婉儿这次跟你一起去，就算老汉嫁女了。”
莫人杰自然巴不得借兵迎亲一起办，立即连连应承。接着，三人都意识到这次莫家寨不好进，纷纷提出各自进兵的计划。整整用了一个上午时间，三人终于同意采取者老汉的计策，先让莫人杰与婉儿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大张旗鼓先走，冉龙带几十人悄悄随后保护，一遇独脚铜人拦截，冉龙的人立即从后面包围阻击，莫家寨的人马立刻打开寨门自上而下掩杀而出，前后夹击，争取全歼土匪。
计划一定，者老汉马上飞鸽传书给莫家寨。
第二天一大早，者老伯千叮咛万嘱咐，直到亲眼看到侍女们把娇娇女扶上花轿，陪嫁嫁妆载了十匹大马，随行汉子各自把武器藏在顺手的地方，他才停下唠叨。新郎官莫人杰派莫虎先行探路，自己戴着顶青缎瓜皮帽，披红挂彩地骑匹大红马，十几个精干庄丁扮作艺人吹响唢呐敲起牛皮鼓上了路。者冉龙骑一匹五花马，带领大队人马远离三四里，护送妹妹到婆家。
迎亲队伍缓缓而行，莫人杰强作镇定，内心极为紧张，幸好一路无事。到了一线天，莫人杰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他勒马四处张望，不见任何动静。莫人杰更加心慌，弄得进也不敢，退也不是。正在犹豫徘徊之间，只见半山上打前战的莫虎一路攀援而下，他边跑边喊：“公子放心，山口没有土匪埋伏，只留了封信。”莫人杰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叫尔献宝却搬兵，机关算尽耍聪明。暂且放尔归山去，交书纳降换小命。”
独脚铜人居然一眼看破了两家预定的破袭计！他必然已将人马调走，夹击之计自然成空，莫人杰不禁怅然，不久者冉龙领兵赶到，两人合兵一处，匆匆赶上狮子寨。 莫家早有准备，寨前寨后披红挂彩，寨门口挂了十八个大红灯笼，仆人们早把石阶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前两个石雕貔貅胸前挂了红绸大花，作出一副迎亲的隆重模样，整个莫王府显得喜气洋洋。暗地里，莫家老爷亲自指挥家丁武师，手执武器埋伏在石头寨墙之后，只待一声号令，立即杀下山去。
莫人杰一路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爬上山顶，一进寨门，他立即滚鞍下马，命令莫虎和者冉龙马上领人镇守各个要道隘口，严防独脚铜人强攻偷袭。
寨子里人们不知就里，热热闹闹准备着新寨主的婚礼。
莫人杰离家日久，看着这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客人有点儿发蒙，莫老爷也顾不得招待客人，一心注视大门情况，生怕有坏人混进来盗书。
“啪啪啪”一阵鞭炮炸响，阵阵青烟顿时冒上蓝格格的天。
新郎把新娘抱下花轿，跨过火塘，半痴半聋的二哥莫地杰像孩子一般向着看热闹的人撒红枣和铜钱，早有丫环把新娘子搀进耳房，认认真真给新娘梳妆打扮好，送进正堂。窗外偷看的宾客们正在因新娘的光彩照人而忘情惊叹的时候，一个家丁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盒子炮在屁股后头一拍一甩的，口齿不清地禀报：“来了，来了，走到寨门了，莫大管家挡着哩。”
老爷子一听坏了，忙问来了多少人，怎么没听到枪声。
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
莫人杰脸色一紧，就听见一个女人喊道：“我要见当家的！”
闯进来的竟是一身风尘、面容疲惫的柳莺莺。
婉儿感觉有变，掀开盖头，只见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奔向莫人杰，喊道：“当家的，救命！”
莫人杰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队警察追了过来。待那队警察走近一看，才认出带队的竟是北平警长余大威。莫虎伸手待要阻拦，冲到眼前的警察粗暴一推，那伙本地警察已经鱼贯而入。
余大威站在一片喜色的大厅正中，认真打量了一下屏风上新贴的大红喜字，仔细看了看新娘的脸，转头大声问莫人杰：“怎么？大老婆还没进门，这么快就结二婚了？小老婆比大老婆还漂亮嘛。”
莫人杰正不知如何应对，那边者冉龙早就恼了。者冉龙见有人搅局，怒吼一声扑向警长，挥拳便打，旁边早有警察挡住。余大威看也没看冉龙一眼，指着柳莺莺冷笑一声，问莫人杰道：“这个大老婆还没拜堂，怎么就先接小老婆了？你不怕你舅子揍你？”话没说完，者冉龙早就几步奔过，气势汹汹就要找莫人杰生事。莫人杰几步让开，无奈向者冉龙一笑道：“且容我以后解释。”
此时，柳莺莺早已藏到莫人杰身后。莫人杰也想好对词，坦然对警察声明道：“她们两个都是我待娶的夫人。本人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爷，有两个夫人不算多吧？今天日子好，正好适合双喜临门，怎么样？本王的事还要外人管吗？莫虎，送客！”
这边架子一端，那边却恼了者冉龙，他指着莫人杰骂道：“好一个色狼大骗子，既然娶了前妻，为何又到我家骗婚？”
莫人杰慌忙道歉，说：“这事以后慢慢说，不忙在这一时。”
者冉龙哪肯罢休，撕了喜字就要拉妹子走。
婉儿在一旁早就看出端倪，急忙高声娇唤一声：“哥哥！”
妹妹一声唤，脾气暴躁的者冉龙竟然戛然而止。
就在莫人杰穷于应付之时，余大威高声宣布：“这女人叫柳莺莺，是北平来的共产党，我把两个共产党从北平追到云南，就是要捉拿他们归案！这女人是重点，兄弟们，拿下！”
莫人杰忙阻拦，争辩道：“这是我老婆。”
余大威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说：“你这招不管用了，我早已弄清楚，这女人是共产党，不管是谁的老婆，我只管抓共产党归案！”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莫人杰横身一挡，说，“你别忘了，这里是莫王府，不是北平，这里我说了算。”
警察不管不顾，“哄”地拥向他身后的柳莺莺，柳莺莺发出一声惊叫。
“放肆！谁敢？”
不等三公子招呼，莫虎呼地拔出双枪，众家丁的枪口一致瞄准警察。
警察也不是吃素的，哗啦一声自动围成个圆圈，长枪下肩，枪口一抬就对准了莫家主客。双方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者冉龙是个好打架的主儿，心里一急，不知该帮哪一方。婉儿朝哥哥一眨眼，者冉龙悄悄走近妹妹，婉儿轻轻道：“哥哥还没看出来？那鹰眼警官千里迢迢从北平赶来，绝不会是专门来提醒我们三哥哥有两个夫人，他是来抓人的。你看三哥哥那么护着那女子，说明那北平女子身份不简单。哥哥，眼下咱保护自己人要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快出去，把咱们山寨的亲兵带来。”
者冉龙悄悄抽身走了。
众宾客“哄”的一声，乱哄哄尽作鸟兽散。
“送客！”莫三公子一声令下，莫家家丁马蜂般围上前来，三五个扭一个警察，呼啦啦就往大厅门口推。警察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领教过土司王爷的专横与厉害，一看那阵仗，也不敢开枪，只好一边挣扎一边骂骂咧咧地让人推出了大门。
者冉龙也带领一队亲兵杀气腾腾地奔来。
余大威无奈，被迫让人推了出去。
柳莺莺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稍稍平静，这才开口感谢莫同学再次出手相救。她坦诚地承认了自己共产党员的身份，说其实在北平她就暴露了。余大威之所以没抓她，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负责保护她的马文同志一时大意，与党组织取得了联系，被余大威发现了。
“党组织早就掌握了我们的情况，知道我们在北平呆不下去了，就要我们切断与北平党组织的一切联系，到云南来。一是云南党组织正在发展，需要大量人手，二是我与你这样的进步青年有联系，有基础，今后方便开展工作。谁知道我和马文一到昆明就发现余大威也跟来了，我便寻思自己干脆来蒙自吧，反正蒙自党组织是中国共产党在云南很早就组织发展起来了的，一来可以掩护马文同志在昆明脱险，二来蒙自共产党也需要人手。不想刚到蒙自，余大威又跟来了。万不得已，我只好将错就错投奔莫家寨，寻求你的武力保护。” 婉儿听得笑了，她也没看错眼前这个男人。
寨门口突然传来阵阵喧嚣，不时夹杂着几声枪响。
莫人杰料到余大威一定不肯善罢甘休，此时围着寨门不走，想必定会派人去县城搬救兵。如若大军一到，那时要强行抓人恐怕就拦不住了。于是他一边起身外出应付，一边吩咐莫虎道：“快，快把北平客人藏进密室。”
出得寨门，却只见余大威一人。原来那阵枪响是个幌子，城里来的警察怕和山民结仇，不愿意帮这个外地来的警察卖命，更不愿意在荒山野岭动刀动枪，眼见天色已近黄昏，便纷纷自作主张撤了。
余大威没走，等到莫人杰出来，他语重心长地劝了这个不知轻重的贵公子好久。他始终认为莫人杰目前的所作所为全是江湖义气，当然还有公子哥儿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作怪。临走前他阴阴一笑道：“莫看我把兵撤了，小心点儿，我在半道撒了网候着哩。”一听这话，莫人杰反倒摸不清他的下步棋了，就站在寨门边看，直到警长走远了，一时还没有缓过神来。
回到厅里坐下，品了一阵新采的山茶，莫人杰长长舒了口气，才想起今天是自己大婚的日子。他轻轻推开让者冉龙撕了双喜红字的雕花洞房门，发现大红绸缎绣花被折叠得好好的，新娘子却不见了。
这不应该呀！莫人杰急了，命令几个贴身丫环赶紧找人。
暮色愈来愈浓，天幕上能够看到早出的星星，山野里升起阵阵浓白色的暮霭。莫家正在慌乱之间，山下突然响起阵阵密集的枪声和呐喊声，不一会儿就影影绰绰看见大群强盗蜂拥而上。守兵顿时有点儿慌乱，倒是者冉龙沉得住气，高叫了一声“打”。一时箭雨如蝗齐向山下招呼。贼人也不强攻，懒懒散散冲了一阵就撤，这边守兵一松懈，贼人鼓起精神又冲。两边攻攻守守，守守攻攻，一个晚上都在反复拉锯。
贼人反复攻山，加上新娘子不见了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者家的人心就乱了。一群人到处找，从黄昏到第二天凌晨，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连点儿蛛丝马迹也没发现。贼人却不知什么时候撤退了。
一阵山风吹过，蒙蒙亮的天边现出几片极亮的云丝，诡异极了。
混乱之中，人们发现，北平来的柳莺莺也不见了。
莫人杰到寨墙上看了好几次，渐渐知道这是独脚铜人在佯攻，虽然搞不清他的意图，但暂时没有危险。他把几个大小头目叫来研究应对方法。等人差不多到齐后，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莫虎了。
天色已经微明，寨子里的人急得团团转。正在这时，山脚下一个人影举着白旗一路高叫向山上移动。走到近处，才弄清是个送信的。信上只有简短几句话，说新娘子者婉儿在他们手上，半天之内拿书换人，否则撕票，过时不候。
婉儿好端端呆在新房里，怎么就到了他们手上呢？
莫人杰一屁股坐到地上，失了方寸，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眼前晃动着的，总是婉儿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
莫人杰思虑良久，起身缓缓向密室走去。事实证明，老一辈那些老套路不行了，莫人杰决定按照自己的方法行事。
就在密室正中央的书架中层，莫人杰悄悄推开藏书，在挡板当头轻轻一按，一块隔板自动翻开，露出一个铺着黄绸的空格，那传家之宝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密室里有暗室几间，有工程浩大入口隐藏得极好的直通山下的暗道，老祖宗却弃而不用，偏偏把宝贝藏在进门就看得见的书架之上，外人即使碰巧进了密室，也只会四处寻找暗道机关，绝不会想到藏宝之地就在一眼可见之处，可见其用心之深，用计之巧。
出得门来，他与老父亲擦肩而过，看见了莫老爷那双黯然神伤略带幽怨的眼睛，心下凄切。
二聋子不知从何处欢欢喜喜跑过来，一边拍手一边神神叨叨念道：“干得，干得，烂字纸调乖妹子，烂字纸调乖妹子……”
莫人杰是在全寨人冰冷的目光中走进独脚铜人的大本营的。
迎接他的是跳着民族舞蹈的土人。帐门口，独脚铜人端坐在推椅上，一脸冷静地望着他。
二人默默对视一阵，算是打了招呼，独脚铜人双手微微一拱，说了声：“多谢兄台送宝。”莫人杰自觉脸上无光，随他进帐，说：“东西我带来了，你让我先看看我夫人。第二呢，就是书交给你后，你不要再找我寨里的麻烦！”
独脚铜人说：“这个自然！”说完抬手就“啪”地打了个响指。
帐门口一群蛮女子说说笑笑地拥着身穿大红嫁衣的婉儿缓缓走过来，婉儿手拈一朵野花，不时凑鼻闻嗅，全然不知帐内有人窥视，显然没受虐待。
莫人杰恭恭敬敬地递上黄绸包裹。
独脚铜人有点儿吃惊，没想到他不设防不怕抢，竟然直接揣在身上。也就一愣之际，他左手大拇指一跷，赞了一声：“耿直，好汉子。”
独脚铜人接过宝物，打开认真看了好久，几个头人也凑到一起研究。最后，独脚铜人说：“看成色倒像明初的东西，纸质也对，不过，不怕你笑话，我等山野匹夫见识少，请问寨主，你如何证明这就是你的太祖公留下的《推背图》呢？”
这倒是莫人杰没想到的，他也不知怎么应对了。
倒是独脚铜人聪明，他说：“你的祖宗莫英才就是凭此书得爵位封王侯的，你翻开书说说，根据的是哪一条哪一款？讲清楚了，这书不就是真的了吗？”
这个对莫人杰来说太容易了。莫家每个继承大位的人对这段历史都了如指掌。
“安史之乱后，唐代中衰，藩镇割据，离乱四起，《推背图》流落民间。根据书上的谶语，后来的人们到处找真命天子，以便攀龙附凤寻出路。莫家开山太祖莫英才在乱世之中得到这本《推背图》。莫家太祖爷是天纵英才，看懂了书上人家看不懂的箴言，从谶写的‘惟日与月，下民之极，应运而兴，其色曰赤’中间，如有神助般立马抓住了重点‘其色曰赤’，领悟到‘赤’就是红色，也就是民间所说的朱砂，而‘朱’正是当时在江左初露头角的朱元璋的姓。他得到的书上还有人家没有的插图，图中有两个圆，太祖爷一下醒悟那指的是日和月，合在一起就是‘明’，这与谶中的‘惟日与月’是同意。另外诗中的‘照四方’和‘光明起’也都暗示明朝兴起。明太祖朱元璋做过和尚，谶中称‘下民之极’，指的就是排在普通百姓之后的和尚。最明显的是最后一句‘谈空说偈有真王’，‘谈空说偈’指禅门视世间万物为空，常以‘偈’的形式去告诫世人，结果禅门出了个和尚皇帝。太祖爷一下子认定真命天子，直奔江左投了朱元璋。两军阵前他舍命相搏，从此由小校而至百户、千户，直至军前先锋、偏师主帅。后来，朱元璋大杀功臣，对太祖爷却另眼相看，派他领军西征。平定云南之后，朱元璋命太祖爷就地守边，封为世代永继的镇南王。太祖爷就凭这本《推背图》，一下奠定了莫家五百多年的荣华富贵。” 一篇解说荡气回肠，字字神秘，独脚铜人和他的头人们简直听傻了。众人一致认为所得必为真本，决定礼送三公子夫妇回莫家寨。莫人杰这才感到有点儿疲惫。远处婉儿直奔过来，微风吹来衣袂飘飘而起，像一朵漂浮的云彩。不顾众人在场，她撩起裙角，“啪”地亲了夫君一口，问：“这下安全了？警察走了吧？”
“你是怎么下山的？”
“走密室的暗道呀。”莫人杰马上意识到她是被人骗下山的，一时不愿多说，忙呼“起轿”。就在匆忙回头之时，在婉儿跑来的路上，他看到了双手抱拳远远地默默向他行大礼的莫虎。
“内奸果然是他！”莫人杰心头一寒，蓦地转身走了。
下山之前，他把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怪事一一联系起来，一推敲，就断定山寨肯定出了内奸。这个人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了解《推背图》的历史渊源及有关细节，二是知道莫家的所有计划。符合这条件的，当然就只有管家莫虎了。但是莫虎家世世代代忠于主人，跟主子家等同一家，莫虎的为人他知道，绝无背叛主子的缘由，因此这想法当时一闪就过去了。刚才在大帐里见到婉儿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婉儿是被人诓骗下山的。婉儿刚到山寨，能说动她的人，只能是她信任的人。莫人杰一下想起警察进寨之时，他慌乱之中下了一道乱命，要莫虎把柳莺莺藏进密室。莫虎居然毫不费力就办到了，若不是早就对密室了如指掌，他怎么可能办得到？这只能解释为由于事起仓促，莫虎执行指令时是条件反射，执行后可能立马反应过来，这样做就完全暴露了自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质弄下山了。这么看来，独脚铜人佯装攻山也好解释了，那就是掩护山上莫虎的行动。独脚铜人费尽心力索取天书，目的显然不在宝物本身。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莫老爷率领寨民们挤到栅栏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负责警戒的者冉龙领兵趴在石头垛子上，紧张万分，生怕贼人趁机杀上山来。当他们远远辨认出来人时，一大群人“哄”地冲开寨门，激动不已。
抬着婉儿的轿子经过大木门时，莫老爷掩面长叹一声道：“早知是纳降交宝，还不如让我这老不死的背这恶名，何必拖你娃娃下水哟！你辜负了莫家先人的嘱托哟！”说罢狂叫一声，喷出几口鲜血，仰身便倒。
莫人杰慌忙赶去，轻拍老爷子的背安慰道：“爹爹放心，我家宝贝丢不了，不出三天，那贼人必定把书送回来！”
迷蒙中，莫老爷浑浊的眼珠子闪出丝光亮，随即一摇头，突地熄灭了。
莫家二聋子跑过来在莫人杰背上狠狠拍了一下，似哭似笑般叨念道：“宝来了，婆娘去了。宝去了，婆娘来了。天意，天意，哈哈哈……”
大厅里一切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花窗上贴的喜字还在，檐前还挂着大红灯笼，甚至新郎官喝过的盖碗茶都还原封未动，只是事变之后人气不在。走进新房的新娘子反倒不习惯了，管家莫虎让她出去躲一躲，回来怎么总感到缺少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难道仅仅是因为没有了喜庆的气氛？她有点儿心慌意乱，就悄悄地等待着，期待着新郎的爱抚。新郎官东瞧瞧西看看，也觉得哪儿不对劲，转了半天才发现，放心不下的竟是北平来的柳莺莺。
难道莫虎把柳莺莺也拐骗走了？可他问过婉儿，婉儿说当时从暗道下山的只有她和莫虎两人呀。他匆匆亲吻了婉儿一下就出来了。既然新郎和新娘都觉得有点儿心不在焉，就决定先休整调息半个月，等精力养充沛后再隆隆重重重新办一场婚礼。
远处空阔的屋梁上方传来莫老爷时断时续的呻吟。
天清云淡，微风中夹着凉意。
第三天一大早，莫人杰刚刚洗漱完毕，守庄的卫兵就急匆匆跑来报告：“寨主，不好了，土匪来了，快……快到寨门口了。”
莫人杰自语一声：“也该来了。”喝了口水，又问，“带武器了吗？”
卫兵说不晓得，另一个卫兵这时疾步赶来，高声叫道：“独脚铜人及众蛮王求见寨主！”
莫人杰“嗯”了一声，吩咐道：“让他们上拜山帖，议事大厅接见。”
山下有人打白旗引路，一个破嗓子不时高叫“拜山喽，拜山喽”，几十个人举着空手向山上移动。
大厅外缓缓走来一群人，引路的竟然是莫虎，他双手捧着拜山帖。一个壮汉推着辆独轮车，车上端坐着手摇鹅毛扇，面带一丝不阴不阳微笑的独脚铜人，后面跟随着一大群没带武器的蛮王和剽悍的亲兵。
莫家寨的人们远远围观着，者冉龙和寨子中几个小头目带领大队庄丁紧握刀枪站在前排，虎视眈眈地警戒，生怕来人趁机抢寨弑主。人群中，莫地杰突然走出来，疯疯癫癫地冲向独脚铜人，那群亲兵和蛮王赶紧挥拳跨步以身护驾。莫虎拦住他们说：“这是二公子，是个聋子，没有恶意，且看看他要传达什么信息。”
只见莫老二双目直勾勾盯着独脚铜人，缓缓走到手推车跟前，半晌问道：“怎么长胡须呐？稀稀落落要长不短的？”
那独脚铜人也定定地望着他，默默招手示意他再靠近。
那边莫人杰已经迎出厅门，冷冷望着莫虎拱了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壮士尊姓大名？”
莫虎顿时冷汗直流，惶惶答道：“奴才不敢，奴……”
莫人杰冷笑一声道：“背主求荣，你准备得早呀。山寨里里外外的情况都是你通报给匪人的吧？我就不明白，他们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要鸡死就鸡死，要豕亡就豕亡，都是你搞的鬼吧？”
莫虎喏喏道：“抓鸡时我做了手脚，悄悄点了鸡翅膀下的死穴。”
“帮助外人欺负掠夺本寨，你对得起你的列祖列宗吗？”
莫虎把头低着，满脸通红。
莫人杰接着说道：“你请回，本寨不接纳叛徒。”
莫虎进退不得，正在为难之际，独脚铜人插言道：“莫寨主，我们是来还书的，无条件讲和，请莫介意。”掉头对莫虎道，“莫虎，快呈书，莫要误了正事。”
莫虎双手恭恭敬敬地把手上托着的东西呈上。
莫人杰接过托盘挪开拜山帖子一看，黄绸铺就的盘底上端端正正躺着的正是几天前交出的那本《推背图》，便“哼”了一声道：“早料到你们三天之内必定送回。” 独脚铜人一愣，摇着鹅毛扇傲然问：“何以见得？”
莫人杰答道：“你们一不是文物贩子，二不是考古学家，要这书的目的无非是想投机找出路，想像莫家太祖爷一样为自己和后人铺就一条千年富贵之路，千方百计巧取豪夺以后又发现自己看不懂，现下能懂的只有我一个人，你说你们不回来找我，还能找谁？”
一伙强人听得面面相觑。独脚铜人反应奇快，忙堆笑说道：“我们就是来请教先生的，来之前我们就商量好了，一致同意归顺先生，请先生指条明路。我在山下还屯有两百精兵，如今天下大乱，先生若愿起事，我等当效死力。”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表态，一时言辞汹汹，慷慨激昂。
莫人杰双手向下一按，望着莫虎道：“莫虎，我还想知道，柳莺莺是死是活？她现在哪里？”
莫虎答道：“主子也太小看我了。我知道她的身份，怕她有危险，就派人从一条不为人知的安全小道送她回昆明了。她说一到昆明，就让你家店铺给你飞鸽传书报平安，怎么会没有消息呢？”
莫人杰身后一个仆人小声说：“主子，信早到了。因为你在忙，没敢惊动你。”
莫人杰展开纸条，只见一行娟细小字写道：“虎归深山鱼入海”，落款是柳莺莺的英文签名。莫人杰放心了。
“请坐！”莫人杰大大方方地招呼着客人，请独脚铜人坐上首。独脚铜人一再谦让，莫人杰即在首席坐定。待到各路客人坐定，他特地让人把婉儿也请出来，让她和哥哥者冉龙坐在一起，代表者家一路人马。
独脚铜人首先发言说：“如今天下大乱，一会儿孙中山得天下，一会儿袁世凯坐龙椅，再来个吴佩孚张作霖卢永嘉几场混战，我等早就眼花缭乱了。请先生讲讲《推背图》，分析分析天下形势如何？我们该到哪里去找出路？”
莫人杰早想聚众起事，一见有几路人马可用，一时来了精神，就让大家翻开书本，随即侃侃而谈道：“过往历史不用讲了，咱们今后出路的关键在第四十象，就是‘癸卯 巽下艮上 蛊’那一组，谶曰：‘一二三四，无土有主。小小天罡，垂拱而治。颂曰：一口东来气太骄，脚下无履首无毛。若逢木子冰霜涣，生我者猴死我雕。’”
众人紧盯书本，恨不得把这一卦印到心里，都贪婪地盯着讲解人，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莫人杰接着说：“全卦我也讲不清，多年来我反复揣摩，借鉴各种文献和资料，终于弄懂了两句。不过，有了这两句就足够了。我看懂了‘小小天罡，垂拱而治’两句。天罡在古代指北斗七星之柄，执斗柄的人，就指掌权的人。‘垂拱而治’谐音为‘随共而治。’‘共’，这里暗指共产党。另外我还猜出了‘颂’中间的第一句：‘一口东来气太骄’，很明显，‘东’是暗示共产党红军的领袖毛泽东，‘来’字指他的副手周恩来，他们将是主宰未来中国的一代天骄。搞懂了这一条，今后的路就好走了。今后我们的道路就是像先祖英才公投奔明太祖一样，坚决投奔共产党，舍死亡命，寻求莫家的富贵荣华，大家挣个封妻荫子，为子孙挣个锦绣前程。”
众人听得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众人都知道，国民党与共产党不是一路的，单凭两句模模糊糊语焉不详的卜辞，就要与整个国民政府作对，此举形同反叛！莫家三少不是在诱导大家造反么？
在座不乏血气方刚逞勇好胜之徒，者冉龙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独脚铜人那边几个蛮王也听得动了心，独脚铜人悄悄问莫虎的意向，莫虎说：“我听主子的。”
者冉龙兴致高昂地说：“干，干到底！妹妹你先掌兵权，我立刻快马赶回者家寨，报告爹爹后马上举旗造反！”几位蛮王也都跃跃欲试。
只有独脚铜人叹息说：“你这是以脑壳做赌本，一锤子买卖哟。”奈何一瓢水泼不灭众人拾柴点燃的火，者冉龙喝了碗酒，起身招呼了十几个亲兵，上马就走，婉儿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透出担忧。
三家已有两家同意，莫人杰望了望举足轻重的独脚铜人。
独脚铜人只管饮酒，闷声不发一言。他带来的人也逐渐安静，蛮王们一看气氛不对，三三两两地住了口。
山下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闷声闷气的土枪声渐渐被清脆的机枪声掩盖。
正在众人吃惊之际，独脚铜人留在山下的寨兵狂奔上山，有人口中高叫：“警察打死人了！”
此时沿路追来的全副武装的警察已快抵山寨，莫人杰急命关闭寨门。警察堆了人墙就翻了上来。乱兵之中，守寨的人“啪啪”放了一阵乱枪，三个爬上城头的警察被打死，一个断了腿的被生擒，其余警察才收了手，连滚带爬躲到石头后面。
石头后冒出个警察的脑袋，厉声骂道：“你们想造反吗？”
好熟悉的京腔京调，莫人杰探头一看，不是北平警察余大威是谁？他怎么还没走？
被擒获的那个警察说明了情况。原来，余大威一直忠实地守候在他认为回昆明的必经之地，一心一意准备抓捕柳莺莺。他不知道柳莺莺已经被莫虎派人从秘密小道送走了。蒙自警察局长派出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抬着机枪助阵，想协助他上莫家寨，武装逮捕共产党柳莺莺归案。算盘倒是如意算盘，不料在山中突然遇到一群衣着破烂手执武器的者冉龙的人。那伙人也够狠的，一见警察就打，当场就撂倒十几个。
莫人杰望着三具警察的尸体，长叹一口气。屠杀官兵已成事实，看来不反也得反了。
寨外枪声骤然大起，警察在余大威的督促下加剧了进攻，他们显然仗着武器先进，没把这批山民放在眼里。独脚铜人望着被打得头破血流的部下，知道该还手了，否则只要警察一攻进寨门，唯一的结果就是玉石俱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冲莫虎一声大喝：“等死呀，打！”几个蛮王赶忙领人冲上去就开火。婉儿愣了一会儿，立马率领亲兵参战。
山野小民虽肯拼命，又怎能挡得住武器先进的官军的围剿。他们只有依赖有利地势节节抵抗，步步后退，好歹拖了三天，眼看就守不住了。
夕阳西下，暮色降临，山野一片空濛。
独脚铜人鹅毛扇也不摇了，连喝了几碗茶还觉得口渴，心情正在烦躁，就见莫人杰拿了一面红旗走进来，说：“事已如此，只有最后一条路了。”说着展开旗帜，只见上面绣了个很大的镰刀斧头图案。 莫人杰道：“现在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莫虎送你从暗道下山，你带走这面旗，以后东山再起，我如果能活下来，再去找你。记住，出路在共产党。”
独脚铜人诡谲一笑，算是道谢，随即推开红旗，开口问道：“我突然带兵围山逼宝，你不觉得蹊跷吗？莫虎世代忠心耿耿，为什么会死心塌地帮外人？”
莫人杰无言。独脚铜人又说：“我注意莫家整整三十年了，我看你们固守陈规，守着指路宝书不用，莫氏家族沉默江湖数百年，再不行动，莫家先人造就的荣禄就要让你们耗尽了。我围寨，是为了逼你出山，是为了物尽其用，是为你们好。再有，你记住，莫虎是个好人，是莫家不可多得的义仆，你要善待他！”说罢，他递给莫人杰一小口袋银元，“我的腿不方便，打仗帮不了你，我要走，不用暗道，我既然敢上山来，自信几个警察还是挡不住我的。”
晃动的桐油灯下，莫家二聋子不知啥时摸了进来，神色严谨中带点儿凄惶，痴痴呆呆看着摇着鹅毛扇的人问：“走啦？不去看看爹？”
独脚铜人招手让他靠近，摘下中指上的一枚镶嵌钻石的戒指套到二聋子的指头上，说了句：“其实，这家人中间最聪明的是你，今后自己保重。”
独脚铜人的话让莫人杰半天没回过神来，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什么对二聋子这么和气大方？莫人杰百思不得其解。沉沉暮霭中，这怪人是怎么走的他也不晓得了。
第二日拂晓，天色微明，山下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守寨的瞭望哨很快发现山下警察队伍大乱，一队陌生人端枪横冲直撞杀进警察堆里，警察稍作抵抗便四下溃逃，丢下一地尸体与枪支。庄丁们突然认出了队伍里的者冉龙。只见他左手血肉模糊，右手握把大刀左冲右突，很快杀出条血路，领着那群人直奔寨门而来。
莫人杰开门迎客。者冉龙和他的亲兵热情地介绍着这支从天而降的救命队伍，说他们是人民的军队，是专门解救人民出苦海的。领头的是位连长，姓黄，他一声“立正”，所有的战士立即迅速列队站好，丝毫没有战后的懈怠与拖沓。黄连长随者冉龙进了大厅，一进门他就看见了茶几上的镰刀斧头大红旗。者冉龙忙解释说：“我跟你讲过的，我们是共产党嘛，这下该相信了嘛。”说着一指莫人杰道，“这就是我们的最高长官。”
黄连长“啪”的一个立正敬礼，大声汇报道：“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团二师四团的先遣队，不久前刚在贵州渡过赤水，毛主席亲自命令我带人探路，进入云南经过贵地，希望得到帮助。”
这话引起了莫人杰极大的兴趣，他连忙问：“毛主席叫什么名字？”
“怎么这个都不知道？毛泽东呀！他是今年一月才在遵义当选的三人团之一。”
“什么三人团？”
“我们红军正在长征，不瞒你说，前段时间一直不顺，红军就在贵州的遵义重新选了三个人当领导指挥全局，那就叫三人团。”
“都有些谁呀？”
“嗨，就是毛泽东、周恩来、王稼祥呀。”
一听头两个名字，莫人杰一下想起《推背图》第四十卦，怎么这么凑巧？“一口东来气太骄”中间两个人物居然同时出现？再听“王稼祥”三字，虽然听不出是哪三个字，莫人杰一下联想到了“王驾降”，假如天下藩王等到“东来”驾临都望风而降，毛周还不得天下谁得天下？想到这里，莫人杰突然感到眼前豁然开朗，马上拉着黄连长的手说：“天下共产党是一家，我们地方党一定竭尽全力帮助毛周红军，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我莫家寨绝不含糊！”说完，立马安排红军战士饱饱吃了一顿，他自己把黄连长引进大厅，什么马克思列宁，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苏维埃红色革命呀，南陈北李中逸州呀，点着松明子整整谈了一夜。
第二日，莫家大厅前旗杆上高高升起镰刀斧头大红旗，莫人杰召集众人，庄严宣布中国共产党云南省蒙自第一游击队正式成立，自己担任队长兼政委，下辖三个支队。第一支队由莫家寨原班人马构成，队长自己兼任。第二支队由独脚铜人所带人马组成，莫虎任队长。第三支队由者家寨人马构成，者冉龙任队长。大家饱吃一顿之后，每队选派二十人随黄连长走，替红军开道。
命令宣布之后，不料者冉龙和莫虎都要跟着红军去，莫人杰想了一会儿，心想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天工夫，就答应了。
眼看队伍即将开拔，莫虎悄悄摸到莫人杰居住的厢房旁，一见双门紧闭，就怕打扰了主子与婉儿的亲近，不由垂首低头在门外站了好久。直到先遣队已经出发，他才硬着头皮敲响了木门。
婉儿红着脸，一溜烟跑了出来。
莫虎顾不得看主子满脸的愠色，进门就说：“主子息怒，莫虎打扰了，莫虎打算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有些事要说清楚，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独脚铜人的身份，我想，二公子都已经猜到了。独脚铜人就是莫家早年扔掉的瘸腿大公子莫天杰。那时莫家的大管家是我爷爷莫俊青。他实在不忍心丢了主子的亲骨肉，就悄悄把孩子抱到大山里的段家寨，委托一个朋友抚养，说是自己与莫府丫环的私生子，嘱咐千万不能泄露风声。莫天杰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反复思考研究莫家生出残疾儿的现象。他说，莫家世世代代生殖繁衍都是在明初迁来的那一群人中间进行的，打着的旗号是不能混杂了贵族血统，贵胄子弟亲上加亲，明面上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近亲通婚，几百年下来，结果必然是物种衰竭，子孙不继，这是莫家家族人种衰亡的根本原因。他从小就熟悉莫家宝藏的各种传说，推测祖宗留下来的是本预言和推算命运的书。既然莫家守着祖宗传下来的宝书，为什么就没人仿效老祖宗，为什么就不能再出一个莫英才似的人物率领大家走一条光宗耀祖的路呢？于是，他从小就刻苦用功读书，可惜没有名师教诲，他读的是三国水浒一类的闲书，学到的仅仅是皮毛而已，比不得你三公子，一入门进的就是北京大学。后来大公子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从我当管家那时候起，他就要求我暗中寻找莫家的暗室地道，希望能找到《推背图》。我开始不同意，他就反复说他是莫家的长房长子，考虑再三，我觉得他说的没错，做的也是正事，最终默认了。经过努力，我摸清了暗道和暗室，很容易就找到了看守宝贝的龟背兔头神祇，却始终没找到神祇守卫的《推背图》，莫家的祖先把它藏得太好了。莫天杰眼看天下混乱，正是豪杰并起之时，自己也逐渐老去，失去了争雄天下的雄心与体力，他怕再过几年你也和他一样，莫家的兴起又得等几个轮回。于是，他先是将秘密告诉了几个土人首领，得到了他们的拥护，答应与他们合作，接着就安排了围寨夺宝，逼你出山的计划。” 莫人杰听了这些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公子是个好人，心里为莫家着想，他唯一不能原谅的是你的父亲，到走也没去看他一眼。三公子，我也走了，我没有对不起莫家，您保重！”
莫人杰浑浑噩噩地听着，只觉得穿堂风吹得好冷，夕阳一点儿热气也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开了，婉儿一阵风跑进来，摇晃着他撒娇说：“我哥哥断了只手还要上前线，我不放心，决定送送他，找到红军就回来。”
梦幻般的暮色里她浅浅一笑，躬身俯到他肩头，在他脸上腮边猫一样舔着，半晌附在他耳边说道：“别猴急，耐着性子等几天，我回来就跟你拜堂！”
就这样，莫虎和者家兄妹跟随红军，一起出了莫家寨。
柳莺莺回昆明多时了。
北平回不去了，党组织决定让她和从北平一路出来负责保护她的马文同志留在云南继续做地下工作，由于马文在北平搞过工人运动，斗争经验丰富，不久就做了党总支的负责人。就在武装起义的日期地点都确定下来之后，他们得到了莫家寨共产党游击队成立的消息。由于柳莺莺与莫人杰是旧识，党组织决定派柳莺莺去联系莫家寨，通知他们到时一起行动，给云南反动派一个致命的打击。
柳莺莺匆忙收拾了一下，带了个十五六岁、名唤王海青的蒙自当地人就出发了。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余大威正领着一群警察在蒙自到狮子寨的路上等着她。
其实，余大威也没料到他会在这里遇上这个女共产党，他一直认为这个女人还藏在莫人杰的山寨里，正是她怂恿莫人杰打起的共产党红旗，这才有了后来他带兵捕人遭夹击。受挫折后他决不甘心，直接向北平打报告，表态说不抓回这个女共产党，誓死不回北平。
余大威认认真真领着几个当地的警察扼守在莫家寨回蒙自的必经之路上的一个垭口埋伏。他知道自己人少，不敢攻山，只好像钓鱼一样等待，他明白大城市来的女人绝不会长期蛰伏在穷乡僻壤，风头一过必然出山，自信总有一天会套住回窝的狐狸。
柳莺莺一出现，前次跟余大威上过山的老警察一眼认出来人，跳出土沟就要去捕人。
余大威低喝一声：“放她过去！”
那老警察极不情愿地回了身，嘟哝道：“放长线？她一上山就不出来，小鱼小虾都摸不到一个。”
余大威一笑，说：“耐心点儿，等她回昆明的时候，咱们一路跟踪下去，说不定昆明以至全云南的共产党组织就在你我手上破了呢！”
老警察本就是协助他的，自然没有多话。
进寨门看到旗杆上高高飘扬的镰刀斧头大红旗，柳莺莺不由从心里感到亲切和欣慰。见了莫人杰，坐定后她开口就问：“你们的党组织什么时候成立的？怎么不到省委来注册？打个招呼说一声也好嘛！”
不想这句话一出口，莫人杰一下就呆住了。他礼节性地抬抬手，示意客人喝茶，思考了一会儿，严肃地说：“我们想直接跟毛泽东周恩来联系，联系的人早就出去了。”
柳莺莺也是一愣，问：“毛泽东是谁？”
“共产党的一把手呀。”
柳莺莺有点儿困惑，那时候地下党还不知道遵义会议已经召开，不知道红军中间成立了新的领导班子，就她的知识来说，远的她知道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近的她只知道王明、博古、张国焘，但是不知道毛泽东。柳莺莺觉得奇怪，但也没多说，简单传达了省委关于武装起义的决定，清楚明了地告诉了莫人杰起义的时间地点，指示他届时倾寨而出，率全体武装人员参加。
莫人杰很为难。既然参加了革命，必然要接受上级的领导。但是，这个领导一定要找准，千万不能错，跟的人一错，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但是，柳莺莺这方绝对不能得罪。
于是，莫人杰开始虚与委蛇，顾左右而言他。对柳莺莺问寒问暖，叙故交，谈北大旧情，忆京城年华，哄得小女子高高兴兴的。跟随柳莺莺上山的王海青暗中提醒几次，要柳莺莺敲定莫人杰出兵协助武装起义的事，柳莺莺一再叮嘱，莫人杰才信口答应说：“妹妹放心，去，哥哥一定去，哥哥不帮你帮谁去！”
眼见天色已晚，莫人杰叫人安排王海青去休息。不料这孩子人小鬼大，刚才看到莫人杰一片亲热的样子，怕柳莺莺吃亏，就磨蹭着不肯离开。
恰恰这时，二聋子过足了烟瘾，偏偏倒倒走进来，一言不发地紧盯着柳莺莺看，柳莺莺见他好生无礼，正在着恼，就听他说：“你不就是那天想抢新娘子位子的女娃么？这下好了，新娘子走了，你来了，新房还空着呢，正找不到人住，快进去，快进去。”说着就要去拉柳莺莺。
王海青一看急了，“呼”地掏出把匕首。莫人杰急忙招呼住二聋子，柳莺莺见状，也赶紧拉住了王海青。莫人杰解释道：“我二哥是个聋子，整天说胡话，你别跟他计较！”
二聋子却在这时挣扎着大喊：“一步错，步步错。莫家毁在你手里了哟！”
柳莺莺和王海青吓得不轻，赶紧回了客房。柳莺莺害怕，生生在房里和衣坐了一夜，不敢睡觉。
第二天匆匆吃过早饭，柳莺莺强打精神，一再叮嘱莫人杰按时出兵，不能误了正事，才不放心地走了。
两人归途中路过一个隘口，山林间突然响起一声长啸，几个当地人打扮的土匪一拥而上，有人取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绳子，几下就把柳莺莺捆了，一个大汉狞笑道：“这下好了，押回去，莫队长今晚上可以圆房了。”
这边忙着捆绑女人，那边剩个毛孩子无人过问。王海青自认不是对手，于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爬起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飞也似的跑了。
草丛中两个便衣相互对视一眼，一言不发悄悄跟了上去。
虽然被蒙了双眼，柳莺莺还是感觉得到自己走在下山的山道上，显然不是回山寨。最后来到一间农人守庄稼的破屋，土匪们既不解绳子，也不审问，胡乱煮了些红苕，他们吃饱了才放她吃，也不管她吃不吃得下，过一会儿又把她捆上了。
这下柳莺莺糊涂了，绑架她的是谁？他们口中的“莫队长”不是莫人杰，那是谁？
直到看见狗熊般壮实的余大威摇摇晃晃地走进裂口的破木门，她才明白抓捕她的是警察。余大威望着她一笑，说：“不用审了，你知道的情报早就过时，没有价值了。昆明共产党的联络地点呀接头人物呀，我们巧妙地通过那个叫王海青的二愣子带路，问题也基本解决了。对于你来说，我们可以就地处决你，因为你没有用了。但是你放心，我不要你的命，你害得我颜面扫地，还折了兄弟，这笔账，我不会轻易罢休！” 话还没有说完，那几个早就不耐烦的警察一齐拥上来，七手八脚撕开了她的衣裤……
大约十多天以后，这伙人把她放了。柳莺莺记不清楚到底是十几天了。从此，这十多天成了她不堪回首的记忆，成了她档案上永远交代不清楚的污点，成了她一生的噩梦。
她穿着一身遮不住肉的破衣服回到昆明，脑子里乱得一团糟，意识还是清楚的。她知道此时此刻决不能去任何联络点联系，就在街头乞讨，默默等待众人的施舍，默默等待党组织来救她。
一个雷雨呼啸的晚上，有人把她扶上一辆洋车，飞快拉上了通往西山的小道。
余大威披着件雨衣躲在一条小巷街口密切注视着，看到洋车渐行渐远，口里狠狠骂了一句：“你姥姥的，终于咬钩了。”
几天之后，莫家寨的莫人杰收到一封昆明来的飞鸽传书，上面潦草地写着“速来西山皇觉寺救人，护寺有枪，迟则命尽矣。 莺莺”。
难道柳莺莺被人关起来了？这可关连着两级共产党组织之间的微妙关系问题，弄不好一着出错，满盘皆输。莫人杰想了好久，有两点是非常明确的。一是无论发生什么，绝不能与省委方面动武，二是人必须要救。
等到日薄西山，晚风一起，莫人杰带了四个警卫，下山直奔昆明西山。
余大威接到情报人员的电话说莫家寨的共匪已经下山，不慌不忙又等了两天，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便悄悄把警察署能够召集的警察全部招齐，傍晚时分偷偷全副武装赶到皇觉寺，占据寺庙周围所有的制高点，把寺庙铁桶一般包围起来，等着莫人杰自投罗网。
莫人杰等人飞马赶到西山皇觉寺时，已是三天之后的黄昏。余大威歪歪头，示意大家放松，先放这批人进去。他也有点儿不满意，奇怪莫家寨下来的共匪人数怎么这么少。
莫人杰在几个武装游击队员的监督下走进一间禅房，迎面看见微弱油灯映照下的一张严肃惨白的脸，一闪一闪的灯光让他辨认出了那是张瘦长的男人的脸。莫人杰见那人没有反应，就有点儿笨拙地伸出右手道：“我是狮子山游击队的莫人杰。”
那人盯着他一动不动，目光阴阴的，弄得莫人杰很不自在。那人突然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莫人杰好生奇怪，从怀里掏出字条道：“柳莺莺……”那人接过字条，不经意间回了一下头。莫人杰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就看见了他身后黑暗中地上铺着的薄薄的稻草，稻草上半躺着被绑了双手的柳莺莺。
那人向柳莺莺一扬字条，柳莺莺双目一闭，微微摇头。
那人冷笑一声道：“即使她想通知你救她，那也绝对办不到！”
莫人杰茫然了。
那人又说：“我是马文，在北平见过你，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莫人杰完全弄糊涂了，说：“不对，我问过昆明店铺的伙计，说送字条的是个漂亮的说北平话的女人……”再仔细一瞧柳莺莺憔悴的样子，完全判断得出这副失神的模样绝不是几天之内就能弄出来的，还有字条的落款没用她惯用的英文，是因为写假信的人不懂英文。前后一联系，莫人杰蓦然失口叫道：“糟了，咱们被包围了！”
那人一惊，怒喝道：“你把白狗子引来了？”
莫人杰苦笑一声道：“恐怕是白狗子把你老子我引来的！”
余大威趴在草皮上侧着耳朵倾听，庙里黑灯瞎火的，没一点儿动静，没有预先估计的争吵声。余大威叹了口气，正要起身活动暖暖身子，突然听到庙里传出一阵清脆的枪响。余大威一看时机已到，立即果断命令：“消灭共党，全线出击！”
一时间，机枪打得山门“啪啪”乱响，黑夜里枪弹划出的火花四处横飞，喊杀声响成一片。
奇怪的是，庙里毫无反应。待到警察一冲抵大门，山墙上立即冒出十几支步枪，一阵乱枪之后，警察立马倒地七八个，其余只好连滚带爬滚进死角小沟，等待下一次冲击。
负责进攻后门的警察尽量悄悄包围靠近山墙，准备夺取后门，然后完成对寺庙的武力控制。不料刚一走近，埋伏在周围的马文的人举枪就打。就在警察被打蒙之际，后门里猛地蹿出几匹大马，马上人一提辔头，大马立即踏上山间小道，“得得得”一阵马蹄忙，飞快消失在茫茫夜色笼罩的大山之中。
待到天近拂晓，整座皇觉寺被攻克，死伤警察与游击队员尸体摆满一地。双方伤亡都很惨重，守方死得壮烈，攻方攻得顽强，鲜血溅满墙上地下，空气里带着股逼人的血腥味。
余大威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之后，他发觉尸体中间没有莫人杰，没有柳莺莺，连原来有情报证实肯定在庙里指挥的共产党头子马文也没有。
清晨凉风习习，山野一片暗绿，显得相当沉静。
皇觉寺一战，虽然跑了主犯，余大威还是功不可没。警察署忙着给他请功，他却总是显得忧心忡忡，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私下里常常不停叨念：“除恶不尽，必有后患啊！”
皇觉寺一战之后，马文领导的共产党游击队丧了元气，从此武装斗争基本偃旗息鼓。以后他们在滇越铁路和个碧铁路的交汇处活动，因为那里是两条铁路的中转枢纽，是云南铁路工人最集中的地方，不远的个旧锡矿也有大批产业工人，中国共产党云南省委就把在云南革命活动的重点放在了那里，游击队也以那里为依托。
另外狮子山一带经常有一支打着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团二师四团旗号的游击队影子般的出没，不过他们不再主动袭击警察和军队。
警察和军队也曾经几次出动围剿他们，但他们都是当地人，一闻风声早就避开了。遇到合适时机，也顺便消灭一两个脱离大队伍的散兵。
时间到了抗战胜利后，国共之间内战发生。一九四七年，中共云南地下党组织派遣大批党员干部和民主运动的积极分子到国民党统治薄弱的滇南、滇东和滇西少数民族地区加强武装据点的建设和组建秘密武装。
一九四九年一月，一个叫汤之可的人到了滇南一带，他受中共中央之命组织当地零散红色武装，要把他们编进“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纵队”，并告诉他们共产党已经成立了中共滇桂黔边区党委，统一领导滇桂黔边的革命斗争。汤之可在滇南四处调查联系之后，立即迅速着手建队准备，把滇南一带所有进步武装列了一个名单呈送上级。审批报告送上去以后，省委有人对狮子寨游击队提出了疑议。 作为省委主要领导人的马文手拿支铅笔敲着桌沿沉思着说：“我和这批人接触过几次，他们号称直接接受中共中央领导，可又拿不出证据，成立时既没有给省委打过招呼，事后又不备案，当时和他们联系的联络员后来自己本身又有叛徒问题说不清楚，我看要小心从事。”汤之可听后就在莫家寨前头画了个问号，问：“那是把他们看成当地地主武装，还是国民党游兵散勇？”
马文说：“他们还是打国民党警察的，据说还支援过朱毛红军长征。要说私人恩怨，他们的队长莫人杰还救过我的命。我的意思是说，收编他们要慎重。”
汤之可不明白如何才算“慎重”，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就还是把狮子山游击队当成自己人用，只是不再列入“边纵”正式编制。
莫人杰不明白其中的讲究。十年来，他派出好几批人去找毛泽东周恩来，可是出去的人总是一去不回，者冉龙和婉儿也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们把黄连长送到没有。现在没想到共产党居然主动上门联系，他感到一下找到了盼望已久的组织，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不久消息传来，说省主席卢汉在昆明反蒋起义，宣布成立“云南人民临时军政委员会”。几天之后，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第八军和第二十六军及其他部队共约四万余人，疯狂向昆明进攻，允诺“攻下昆明，准许自由行动三天”。
莫人杰接到派到昆明的情报人员的报告，觉得紧要关头不能再保持沉默，认为解救昆明义不容辞，急忙率队伍倾巢而出，汤之可等人领导发动的各路“边纵”也四面出击，在昆明全市老百姓的配合下，与进攻昆明的国民党残军进行了殊死战斗，伤亡很大。莫人杰感到这正是争取立功的大好机会，不顾伤亡，不计代价，一个街口一间房架地死守。就在双方浴血拼命之时，南下解放大军连克沾益、曲靖、陆良，夺取天生关逼近昆明，敌军惧怕被围歼，慌忙向滇南撤退，昆明保卫战取得了胜利。
就在莫人杰扶着冒烟的断墙清点伤亡人数时，情报人员匆匆赶来，悄悄地极其神秘地告诉他说，卢汉宣布成立“云南人民临时军政委员会”那天，中共云南党组织根据上级指示未正式派代表参加，尽管卢汉等人宣传叫做“昆明和平解放”，但中共昆明地下党组织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公开，当下是解放军未能进驻接管，人民政权尚未建立的过渡阶段。情报员的结论就是：“鉴于共产党态度不明确，卢汉毕竟还是国民党旧军官，咱们这一仗该不该打，打得对不对还很难说。”
莫人杰一听，顿时冒出一股冷汗，马上意识到自己率军驰援昆明并未得到共产党“边纵”的任何通知，完全是出于一股义愤，立功心切。他预感到这是趟了一次浑水，弄不好有些事一辈子也说不清，急得不敢埋锅造饭，即令部队立马开拔，悄悄撤回莫家寨。
汤之可在纵队领导召集开会总结经验才发现莫人杰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部队拉走了，不禁感到好生奇怪，这是个什么人？他究竟在怕什么呢？
不久，内地不少土匪、特务、散兵游勇纷纷汇集云南，起义部队中少数中下级军官策动士兵哗变，沦为土匪。山区农村不少地主和少数民族上层人物都拥有自己的武装，他们割据一方，不听号令。这些人勾结起来公开抗粮抗税，破坏交通，抢劫仓库，烧民房，杀干部。有记者报道那时的滇南说：“匪祸所及，商旅裹足，市场萧条，居民夜不枕席，一夕数惊。”
莫人杰带领游击队坚持保卫自己的家乡，连续打退了进犯土匪的几次进攻，得到人民政府多次表扬嘉奖。
三月，汤之可带“边纵”一个支队清剿匪患进驻狮子岗。他与莫人杰再度相逢，两人心里都十分高兴。当晚两人喝了两斤酒，天南海北聊了一夜。汤之可说：“现在革命形势大好，政府接下来就要开展土地改革，减租退押了，老兄，你这里怎么还是个土围子，共产党在你这里像没有什么影响啊。”
莫人杰一愣，问：“共产党影响怎么体现？”
“嗨，这还用说？斗地主，分田地，烧契约，均贫富嘛，你看你，革命了一辈子，还抱着这些地契干啥哟。”
莫人杰无语，望着满是蛛网的屋梁思索半晌，道：“你说的我懂，我也考虑过，古人把它叫毁家纾难，让利于民，老百姓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古人办得到，我也办得到！”
也不知汤之可是有意提醒还是无意闲聊，不久他就倒头睡着了。莫人杰却完全不同，他怎么也睡不着，拉着张惨白的长脸，不吃不喝，警卫员以为他生病了，几次进屋劝他吃药，莫人杰摇手阻止，细问原因时，他只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分娩前的阵痛，莫要打扰。”
第二天一大早，莫人杰匆匆起床洗漱，早饭连吃两碗，随即安排把家里的银元从地窖里抬出来，除了留下部分做游击队活动经费外，其余全分给老百姓和游击队队员。他还在大坝广场上点燃一把大火，把所有莫家契约烧得干干净净，弄得纸灰满天飞，到处是叮当的银元碰撞声和人们爽朗的笑声。
奄奄一息的莫老爷在绝望中断了气。他等不到革命群众来斗争他这个老地主了。他绝没有想到送儿子上洋学堂学洋本事，会落个这样的下场，他把莫家的破败归罪于自己，万死不赎其身。
二聋子在老爹的尸体旁长跪不起，又是鼻涕又是泪的“呜呜”号叫，无论旁人怎么拉都不起来，人们不知道他不断嗷叫要表现什么意思。按规矩，有人在死人身边放了三声响炮。这边炮声一响，那边本来跪在地上的二聋子身子突然一颤，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他慌慌张张四下一看，接着就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炮响。
“我——听——到——了！听——到——了！”二聋子张嘴就喊，这回喊得清清楚楚，浑浊的眼泪流满一脸。
二聋子从此在莫老爷墓前搭了个棚子守孝，无人时总是拿本书不停地用功。有好事者悄悄去看过，他就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那些人总是看不清楚，后来就有人说，还看什么呢，那肯定是他家那本别人看不懂的《推背图》。
莫家寨工作告一段落了，汤之可和莫人杰奉上级的命令，带着两支队伍帮助他们那片地区清匪反霸。有一天，莫人杰来到者家寨，汤之可说者家寨也该实行土地改革了。莫人杰一听土改就头疼，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亲。婉儿和者冉龙走了以后，他曾经多次派人安慰者老伯，者老伯很大气，反而转告他说，儿子女儿长大了，他们都很有主见，要莫人杰放心，说不管婉儿回不回来，老头子都认他这个女婿。只是现在时局变化很大，斗争很复杂，他不知道婉儿的父亲怎么样了，但是有一条是肯定的，莫家寨发生在父亲身上的悲剧，绝不能在者家寨重演。 者家寨在困境中但求自保，见山下来了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立即派大量自卫队扼守要隘，不让来人上山。汤之可几次派人上山说明身份，者家寨坚决不相信，说不管国民党共产党，一律不见，如果硬闯，只好兵戎相见，鱼死网破。
汤之可认为这就是典型的土司拥兵自重，公然反抗共产党的领导，一怒之下即令攻山。
莫人杰手下好多人都是婉儿留下的亲兵，哪里愿意与自己人动武，纷纷不肯靠前，莫人杰只好把实际情况告诉了汤之可。汤之可听后，死死盯着他的脸色看了好久，最后极不高兴地说：“既然情况特殊，那你先离开，先到山那边去等我，等我把这儿摆平了以后，咱们再说下一步。”
后来者家寨打不下来，汤之可引兵西行。莫人杰跟随他穿过一大片沼泽地进入一片大森林，眼看前面就有人烟，大家正在高兴，一个兵附着莫人杰的耳朵说：“前面就是段家寨，莫家大公子就是在那里被人抚养长大的。”莫人杰听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是莫虎的故乡，莫虎是个好人，段家子孙是莫家的忠实仆人，他们救了自己的大哥，不能恩将仇报。
段家寨把这支队伍当成了国民党溃兵，设下埋伏要缴他们的枪。双方一交火，莫人杰的兵就往后逃窜，莫人杰怎么也喝制不住，也就听之由之，跟着大家跑了。
这一跑，被视为主动脱离革命组织，铸成了莫人杰的终生大恨。
再后来，当这两支队伍在个不知名的小镇再次相遇时，各自警惕着对方，直到双方划出警戒线派出游动哨，莫人杰才睁着眼睛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天没亮，莫人杰说不清为什么不安，心里总是“咚咚”直跳，就指挥他的人悄悄撤走了。没想到者冉龙留下的几个亲兵认定前次汤之可攻打者家寨时杀过者家一十八口男女，拂晓时悄悄摸进“边纵”营寨行刺汤之可，却阴差阳错地把汤之可的一个副队长给杀了。事发时汤之可一声令下，“边纵”支队全力进剿，可是不知内情的莫人杰已经撤走多时。看到汤之可突然来袭，等到莫人杰问清情况时，双方翻脸已成定局。
汤之可立即将事件原委上报上级党组织。经“边纵”及省党委核准，认定莫家寨武装破坏土改，同情土司上层，杀害革命干部，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地主武装，要严防他们与流窜土匪溃兵勾结，防止他们颠覆新生红色政权。
不久，解放军二野四兵团挺进边区追剿残匪，在当地老百姓的引导下将莫人杰部团团围困在中缅边境飞鹰崖。莫人杰身陷绝境，不由心头百感交集，率领众兄弟朝家乡方向跪下叩头，高叫三声“天亡我也，奈何，奈何”，遂命众人解下裤带结成长绳，缒吊下山，撤到缅甸逃命去了。
后来，中央政府下文，指明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不宜同汉人地区一样实行土改，对过去造成的错误要逐一认真地改正。不过那时，莫人杰和他的兄弟已在境外漂流多时，这些新闻也好，政策也好，他们早就听不到了。
大约两个月后，从北京传来消息说，在西单一所居民楼房里破获一起反革命特务预谋刺杀国家领导人的案件，为首的就是以鞋匠身份为掩护的前警长余大威。余大威临刑前承认了一桩罪行，说在云南调动莫人杰出山那次“飞鸽传书”，是他指使昆明的特务干的。
柳莺莺解放后在昆明一所小学教书为生，后来在省委领导马文的关怀下调到市图书馆工作。不过每次运动她都是挨整的对象，被捕那十多天发生的事，她始终交代不清楚，她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国民党警察突然袭击皇觉寺是不是她供认的地址，始终找不到人证或物证证明她的清白。再后来“文革”运动骤然来临，马文作为走资派被打倒收监，柳莺莺也被扫地出门，几乎流落街头。
柳莺莺落实政策恢复老干部身份已经是“文革”以后的事。那时，她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心情并不舒畅，常常独自一人依在窗前出神，偶尔也会想起莫人杰，那个痞子一样的老同学。
又过了十多年，滇南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蒙自市委招待所接待了两位北京来的首长：一位叫阮龙的独臂将军，据说是某大军区的副司令，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另一位是他的妹妹，中组部的副部长，说话斯斯文文的，虽然徐娘半老，却很有风韵。有人说，这副部长一生坎坷，结过三次婚，有两次婚姻都是在长征途中，两个丈夫在党内职位都很高，可惜牺牲得太早。如今嫁的这一位很神秘，据说是国家安全局的。他们兄妹告诉负责接待的所长说，本来还有一位当地走出去的老红军约好要回来看看的，没想到他突然病了，年纪太大，今后可能也回不来了。他现在级别虽然不高，那可是红一军团横渡乌江的英雄，一员名副其实的虎将，红军时候就是老班长，现在好多将军都曾经是他手下的战士，看到他都要立正敬礼呢。
两位首长待人十分和气，他们在招待所安顿下来的当天就迫不及待地去了莫家寨，说是去找一个故人。回来的时候，两人都闷闷的几天没说话。接下来就大门不出，女的就心不在焉地在房间里涂画毛笔字，独臂将军天天与看门老头下象棋，输赢都是将军发烟。后来他们又去过者家寨。者老爷早就已经亡故了，当家人一死，寨子里的人也都各成各户。两人就在边地到处随便看了看就回了北京，后来就再也没回来过。两人走后，服务员整理女部长的房间时，发现她随笔乱画过的一些废宣纸，好多张写的是同一首诗，都是写好后又揉成一团扔掉的。她们一张张整理平顺以后，看清楚了上面写的内容，都称赞说看不出部长文化这么高，字写得这么好。一个姑娘随口就念：“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至今闻竹马，疑是玉郎来。”
碰巧路过的所长听到后说，这是改的一首古诗，想来部长年轻时候也曾经是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小女人，年纪大了，还在思念她青梅竹马的娃娃恋人，这次回乡，说不定就是来寻梦的呢。
是呀，可惜那遗落在大山深处的一地碎梦，那小女子恐怕永远也拾不回来了。
后来到了一九七六年，莫人杰老了，家乡回不去了，就在异国他乡的山道交汇处自己搭棚子开了个小三合铺混日子。那天，他正抱着一架老掉牙的半导体收音机出神，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阵哀乐，一个低沉的声音报道说，中国人的领袖、世界人民的朋友毛泽东去世了。毛泽东？一接触这熟悉的名字，莫人杰马上想起了早年背得烂熟与他一生关系极大的《推背图》，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第四十卦中那句原来不太明了的残卦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感谢上帝，天眼开了，他懂了。——“脚下无履首无毛”，“首无毛”，不是指大陆首领毛主席去世吗？他去世之后，“履”也跟着无着落了。古人说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是这个道理。那么，这个“履”字指的是谁呢？莫人杰是学历史的，他自然想起了“履字”的谐音“吕雉”，汉高祖刘邦的夫人，一个想当女皇的女人。汉高祖驾崩之后，她杀功臣，篡皇位，成为中国第一个临朝称制的女性，开汉代外戚专权的先河，最后没有好下场。那么，现代的吕后是谁呢？他想起了江青，那个曾经自比“红都女皇”的女人，只怕毛泽东一死，江青也站不住脚了。从卦象上推，如无杀身之祸，必有监狱之灾，主凶。
莫人杰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解破天机的快感，伟人的结局尚且如此，区区一个莫人杰又何足道哉？他释然了，感到了一种一辈子从来没有过的放松，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升华，在悄悄地远离他的躯体而去，就安然而超脱地慢慢合上了松弛的眼皮。
世间万物还要生长，历史还在继续演绎，正如那滔滔不绝的江河水，一如既往向东流，它的过去未来，是一本小书能解释清楚的么？
一个大家族，兄弟阋墙实有难言隐衷。
世事皆难料，果真有天机？欲破天下局，英主定乾坤！
大明建国初年，帝国疆土南方靠近越南的边鄙之地蒙自还没有城镇，只有稀稀落落住在芭蕉掩映的吊脚楼里的几户土人，男人打猎，女人看家，天天看着瘴气笼罩的寡淡日头过日子，晚上围一堆篝火，灌几口老酒，倒也过得快快活活。
一天，突然来了一群骑着山地土马、拖儿带女、穿着很脏的华贵衣服的汉人，几十辆大车的车辙在泥地上压出了深深的痕迹。他们围着山泉生火做饭，男人们唱着剽悍野蛮的歌，有女人小声细气地和。显然，此前他们走了很长时间的路。黄昏的时候，他们吃饱喝足了，为首的汉人胡子醉醺醺地把所有土人召集在一起，拿出张金晃晃的写有朱批的纸，叽里呱啦地讲了一大通，反反复复比划了好久，土人才弄懂他们是从遥远的昆明一路走来，昆明新上任的镇南王爷莫英才封他们为这片土地的土司，这里的人今后要向他们进贡，纳粮，出苦差。
后来，这批人走了，走了就再也没回来，和来的时候一样，沙尘让风一吹，什么也没留下，人们很快把他们忘了。
记不清多少年以后，土人的村寨有了小镇的规模。村寨里的人们隐隐知道接近外国边境的狮子岗上有家姓莫的汉人土司建了座大寨子。会看天象的人说，那里地上有股灵气直射斗牛，不时有佛光闪现。那座山头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传说山寨各个要道隘口分别招了几千狼牙兵把守。有人说土司是昆明王爷的子孙，寨子里藏着镇南王爷的宝藏呢。
不久，各路算命占卜的散人一拨一拨地来，看风水，勘地脉，忙得不亦乐乎。他们不相信镇南王会无缘无故地把一支毫无过失的嫡系子孙遗弃到这拉屎不生蛆的不毛之地，想探寻其中的秘密。
当地人中悄悄传开一首童谣，儿童们唱道：“狮子头顶七星盘，翠华摇摇爬上天。莫名莫姓莫家儿，不树不建万万年。”
按古代帝王归葬制，“树”即是在坟墓四周植树，“建”即在墓顶兴土木。看来莫家占了这片龙兴之地，只要先人坟墓不树不建，子孙后代即可常保富贵，永远兴旺发达。早年镇南王爷派出这支嫡系子孙，就是镇守龙脉来的。此为“千里来龙归此地，万年富贵在其中”的莫家风水说的根源。
另有一派为藏宝说。持有这种观点的人认为镇南王爷随明太祖征战多年，应该搜刮掠取财产无数，浮财之中必有重宝，有功大臣因为涉嫌贪贿，被杀无数，明太祖又追查得紧，不藏边地又藏何处？算卦人还有鼻子有眼睛地描绘宝物说：“窥破天机三千年，躬背推出巧机关。有缘能解天人字，荣华富贵俯拾间。”一时猜测者蜂起，有人猜金断银，有人测玉估画，尽管言者汹汹，却没有人能够直截了当地说出是什么东西。
当然，传说终归是传说，镇南王的子孙除了招募仆人庄丁，从不与当地人接触。在乡人们陆陆续续的传说中，狮子岗上，太祖爷朱元璋派人讯问过，万历爷的锦衣卫扮厨子卧底盘查过，大清初吴三桂带兵剿杀过，乾隆爷派专人立碑褒扬过，清末民初的云南都督唐继尧派人索过款，可是强迫也好，明抢也好，哄也好，劝也好，全都无疾而终，大宗银子一点儿未见，更不用说什么稀世宝贝现身。
大清宣统逊位那一年，边境小城蒙自早就成了各族人民杂居之地，小镇发展成了人烟稠密的繁华都会，莫王府上主事的成了莫家第十三代孙莫嘉亁莫老爷。时运不济，人命一代不如一代。莫嘉乾老爷自幼身体孱弱，气血不盛，子嗣之事就弱了。他连年来生了三胎，老大莫天杰一生下来就明显是个瘸子，拖着两条长短不齐的残腿原地打转，莫老爷年轻气盛，一见便勃然大怒，立马命人送到野外扔了。不料第二胎一生下来就是个聋子，奇怪的是那小子耳朵虽然听不见，眼睛珠子却滴溜溜乱转，嘴巴会说话，并且说的不是自己想说的，好像另外有人借口传声，常常使人感到莫名其妙。莫老爷不敢再扔了这个孩子，便草草按部就班取了个莫地杰的名字，不过这名字用得少，从小到大主人仆人都叫他二聋子。幸好，第三胎生了个漂亮风流的公子哥儿，莫老爷这才转愁为喜，起名莫人杰，请奶妈，聘先生，关在内室细心培养，不让外人接触。
三公子十五岁那年，仆人们突然发现他人不见了，莫老爷却绝口不提，仆人丫环也不敢问，他就成了莫家的一个谜。
那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这天黄昏，彩霞满天，阳光下的木楼和洋教堂阴影交错，光影掩映的街道上稀稀落落走着几个行人，从越南开过来的窄轨火车刚进站，冒着蒸汽发出“呜呜”的吼叫，卖报的小孩有气无力地喊叫着推销当天的报纸。
这是云南边境极其普通的一个日子。莫家赶街买菜的老头像平常一样慢悠悠地挑蔬菜回府，抽完叶子烟过完瘾，才摸到大厅交给莫老爷一张纸条，说是茶馆里一位戴瓜皮帽的老者叫带的。莫老爷随意抬眼一瞧，一见内容大惊，当即口中就喷出一口鲜血，倒在那把常坐的乌木椅上，半天没缓过气来。服侍他的几个丫环又捶背又灌水，莫老爷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眼睛一睁，就叫：“莫虎，莫虎！”
莫虎是莫家的管家，祖上原本姓段，从大明初期莫家开山老祖莫英才随明太祖朱元璋打天下开始，莫虎的祖上就领莫家管家之职，从大明大清到民国，代代忠心耿耿，到莫虎爷爷那辈，主子便让随了主姓。莫虎今年四十多岁，一身精肉，身材魁梧，走路如清风拂地，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练家子。
莫虎闻声赶到，接过莫老爷递来的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久闻君家藏异宝，一隐边地五百年。乾坤日夜龙蛇起，切莫守财当纸钱。”
莫虎看不明白，莫老爷叹息道：“五百年藏宝之谜，不意败在我手，事急矣。”
莫虎劝说道：“老爷不用惊慌，我家有宝传说已久，日久无事，何必自扰。”莫老爷连连摆手，说此次不同以往，写纸条的人所指明确，不可小觑。正在忙乱之间，一个下人送来一张纸条，说是刚才有人用雁翎箭钉到寨门上的。只见纸条上写道：“莫老王爷玉鉴：限四十天内交出镇南王藏宝，若愚顽不化，到时大军压境，鸡犬不留！限四十天做准备，此间任何人不得迈出大门一步，否则鸡出鸡死，豕出豕亡。切记，切记，勿谓言之不预。独脚铜人 预警” 莫家人面面相觑，他们世代生活在狮子岗周边地区，从来没听说过有山匪或豪强叫独脚铜人的，从来没人敢如此向土司叫板过。
莫虎不由怒道：“何处强贼如此张狂，偌大一个莫家寨，你能控制人畜自由出入么？”说罢便飞步赶到大寨门边，随手抓了只在门口寻食的芦花大公鸡，单手一扬，扔出寨门。受了惊吓的公鸡怪叫一声，落地就跑，不料刚跑得三五步，突地悲鸣一声，随即喷出一口黑血，一头栽在地上，死了。
众人不由心惊胆战，难道这帮悍匪会巫术？
莫老爷见状，急忙命人绑了头猪，抬到寨门口，朝着猪屁股就是狠狠几鞭子，那猪就发疯般地往外跑。众人正在想，这下悍匪那小小巫术该无能为力了吧，不料旷野里凭空出现“砰”的一声清脆的响声，那猪儿闷哼一声，倒地就死了，浓血流了一地。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胆小的当即尿了裤子。
未受惊吓的只有莫家二公子莫地杰。岁月早就磨掉了他童年的灵性，大烟膏的烟熏火燎把他变成了废人，此时他死人般的面孔，背靠着根发黑发朽的吊脚楼木柱子，流着口水，望着天空出神。
莫老爷长叹一声，道：“这独脚铜人显然是针对莫家老王爷所藏之宝来的。我老了，无力支撑这危局。想来人杰本事已经学成，让他回来主事吧。”
众人听得懵懵懂懂，莫老爷望着莫虎道：“你即刻出发，去把三少爷叫回来。”莫虎稍一迟疑，抬腿就要离去。莫老爷从他那一顿之中看出了他的顾虑，惨然一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让你安全离开寨门，不用担心悍匪的巫术。”
莫虎不解。莫老爷道：“你看看那张纸条，咱家的一切独脚铜人都已经掌握透了。他为什么给我们留了四十天期限？就是因为他知道我无力主事，人杰又在外地学艺，派人接回来至少需要四十天。这就是他们主动给咱们留的时间。”
莫虎道：“他们何必多此一举，既然实力强大，直接杀进来抢就是了嘛。”
莫老爷苦笑道：“杀当然容易杀进来，只要莫家不主动交宝，他们把人杀完也没法找着啊。不用多说了，莫虎，你到老地方找人杰，告诉他家里的实际情况，务必在期限之内将他带回来。唉，莫家藏宝业已泄露，即将大祸临头。作为寨主，我交宝对不起先人，不交对不起子孙。再一细想，也许交与不交，莫家都是死路一条。悍匪既然敢公开叫板，必然花了很长时间做了充分准备，杀心早就起了。天啊，莫家可如何是好！”
莫虎听得眼圈发红，当下二话不说，转身找来仆从一一吩咐，回屋取了换洗衣服，从柜上支了银钱就走了。
寨门口莫老爷早让人备好香案蜡烛，待莫虎人一到，莫老爷即命家丁擂响牛皮大鼓，“呜呜”吹起过山号，自己亲自捧三支土香，对着寨门外空旷的山野拜了三拜，口中高声道：“对面的兄弟听清楚了，本寨寨主已经易人，现拟派信使迎新寨主回寨主理一切事务，贵方信中所提之事，可待新主到位再定。如若不从，我寨绝不从命，甘愿玉石俱焚。若愿留余地，愿意放我信使出寨，请鸣枪三声告之。”
莫老爷祝词刚完，对面山上“砰砰砰”立即放了三枪。
莫虎听了，当即躬身向莫老爷一拜，翻身上了匹红鬃马，朝着寨外大道飞奔，一匹浑身雪白的大宛马紧随其后，两马一人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西风早起，人马过处带起阵阵尘埃落叶。
莫家韬光养晦小心行事，这传家之宝的真实面目一直被隐藏得很好，怎么会泄露出去了呢？莫老爷百思不得其解。
莫老爷自知自己从小懦弱，绝对不是中兴之主的材料。自打接手莫府这日渐衰落的家政起，父亲莫西成老太爷那双战战兢兢枯瘦的手就一直在他眼前晃动，即使在睡梦里也看见那双手从枕头边摸索着那宝贝，哆嗦着要交给自己。
从此之后，莫老爷心里时时记挂着那事关家族命运的宝贝。夜半无人之时，他远离家眷，关紧密室的大门，悄悄地研究过它，想看懂前人没看懂的东西。不知熬过了多少日夜，不知燃掉了多少蜡烛，直到黑发熬成了白发，前额后顶一片光秃。也许是他心思用尽，精疲力竭，才造成了儿子们残的残，聋的聋。直到身边只剩一根独苗苗，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行了，要靠下一代人解开这谜了。
那年，三儿子莫人杰十五岁，他亲自把嘴上刚长绒毛的儿子带到北平，托付给了一个在北洋政府教育部当小职员的远房亲戚，每年让马帮给亲戚带去大量山珍兽皮、银锭官票、烟膏烟叶，目的只有一个：让儿子能够进入当时最好的大学，学有所成，探寻出传家宝的秘密，看得懂人们所说的“天字”，带领家族重找依傍，再振家族雄风。
那年，莫虎跟着莫老爷把三少爷送到京城皇城根儿下，找到那位多年不通音讯的远房亲戚，主人就安排他们住下，吩咐他们别出院门一步。
莫人杰那时年纪还小，懵懵懂懂，那个远房亲戚领着他七问八问，终于在北大红楼附近一家叫“倚翠楼”的妓院里找到了宋一凡。
宋一凡，字逸州，是北大外文系的教授，早年名声在外，据说翻译过马克思的几本大书，现在开的课是古希腊史。十五六岁的少年眼里一片迷茫，怀疑亲戚推荐的这个躺在妓女身边的小个子男人能力有限，不知道通过他的培养，自己能不能考进全国学子向往的北大。他来北平不单单是求学，还肩负着复兴家族的重大使命。宋一凡一眼看穿这个边鄙小镇来的小孩的想法，就说：“你莫在裙钗之侧辨英雄，‘南陈北李中逸州’你知道么？老夫就是宋逸州。”
莫人杰一脸呆相，好多年以后他才搞懂，陈、李是中国共产党的两个开山祖师，指的是南方的陈独秀、北方的李大钊。宋逸州又说：“十多年前北大学生教师以进妓院为荣，文科出才子，才子无美女，无处显风流啊。蔡元培入主北大以后，竟然发告示禁止嫖妓，陈独秀硬是不遵守，三番五次逛窑子，经常逗留八大胡同，甚至公开撰有奇文《乳赋》，说是反抗封建礼教，蔡老头也没办法，只好听之任之嘛。”
莫人杰听不明白，但从那一刻起，他就跟着宋一凡了。
烟馆妓院，寝室教室，茶馆酒店，宋一凡走到哪里，课就开到哪里。他开的课很杂，英文古文，经史百家，算术九章，中国的，世界的，似乎想到哪里讲哪里。他讲得很大胆，有时讲秦皇汉武，有时讲凯撒大帝，有时讲拿破仑，有时讲古罗马，讲斗牛士斯巴达克斯，有时讲马克思、列宁，有时讲他的朋友陈独秀、李大钊，讲得兴起时，他就讲新生的中国共产党，似乎他和他的朋友一起创建了共产党，张国焘是共产党内乾纲独断的人物，当年也不过是他教过的一名普通学生而已。 莫三公子就这样乱七八糟地装了一肚子杂料，六年后竟然奇迹般地考入北大，顺利进入历史系，悄悄地开始了他老子秘密嘱托他此行的唯一目的，即对传家宝的秘密研究。据说，他的入学考试成绩国文考得很好，作文“汉高祖功过论”写得尤其出色，居然只差一分就得了满分。
莫人杰跟随宋一凡的这些年，留下印象最深的人是外文系的柳莺莺。
第一次遇到她时，没有见到人，却被她那银铃般的笑声打动了。那次莫人杰到宋一凡先生家晚了一些，听到先生客厅有人，便在厅外温习功课。窗下的莫人杰听到室内的女孩先是“嘻嘻”一笑，接着就问先生：“先生，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为什么说共产主义像个幽灵在欧洲游荡呢？spirit（幽灵）这个字就没有更好的译法吗？”先生没有回答，也许没法回答。其他人遇到这情景应该十分尴尬，十分窘迫，那女孩却又是一阵轻盈的笑，轻轻化解了那阵淡淡的困境。那声音好清脆，好悦耳。莫人杰一下就被她的声音吸引住了，不免就想：有着这么清纯的笑声的女子，一定有着姣好的面容。好不容易盼到女子出门，果然不出所料，是个美人胚子。莫人杰自自然然就有了亲近她的念头。女子见了他，客气地点点头，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早听先生说过的新收的关门弟子一眼，抿嘴一笑，低头自语了一句：“A shame faced country boy actually.（原来是个害羞的农村娃）”她不知莫人杰幼时久居边地，好多过境做生意的越南人都是有点儿文化的，讲的都是英语，私塾老师也因交流需要教过一些，他对英文虽然要懂不懂，语音也不好，却大概听出了女子话中有个“农村娃娃”，心中便十分不服，就顺口冒了句从越南生意人那里学来的俚语：“An ugly master is a master at all.（再丑的主子毕竟也是主子）” 语音虽然十分蹩脚，女子倒也立马懂了，她没料到农村娃懂英文，条件反射般反问一句：“Master？ Who's master？（主子？谁的主子？）”这下轮到莫人杰失语了，他本无意渲染自己的显赫身世。幸好宋先生走过来搭话道：“人家出身云南镇南王世家，永世罔替，铁帽子王呢。”
柳莺莺眼皮一耷拉，立即把这男子看小了，长发一甩，扭头便走。
后来又遇到过几次，女子总是礼貌地点头招呼，却再也没有开口讲过话。宋先生说，她叫柳莺莺，是外文系二年级的学生。
北大未名湖畔，莫虎找到了正在发呆的少主。
莫人杰面无表情静静听完莫虎的禀报，望着湖上的涟漪，半天没说话。
二十五岁的莫人杰身材单薄，瘦瘦高高的个子，相貌平常，皮肤黝黑，但在举手投足之间，不自觉却透着股娘胎里带来的土司王爷的霸气。
他入京求学并不容易，毕业在即，他和家族都看得很重的北大文凭很快就要到手了。莫虎见他心不在焉，不禁心急如焚。
三公子仍然无动于衷，莫虎又说：“三公子，二公子等同废人，老主子命悬一线，眼巴巴等着您回家主事。何况寨外强敌压境，规定时间一过，恐怕满寨即将血流成河，莫家绝种了！”
莫人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了声：“走吧。”
莫三公子依依不舍地离开北大，准备回家。走在街上，突然前面人群拥挤慌乱，只见“怡然居”茶馆前黑压压的大批黑衣警察扎断路口，好多茶客被围在馆内，呼天叫地闹嚷嚷的要出来，外围的警察就用皮带枪托打，乌烟瘴气乱成一团。
莫虎知道这是个是非之地，悄悄说了声：“公子快走。”莫三公子头一低就想开溜，突然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莫人杰！莫人杰救我！”
抬眼一看，那女子正是柳莺莺。
莫人杰绕过人群挤到门口，还未开口，一个有着鹰隼一般眼睛的警官抬手一挡，冷冷问道：“怎么？想进去保护共产党？”
“共产党？”莫人杰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被警察挡住的女人又喊：“当家的，我愿意跟你回去结婚，再也不敢跑了。”
莫人杰一听就懂了。他知道被抓的共产党的下场，不忍心看着这花儿一样的姑娘像李大钊那样被绞死在铺雪的绞刑架上。他硬着头皮走了几步，推开警官的手说：“让开，我接我堂客回老家拜堂。”
“你堂客？那体体面面的姑娘会跟你……”警官眼睛挺毒，一眼看出了莫人杰在京城十年没有抹掉的土气。莫人杰也是个怪物，只要有人说他土，他就犯犟，明明干不了的事偏要干。他牛脾气一上来，不由阴阳怪气地偏头一笑，冲着形象也不太佳的警官气冲冲道：“要是我的样子像你个龟儿子那么神气，婆娘就不会跑了。”
警官也不气恼，反问：“这么漂亮的一朵鲜花，会插到你这堆牛屎上？”莫人杰听出话中讥讽，蓦地昏了头脑，“哈哈”一阵干笑，口不择言道：“那不是鲜花，是老子煮熟了的鸭子。回老家不过摆摆酒，做个样子罢了。想跑，煮熟了的鸭子能跑到哪里去？”这下解气是解了，可牛也吹大了。
柳莺莺顿时粉脸通红。
茶馆对面，街上卖大碗茶的小摊旁坐着个穿工装的汉子，他听到这话，不由脸色一变，强压心中怒火，抬头看了一眼茶馆里被围的柳莺莺，故作镇静。幸好鹰眼警官没有注意街对面的情况。
鹰眼警官叫余大威，仅仅是个小小的分局警长，却因办事干练严谨、脾气火爆而闻名北京警界。见这公子哥儿语言冒犯自己，余大威头一摇后退一步，两个彪形大汉同时上前双手抓住了莫人杰的膀子。莫虎见主子受了欺负，大喝一声，上前右手一个虎爪，抓着莫人杰左手的那警察双手被生生震开。莫虎飞快反身一个掌劈南山，另一个警察立马脱手。
十几个警察呼啦啦端起步枪，一步一步缓缓围上来。
“好大的气力！”余大威冷笑着走上前来。他看出这是对边远地区来的主仆，也只有这类不知王法的蛮子才敢在此时此地出头惹火烧身，不怕染上共产党的嫌疑。莫人杰不管那些，拉了柳莺莺就走，嘴里一边叨叨道：“再跑，再跑就让公差大哥把你当共产党抓去枪毙了！”
余大威横身一挡道：“说清楚再走！” 莫人杰也不迟疑，掏出怀里的学生证，飞快说道：“我叫莫人杰，是北大历史系学生。这是我的未婚妻，名唤柳莺莺，北大外文系学生，今天我带她回云南成亲，可是她嫌弃云南是边鄙不毛之地，临时起意半路逃跑，等我赶来你们已经把她围住了。”
莫虎气愤地说：“这是我家三公子，我们莫家在滇南也算独霸一方了，不信到蒙自去试试，哪个龟儿子敢不让我莫家三分？”
看来这真是边远山区来的土霸王。关键是这个女人是否就是那个撒传单演讲的人，余大威也糊涂了。他十几分钟前接到线报说有个女共产党在大街上撒传单，就立即带人匆忙赶来，那女人一下就溜进了“怡然居”茶馆。怎么这个关键时刻就有人来保？他把这两人看了又看，无论怎么看也不像一对情人。他突然问莫人杰：“你说这姑娘是你煮熟了的鸭子，我想你的意思很明白，指的是那女子是你家堂客，那么我问你，姑娘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生理特点？”
“特点？要有什么特点？嗯……”莫人杰难住了，一边支吾，一边抬眼去望余大威背后的柳莺莺。只见那女人伸出中指和食指，在胸部左边轻轻点了两下，大眼睛一睁，就那么直直地眼巴巴望定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下巴。莫人杰脑子飞快一转，随即右手摸着下巴上那颗黑痣，抬眼探询地看着柳莺莺，见她点头嫣然一笑，心下了然。待余大威回头的时候，她已经正了神态，脸上一片焦急。
“怎么样？你煮鸭子的时候没拔毛看看？”警长得意地问。
莫人杰面带调笑，右手打了个响指，无赖地说道：“到了这地步，咱也不顾羞耻不要脸了。告诉你，警长，她左乳下天生两颗黑痣，找人验证去吧。”
余大威一怔，回头叫道：“老板娘，帮忙验证一下！”
老板娘在众多警察的监督簇拥中将柳莺莺带进后室。不一会儿，她领着柳莺莺出来，笑着说：“果然是这位先生的夫人。”说完走近警长，附耳说道：“这女子除了乳下黑痣，后背上还有一块小小的胎记。”
得了这条信息，余大威又问：“其他部位还有什么特征？比如背部，手臂大腿什么的。”
莫人杰气极了，高声叫道：“背部？你这不是故意为难人么？请警长给大家讲讲，你家堂客裸体是个什么样儿？你能说出她背上有几颗痣吗？”
所有的警察和群众“哄”的一声大笑起来，有人高声叫好。
余大威被噎得说不出话。莫人杰极不耐烦地问：“警长你说清楚，到底要我怎样你才放人？”
“怎样才放人？”余大威略一沉吟，开口道，“弄个夫妻生活常见动作，稍微亲热点儿，要亲热得显示出你俩就是两口子。”
莫人杰二话不说，走几步揽住柳莺莺，揭开她的衬衫小衣，贴近乳下黑痣轻轻一吻。
在众人一片吆喝声中，莫人杰拉了娇羞满面的女人就走。莫虎紧跟其后，出了店门立即转身提拳，防备有人偷袭公子。
余大威立马感到这小子轻狂，和自己想象中的共产党差得太远。至于这个女人嘛，就难说了。他为难了，摸着下巴上没剃尽的几根胡须，久久没有说话，眼睁睁看着那对男女拉拉扯扯地走远了。
余大威眉头一皱，决定将计就计，管她是不是共产党，先放了再说，说不定顺着她这条线还能钓几条大鱼呢。他招招手叫来混在人群里的两个便衣，附耳轻轻吩咐了几句。
此时街对面那茶摊子上的白脸男人脸色铁青，慢慢起身，悄悄跟随柳莺莺和莫人杰而去。
几个便衣警察颇感意外，相互对视几眼，立即分成几组跟了上去。
警察一撤，茶馆里的人“哄”地蜂拥而出，余大威有点儿慌神了。他想，要是撒传单的共产党还在这群人里，那可就放鱼入海了。
晨风吹动酒招儿，余大威心里莫名起了丝寒意。
脱了困，柳莺莺走了不远就气冲冲地自己走了，也不跟莫人杰打招呼。莫人杰无奈，只好和莫虎继续赶路。
主仆二人一路辛辛苦苦，鞍马劳顿，好不容易到了昆明，一到碧鸡街，便由在昆明的莫家各种店铺干活的三十几个庄丁接进金凤客栈，这是莫虎出发后莫老爷飞鸽传书安排好的。庄丁们带来了莫府能在昆明收集到的全部长短枪。看到莫虎接过两支德国造插到腰带上，莫人杰的心一下就放下来了。
从昆明到蒙自，沿途都明明暗暗安排有长枪短枪保护，严防有人行刺，不让莫家唯一继承人有分毫闪失。但是莫家的提防似乎有点儿多余，莫家主仆一行四十多人一路无惊无险到了靠近大本营的一线天附近。
此时天色昏暗，日光淡淡地照进斜谷。马上的莫人杰似乎刚从睡意蒙眬中苏醒，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停”，口里还不清不楚地嘟哝了一句：“要劫道，就只剩这鬼地头了。”
莫人杰自幼生长于此，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知道这里原本是守山的要地，书读多了，自然懂得正书反读，再傻也反应得过来，如果想阻止救援人马进山，此地也是绝好的隘口。哪知所带人马散乱，没有受过训练的伙计一下子就进去了一大群。这时只听一声梆子响，山顶飞蝗般射来一阵乱箭，十几个庄丁一下子倒在血泊之中。人群立时大乱，一窝蜂又退了回来。
山顶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山下的人听着，信使及三少爷可进山，其余冒进者死！”
随后又是一阵乱箭，呼呼风啸中夹杂着几声枪响。
年少气盛的莫人杰把座下大马一夹，怒道：“三少爷进山不进山由不得你，老子不信你敢弄死老子，宝贝你们不想要了？奶奶个球！”说罢一马当先冲进山谷，莫虎一愣，跃马便前冲护主。众人一声发喊，争先恐后乱七八糟地也往前冲。
山顶又是一阵乱箭，山顶有人高呼：“莫要伤了新主事人！大王有令，放人！”
莫人杰一路狂奔，赶到寨门早已筋疲力尽，身子一软，便滚下鞍来。
早就候在门口的莫老爷鸡爪一样的手紧紧拉着儿子的衣袖，干枯的眼眶里含着不知是山风吹出的还是因为激动涌出的老泪，口里不停地嘟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儿子了解此时此刻父亲的心情，附在父亲耳边悄悄说了一句：“爹，放心，您的银子没白扔，我研究透了那……” 莫老爷立马打断道：“回来就好，你长年在外，老子给你定了门亲，聘礼早下了。你丈人家也很高兴，回了老子的大礼，说好等你择日子过去相亲，顺便把新娘子接回来，如此也了了老子一桩心事。”
莫人杰听得一头雾水。
进了堂屋，父亲才悄悄说：“隔墙有耳，不住密室，莫谈正事。你小子一走就是十年，老子还不想绝后呢，就给你定了者家寨者秀才的女儿。者秀才是老子的拜把子兄弟，他女儿名唤婉儿，出落得俊俏，不说羞花闭月，沉鱼落雁是肯定的，十里八乡找不出第二个……”
莫人杰深深叹了口气。
莫老爷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轻轻补了一句：“姑娘要样儿有样儿，要腰身有腰身，更可贵的是她也算有学问有操守的女秀才，前几天刚从昆明回来，是贵族女子中学四中的高材生哩。”
莫人杰知道犟不过老爷子，就哼哼哈哈支应着。
老爷子心头明白，只好摊牌说：“外有强敌压境，内无可用之兵，咱们唯一的出路就是结盟，者家也有几十条枪呢。好了，咱们闲话休讲，商量出一个度过危难的办法吧。”
莫人杰也不答话，径直就进了密室。
傍晚的落霞像火一样在天边燃烧的时候，莫家父子已在密室里坐了好久。
出来后，儿子显得很自信，一副当家作主的样子，老寨主背也驼了，腰也弯了，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傲气与威严，目光一直眼巴巴地跟随着儿子那单薄而故作稳重的身形，口里念叨着：“人命大于天，不可儿戏，一旦承接王命，你肩上担的，可是全寨人的身家性命呀！”
莫人杰没有吭声，甚至没回头望那主动放弃大权的父亲一眼。他怕父亲优柔的模样，动摇自己的决心。
莫人杰试着咳嗽两声，随后就高叫：“莫虎！”那叫声竟然与他父亲有几分相似。
莫虎早就几步跨到阶下，口里应了声：“奴才在”，眼角却盯着莫老爷。莫老爷点点头，双手伸向苍穹，颤巍巍交代道：“从今往后，本寨一切事宜，皆唯三少爷莫人杰之命是从！”
一听此言，莫虎身后跟着的大群仆人家丁立即齐齐跪下，同声应道：“一切唯三公子之命是从！”
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莫人杰眼睛一顾左右，清清楚楚地说道：“既然我接了寨主之位，就决不让你们受一点点委屈。太祖公留下的传家宝固然无价，但毕竟只是样器物，生死关头如果起不到保护全寨老小生命财产的作用，留到寨上又有何用？”
听到这里，众人一阵骚动。莫人杰作势双手向下一压，一字一句说道：“各位，现今没有时间多言，本寨主已经做出决定：交宝，纳降，避祸。”
众人好生失望，没想到外出学艺多年、背负家族希望的少主是个败家子，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莫家二聋子虽然听不见，但是感觉到气氛不对，口里就念叨：“当不来官就莫勉强，会当官的人莫家有的是，嘻嘻……”
正在徘徊不安之际，莫人杰已经安排两个仆人打着白旗下山联系独脚铜人，说明天一早就抬宝物下山交接。那两个仆人虽然是粗人，却也不愿举白旗，三公子就板起脸训斥道：“举白旗算什么，孔夫子徘徊陈蔡之间时，不是经常举着白旗么？快去！”
他说的话，下人们也不懂，既然主子说孔夫子都举白旗，下人服从就是了。
当晚就饮酒休整，只有放不下心的莫老爷督促着几个老心腹提灯巡夜，在站最后一班岗。
第二天一大早，莫人杰就和莫虎领着八条汉子进了莫家世代最神秘的密室。不大一会儿，四个人抬出一个明黄丝绸包裹着的三尺见方的大木箱。莫家寨全体老幼齐集大厅门口，抬着宝贝的汉子一现身，男女老幼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有人甚至呜呜地哭出声来。
莫人杰叫了声“停”，双手抱拳，深深向人群作了个揖，说：“莫三德薄，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后人，为苟且保寨，今日献出祖宗遗产，惭愧惭愧。”说罢，他命人打开木盒盖，说：“反正事已至此，干脆就让大家见识见识五百年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影的传家宝。”
木箱深处，一堆明黄色的丝绸之中，静静地站着个体型丰满的唐三彩神祇。随着几百年光阴的消逝，神祇胎色光泽渐退，温润晶莹，釉光柔和自然，宝光四溢。更为奇怪的是，此神祇是龟背兔头，身披甲胄，手里握管朱笔，脚蹬朝靴，气定神闲地望着天空，似乎有话要说。
让神祇略一见光，莫人杰急命收好启程。他左手略微抬了一抬，命令道：“开寨门，擂鼓吹号，通知山下的独脚铜人，准备接货！”
一行人吹吹打打来到山脚，小路边丛林中突然冲出一群人马，手执弓箭猎枪拦住去路，气势汹汹地挡住来人，说是奉大王之命，外人不得通行，只准莫人杰带少许人前行。莫人杰只好挑了四个随从，连同莫虎和自己让他们搜了身，才在他们的引领之下，穿过闹闹嚷嚷的手执武器的人丛，最后进了一个牛皮搭成的帐篷，继续往前，穿过一条地道，最后在一间天然岩洞构成的宽阔的大厅里停下来。莫人杰回头一看，引路的土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退下，但见大厅成六角形，按八卦方位摆放了六张大木桌，桌面铺了虎豹等野兽皮，每张桌后坐了个头领似的土人。那些土人酋长一个个怒目圆睁，一言不发，莫人杰也分不清主位次位，辨不明谁是大王独脚铜人，只好向四周作了个罗圈揖，说道：“狮子岗莫家寨家传宝贝贡上，请大王验收。”
大厅里静悄悄的，无人回应，只有几支桐油火把在墙角呼呼燃烧的“吱吱”声。
莫人杰见无人应声，提高嗓门又报了一次。
良久，大厅顶部传出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命令道：“开箱！”
莫人杰四处观望，想弄清声音的来源，却一无所获。观望之间，那声音又极其威严地“嗯”了一声。
莫人杰一下回过神来，忙叫：“莫虎，开箱，开箱。”
箱子打开了，桌子后的土人不约而同“哄”的一声站起，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声不吭，“哗啦啦”又坐了回去。
“什么劳什子，唱名！”那声音毫不客气地说道。
莫人杰不敢怠慢，忙回道：“莫家传家宝，龟背兔头守护神祇一尊。” 高高的天然洞顶无人应声，只有莫人杰刚才发出的声音在回荡，使人感到阵阵心悸。
突然，洞顶传来一声断喝：“下边听清了，洒家要的不是这个东西。”
估计发声的就是独脚铜人，莫人杰偷偷抬头四下观察，还是什么也没看见。只听一声叹息，那声音又说：“不过离洒家要的也不远了。”
莫人杰一怔，心想，他怎么会知道这神祇与那宝物有关？莫府上下，知道这尊密室里神祇的人都很有限，更不用说太祖公严令不得外传的传家宝了。正在出神之间，那人又说：“洒家要的，就是这位神祇守卫的东西。”
莫人杰心中一紧，脱口问道：“什么东西？”
“你重复下神祇称呼的前三个字！”
“龟背兔……”
“对，推背图！”
莫人杰一下愣在当场，仿佛有人一枪击中他的心脏。那声音不紧不慢又在耳边悠悠说道：“你先祖当年烧制的这尊神祇，不就是专门守卫他藏在狮子山的宝贝推背图的吗？莫家主人换了又换，这神祇可是忠实守候，五百年没动一下身哟。”
莫人杰极力掩饰心中的不安，明白父亲交代的第一步“诈降”已经被独脚铜人识破了。尽管早有准备，他却也没料到独脚铜人把莫家底细了解得如此清楚。
见莫人杰失了方寸，那声音倒放缓和了，一字一顿缓缓解说道：“洒家要的是本书，书名叫《推背图》。”
话已至此，意思再也明白不过，莫人杰无法应对，一下愣在当场。
独脚铜人以为这是莫嘉亁欺骗了儿子，让他用假货顶包，做儿子的也许不知情。于是，他问道：“你是大学生，知道写《推背图》的人吗？告诉你，他们有两个人，一个是帮皇帝老儿管天的天官，叫李淳风，一个是管地的地官，丞相袁天罡。长见识了吧？”
莫人杰浸淫《推背图》十几年，一听土匪把这书的根底弄得如此清楚，当场就惊呆了。这悍匪是怎么把这么详细的情报搞到手的？难道莫家有他的卧底？会是谁呢？
独脚铜人见状极其满意，他以为自己判断得没错，莫人杰什么都不知道。他打破沉默，轻轻说：“你过来，咱家细细讲给你听。”
众人一齐转脸向左，盯着一处光滑的石壁。莫人杰仔细一瞧，才看出那里悬挂着一张与岩石颜色十分相似的幕布，想必独脚铜人一定藏在幕布后了。莫人杰眼巴巴地看着莫虎等人被赶出大厅，只好磨磨蹭蹭地到了左边的幕布前。他偷偷瞄了几眼，幕布后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独脚铜人音调呆滞，说的话多带乡言俚语，莫人杰想知道他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便姑妄听之，听后经过整理筛选，得出的内容大致如下：
大师袁天罡未发达之时，奉朝廷之命赴四川邛州任县令，路过利州，到一武姓老友家拜访。一见老友夫人杨氏便惊呼道：“夫人当生贵子！”杨氏忙把两个儿子领出来让他看，不想他看了后却直摇头，说他们虽然可以官至三品，但不过是个保家护院的主儿，还不算大富大贵。于是杨氏又唤出女儿，他看了后依然摇头，说这女子虽然富贵，日后可封个侯国夫人，却面带克夫相，今后恐不利于丈夫。杨氏不以为然，说：“我所有的孩子都在这里了，先生别是走眼了吧？”闲坐一会儿，奶妈抱出个穿着男孩衣裳的女婴从堂前经过，袁天罡一看，不由大惊。他唤过奶妈往襁褓中的婴儿定睛一看，立即失色道：“龙瞳凤颈，极贵极尊也！”再一端详，马上分辨出那是个女孩，就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说：“可惜是个女儿身，若为男，当作天子！”此女刚出生没几天，杨氏意识中尚未把她列入家庭正式成员。那女婴，却是一代女皇武则天。
独脚铜人又说到了李淳风。他说唐太宗即位后，民间流传着一本叫《秘记》的奇书，书里预言了许多当朝大事以及宫廷秘事，其中有一句话说：“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于是，太宗皇帝就秘召司天监主管天文历法且精通星象卜算的心腹大臣李淳风详察此事。李淳风沉吟良久，仰天叹道：“臣据象推算，其兆已成。然其人已生，在陛下宫内，从今不逾三十年，当有天下，并诛杀李氏子孙。”太宗皇帝大惊失色，环顾宫阙，切齿道：“疑似者尽杀之，如何？”李淳风摇头答道：“天之所命，必无禳避之理。王者不死，多杀恐枉及无辜。且据上象，今祸已成，复在宫内，已是陛下眷属。更三十年，又当衰老，老则仁慈，虽江山易姓，其于陛下子孙，或不甚损之。今若杀之，即当复生，少壮严毒，杀之立仇。若如此，即杀戮陛下子孙，必无遗类！”太宗皇帝闻言，许久无语，虽心内极是骇恐，但最终还是听从了那位大臣的劝告，罢了杀戮的念头。
介绍完两位奇人之后，厅里无缘无故吹起一阵穿堂风，清风撩动布帘，莫人杰悄悄抬眼一看，迷迷糊糊看见帘后不远处停了辆手推车，一个一脸病态的人端坐其上，手里握把鹅毛扇，口里叨叨不停，显得十分滑稽，像是戏文里诸葛孔明借东风的样子。正要往细处看，风一停，布帘就垂下来了。
帘后人一点儿未察觉，接着又讲《推背图》的成书过程：
唐贞观十五年，袁天罡奉太宗皇帝之命，步测王气，从长安进入蜀地，在川北的一片奇山异水间，发现了一块极为罕见的“九龙捧圣”的风水格局，便在其风水眼上埋下一枚铜钱作为记号。不久，李淳风也奉太宗皇帝之命，步测王气来到川北，也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在其风水眼上插下一枚金针作为记号。后来，两人在古城阆中相会，说起“王气”和“风水”一事，都称自己“选中”了。于是，两人就相携来到现场，起出各自埋藏的记号，结果袁天罡的那枚铜钱眼中，竟插着李淳风的金针！两人先是一怔，继而击掌大笑，仰天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后来，太宗皇帝驾崩，高宗即位，已是两鬓斑白的袁天罡便离开长安，来到阆中隐居，并在他看中的那块风水宝地上，筑起一面青石高台，用以观测星象，洞察天地玄机。不久，李淳风也向高宗皇帝呈书告老，无意中也来到阆中。
两人一见，随即相处于山林，坐忘于高台，看日出月落，天象幻化，著书立说，不亦乐乎。
一日午后，两人闲来无事，但见锦山如屏，阆水如玉，山川地脉自自然然呈现出朱雀玄武，九龙捧圣圣境，四周云遮雾绕，一片使人物我两忘的神仙境地。两人相视一笑，便坐在高台的石阶上，掏出几枚贞观通宝，以钱代蓍，占卜推算起大唐国运来。谁知两人一推就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竟推算到了唐以后中国两千多年的命运！ 这时，天色已暮，一弯新月浮上远处的东山巅头，袁天罡突然醒悟，站起身来，在背后推了李淳风一把，说：“天机不可再泄，我们还是回去休息吧！” 李淳风一笑道：“推得好，谢谢提醒，我们把推算结果整理成书，就以‘推背’为书名吧。”
袁天罡一笑，后来就将那天占卜所得的卦象作了整理，并配上相应的图、谶、颂，遂成一书。
这就是后来江湖上时隐时现、人人欲得之的《推背图》。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件稀世珍宝。谁得到了它，就能预先把自己个人的命运、家族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结合起来，顺天应时，巧用历史大势，积千年之财富，成万世之功名。江湖曾经传言：“若能寻得《推背图》，金銮宝殿无人顾。”说的是如果能够得到《推背图》，皇帝老子也可以不当，由此可见此书之贵重。
莫人杰作为莫家的继承人，不知在这类资料上下了多少工夫，这些事，他早已烂熟于心。但他仍假装洗耳恭听，以便今后与这悍匪周旋。他意识到老爷子第一步调换计已经失败了，该动用第二个计划了。他当时虽然感到老爷子计划平平，不以为然，但是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只好试试再说了。趁独脚铜人话语一停，莫人杰赶紧插话说：“大王，宝呢我也献了，礼数也到了，我是新寨主，也该回去主事了。至于您提到的那本书，我回去一定尽力查找，找到定当奉送，决不食言。”
一阵长久难堪的沉默。
莫人杰抓紧时机道：“我是个读书人，说话办事是讲信誉的，况且又新任寨主，您还怕我赖账么？”
沉默半晌，独脚铜人终于回话道：“你回去把书拿来再说。”
莫人杰庆幸终于脱身，起身就往外走。刚走两步，就听身后有声音道：“记住，切莫耍小聪明，洒家给你五天期限，时限一过，若不交书，我让你全寨人死无葬身之地。”
莫人杰管不了许多，匆匆奔出大厅，带了莫虎等人就走，赶到狮子山脚下，找到同来的庄丁，吩咐他们立即回山，要老爷子督促庄丁加强守寨。自己要了两匹大马，带着莫虎上了条出山的小道，一路扬鞭狂奔，只听沿途马蹄得得，惊起满山花脸雀儿，留下串串叽叽喳喳的鸟鸣与烟尘。
该动老爷子预先布置的第二步棋了。
莫人杰和莫虎驱马踏上山顶走进者家寨时，者婉儿和哥哥者冉龙正在花厅里下棋。马蹄声打断了少女的思路，她抬头一看，立即有点儿吃惊地款款起身，再一转头，就看到了骑在大红马上的莫人杰。
打小婉儿就知道，父亲把自己许配给了镇南王家的小哥哥。
她一看马上的人儿就觉得好亲切，这就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十多年来，他的身影一直就陪伴在少女的春梦里。
莫人杰见到女子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女人在哪里见过？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第一次带他来到者家寨的情景。那时他大约六岁，刚到记事的年龄。他记得者家有个漂亮的妹妹在后花园看金鱼，他骑着根小斑竹当大马，想和小妹妹一起玩。一个自称哥哥的小男孩挡住他，说要交过路费。他想也没想，回身就把父亲带给者老伯的一包蜜枣从背上解下来给了小男孩。他记得后来三个孩子吃得满嘴是枣泥，你在我的脸上划一下，我在你的嘴角舔一下，三个孩子玩得滚成一团。就在他们玩得哈哈大笑时，两个大人在旁边悄悄相互对视一眼，也会心地笑了。
第二次到者家寨是十年前，他十五岁，第二天就要动身远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父亲领着他是专为那小姑娘来的。他不知道父辈们交谈了些什么，只是没有见到极想见的妹妹，心里感到一丝说不出的遗憾。
不想一晃十年，北平枯燥繁忙的求学生涯早就磨平了这段淡淡的记忆，谁料一见棋桌旁的女子，前尘影事浮上心头，他一下想起了那个让他舔过脸的叫婉儿的小姑娘。
几度春风催桃李，眼前这女子成熟了，端庄文静又漂亮。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探寻着，似乎都想从对方身上找到儿时的记忆。
来者家寨之前，莫人杰无心娶嫁，本想能推就推，能拖就拖，一心只考虑家族大事，一路上反复想的是如何开口向者老伯提出延缓婚约而又能借到兵的托词。不料一见到婉儿，他立马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决定立即把她娶回家。
者老汉端着长长的竹节水烟筒坐在厅里，一边咳嗽，一边听儿子者冉龙的通报。亲家有难，他不出手谁出手？何况这正是两家结盟的好机会，女儿一入侯门，者家门第自然不同往昔。
者老汉告诉莫人杰说：“我把者家能够组织起来的人和枪都让你带走，你大哥冉龙一起去，他是个武夫，动起手来可以帮你策划尽力，到了你家归你指挥调遣。再有一条，婉儿这次跟你一起去，就算老汉嫁女了。”
莫人杰自然巴不得借兵迎亲一起办，立即连连应承。接着，三人都意识到这次莫家寨不好进，纷纷提出各自进兵的计划。整整用了一个上午时间，三人终于同意采取者老汉的计策，先让莫人杰与婉儿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大张旗鼓先走，冉龙带几十人悄悄随后保护，一遇独脚铜人拦截，冉龙的人立即从后面包围阻击，莫家寨的人马立刻打开寨门自上而下掩杀而出，前后夹击，争取全歼土匪。
计划一定，者老汉马上飞鸽传书给莫家寨。
第二天一大早，者老伯千叮咛万嘱咐，直到亲眼看到侍女们把娇娇女扶上花轿，陪嫁嫁妆载了十匹大马，随行汉子各自把武器藏在顺手的地方，他才停下唠叨。新郎官莫人杰派莫虎先行探路，自己戴着顶青缎瓜皮帽，披红挂彩地骑匹大红马，十几个精干庄丁扮作艺人吹响唢呐敲起牛皮鼓上了路。者冉龙骑一匹五花马，带领大队人马远离三四里，护送妹妹到婆家。
迎亲队伍缓缓而行，莫人杰强作镇定，内心极为紧张，幸好一路无事。到了一线天，莫人杰心都快跳到喉咙口了，他勒马四处张望，不见任何动静。莫人杰更加心慌，弄得进也不敢，退也不是。正在犹豫徘徊之间，只见半山上打前战的莫虎一路攀援而下，他边跑边喊：“公子放心，山口没有土匪埋伏，只留了封信。”莫人杰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叫尔献宝却搬兵，机关算尽耍聪明。暂且放尔归山去，交书纳降换小命。”
独脚铜人居然一眼看破了两家预定的破袭计！他必然已将人马调走，夹击之计自然成空，莫人杰不禁怅然，不久者冉龙领兵赶到，两人合兵一处，匆匆赶上狮子寨。 莫家早有准备，寨前寨后披红挂彩，寨门口挂了十八个大红灯笼，仆人们早把石阶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前两个石雕貔貅胸前挂了红绸大花，作出一副迎亲的隆重模样，整个莫王府显得喜气洋洋。暗地里，莫家老爷亲自指挥家丁武师，手执武器埋伏在石头寨墙之后，只待一声号令，立即杀下山去。
莫人杰一路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爬上山顶，一进寨门，他立即滚鞍下马，命令莫虎和者冉龙马上领人镇守各个要道隘口，严防独脚铜人强攻偷袭。
寨子里人们不知就里，热热闹闹准备着新寨主的婚礼。
莫人杰离家日久，看着这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客人有点儿发蒙，莫老爷也顾不得招待客人，一心注视大门情况，生怕有坏人混进来盗书。
“啪啪啪”一阵鞭炮炸响，阵阵青烟顿时冒上蓝格格的天。
新郎把新娘抱下花轿，跨过火塘，半痴半聋的二哥莫地杰像孩子一般向着看热闹的人撒红枣和铜钱，早有丫环把新娘子搀进耳房，认认真真给新娘梳妆打扮好，送进正堂。窗外偷看的宾客们正在因新娘的光彩照人而忘情惊叹的时候，一个家丁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盒子炮在屁股后头一拍一甩的，口齿不清地禀报：“来了，来了，走到寨门了，莫大管家挡着哩。”
老爷子一听坏了，忙问来了多少人，怎么没听到枪声。
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
莫人杰脸色一紧，就听见一个女人喊道：“我要见当家的！”
闯进来的竟是一身风尘、面容疲惫的柳莺莺。
婉儿感觉有变，掀开盖头，只见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奔向莫人杰，喊道：“当家的，救命！”
莫人杰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队警察追了过来。待那队警察走近一看，才认出带队的竟是北平警长余大威。莫虎伸手待要阻拦，冲到眼前的警察粗暴一推，那伙本地警察已经鱼贯而入。
余大威站在一片喜色的大厅正中，认真打量了一下屏风上新贴的大红喜字，仔细看了看新娘的脸，转头大声问莫人杰：“怎么？大老婆还没进门，这么快就结二婚了？小老婆比大老婆还漂亮嘛。”
莫人杰正不知如何应对，那边者冉龙早就恼了。者冉龙见有人搅局，怒吼一声扑向警长，挥拳便打，旁边早有警察挡住。余大威看也没看冉龙一眼，指着柳莺莺冷笑一声，问莫人杰道：“这个大老婆还没拜堂，怎么就先接小老婆了？你不怕你舅子揍你？”话没说完，者冉龙早就几步奔过，气势汹汹就要找莫人杰生事。莫人杰几步让开，无奈向者冉龙一笑道：“且容我以后解释。”
此时，柳莺莺早已藏到莫人杰身后。莫人杰也想好对词，坦然对警察声明道：“她们两个都是我待娶的夫人。本人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爷，有两个夫人不算多吧？今天日子好，正好适合双喜临门，怎么样？本王的事还要外人管吗？莫虎，送客！”
这边架子一端，那边却恼了者冉龙，他指着莫人杰骂道：“好一个色狼大骗子，既然娶了前妻，为何又到我家骗婚？”
莫人杰慌忙道歉，说：“这事以后慢慢说，不忙在这一时。”
者冉龙哪肯罢休，撕了喜字就要拉妹子走。
婉儿在一旁早就看出端倪，急忙高声娇唤一声：“哥哥！”
妹妹一声唤，脾气暴躁的者冉龙竟然戛然而止。
就在莫人杰穷于应付之时，余大威高声宣布：“这女人叫柳莺莺，是北平来的共产党，我把两个共产党从北平追到云南，就是要捉拿他们归案！这女人是重点，兄弟们，拿下！”
莫人杰忙阻拦，争辩道：“这是我老婆。”
余大威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说：“你这招不管用了，我早已弄清楚，这女人是共产党，不管是谁的老婆，我只管抓共产党归案！”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莫人杰横身一挡，说，“你别忘了，这里是莫王府，不是北平，这里我说了算。”
警察不管不顾，“哄”地拥向他身后的柳莺莺，柳莺莺发出一声惊叫。
“放肆！谁敢？”
不等三公子招呼，莫虎呼地拔出双枪，众家丁的枪口一致瞄准警察。
警察也不是吃素的，哗啦一声自动围成个圆圈，长枪下肩，枪口一抬就对准了莫家主客。双方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者冉龙是个好打架的主儿，心里一急，不知该帮哪一方。婉儿朝哥哥一眨眼，者冉龙悄悄走近妹妹，婉儿轻轻道：“哥哥还没看出来？那鹰眼警官千里迢迢从北平赶来，绝不会是专门来提醒我们三哥哥有两个夫人，他是来抓人的。你看三哥哥那么护着那女子，说明那北平女子身份不简单。哥哥，眼下咱保护自己人要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快出去，把咱们山寨的亲兵带来。”
者冉龙悄悄抽身走了。
众宾客“哄”的一声，乱哄哄尽作鸟兽散。
“送客！”莫三公子一声令下，莫家家丁马蜂般围上前来，三五个扭一个警察，呼啦啦就往大厅门口推。警察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领教过土司王爷的专横与厉害，一看那阵仗，也不敢开枪，只好一边挣扎一边骂骂咧咧地让人推出了大门。
者冉龙也带领一队亲兵杀气腾腾地奔来。
余大威无奈，被迫让人推了出去。
柳莺莺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稍稍平静，这才开口感谢莫同学再次出手相救。她坦诚地承认了自己共产党员的身份，说其实在北平她就暴露了。余大威之所以没抓她，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负责保护她的马文同志一时大意，与党组织取得了联系，被余大威发现了。
“党组织早就掌握了我们的情况，知道我们在北平呆不下去了，就要我们切断与北平党组织的一切联系，到云南来。一是云南党组织正在发展，需要大量人手，二是我与你这样的进步青年有联系，有基础，今后方便开展工作。谁知道我和马文一到昆明就发现余大威也跟来了，我便寻思自己干脆来蒙自吧，反正蒙自党组织是中国共产党在云南很早就组织发展起来了的，一来可以掩护马文同志在昆明脱险，二来蒙自共产党也需要人手。不想刚到蒙自，余大威又跟来了。万不得已，我只好将错就错投奔莫家寨，寻求你的武力保护。” 婉儿听得笑了，她也没看错眼前这个男人。
寨门口突然传来阵阵喧嚣，不时夹杂着几声枪响。
莫人杰料到余大威一定不肯善罢甘休，此时围着寨门不走，想必定会派人去县城搬救兵。如若大军一到，那时要强行抓人恐怕就拦不住了。于是他一边起身外出应付，一边吩咐莫虎道：“快，快把北平客人藏进密室。”
出得寨门，却只见余大威一人。原来那阵枪响是个幌子，城里来的警察怕和山民结仇，不愿意帮这个外地来的警察卖命，更不愿意在荒山野岭动刀动枪，眼见天色已近黄昏，便纷纷自作主张撤了。
余大威没走，等到莫人杰出来，他语重心长地劝了这个不知轻重的贵公子好久。他始终认为莫人杰目前的所作所为全是江湖义气，当然还有公子哥儿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作怪。临走前他阴阴一笑道：“莫看我把兵撤了，小心点儿，我在半道撒了网候着哩。”一听这话，莫人杰反倒摸不清他的下步棋了，就站在寨门边看，直到警长走远了，一时还没有缓过神来。
回到厅里坐下，品了一阵新采的山茶，莫人杰长长舒了口气，才想起今天是自己大婚的日子。他轻轻推开让者冉龙撕了双喜红字的雕花洞房门，发现大红绸缎绣花被折叠得好好的，新娘子却不见了。
这不应该呀！莫人杰急了，命令几个贴身丫环赶紧找人。
暮色愈来愈浓，天幕上能够看到早出的星星，山野里升起阵阵浓白色的暮霭。莫家正在慌乱之间，山下突然响起阵阵密集的枪声和呐喊声，不一会儿就影影绰绰看见大群强盗蜂拥而上。守兵顿时有点儿慌乱，倒是者冉龙沉得住气，高叫了一声“打”。一时箭雨如蝗齐向山下招呼。贼人也不强攻，懒懒散散冲了一阵就撤，这边守兵一松懈，贼人鼓起精神又冲。两边攻攻守守，守守攻攻，一个晚上都在反复拉锯。
贼人反复攻山，加上新娘子不见了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者家的人心就乱了。一群人到处找，从黄昏到第二天凌晨，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连点儿蛛丝马迹也没发现。贼人却不知什么时候撤退了。
一阵山风吹过，蒙蒙亮的天边现出几片极亮的云丝，诡异极了。
混乱之中，人们发现，北平来的柳莺莺也不见了。
莫人杰到寨墙上看了好几次，渐渐知道这是独脚铜人在佯攻，虽然搞不清他的意图，但暂时没有危险。他把几个大小头目叫来研究应对方法。等人差不多到齐后，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莫虎了。
天色已经微明，寨子里的人急得团团转。正在这时，山脚下一个人影举着白旗一路高叫向山上移动。走到近处，才弄清是个送信的。信上只有简短几句话，说新娘子者婉儿在他们手上，半天之内拿书换人，否则撕票，过时不候。
婉儿好端端呆在新房里，怎么就到了他们手上呢？
莫人杰一屁股坐到地上，失了方寸，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眼前晃动着的，总是婉儿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
莫人杰思虑良久，起身缓缓向密室走去。事实证明，老一辈那些老套路不行了，莫人杰决定按照自己的方法行事。
就在密室正中央的书架中层，莫人杰悄悄推开藏书，在挡板当头轻轻一按，一块隔板自动翻开，露出一个铺着黄绸的空格，那传家之宝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密室里有暗室几间，有工程浩大入口隐藏得极好的直通山下的暗道，老祖宗却弃而不用，偏偏把宝贝藏在进门就看得见的书架之上，外人即使碰巧进了密室，也只会四处寻找暗道机关，绝不会想到藏宝之地就在一眼可见之处，可见其用心之深，用计之巧。
出得门来，他与老父亲擦肩而过，看见了莫老爷那双黯然神伤略带幽怨的眼睛，心下凄切。
二聋子不知从何处欢欢喜喜跑过来，一边拍手一边神神叨叨念道：“干得，干得，烂字纸调乖妹子，烂字纸调乖妹子……”
莫人杰是在全寨人冰冷的目光中走进独脚铜人的大本营的。
迎接他的是跳着民族舞蹈的土人。帐门口，独脚铜人端坐在推椅上，一脸冷静地望着他。
二人默默对视一阵，算是打了招呼，独脚铜人双手微微一拱，说了声：“多谢兄台送宝。”莫人杰自觉脸上无光，随他进帐，说：“东西我带来了，你让我先看看我夫人。第二呢，就是书交给你后，你不要再找我寨里的麻烦！”
独脚铜人说：“这个自然！”说完抬手就“啪”地打了个响指。
帐门口一群蛮女子说说笑笑地拥着身穿大红嫁衣的婉儿缓缓走过来，婉儿手拈一朵野花，不时凑鼻闻嗅，全然不知帐内有人窥视，显然没受虐待。
莫人杰恭恭敬敬地递上黄绸包裹。
独脚铜人有点儿吃惊，没想到他不设防不怕抢，竟然直接揣在身上。也就一愣之际，他左手大拇指一跷，赞了一声：“耿直，好汉子。”
独脚铜人接过宝物，打开认真看了好久，几个头人也凑到一起研究。最后，独脚铜人说：“看成色倒像明初的东西，纸质也对，不过，不怕你笑话，我等山野匹夫见识少，请问寨主，你如何证明这就是你的太祖公留下的《推背图》呢？”
这倒是莫人杰没想到的，他也不知怎么应对了。
倒是独脚铜人聪明，他说：“你的祖宗莫英才就是凭此书得爵位封王侯的，你翻开书说说，根据的是哪一条哪一款？讲清楚了，这书不就是真的了吗？”
这个对莫人杰来说太容易了。莫家每个继承大位的人对这段历史都了如指掌。
“安史之乱后，唐代中衰，藩镇割据，离乱四起，《推背图》流落民间。根据书上的谶语，后来的人们到处找真命天子，以便攀龙附凤寻出路。莫家开山太祖莫英才在乱世之中得到这本《推背图》。莫家太祖爷是天纵英才，看懂了书上人家看不懂的箴言，从谶写的‘惟日与月，下民之极，应运而兴，其色曰赤’中间，如有神助般立马抓住了重点‘其色曰赤’，领悟到‘赤’就是红色，也就是民间所说的朱砂，而‘朱’正是当时在江左初露头角的朱元璋的姓。他得到的书上还有人家没有的插图，图中有两个圆，太祖爷一下醒悟那指的是日和月，合在一起就是‘明’，这与谶中的‘惟日与月’是同意。另外诗中的‘照四方’和‘光明起’也都暗示明朝兴起。明太祖朱元璋做过和尚，谶中称‘下民之极’，指的就是排在普通百姓之后的和尚。最明显的是最后一句‘谈空说偈有真王’，‘谈空说偈’指禅门视世间万物为空，常以‘偈’的形式去告诫世人，结果禅门出了个和尚皇帝。太祖爷一下子认定真命天子，直奔江左投了朱元璋。两军阵前他舍命相搏，从此由小校而至百户、千户，直至军前先锋、偏师主帅。后来，朱元璋大杀功臣，对太祖爷却另眼相看，派他领军西征。平定云南之后，朱元璋命太祖爷就地守边，封为世代永继的镇南王。太祖爷就凭这本《推背图》，一下奠定了莫家五百多年的荣华富贵。” 一篇解说荡气回肠，字字神秘，独脚铜人和他的头人们简直听傻了。众人一致认为所得必为真本，决定礼送三公子夫妇回莫家寨。莫人杰这才感到有点儿疲惫。远处婉儿直奔过来，微风吹来衣袂飘飘而起，像一朵漂浮的云彩。不顾众人在场，她撩起裙角，“啪”地亲了夫君一口，问：“这下安全了？警察走了吧？”
“你是怎么下山的？”
“走密室的暗道呀。”莫人杰马上意识到她是被人骗下山的，一时不愿多说，忙呼“起轿”。就在匆忙回头之时，在婉儿跑来的路上，他看到了双手抱拳远远地默默向他行大礼的莫虎。
“内奸果然是他！”莫人杰心头一寒，蓦地转身走了。
下山之前，他把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怪事一一联系起来，一推敲，就断定山寨肯定出了内奸。这个人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了解《推背图》的历史渊源及有关细节，二是知道莫家的所有计划。符合这条件的，当然就只有管家莫虎了。但是莫虎家世世代代忠于主人，跟主子家等同一家，莫虎的为人他知道，绝无背叛主子的缘由，因此这想法当时一闪就过去了。刚才在大帐里见到婉儿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婉儿是被人诓骗下山的。婉儿刚到山寨，能说动她的人，只能是她信任的人。莫人杰一下想起警察进寨之时，他慌乱之中下了一道乱命，要莫虎把柳莺莺藏进密室。莫虎居然毫不费力就办到了，若不是早就对密室了如指掌，他怎么可能办得到？这只能解释为由于事起仓促，莫虎执行指令时是条件反射，执行后可能立马反应过来，这样做就完全暴露了自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质弄下山了。这么看来，独脚铜人佯装攻山也好解释了，那就是掩护山上莫虎的行动。独脚铜人费尽心力索取天书，目的显然不在宝物本身。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莫老爷率领寨民们挤到栅栏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负责警戒的者冉龙领兵趴在石头垛子上，紧张万分，生怕贼人趁机杀上山来。当他们远远辨认出来人时，一大群人“哄”地冲开寨门，激动不已。
抬着婉儿的轿子经过大木门时，莫老爷掩面长叹一声道：“早知是纳降交宝，还不如让我这老不死的背这恶名，何必拖你娃娃下水哟！你辜负了莫家先人的嘱托哟！”说罢狂叫一声，喷出几口鲜血，仰身便倒。
莫人杰慌忙赶去，轻拍老爷子的背安慰道：“爹爹放心，我家宝贝丢不了，不出三天，那贼人必定把书送回来！”
迷蒙中，莫老爷浑浊的眼珠子闪出丝光亮，随即一摇头，突地熄灭了。
莫家二聋子跑过来在莫人杰背上狠狠拍了一下，似哭似笑般叨念道：“宝来了，婆娘去了。宝去了，婆娘来了。天意，天意，哈哈哈……”
大厅里一切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花窗上贴的喜字还在，檐前还挂着大红灯笼，甚至新郎官喝过的盖碗茶都还原封未动，只是事变之后人气不在。走进新房的新娘子反倒不习惯了，管家莫虎让她出去躲一躲，回来怎么总感到缺少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难道仅仅是因为没有了喜庆的气氛？她有点儿心慌意乱，就悄悄地等待着，期待着新郎的爱抚。新郎官东瞧瞧西看看，也觉得哪儿不对劲，转了半天才发现，放心不下的竟是北平来的柳莺莺。
难道莫虎把柳莺莺也拐骗走了？可他问过婉儿，婉儿说当时从暗道下山的只有她和莫虎两人呀。他匆匆亲吻了婉儿一下就出来了。既然新郎和新娘都觉得有点儿心不在焉，就决定先休整调息半个月，等精力养充沛后再隆隆重重重新办一场婚礼。
远处空阔的屋梁上方传来莫老爷时断时续的呻吟。
天清云淡，微风中夹着凉意。
第三天一大早，莫人杰刚刚洗漱完毕，守庄的卫兵就急匆匆跑来报告：“寨主，不好了，土匪来了，快……快到寨门口了。”
莫人杰自语一声：“也该来了。”喝了口水，又问，“带武器了吗？”
卫兵说不晓得，另一个卫兵这时疾步赶来，高声叫道：“独脚铜人及众蛮王求见寨主！”
莫人杰“嗯”了一声，吩咐道：“让他们上拜山帖，议事大厅接见。”
山下有人打白旗引路，一个破嗓子不时高叫“拜山喽，拜山喽”，几十个人举着空手向山上移动。
大厅外缓缓走来一群人，引路的竟然是莫虎，他双手捧着拜山帖。一个壮汉推着辆独轮车，车上端坐着手摇鹅毛扇，面带一丝不阴不阳微笑的独脚铜人，后面跟随着一大群没带武器的蛮王和剽悍的亲兵。
莫家寨的人们远远围观着，者冉龙和寨子中几个小头目带领大队庄丁紧握刀枪站在前排，虎视眈眈地警戒，生怕来人趁机抢寨弑主。人群中，莫地杰突然走出来，疯疯癫癫地冲向独脚铜人，那群亲兵和蛮王赶紧挥拳跨步以身护驾。莫虎拦住他们说：“这是二公子，是个聋子，没有恶意，且看看他要传达什么信息。”
只见莫老二双目直勾勾盯着独脚铜人，缓缓走到手推车跟前，半晌问道：“怎么长胡须呐？稀稀落落要长不短的？”
那独脚铜人也定定地望着他，默默招手示意他再靠近。
那边莫人杰已经迎出厅门，冷冷望着莫虎拱了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壮士尊姓大名？”
莫虎顿时冷汗直流，惶惶答道：“奴才不敢，奴……”
莫人杰冷笑一声道：“背主求荣，你准备得早呀。山寨里里外外的情况都是你通报给匪人的吧？我就不明白，他们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要鸡死就鸡死，要豕亡就豕亡，都是你搞的鬼吧？”
莫虎喏喏道：“抓鸡时我做了手脚，悄悄点了鸡翅膀下的死穴。”
“帮助外人欺负掠夺本寨，你对得起你的列祖列宗吗？”
莫虎把头低着，满脸通红。
莫人杰接着说道：“你请回，本寨不接纳叛徒。”
莫虎进退不得，正在为难之际，独脚铜人插言道：“莫寨主，我们是来还书的，无条件讲和，请莫介意。”掉头对莫虎道，“莫虎，快呈书，莫要误了正事。”
莫虎双手恭恭敬敬地把手上托着的东西呈上。
莫人杰接过托盘挪开拜山帖子一看，黄绸铺就的盘底上端端正正躺着的正是几天前交出的那本《推背图》，便“哼”了一声道：“早料到你们三天之内必定送回。” 独脚铜人一愣，摇着鹅毛扇傲然问：“何以见得？”
莫人杰答道：“你们一不是文物贩子，二不是考古学家，要这书的目的无非是想投机找出路，想像莫家太祖爷一样为自己和后人铺就一条千年富贵之路，千方百计巧取豪夺以后又发现自己看不懂，现下能懂的只有我一个人，你说你们不回来找我，还能找谁？”
一伙强人听得面面相觑。独脚铜人反应奇快，忙堆笑说道：“我们就是来请教先生的，来之前我们就商量好了，一致同意归顺先生，请先生指条明路。我在山下还屯有两百精兵，如今天下大乱，先生若愿起事，我等当效死力。”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表态，一时言辞汹汹，慷慨激昂。
莫人杰双手向下一按，望着莫虎道：“莫虎，我还想知道，柳莺莺是死是活？她现在哪里？”
莫虎答道：“主子也太小看我了。我知道她的身份，怕她有危险，就派人从一条不为人知的安全小道送她回昆明了。她说一到昆明，就让你家店铺给你飞鸽传书报平安，怎么会没有消息呢？”
莫人杰身后一个仆人小声说：“主子，信早到了。因为你在忙，没敢惊动你。”
莫人杰展开纸条，只见一行娟细小字写道：“虎归深山鱼入海”，落款是柳莺莺的英文签名。莫人杰放心了。
“请坐！”莫人杰大大方方地招呼着客人，请独脚铜人坐上首。独脚铜人一再谦让，莫人杰即在首席坐定。待到各路客人坐定，他特地让人把婉儿也请出来，让她和哥哥者冉龙坐在一起，代表者家一路人马。
独脚铜人首先发言说：“如今天下大乱，一会儿孙中山得天下，一会儿袁世凯坐龙椅，再来个吴佩孚张作霖卢永嘉几场混战，我等早就眼花缭乱了。请先生讲讲《推背图》，分析分析天下形势如何？我们该到哪里去找出路？”
莫人杰早想聚众起事，一见有几路人马可用，一时来了精神，就让大家翻开书本，随即侃侃而谈道：“过往历史不用讲了，咱们今后出路的关键在第四十象，就是‘癸卯 巽下艮上 蛊’那一组，谶曰：‘一二三四，无土有主。小小天罡，垂拱而治。颂曰：一口东来气太骄，脚下无履首无毛。若逢木子冰霜涣，生我者猴死我雕。’”
众人紧盯书本，恨不得把这一卦印到心里，都贪婪地盯着讲解人，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莫人杰接着说：“全卦我也讲不清，多年来我反复揣摩，借鉴各种文献和资料，终于弄懂了两句。不过，有了这两句就足够了。我看懂了‘小小天罡，垂拱而治’两句。天罡在古代指北斗七星之柄，执斗柄的人，就指掌权的人。‘垂拱而治’谐音为‘随共而治。’‘共’，这里暗指共产党。另外我还猜出了‘颂’中间的第一句：‘一口东来气太骄’，很明显，‘东’是暗示共产党红军的领袖毛泽东，‘来’字指他的副手周恩来，他们将是主宰未来中国的一代天骄。搞懂了这一条，今后的路就好走了。今后我们的道路就是像先祖英才公投奔明太祖一样，坚决投奔共产党，舍死亡命，寻求莫家的富贵荣华，大家挣个封妻荫子，为子孙挣个锦绣前程。”
众人听得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众人都知道，国民党与共产党不是一路的，单凭两句模模糊糊语焉不详的卜辞，就要与整个国民政府作对，此举形同反叛！莫家三少不是在诱导大家造反么？
在座不乏血气方刚逞勇好胜之徒，者冉龙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独脚铜人那边几个蛮王也听得动了心，独脚铜人悄悄问莫虎的意向，莫虎说：“我听主子的。”
者冉龙兴致高昂地说：“干，干到底！妹妹你先掌兵权，我立刻快马赶回者家寨，报告爹爹后马上举旗造反！”几位蛮王也都跃跃欲试。
只有独脚铜人叹息说：“你这是以脑壳做赌本，一锤子买卖哟。”奈何一瓢水泼不灭众人拾柴点燃的火，者冉龙喝了碗酒，起身招呼了十几个亲兵，上马就走，婉儿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透出担忧。
三家已有两家同意，莫人杰望了望举足轻重的独脚铜人。
独脚铜人只管饮酒，闷声不发一言。他带来的人也逐渐安静，蛮王们一看气氛不对，三三两两地住了口。
山下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闷声闷气的土枪声渐渐被清脆的机枪声掩盖。
正在众人吃惊之际，独脚铜人留在山下的寨兵狂奔上山，有人口中高叫：“警察打死人了！”
此时沿路追来的全副武装的警察已快抵山寨，莫人杰急命关闭寨门。警察堆了人墙就翻了上来。乱兵之中，守寨的人“啪啪”放了一阵乱枪，三个爬上城头的警察被打死，一个断了腿的被生擒，其余警察才收了手，连滚带爬躲到石头后面。
石头后冒出个警察的脑袋，厉声骂道：“你们想造反吗？”
好熟悉的京腔京调，莫人杰探头一看，不是北平警察余大威是谁？他怎么还没走？
被擒获的那个警察说明了情况。原来，余大威一直忠实地守候在他认为回昆明的必经之地，一心一意准备抓捕柳莺莺。他不知道柳莺莺已经被莫虎派人从秘密小道送走了。蒙自警察局长派出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抬着机枪助阵，想协助他上莫家寨，武装逮捕共产党柳莺莺归案。算盘倒是如意算盘，不料在山中突然遇到一群衣着破烂手执武器的者冉龙的人。那伙人也够狠的，一见警察就打，当场就撂倒十几个。
莫人杰望着三具警察的尸体，长叹一口气。屠杀官兵已成事实，看来不反也得反了。
寨外枪声骤然大起，警察在余大威的督促下加剧了进攻，他们显然仗着武器先进，没把这批山民放在眼里。独脚铜人望着被打得头破血流的部下，知道该还手了，否则只要警察一攻进寨门，唯一的结果就是玉石俱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冲莫虎一声大喝：“等死呀，打！”几个蛮王赶忙领人冲上去就开火。婉儿愣了一会儿，立马率领亲兵参战。
山野小民虽肯拼命，又怎能挡得住武器先进的官军的围剿。他们只有依赖有利地势节节抵抗，步步后退，好歹拖了三天，眼看就守不住了。
夕阳西下，暮色降临，山野一片空濛。
独脚铜人鹅毛扇也不摇了，连喝了几碗茶还觉得口渴，心情正在烦躁，就见莫人杰拿了一面红旗走进来，说：“事已如此，只有最后一条路了。”说着展开旗帜，只见上面绣了个很大的镰刀斧头图案。 莫人杰道：“现在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莫虎送你从暗道下山，你带走这面旗，以后东山再起，我如果能活下来，再去找你。记住，出路在共产党。”
独脚铜人诡谲一笑，算是道谢，随即推开红旗，开口问道：“我突然带兵围山逼宝，你不觉得蹊跷吗？莫虎世代忠心耿耿，为什么会死心塌地帮外人？”
莫人杰无言。独脚铜人又说：“我注意莫家整整三十年了，我看你们固守陈规，守着指路宝书不用，莫氏家族沉默江湖数百年，再不行动，莫家先人造就的荣禄就要让你们耗尽了。我围寨，是为了逼你出山，是为了物尽其用，是为你们好。再有，你记住，莫虎是个好人，是莫家不可多得的义仆，你要善待他！”说罢，他递给莫人杰一小口袋银元，“我的腿不方便，打仗帮不了你，我要走，不用暗道，我既然敢上山来，自信几个警察还是挡不住我的。”
晃动的桐油灯下，莫家二聋子不知啥时摸了进来，神色严谨中带点儿凄惶，痴痴呆呆看着摇着鹅毛扇的人问：“走啦？不去看看爹？”
独脚铜人招手让他靠近，摘下中指上的一枚镶嵌钻石的戒指套到二聋子的指头上，说了句：“其实，这家人中间最聪明的是你，今后自己保重。”
独脚铜人的话让莫人杰半天没回过神来，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什么对二聋子这么和气大方？莫人杰百思不得其解。沉沉暮霭中，这怪人是怎么走的他也不晓得了。
第二日拂晓，天色微明，山下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守寨的瞭望哨很快发现山下警察队伍大乱，一队陌生人端枪横冲直撞杀进警察堆里，警察稍作抵抗便四下溃逃，丢下一地尸体与枪支。庄丁们突然认出了队伍里的者冉龙。只见他左手血肉模糊，右手握把大刀左冲右突，很快杀出条血路，领着那群人直奔寨门而来。
莫人杰开门迎客。者冉龙和他的亲兵热情地介绍着这支从天而降的救命队伍，说他们是人民的军队，是专门解救人民出苦海的。领头的是位连长，姓黄，他一声“立正”，所有的战士立即迅速列队站好，丝毫没有战后的懈怠与拖沓。黄连长随者冉龙进了大厅，一进门他就看见了茶几上的镰刀斧头大红旗。者冉龙忙解释说：“我跟你讲过的，我们是共产党嘛，这下该相信了嘛。”说着一指莫人杰道，“这就是我们的最高长官。”
黄连长“啪”的一个立正敬礼，大声汇报道：“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团二师四团的先遣队，不久前刚在贵州渡过赤水，毛主席亲自命令我带人探路，进入云南经过贵地，希望得到帮助。”
这话引起了莫人杰极大的兴趣，他连忙问：“毛主席叫什么名字？”
“怎么这个都不知道？毛泽东呀！他是今年一月才在遵义当选的三人团之一。”
“什么三人团？”
“我们红军正在长征，不瞒你说，前段时间一直不顺，红军就在贵州的遵义重新选了三个人当领导指挥全局，那就叫三人团。”
“都有些谁呀？”
“嗨，就是毛泽东、周恩来、王稼祥呀。”
一听头两个名字，莫人杰一下想起《推背图》第四十卦，怎么这么凑巧？“一口东来气太骄”中间两个人物居然同时出现？再听“王稼祥”三字，虽然听不出是哪三个字，莫人杰一下联想到了“王驾降”，假如天下藩王等到“东来”驾临都望风而降，毛周还不得天下谁得天下？想到这里，莫人杰突然感到眼前豁然开朗，马上拉着黄连长的手说：“天下共产党是一家，我们地方党一定竭尽全力帮助毛周红军，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我莫家寨绝不含糊！”说完，立马安排红军战士饱饱吃了一顿，他自己把黄连长引进大厅，什么马克思列宁，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苏维埃红色革命呀，南陈北李中逸州呀，点着松明子整整谈了一夜。
第二日，莫家大厅前旗杆上高高升起镰刀斧头大红旗，莫人杰召集众人，庄严宣布中国共产党云南省蒙自第一游击队正式成立，自己担任队长兼政委，下辖三个支队。第一支队由莫家寨原班人马构成，队长自己兼任。第二支队由独脚铜人所带人马组成，莫虎任队长。第三支队由者家寨人马构成，者冉龙任队长。大家饱吃一顿之后，每队选派二十人随黄连长走，替红军开道。
命令宣布之后，不料者冉龙和莫虎都要跟着红军去，莫人杰想了一会儿，心想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天工夫，就答应了。
眼看队伍即将开拔，莫虎悄悄摸到莫人杰居住的厢房旁，一见双门紧闭，就怕打扰了主子与婉儿的亲近，不由垂首低头在门外站了好久。直到先遣队已经出发，他才硬着头皮敲响了木门。
婉儿红着脸，一溜烟跑了出来。
莫虎顾不得看主子满脸的愠色，进门就说：“主子息怒，莫虎打扰了，莫虎打算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有些事要说清楚，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独脚铜人的身份，我想，二公子都已经猜到了。独脚铜人就是莫家早年扔掉的瘸腿大公子莫天杰。那时莫家的大管家是我爷爷莫俊青。他实在不忍心丢了主子的亲骨肉，就悄悄把孩子抱到大山里的段家寨，委托一个朋友抚养，说是自己与莫府丫环的私生子，嘱咐千万不能泄露风声。莫天杰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就反复思考研究莫家生出残疾儿的现象。他说，莫家世世代代生殖繁衍都是在明初迁来的那一群人中间进行的，打着的旗号是不能混杂了贵族血统，贵胄子弟亲上加亲，明面上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近亲通婚，几百年下来，结果必然是物种衰竭，子孙不继，这是莫家家族人种衰亡的根本原因。他从小就熟悉莫家宝藏的各种传说，推测祖宗留下来的是本预言和推算命运的书。既然莫家守着祖宗传下来的宝书，为什么就没人仿效老祖宗，为什么就不能再出一个莫英才似的人物率领大家走一条光宗耀祖的路呢？于是，他从小就刻苦用功读书，可惜没有名师教诲，他读的是三国水浒一类的闲书，学到的仅仅是皮毛而已，比不得你三公子，一入门进的就是北京大学。后来大公子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从我当管家那时候起，他就要求我暗中寻找莫家的暗室地道，希望能找到《推背图》。我开始不同意，他就反复说他是莫家的长房长子，考虑再三，我觉得他说的没错，做的也是正事，最终默认了。经过努力，我摸清了暗道和暗室，很容易就找到了看守宝贝的龟背兔头神祇，却始终没找到神祇守卫的《推背图》，莫家的祖先把它藏得太好了。莫天杰眼看天下混乱，正是豪杰并起之时，自己也逐渐老去，失去了争雄天下的雄心与体力，他怕再过几年你也和他一样，莫家的兴起又得等几个轮回。于是，他先是将秘密告诉了几个土人首领，得到了他们的拥护，答应与他们合作，接着就安排了围寨夺宝，逼你出山的计划。” 莫人杰听了这些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公子是个好人，心里为莫家着想，他唯一不能原谅的是你的父亲，到走也没去看他一眼。三公子，我也走了，我没有对不起莫家，您保重！”
莫人杰浑浑噩噩地听着，只觉得穿堂风吹得好冷，夕阳一点儿热气也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开了，婉儿一阵风跑进来，摇晃着他撒娇说：“我哥哥断了只手还要上前线，我不放心，决定送送他，找到红军就回来。”
梦幻般的暮色里她浅浅一笑，躬身俯到他肩头，在他脸上腮边猫一样舔着，半晌附在他耳边说道：“别猴急，耐着性子等几天，我回来就跟你拜堂！”
就这样，莫虎和者家兄妹跟随红军，一起出了莫家寨。
柳莺莺回昆明多时了。
北平回不去了，党组织决定让她和从北平一路出来负责保护她的马文同志留在云南继续做地下工作，由于马文在北平搞过工人运动，斗争经验丰富，不久就做了党总支的负责人。就在武装起义的日期地点都确定下来之后，他们得到了莫家寨共产党游击队成立的消息。由于柳莺莺与莫人杰是旧识，党组织决定派柳莺莺去联系莫家寨，通知他们到时一起行动，给云南反动派一个致命的打击。
柳莺莺匆忙收拾了一下，带了个十五六岁、名唤王海青的蒙自当地人就出发了。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余大威正领着一群警察在蒙自到狮子寨的路上等着她。
其实，余大威也没料到他会在这里遇上这个女共产党，他一直认为这个女人还藏在莫人杰的山寨里，正是她怂恿莫人杰打起的共产党红旗，这才有了后来他带兵捕人遭夹击。受挫折后他决不甘心，直接向北平打报告，表态说不抓回这个女共产党，誓死不回北平。
余大威认认真真领着几个当地的警察扼守在莫家寨回蒙自的必经之路上的一个垭口埋伏。他知道自己人少，不敢攻山，只好像钓鱼一样等待，他明白大城市来的女人绝不会长期蛰伏在穷乡僻壤，风头一过必然出山，自信总有一天会套住回窝的狐狸。
柳莺莺一出现，前次跟余大威上过山的老警察一眼认出来人，跳出土沟就要去捕人。
余大威低喝一声：“放她过去！”
那老警察极不情愿地回了身，嘟哝道：“放长线？她一上山就不出来，小鱼小虾都摸不到一个。”
余大威一笑，说：“耐心点儿，等她回昆明的时候，咱们一路跟踪下去，说不定昆明以至全云南的共产党组织就在你我手上破了呢！”
老警察本就是协助他的，自然没有多话。
进寨门看到旗杆上高高飘扬的镰刀斧头大红旗，柳莺莺不由从心里感到亲切和欣慰。见了莫人杰，坐定后她开口就问：“你们的党组织什么时候成立的？怎么不到省委来注册？打个招呼说一声也好嘛！”
不想这句话一出口，莫人杰一下就呆住了。他礼节性地抬抬手，示意客人喝茶，思考了一会儿，严肃地说：“我们想直接跟毛泽东周恩来联系，联系的人早就出去了。”
柳莺莺也是一愣，问：“毛泽东是谁？”
“共产党的一把手呀。”
柳莺莺有点儿困惑，那时候地下党还不知道遵义会议已经召开，不知道红军中间成立了新的领导班子，就她的知识来说，远的她知道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近的她只知道王明、博古、张国焘，但是不知道毛泽东。柳莺莺觉得奇怪，但也没多说，简单传达了省委关于武装起义的决定，清楚明了地告诉了莫人杰起义的时间地点，指示他届时倾寨而出，率全体武装人员参加。
莫人杰很为难。既然参加了革命，必然要接受上级的领导。但是，这个领导一定要找准，千万不能错，跟的人一错，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但是，柳莺莺这方绝对不能得罪。
于是，莫人杰开始虚与委蛇，顾左右而言他。对柳莺莺问寒问暖，叙故交，谈北大旧情，忆京城年华，哄得小女子高高兴兴的。跟随柳莺莺上山的王海青暗中提醒几次，要柳莺莺敲定莫人杰出兵协助武装起义的事，柳莺莺一再叮嘱，莫人杰才信口答应说：“妹妹放心，去，哥哥一定去，哥哥不帮你帮谁去！”
眼见天色已晚，莫人杰叫人安排王海青去休息。不料这孩子人小鬼大，刚才看到莫人杰一片亲热的样子，怕柳莺莺吃亏，就磨蹭着不肯离开。
恰恰这时，二聋子过足了烟瘾，偏偏倒倒走进来，一言不发地紧盯着柳莺莺看，柳莺莺见他好生无礼，正在着恼，就听他说：“你不就是那天想抢新娘子位子的女娃么？这下好了，新娘子走了，你来了，新房还空着呢，正找不到人住，快进去，快进去。”说着就要去拉柳莺莺。
王海青一看急了，“呼”地掏出把匕首。莫人杰急忙招呼住二聋子，柳莺莺见状，也赶紧拉住了王海青。莫人杰解释道：“我二哥是个聋子，整天说胡话，你别跟他计较！”
二聋子却在这时挣扎着大喊：“一步错，步步错。莫家毁在你手里了哟！”
柳莺莺和王海青吓得不轻，赶紧回了客房。柳莺莺害怕，生生在房里和衣坐了一夜，不敢睡觉。
第二天匆匆吃过早饭，柳莺莺强打精神，一再叮嘱莫人杰按时出兵，不能误了正事，才不放心地走了。
两人归途中路过一个隘口，山林间突然响起一声长啸，几个当地人打扮的土匪一拥而上，有人取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绳子，几下就把柳莺莺捆了，一个大汉狞笑道：“这下好了，押回去，莫队长今晚上可以圆房了。”
这边忙着捆绑女人，那边剩个毛孩子无人过问。王海青自认不是对手，于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爬起来一边破口大骂一边飞也似的跑了。
草丛中两个便衣相互对视一眼，一言不发悄悄跟了上去。
虽然被蒙了双眼，柳莺莺还是感觉得到自己走在下山的山道上，显然不是回山寨。最后来到一间农人守庄稼的破屋，土匪们既不解绳子，也不审问，胡乱煮了些红苕，他们吃饱了才放她吃，也不管她吃不吃得下，过一会儿又把她捆上了。
这下柳莺莺糊涂了，绑架她的是谁？他们口中的“莫队长”不是莫人杰，那是谁？
直到看见狗熊般壮实的余大威摇摇晃晃地走进裂口的破木门，她才明白抓捕她的是警察。余大威望着她一笑，说：“不用审了，你知道的情报早就过时，没有价值了。昆明共产党的联络地点呀接头人物呀，我们巧妙地通过那个叫王海青的二愣子带路，问题也基本解决了。对于你来说，我们可以就地处决你，因为你没有用了。但是你放心，我不要你的命，你害得我颜面扫地，还折了兄弟，这笔账，我不会轻易罢休！” 话还没有说完，那几个早就不耐烦的警察一齐拥上来，七手八脚撕开了她的衣裤……
大约十多天以后，这伙人把她放了。柳莺莺记不清楚到底是十几天了。从此，这十多天成了她不堪回首的记忆，成了她档案上永远交代不清楚的污点，成了她一生的噩梦。
她穿着一身遮不住肉的破衣服回到昆明，脑子里乱得一团糟，意识还是清楚的。她知道此时此刻决不能去任何联络点联系，就在街头乞讨，默默等待众人的施舍，默默等待党组织来救她。
一个雷雨呼啸的晚上，有人把她扶上一辆洋车，飞快拉上了通往西山的小道。
余大威披着件雨衣躲在一条小巷街口密切注视着，看到洋车渐行渐远，口里狠狠骂了一句：“你姥姥的，终于咬钩了。”
几天之后，莫家寨的莫人杰收到一封昆明来的飞鸽传书，上面潦草地写着“速来西山皇觉寺救人，护寺有枪，迟则命尽矣。 莺莺”。
难道柳莺莺被人关起来了？这可关连着两级共产党组织之间的微妙关系问题，弄不好一着出错，满盘皆输。莫人杰想了好久，有两点是非常明确的。一是无论发生什么，绝不能与省委方面动武，二是人必须要救。
等到日薄西山，晚风一起，莫人杰带了四个警卫，下山直奔昆明西山。
余大威接到情报人员的电话说莫家寨的共匪已经下山，不慌不忙又等了两天，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便悄悄把警察署能够召集的警察全部招齐，傍晚时分偷偷全副武装赶到皇觉寺，占据寺庙周围所有的制高点，把寺庙铁桶一般包围起来，等着莫人杰自投罗网。
莫人杰等人飞马赶到西山皇觉寺时，已是三天之后的黄昏。余大威歪歪头，示意大家放松，先放这批人进去。他也有点儿不满意，奇怪莫家寨下来的共匪人数怎么这么少。
莫人杰在几个武装游击队员的监督下走进一间禅房，迎面看见微弱油灯映照下的一张严肃惨白的脸，一闪一闪的灯光让他辨认出了那是张瘦长的男人的脸。莫人杰见那人没有反应，就有点儿笨拙地伸出右手道：“我是狮子山游击队的莫人杰。”
那人盯着他一动不动，目光阴阴的，弄得莫人杰很不自在。那人突然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莫人杰好生奇怪，从怀里掏出字条道：“柳莺莺……”那人接过字条，不经意间回了一下头。莫人杰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就看见了他身后黑暗中地上铺着的薄薄的稻草，稻草上半躺着被绑了双手的柳莺莺。
那人向柳莺莺一扬字条，柳莺莺双目一闭，微微摇头。
那人冷笑一声道：“即使她想通知你救她，那也绝对办不到！”
莫人杰茫然了。
那人又说：“我是马文，在北平见过你，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莫人杰完全弄糊涂了，说：“不对，我问过昆明店铺的伙计，说送字条的是个漂亮的说北平话的女人……”再仔细一瞧柳莺莺憔悴的样子，完全判断得出这副失神的模样绝不是几天之内就能弄出来的，还有字条的落款没用她惯用的英文，是因为写假信的人不懂英文。前后一联系，莫人杰蓦然失口叫道：“糟了，咱们被包围了！”
那人一惊，怒喝道：“你把白狗子引来了？”
莫人杰苦笑一声道：“恐怕是白狗子把你老子我引来的！”
余大威趴在草皮上侧着耳朵倾听，庙里黑灯瞎火的，没一点儿动静，没有预先估计的争吵声。余大威叹了口气，正要起身活动暖暖身子，突然听到庙里传出一阵清脆的枪响。余大威一看时机已到，立即果断命令：“消灭共党，全线出击！”
一时间，机枪打得山门“啪啪”乱响，黑夜里枪弹划出的火花四处横飞，喊杀声响成一片。
奇怪的是，庙里毫无反应。待到警察一冲抵大门，山墙上立即冒出十几支步枪，一阵乱枪之后，警察立马倒地七八个，其余只好连滚带爬滚进死角小沟，等待下一次冲击。
负责进攻后门的警察尽量悄悄包围靠近山墙，准备夺取后门，然后完成对寺庙的武力控制。不料刚一走近，埋伏在周围的马文的人举枪就打。就在警察被打蒙之际，后门里猛地蹿出几匹大马，马上人一提辔头，大马立即踏上山间小道，“得得得”一阵马蹄忙，飞快消失在茫茫夜色笼罩的大山之中。
待到天近拂晓，整座皇觉寺被攻克，死伤警察与游击队员尸体摆满一地。双方伤亡都很惨重，守方死得壮烈，攻方攻得顽强，鲜血溅满墙上地下，空气里带着股逼人的血腥味。
余大威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之后，他发觉尸体中间没有莫人杰，没有柳莺莺，连原来有情报证实肯定在庙里指挥的共产党头子马文也没有。
清晨凉风习习，山野一片暗绿，显得相当沉静。
皇觉寺一战，虽然跑了主犯，余大威还是功不可没。警察署忙着给他请功，他却总是显得忧心忡忡，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私下里常常不停叨念：“除恶不尽，必有后患啊！”
皇觉寺一战之后，马文领导的共产党游击队丧了元气，从此武装斗争基本偃旗息鼓。以后他们在滇越铁路和个碧铁路的交汇处活动，因为那里是两条铁路的中转枢纽，是云南铁路工人最集中的地方，不远的个旧锡矿也有大批产业工人，中国共产党云南省委就把在云南革命活动的重点放在了那里，游击队也以那里为依托。
另外狮子山一带经常有一支打着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军团二师四团旗号的游击队影子般的出没，不过他们不再主动袭击警察和军队。
警察和军队也曾经几次出动围剿他们，但他们都是当地人，一闻风声早就避开了。遇到合适时机，也顺便消灭一两个脱离大队伍的散兵。
时间到了抗战胜利后，国共之间内战发生。一九四七年，中共云南地下党组织派遣大批党员干部和民主运动的积极分子到国民党统治薄弱的滇南、滇东和滇西少数民族地区加强武装据点的建设和组建秘密武装。
一九四九年一月，一个叫汤之可的人到了滇南一带，他受中共中央之命组织当地零散红色武装，要把他们编进“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纵队”，并告诉他们共产党已经成立了中共滇桂黔边区党委，统一领导滇桂黔边的革命斗争。汤之可在滇南四处调查联系之后，立即迅速着手建队准备，把滇南一带所有进步武装列了一个名单呈送上级。审批报告送上去以后，省委有人对狮子寨游击队提出了疑议。 作为省委主要领导人的马文手拿支铅笔敲着桌沿沉思着说：“我和这批人接触过几次，他们号称直接接受中共中央领导，可又拿不出证据，成立时既没有给省委打过招呼，事后又不备案，当时和他们联系的联络员后来自己本身又有叛徒问题说不清楚，我看要小心从事。”汤之可听后就在莫家寨前头画了个问号，问：“那是把他们看成当地地主武装，还是国民党游兵散勇？”
马文说：“他们还是打国民党警察的，据说还支援过朱毛红军长征。要说私人恩怨，他们的队长莫人杰还救过我的命。我的意思是说，收编他们要慎重。”
汤之可不明白如何才算“慎重”，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就还是把狮子山游击队当成自己人用，只是不再列入“边纵”正式编制。
莫人杰不明白其中的讲究。十年来，他派出好几批人去找毛泽东周恩来，可是出去的人总是一去不回，者冉龙和婉儿也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们把黄连长送到没有。现在没想到共产党居然主动上门联系，他感到一下找到了盼望已久的组织，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不久消息传来，说省主席卢汉在昆明反蒋起义，宣布成立“云南人民临时军政委员会”。几天之后，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第八军和第二十六军及其他部队共约四万余人，疯狂向昆明进攻，允诺“攻下昆明，准许自由行动三天”。
莫人杰接到派到昆明的情报人员的报告，觉得紧要关头不能再保持沉默，认为解救昆明义不容辞，急忙率队伍倾巢而出，汤之可等人领导发动的各路“边纵”也四面出击，在昆明全市老百姓的配合下，与进攻昆明的国民党残军进行了殊死战斗，伤亡很大。莫人杰感到这正是争取立功的大好机会，不顾伤亡，不计代价，一个街口一间房架地死守。就在双方浴血拼命之时，南下解放大军连克沾益、曲靖、陆良，夺取天生关逼近昆明，敌军惧怕被围歼，慌忙向滇南撤退，昆明保卫战取得了胜利。
就在莫人杰扶着冒烟的断墙清点伤亡人数时，情报人员匆匆赶来，悄悄地极其神秘地告诉他说，卢汉宣布成立“云南人民临时军政委员会”那天，中共云南党组织根据上级指示未正式派代表参加，尽管卢汉等人宣传叫做“昆明和平解放”，但中共昆明地下党组织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公开，当下是解放军未能进驻接管，人民政权尚未建立的过渡阶段。情报员的结论就是：“鉴于共产党态度不明确，卢汉毕竟还是国民党旧军官，咱们这一仗该不该打，打得对不对还很难说。”
莫人杰一听，顿时冒出一股冷汗，马上意识到自己率军驰援昆明并未得到共产党“边纵”的任何通知，完全是出于一股义愤，立功心切。他预感到这是趟了一次浑水，弄不好有些事一辈子也说不清，急得不敢埋锅造饭，即令部队立马开拔，悄悄撤回莫家寨。
汤之可在纵队领导召集开会总结经验才发现莫人杰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部队拉走了，不禁感到好生奇怪，这是个什么人？他究竟在怕什么呢？
不久，内地不少土匪、特务、散兵游勇纷纷汇集云南，起义部队中少数中下级军官策动士兵哗变，沦为土匪。山区农村不少地主和少数民族上层人物都拥有自己的武装，他们割据一方，不听号令。这些人勾结起来公开抗粮抗税，破坏交通，抢劫仓库，烧民房，杀干部。有记者报道那时的滇南说：“匪祸所及，商旅裹足，市场萧条，居民夜不枕席，一夕数惊。”
莫人杰带领游击队坚持保卫自己的家乡，连续打退了进犯土匪的几次进攻，得到人民政府多次表扬嘉奖。
三月，汤之可带“边纵”一个支队清剿匪患进驻狮子岗。他与莫人杰再度相逢，两人心里都十分高兴。当晚两人喝了两斤酒，天南海北聊了一夜。汤之可说：“现在革命形势大好，政府接下来就要开展土地改革，减租退押了，老兄，你这里怎么还是个土围子，共产党在你这里像没有什么影响啊。”
莫人杰一愣，问：“共产党影响怎么体现？”
“嗨，这还用说？斗地主，分田地，烧契约，均贫富嘛，你看你，革命了一辈子，还抱着这些地契干啥哟。”
莫人杰无语，望着满是蛛网的屋梁思索半晌，道：“你说的我懂，我也考虑过，古人把它叫毁家纾难，让利于民，老百姓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古人办得到，我也办得到！”
也不知汤之可是有意提醒还是无意闲聊，不久他就倒头睡着了。莫人杰却完全不同，他怎么也睡不着，拉着张惨白的长脸，不吃不喝，警卫员以为他生病了，几次进屋劝他吃药，莫人杰摇手阻止，细问原因时，他只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分娩前的阵痛，莫要打扰。”
第二天一大早，莫人杰匆匆起床洗漱，早饭连吃两碗，随即安排把家里的银元从地窖里抬出来，除了留下部分做游击队活动经费外，其余全分给老百姓和游击队队员。他还在大坝广场上点燃一把大火，把所有莫家契约烧得干干净净，弄得纸灰满天飞，到处是叮当的银元碰撞声和人们爽朗的笑声。
奄奄一息的莫老爷在绝望中断了气。他等不到革命群众来斗争他这个老地主了。他绝没有想到送儿子上洋学堂学洋本事，会落个这样的下场，他把莫家的破败归罪于自己，万死不赎其身。
二聋子在老爹的尸体旁长跪不起，又是鼻涕又是泪的“呜呜”号叫，无论旁人怎么拉都不起来，人们不知道他不断嗷叫要表现什么意思。按规矩，有人在死人身边放了三声响炮。这边炮声一响，那边本来跪在地上的二聋子身子突然一颤，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他慌慌张张四下一看，接着就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炮响。
“我——听——到——了！听——到——了！”二聋子张嘴就喊，这回喊得清清楚楚，浑浊的眼泪流满一脸。
二聋子从此在莫老爷墓前搭了个棚子守孝，无人时总是拿本书不停地用功。有好事者悄悄去看过，他就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那些人总是看不清楚，后来就有人说，还看什么呢，那肯定是他家那本别人看不懂的《推背图》。
莫家寨工作告一段落了，汤之可和莫人杰奉上级的命令，带着两支队伍帮助他们那片地区清匪反霸。有一天，莫人杰来到者家寨，汤之可说者家寨也该实行土地改革了。莫人杰一听土改就头疼，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亲。婉儿和者冉龙走了以后，他曾经多次派人安慰者老伯，者老伯很大气，反而转告他说，儿子女儿长大了，他们都很有主见，要莫人杰放心，说不管婉儿回不回来，老头子都认他这个女婿。只是现在时局变化很大，斗争很复杂，他不知道婉儿的父亲怎么样了，但是有一条是肯定的，莫家寨发生在父亲身上的悲剧，绝不能在者家寨重演。 者家寨在困境中但求自保，见山下来了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立即派大量自卫队扼守要隘，不让来人上山。汤之可几次派人上山说明身份，者家寨坚决不相信，说不管国民党共产党，一律不见，如果硬闯，只好兵戎相见，鱼死网破。
汤之可认为这就是典型的土司拥兵自重，公然反抗共产党的领导，一怒之下即令攻山。
莫人杰手下好多人都是婉儿留下的亲兵，哪里愿意与自己人动武，纷纷不肯靠前，莫人杰只好把实际情况告诉了汤之可。汤之可听后，死死盯着他的脸色看了好久，最后极不高兴地说：“既然情况特殊，那你先离开，先到山那边去等我，等我把这儿摆平了以后，咱们再说下一步。”
后来者家寨打不下来，汤之可引兵西行。莫人杰跟随他穿过一大片沼泽地进入一片大森林，眼看前面就有人烟，大家正在高兴，一个兵附着莫人杰的耳朵说：“前面就是段家寨，莫家大公子就是在那里被人抚养长大的。”莫人杰听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是莫虎的故乡，莫虎是个好人，段家子孙是莫家的忠实仆人，他们救了自己的大哥，不能恩将仇报。
段家寨把这支队伍当成了国民党溃兵，设下埋伏要缴他们的枪。双方一交火，莫人杰的兵就往后逃窜，莫人杰怎么也喝制不住，也就听之由之，跟着大家跑了。
这一跑，被视为主动脱离革命组织，铸成了莫人杰的终生大恨。
再后来，当这两支队伍在个不知名的小镇再次相遇时，各自警惕着对方，直到双方划出警戒线派出游动哨，莫人杰才睁着眼睛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天没亮，莫人杰说不清为什么不安，心里总是“咚咚”直跳，就指挥他的人悄悄撤走了。没想到者冉龙留下的几个亲兵认定前次汤之可攻打者家寨时杀过者家一十八口男女，拂晓时悄悄摸进“边纵”营寨行刺汤之可，却阴差阳错地把汤之可的一个副队长给杀了。事发时汤之可一声令下，“边纵”支队全力进剿，可是不知内情的莫人杰已经撤走多时。看到汤之可突然来袭，等到莫人杰问清情况时，双方翻脸已成定局。
汤之可立即将事件原委上报上级党组织。经“边纵”及省党委核准，认定莫家寨武装破坏土改，同情土司上层，杀害革命干部，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地主武装，要严防他们与流窜土匪溃兵勾结，防止他们颠覆新生红色政权。
不久，解放军二野四兵团挺进边区追剿残匪，在当地老百姓的引导下将莫人杰部团团围困在中缅边境飞鹰崖。莫人杰身陷绝境，不由心头百感交集，率领众兄弟朝家乡方向跪下叩头，高叫三声“天亡我也，奈何，奈何”，遂命众人解下裤带结成长绳，缒吊下山，撤到缅甸逃命去了。
后来，中央政府下文，指明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不宜同汉人地区一样实行土改，对过去造成的错误要逐一认真地改正。不过那时，莫人杰和他的兄弟已在境外漂流多时，这些新闻也好，政策也好，他们早就听不到了。
大约两个月后，从北京传来消息说，在西单一所居民楼房里破获一起反革命特务预谋刺杀国家领导人的案件，为首的就是以鞋匠身份为掩护的前警长余大威。余大威临刑前承认了一桩罪行，说在云南调动莫人杰出山那次“飞鸽传书”，是他指使昆明的特务干的。
柳莺莺解放后在昆明一所小学教书为生，后来在省委领导马文的关怀下调到市图书馆工作。不过每次运动她都是挨整的对象，被捕那十多天发生的事，她始终交代不清楚，她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国民党警察突然袭击皇觉寺是不是她供认的地址，始终找不到人证或物证证明她的清白。再后来“文革”运动骤然来临，马文作为走资派被打倒收监，柳莺莺也被扫地出门，几乎流落街头。
柳莺莺落实政策恢复老干部身份已经是“文革”以后的事。那时，她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心情并不舒畅，常常独自一人依在窗前出神，偶尔也会想起莫人杰，那个痞子一样的老同学。
又过了十多年，滇南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蒙自市委招待所接待了两位北京来的首长：一位叫阮龙的独臂将军，据说是某大军区的副司令，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另一位是他的妹妹，中组部的副部长，说话斯斯文文的，虽然徐娘半老，却很有风韵。有人说，这副部长一生坎坷，结过三次婚，有两次婚姻都是在长征途中，两个丈夫在党内职位都很高，可惜牺牲得太早。如今嫁的这一位很神秘，据说是国家安全局的。他们兄妹告诉负责接待的所长说，本来还有一位当地走出去的老红军约好要回来看看的，没想到他突然病了，年纪太大，今后可能也回不来了。他现在级别虽然不高，那可是红一军团横渡乌江的英雄，一员名副其实的虎将，红军时候就是老班长，现在好多将军都曾经是他手下的战士，看到他都要立正敬礼呢。
两位首长待人十分和气，他们在招待所安顿下来的当天就迫不及待地去了莫家寨，说是去找一个故人。回来的时候，两人都闷闷的几天没说话。接下来就大门不出，女的就心不在焉地在房间里涂画毛笔字，独臂将军天天与看门老头下象棋，输赢都是将军发烟。后来他们又去过者家寨。者老爷早就已经亡故了，当家人一死，寨子里的人也都各成各户。两人就在边地到处随便看了看就回了北京，后来就再也没回来过。两人走后，服务员整理女部长的房间时，发现她随笔乱画过的一些废宣纸，好多张写的是同一首诗，都是写好后又揉成一团扔掉的。她们一张张整理平顺以后，看清楚了上面写的内容，都称赞说看不出部长文化这么高，字写得这么好。一个姑娘随口就念：“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至今闻竹马，疑是玉郎来。”
碰巧路过的所长听到后说，这是改的一首古诗，想来部长年轻时候也曾经是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小女人，年纪大了，还在思念她青梅竹马的娃娃恋人，这次回乡，说不定就是来寻梦的呢。
是呀，可惜那遗落在大山深处的一地碎梦，那小女子恐怕永远也拾不回来了。
后来到了一九七六年，莫人杰老了，家乡回不去了，就在异国他乡的山道交汇处自己搭棚子开了个小三合铺混日子。那天，他正抱着一架老掉牙的半导体收音机出神，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阵哀乐，一个低沉的声音报道说，中国人的领袖、世界人民的朋友毛泽东去世了。毛泽东？一接触这熟悉的名字，莫人杰马上想起了早年背得烂熟与他一生关系极大的《推背图》，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第四十卦中那句原来不太明了的残卦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感谢上帝，天眼开了，他懂了。——“脚下无履首无毛”，“首无毛”，不是指大陆首领毛主席去世吗？他去世之后，“履”也跟着无着落了。古人说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是这个道理。那么，这个“履”字指的是谁呢？莫人杰是学历史的，他自然想起了“履字”的谐音“吕雉”，汉高祖刘邦的夫人，一个想当女皇的女人。汉高祖驾崩之后，她杀功臣，篡皇位，成为中国第一个临朝称制的女性，开汉代外戚专权的先河，最后没有好下场。那么，现代的吕后是谁呢？他想起了江青，那个曾经自比“红都女皇”的女人，只怕毛泽东一死，江青也站不住脚了。从卦象上推，如无杀身之祸，必有监狱之灾，主凶。
莫人杰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解破天机的快感，伟人的结局尚且如此，区区一个莫人杰又何足道哉？他释然了，感到了一种一辈子从来没有过的放松，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升华，在悄悄地远离他的躯体而去，就安然而超脱地慢慢合上了松弛的眼皮。
世间万物还要生长，历史还在继续演绎，正如那滔滔不绝的江河水，一如既往向东流，它的过去未来，是一本小书能解释清楚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