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扎尕那到多儿洋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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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读约瑟夫·洛克写扎尕那,激动了很久。我不相信有伊甸园,洛克说扎尕那就是伊甸园,我相信了。
  想着去扎尕那的那些日子,人又有了盼头,有了生气。想,不只是憧憬,还是一种支撑,有种虚无的实现——不可能的可能,就像心甘情愿舍身悬崖。
  我是舍身伊甸园,舍身一种神圣的美,一个迥异于我们习惯了的现实世界的存在。
  想扎尕那的日子,对着地图计算行程,我一点感觉不到实际的距离。闭眼,觉得扎尕那离我很近,洛克的马队走过的路快要触到我的睫毛了,还有那些“扎尕”——石山,伸手可触,还有那些飞翔高度超过石峰的鹰,我听见了它们的翅膀扇起的雪风。但更多的时候,感觉它离我很远,这时候它是伊甸园,化作一个不存在的地名蜷缩在经书里。
  有七八年,我都与扎尕那保持着一种“想”的关系。当然,只是我想它,但我相信它能感应到。这“想”有点像单恋,对方感应不到,但绝对值得。仅仅是有点像,却是超出了单恋的。单恋裹挟的是性,而我的“想”裹挟的是死亡——由现实踏入白云。还有,这“想”是一根钢丝,越绷越紧,底下煤烧得很旺,还在一铲铲添加。
  几次梦见去了扎尕那,腾云驾雾,一半虚无一半现实。现实的是冰蓝的苍穹,石山像铧铁一样矗立,藏寨清晰得看得见杉木板的结疤,看得见青稞黄酥酥的芒。虚无的是陌生感和“伊甸园”这个词给予我的想象。
  2013年我去了扎尕那。万幸,它还是伊甸园。天空果真是冰蓝的,石山果真像铧铁,青稞收了,晾在架上,杧果真是黄酥酥的。
  隔年又去。扎尕那脱去了虚无的部分,也即是伊甸园的部分——想象的部分,正在变成一个现实的现代山村。
  卓尼没有虚无的部分,它有洛克和杨积庆。我去卓尼为了追寻洛克的足迹,但不是以考察的态度,是以诗意的态度。诗意的态度让卓尼蒙上了一层色彩,像洮河的晚霞,只是色彩,不是虚无。
  卓尼曾经有复杂的现实,而今变成了历史,准确地说变成了文化。不是抽象的文化,是洛克记录的每一天和每一天的人事,包括侯家寺的跳神,以及他观跳神引起的不适;包括杨积庆手里抖嗦的《申报》,苍蝇乱飞的茶几上的冰淇淋,以及他自以为领会的《申报》上文字的意义;包括博峪村老衙署的土墙,土墙上的弹孔,以及村口小溪边的水磨坊——杨积庆被射杀的地方。
  如果真要找出卓尼的一点虚无,也不是禅定寺,而是洛克在洮河边偶遇一位和尚在湍急的河水里印刷经书的夜晚——和尚上下反复拖动一块刻有字符的小木板,震惊了洛克的灵魂,以至于使他记下了如此感悟:
  如果生命的终点就要来临,就让这个夜晚平静地结束,那么我将不会再有遗憾。
  卓尼是历史文化,那么,桑科草原就只是风景了。草原再美,都不是孤悬于现实之上的观念或想象的世界,如果执意要穿越便可以走出草原,到达另一种地貌。我们只花了一个小时便穿越了美仁草原,到达了红壤山地,而非但丁观念中的地狱或童話中的城堡。
  卓尼和桑科草原无法像扎尕那那样让我产生一个伊甸园的观念世界。
  从扎尕那回来,我想象的世界破碎了。不是第一次去破碎的,是第二次、第三次去破碎的。
  第一次去,扎尕那与伊甸园和洛克还有叠合的部分。
  从扎尕那回来,我时时能感觉到扎尕那的存在,就像它的石头山峰矗立在与我相隔不远的地方。一翻照片,它又消失了。扎尕那,又不只是扎尕那,还包括了通往扎尕那的道路、河流、寺庙和城镇,具体说就是整条白龙江。
  白龙江连着我的世界和洛克的世界,两个世界都包含了精神的部分,但在我看来却是物质的、世俗的。
  一个未曾去过、渴望去到的只知道名字的地方是最美的。它是虚无的,又不是绝对虚无的,它有一个影像般的雏形,有你给予的超出名字的观念。它像个婴孩,刚刚完成无中生有,正一点点呈现,变得具体、清晰。它介于虚无与实在之间,很多可能都是你赋予它的。
  我没忘问自己:扎尕那破碎的是什么?答案由心而生,是宁静。因为我感受过那种宁静,如青杧,如虫鸣,如彻骨的寒气,如相爱的肌肤之触,如窒息。
  失去伊甸园就是失去宁静。
  多儿洋布便是在这时出现的。实话讲,它是个替代品,替代我失去的扎尕那。
  是替代品,但不是仿品。像扎尕那一样,多儿洋布也是造物主的杰作。知道不可替代,依旧要替代,是我个人精神世界的需要,也是审美需要——必须要有个类似伊甸园的地方存在,我才存在。
  其实,多儿洋布一直都在我的旅行单上,属于我渴望抵达之地,只因没有扎尕那的“伊甸园”部分被怠慢了。而今拿它来替代扎尕那,也没有问问它愿不愿意——它要是不愿意,我会尊重它。
  破碎就破碎了,本不用什么替代,替代的最终还是破碎。或许是人这个东西离不开慰藉,现实生活太嚣张、恶浊了,救赎不了肉身就想救赎精神。说白了,还是一种贪念。
  我便是这样一个脱不开贪念的人,在扎尕那没破碎之前就在想多儿洋布了;光想没有行动,后来扎尕那破碎了,伊甸园失去了,便打算动身。
  与扎尕那不同,多儿洋布不是我的观念世界。我对它只有想象,只有审美需求,没有宗教感情。但它在我脑海展现的可能比扎尕那更宽广、更温暖,它是我世俗生活的需求。这里的宽广不是指地理的维度,也不是指海拔,温暖不是指光照,而是指更多切合我需求的部分,就像北方夏季的日线可以纳入更多的山峦溪谷。
  在蜀中念叨多儿洋布的时候,是我最沉沦和无助的日子。每片土地都变得破碎,每条河流都开始断流,能不沉沦吗?就别说精神了。但多念叨几遍,沉沦就变轻了,活着又有了目的——振作起来,去多儿洋布!
  念叨变成了一种震动,每念叨一次身上便会掉落一抹尘埃。
  2018年6月的一天,我终于动身去多儿洋布了。察看天气预报,天气不错。邀约的旅伴也都不错:老朋友正华夫妇,画家马俊子一家三口,九寨沟的老朋友白林。一行十人,开三辆车。正华因为参加甘肃那边的活动提前过文县了,从平武出发的只有我和马俊子开的两辆车。动身的早晨和前一夜,我没有什么感觉,甚至忘了是去多儿洋布。想必那样的平静和平淡,是更多的人加入后的效果。   我们在周四午间出发,出发前在孟家馆子吃了面。我车上四人:赵老师、赵老师的大哥、正华夫人张医生。木座至鬼门关一段在铺油,我事先问了,中午有两小时的放行时间。
  因为沿途九(寨沟)绵(阳)高速在建,堵了两次车,好在都不超过半小时,下午三点便将车开到了九寨沟县行政中心,白林已提着包等在那儿了。我已经很熟悉这儿了,从坐唐师的车到自己开车,来过不下十回。
  一路上,平武境内已经鲜有可称风景的路段,只有九寨沟境内出隧道到勿角场镇一段算是风景,特别是那几道回头线,特别是五月槐花开,在这一路段自驾特别享受。
  九寨沟到文县不到七十公里,我们走了两个小时,当中在柴门关停留一小時。
  以前路过柴门关都不曾停留。下午的柴门关寂寞无声,被摇曳的树影衬托得更空旷。白林没有出声,柴门关的意义却是明晰的,他以一种诗的方式暗示给了我们。柴门关有地理的美学,它是岷山与秦岭、秦陇与巴蜀、绿色与泥色的分界线;更有历史的美学,九寨沟全部的汉语语义都是通过此关输入的。我们在柴门关有说有笑,吃着刺莓拍照,丝毫不觉历史的沉重。只有片刻,我站在古栈道上,朝远处的哈南村凝思远眺算是怀古。
  我们到达文县时正是下班高峰期,大街上车水马龙,裹挟着烟尘的晚照和浑黄的白水江水很搭。洛克当年也到过文县,他到的是碧口而不是这儿。
  文县是很古老的一个地方,它和平武、九寨沟同时在西汉置县,叫阴平道,之前为氐人的聚居地,南北朝又一度有氐人建国。文县在柴门关外,算是异域,看穿戴、听口音确不同于蜀中,连空气湿度和饮酒方式都不同了。
  在文县街头,还能看见蜀中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影子,偶尔恍惚,还以为回到了过去。这是很有趣的,时光倒流,连太阳光和食物的味道都像是二三十年前的。
  文县是点亮在我与多儿洋布之间的一盏灯,或一颗小星星。九寨沟、武都、舟曲也都是小星星。文县与它们串联在一起,织成我与多儿洋布之间的一条弱光带。
  15日一早,我们出发翻高楼山。我第一次去扎尕那时坐别人的车,已翻过一回高楼山。这回是自己开车,多少有几分兴奋。听高楼山的名字,就知道这山不会太高,拿楼作比的山高不过海拔三千米。但高楼山有一种“大”、一种“厚”,一环环盘旋而上,感觉不只是走在国道上,还走在另一“道”上,这“道”浑圆有法,是几千年的套路。
  跟五年前相比,高楼山的国道拓宽了,铺了柏油,但弯道没取直,以六十码的速度盘旋上坡,对“道”的体会特别深刻。说不上有什么风景,农舍、耕地、果树,就是在六月也遮不严黄土。如果硬要说风景,便是在接近山顶的地方,且是在远天,得穷尽你的视力眺望。
  我们停车拍照,寒风瑟瑟,我不得不和自己搂抱。南天是蜀山的轮廓,西天是叠山的轮廓,我知道多儿洋布在蜀山和叠山之间的某个褶皱里。
  下山时,我们的一辆车在一个急弯处与上行的一辆三轮车发生了刮擦。好在不要紧,人都没事,汽车所受也只是一点皮外伤。对方负全责,但对方是收破烂的,拿不出钱,几经劝解,才在同伴那儿借了两百元给我们车主。
  下到山脚便是白龙江。白水江不是白龙江,它只是白龙江右岸最大一条支流,说是南源也可。眼前,我们在尖山乡河口村会见的才是白龙江主水。
  白龙江有一段盲区,没通公路,走212国道翻高楼山把它甩掉了,走高速翻崖窠山、经琵琶镇又把它甩掉了。甩掉了也没什么遗憾,这段河因为碧口电站蓄水,已经成为湖泊,不像河了。
  计算了一下,我是第四次过陇南了。陇南有水有坝子有橄榄,但陇南比不得江南,泥土的颜色比不得,空气的湿度比不得,人的面貌、气质也比不得。陇南有种燥热,有种遮不住太阳的尘埃弥漫在天空,也罩在行人的脸庞。
  陇南往北,我印象深刻的是沙湾。第一次路过,在国道左边的一家餐馆吃面块,味道不记得了,但记得餐馆的风貌,是电影里民国时边陲小镇才有的昏暗、凌乱和龌龊。第二次路过,我们的司机违章超车被交警没收了驾驶证,求了几里路的情交警才把证件退还。街上到处飞的是蜜蜂,得不停地用手扬开才能行走。
  另一处印象深刻的是两河口与大川乡之间的梯地,石头垒的墙,墙边有高大的柿子树,虽为人工所造,看上去却极其自然。第一次路过恰逢地主收柿子,停车想讨一两个解渴,却得到满满一筐,慷慨得不可拒绝。我们每个人吃得满手满脸都是柿子蜜,吃不完兜着走,到迭部又饱尝了一顿。这次路过,满树还是翠叶,青柿子只有乒乓球大,梯地刚收了麦子,石头的味道浓重。我跑进梯地找角度拍照,嘴里还是五年前柿子的甜蜜。
  在舟曲吃午饭。第一次到舟曲街上,我们吃饭的餐馆正对着八年前发生特大泥石流的沟渠。沟渠已经整治,溪沟两侧的道路房屋也都是重建的。餐馆老板与我们提起遇难一千五百五十七人的天灾,语气和表情已相当淡漠。等饭吃的时候,我临窗朝西拍下了白龙江和嶙峋的远山。
  原本打算住多儿洋布,摸黑到,睡一宿晨起才能看清多儿洋布,呼吸的空气却早已是多儿洋布的了。给村长格次力打电话,他问几个人,我说十个人,他说十个人没法住,也没法解决吃,于是我们临时改住腊子口外面的代古寺,顺便去了趟腊子口。
  代古寺的面块好吃,加牛肉。一帮人一言不发,挤在一起吃面块,声音和空气香香的。吃面前我进厨房洗手,看见案上堆着一大堆切碎的新鲜牛肉,感觉自己特别有口福。
  代古寺的夜被白龙江峡谷裁剪,感觉像一块狭长的黑布条,比山村的夜都要寂静。腊子口水库的尾水刚好在代古寺,便也听不见白龙江的水声。夜里的寂静都是蚊虫和山影营造的,偶尔有大巴车下客,闹嚷一会儿便又归于死寂了。
  想象中(参照地图和照片)去多儿洋布,由白龙江拐进峡谷,得走很多盘山路提升海拔,艰险又刺激。尤其过塌方和水毁路段,车轮随时可能陷入泥泞和沼泽。然而,当我们到了花园向左跨过白龙江进入多尔沟,事实并非如此——多尔沟口溪水下切得厉害,形成一道缝隙般的深谷,但谷上却是宽阔的坝子,种着小麦,一坝碧翠。想必没建班藏电站前,这碧翠是一直连着台尼敖村的。在电站的水库段,也即山体破碎最严重的地方,一座新建的大桥横跨水库,便可去往洛克笔下的阿夏乡。   多儿洋布的美景是从台尼敖村开始的,溪河、坝子、坡地、台地、栅栏、木屋……这景象我在昔日的夺补河畔看见过,是异域风情的,但异域的色彩并不浓,一切都是那么贴近自然。区别于外面世界的是一种异质,一种朴拙的物象与味道;是相忘于世的一隅,但不是世外桃源,没有“世外桃源”自立于世的田畴阡陌和烟火气,人类活动的犁痕不太多、不太深,接近一种修饰。
  从台尼敖村往里,一道湾一处风景,有时看似到尽头了,转过弯又豁然开朗,视线一下又可达很远。多儿河水清澈、丰沛,奔腾而至,节奏欢快。视线所及,山峦重叠,不同姿态的线条逶迤,弥散着乳雾,犹如山神的眉宇,乳雾中偶有淡漠的土路延伸至补丁般的山寨。视线所及的每个山寨,在我眼里都是多儿洋布。
  进沟时,我们没有在多儿乡政府所在地停留,但我认出了多儿乡,在多儿河左岸的台地上。此地河谷宽敞,有个大坝子,多儿河从坝子中间流过,两岸农田,青稞已经泛黄;右岸,一条通村路延伸至半山云雾中,从山脚到半山散落着泥巴和木头房子的村庄,在我的视野里要多美有多美。返回时,我们特意把车开到了乡政府门口,拍下了吊牌。
  沿途风景是由外面世界去多儿洋布的过渡。这风景确实不同于白水江河谷,也不同于白龙江河谷,它清寂、干净,又略显荒疏,连天光的元素和时间的密度都迥异于别处。它有种虚无,灰的或乳白的,充斥在无人的河谷,越是接近多儿洋布越是明显。有了这般风景,我们并不急于抵达目的地。
  白古寺是我在出发前就圈定要去的地方。我们把车停在寺院的侧门外,步行到上门进入寺院。寺内空空,不见僧人,我有种这些年随便进到哪个村子都有的那种感觉。
  我在白古寺转悠,拍照,或凝视对面雨雾散去一半的山,感觉像个贼,但内心的坦然和舒宁又不是贼所有的。白古寺有很多细节,我拍下了蓝色的门牌(白古寺,59号)、泥巴墙上的经幡(用颜料画的,特别像雨水冲刷的痕迹)、麋鹿和中国结。
  离开白古寺前,我们碰见一位穿绛色僧衣的年轻人,白林和他攀谈了几句。他告诉我们,白古寺叫白古贡巴,意为“尊胜法轮洲”,是甘肃唯一还有僧众修学的萨迦派寺院,它的母寺是若尔盖的求吉寺。现任住持是波珠香巴仁青仁波切,正在造佛学院。从站着说话的地方,正好看见在建的佛学院,规模不小,主体已经完工。
  我去过的寺庙不少,单藏传佛教的寺庙就有十几座,最大的要数拉卜楞寺,最热闹的要数塔尔寺,最美的要数2001年的郎木寺。白古寺是最清静的。
  寺院于我不是景点,但也不是宗教场所,除了世俗化的审美需要,便是自我净化,说不上救赎和修灵。
  寺院应该是一个务虚的场所,但白古寺给我的感觉却是一个超出世俗的实在。只有路过白古村看见在溪畔的草地上“采花”的众僧,我才觉出寺庙生活美好而虚无。
  不知道约瑟夫·洛克第一次到达多儿洋布是在一天中的哪个时辰,我的到达时间是6月16日11时36分。阴天。多雾。接近正午。到达前有几公里的急上坡,耳膜感应到了海拔的上升。
  我第一眼看见的是水磨群和水磨群上面台地上的几栋木屋,耳朵听见的是溪流声和间断的鸟鸣。同行的人都迫不及待地走木板步道下到溪边去了,我独自站在路边,先是看,随后是闭目听。不是享受,是作为一个陌生人与一个陌生地的初次接洽。想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这样的接洽是非常微妙的,看似打个招呼,其实是来电,好比初恋中身体的接触。
  我来多儿洋布不掺杂社会经济动机,也不是寻找伊甸园和桃花源,我仅仅是审美。洛克就未必了,他带一支马队,有采集植物标本和种子的明确目的。
  窄窄的一条溪,在还带着些翠色的野草和灌木下流淌,看不见溪水,但听得见水声,水声很大,是淙淙不是潺潺,从水声里能感觉落差和水能。正是如此富有力量的水声以及由灌木丛和开着白花的台地上传来的鸟鸣,衬托出了多儿洋布非同一般的寂静——我第一次在扎尕那感受到的寂静。实话说,我不是用耳朵感受到寂静的,甚至也不是用肌肤,而是用一颗闲置的像倒空了青稞的簸箕的心感受到的——像一根芒刺扎在篾条的缝隙。
  站在六月绿色的多儿洋布面前,我显得很认真,一边按捺着贪婪,一边做出羞涩的样子,在心里罗列着看见的物件,不要说那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就是一只蜜蜂、一只蚂蚁也不舍得放过。
  同行的人已经消失在水磨群,我还站在大路边,视线延伸到了对面高山云雾下的山寨——是否也叫多儿洋布?台地很窄,一台台叠加上去便到了寨子,弃耕了,长着花草,一绺一绺像绒毯——真的像绒毯,视线所及能感觉到它的绒软。
  屏住呼吸,但最后还是得自由呼吸。我下到溪畔的水磨群,沿步道一座一座欣赏。都是早先的旧磨坊,别说是新建,就连修葺的痕迹都没有,有的都是岁月镌刻的印记。我在每座磨坊前驻足,前前后后地看,看它的水车、石墙、屋顶、木门,以及木门上的老式挂锁,看门前小平地上的花草,看屋顶的青苔和水葵——各种各样的杂草簇拥着,可谓葳蕤。
  走走停停中,我悄然被近距离接触的水磨坊打动,真实、透彻、稀里哗啦却又隐忍。我感动于一种干净——洁净,包括水磨坊的每一部件,磨池里的每朵浪花、每串水珠,包括写在板壁和柱头上的阿拉伯数字——歪歪斜斜,都是童体的,包括步道两边的灌木和花草,以及停歇其上的蝴蝶和野蜂——它们在欢快地吮吸露水和花蜜。
  我长出一口气,生出一个心念:多儿洋布,我在。
  在最上面一栋水磨坊,我遇见了同行的人。她们在磨坊里买青稞面,闹闹嚷嚷。推磨的人不卖,她们想强买。
  “同意卖了,但只卖两斤。”我躬身鉆进磨坊,听见有人说。磨坊里光线极暗,一张脸也看不清楚。我绕着磨盘往里走,闻到一股干燥的炒麦香。
  “他一共只卖五斤,我想的是我们一家子买五斤。”买到青稞面的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看见我又说,“青稞是炒熟了推的,回去直接冲开水吃,香得很。”
  同行的人都出去了,我还赖在磨坊里不走,被动地闻着炒青稞略显干燥的香味——是炒麦的香,多了高海拔地区阳光的味道。   走近了,我才看见推磨人的脸,不是想象中藏地人的红润,而是极干枯、极愁苦的。他已经推了满满一口袋青稞面,磨盘上还堆着炒青稞。我想问他点什么,却没有问,他的愁苦让我不忍。我想问他是否听说过洛克,村里是否还有哪家保存着洛克拍的老照片。当然,我最想问他的是,推这么多青稞面为啥不卖。
  除了离开时拦住我们收过路费的几个年轻人,这个在水磨坊推青稞面的人是我遇见的唯一的多儿洋布人。他像一扇被封的门或一堵墙,挡住了我进入多儿洋布的内部,我在某个瞬间感觉多儿洋布只是一个幻觉,一个厌世者的幻觉。
  从最末一栋水磨坊上行,右转过桥,不足一百米便到了多儿洋布村口。村口设有一个寨门,门楣上用藏汉两种文字书写着“益达村”三个字,而不是“多儿洋布”。
  上到村口,便上到了另一台阶,视野变开阔了,能看见整个村庄、村庄后面的青稞地,以及更远的仍罩着云雾的山林。现在我可以说,多儿洋布,我来了。我用一个句号结束这个句子,而不用一个感叹号,表示我与多儿洋布的状态——寂静、深沉,不愿有明面上的打扰。
  不愿打扰,我便没有选择随同行的人进村,而是独自沿一条土路爬上了西坡——一块很大的台地,种着胡豆和芍药。胡豆长势好,芍药略显荒疏。走到台地外缘,可以全方位欣赏多儿洋布。
  这时的欣赏主要靠视觉了。正对面,略微向右,便是多儿洋布的主体。向右,村子的尾翼一直逶迤延伸到南部山脚。向左,古老的台地上,想必是多儿洋布的村头,属于古村落部分,散落的形意和疏密也是最美的。虽是正午,但村子的宁静犹如夜晚,除了偶尔的鸟鸣和风声,没有一丝人世间的嘈杂。
  多儿洋布的白天是可以被称作白夜的。在我二十分钟的静观中,多儿洋布就像是一幅作在绿绒毯上的画,或是一件泥塑、一个不规则的皮补丁,除了略显拥挤、局促,整体上是与这大山很协调的。不用猜测,洛克来的时候多儿洋布要更自然、更协调一些,那时人口少,村子集中在水磨群上方的矩形台地上,夏天是一幅水彩画,冬天落了雪是一幅水墨画。
  从西坡下到寨门,我一直埋头在想,这次到多儿洋布来得正是时候,再晚,说不定又没了,就像扎尕那。不要今天看到多儿洋布是原初、自然的,就以為明天还会是,没准一夜之间挖掘机就进了场,或者家家户户开始搞旅游开发。这不是杞人忧天,这是必然,迭(部)九(寨沟)公路即将开工,隧道将穿过洋布梁,直通玉瓦寨。交通带动旅游,旅游带动经济,经济带动意识的转变,很快,先是破碎,然后是喧嚣,古老、自然的时间被清除,流入对金钱的欲望,水磨群变摇钱树,青稞地变别墅、休闲山庄和跑马场,最后一寸宁静在多儿洋布消失,也在我心中消失。
  这是明天,我们毕竟是在今天。这么想,我又觉得万幸,觉得多儿洋布万幸——至少,洛克之后它保住了一百年。
  我们可以走了。两个小时的“到达”,两个小时的“在”,我与多儿洋布之爱已经完成;没完成的,继续在想象中发挥。
  然而,我终不甘心,决定往多儿洋布的深处去,沿着洛克走过的路再走走看。我看过地图,横亘在洋布和玉瓦之间的洋布梁也叫优纳卡,是甘川间一道天然屏障,洛克便是翻过这道屏障出甘的。
  我们没有寻问当地人,驾车沿着溪边的机耕路往里走。走到哪儿算哪儿,走不通了再说。
  机耕路不宽,穿过洋布人的菜地和青稞地,有木栅栏隔开,栅栏边的蒲公英正开着花,另有别的野花点缀。木桩脚边偶尔也裸露着土块,呈现出一种高原独有的干净的田园风光。直路走到尽头,遇到一男一女两个洋布人在路边菜园翻地,把黑土堆在路边,我谨慎地驶过,尽量不让车轮压着泥土。我本想问问他们这条路还可以走多远、好不好走、里面都有些什么风景,看着他们头也不抬专心翻地的样子就没问。
  远处云雾缭绕,除了山还是山,但却召唤着我,仿佛山中有看不见的宝藏或什么理念的美,在我的想象中如同一株开在洛克脚印里的兰科或菊科野花。
  机耕路穿过青稞地,进入草滩林地,空气中多了花香。汽车回旋着爬上一道草坡,我们遇见几位在路边打石头的藏民,问他们沟里有什么好玩,他们告诉我们有个“百花滩”。
  自草坡下到溪边,不到两里,我们就到了百花滩。溪水潺潺,从草地间流过,一根原木一剖为二搭在溪上自成木桥。有人跑去看溪流,有人寻着草滩上的百花拍照。女人们都在摆拍、自拍。我站在木桥上,看着波光闪闪的溪流,转而又去看溪畔的百花——草浅,花不深,黄花居多,都长得密、开得密,朵大、开得像伞的是蒲公英,朵小的是毛茛。黄花中也夹着白色的珠芽蓼和紫色的翠雀花。
  在百花滩野餐后,照说可以返回了,女人们也都是这个意见,但我却还想往里走。太阳出来了,云雾也散了,洋布梁露出来,像神的额头,我感觉有更多未知的东西在召唤我。
  溪上没桥,汽车得涉水通过,女人们惜车或怕出危险都反对。我第一个驾车涉水轻松通过,后面的车跟着通过。
  走在洛克之路上,我有种停不下的冲动。机耕路尚好,只是略显颠簸,路上长着草,看样子很少有车进来。溪是蓝绿,灌木和草是翠绿,半坡的松柏是葱绿,森林之上的草甸又是翠绿。
  转过一个山嘴,又出现了一座木桥。木桥看上去有点朽,我们把车停下,没敢通过,下车察看过后,在正华的指挥下才一一通过。
  前行了大约一公里,我们到了两条溪水的交汇处,也是这条路的岔口。这里有比百花滩更大的草滩,开满了鹅黄的高原毛茛,溪谷两岸的山也显矮了。天空很近,太阳时隐时出,风是春风,吹拂着花香。汽车只能开到这儿,两条路都变得很窄,也看不见车辙。
  我注意到向右分出的一条路,经过三根原木搭成的便桥过溪,延伸至一个翠绿如画的山口。我在地图上查看过这一带,猜测这条路就是通往九寨沟玉瓦寨的,而主路则是通往黑河的。果然,一位从夏季牧场出来的老人证实了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只是他的口音很重,把“玉瓦”的发音发成了“伊喔”。他叫嘎玛桑吉。他说这条路一直都有人走,是条茶马古道,也是由甘入川的近道,现在还有人走。   同行的人都在拍照、玩水。我跟白林过了木桥,走了一段通往玉瓦的小道。说是享受、奢侈都不准确,我感觉到的甚至不是在探寻洛克之路,而是在听从内心的召唤。
  同行的人返回了,我在这个岔路口又待了一会儿,拍了高山杜鹃和粉紫的小红菊。或许洛克也看见过这株杜鹃,或者是这株杜鹃的母树。已经很好了。他一定还看见分隔两溪的金字塔一样的山,苍翠的金字塔毗连着,冬季积雪覆盖就是白色的金字塔。
  出多儿沟,入白龙江峡谷,逆流西行。
  九龙峡修了隧道,无法再领略一次险奇秀美的风光。我却是记得那风光的,在一个初冬的下午,不时有金子般的阳光照在对岸的崖壁和孤松上,清晰如发丝,背阴的幽暗处,石壁或衰草亦清晰如发丝。
  车过达拉河口,我刹了一脚,告诉同行的人回去时我们将从这儿进沟,经古芳州和潘州遗址,翻喇嘛岭进入黑河峡谷。白林走过这条路,他是这次多儿洋布之行的向导。
  迭部县城给我的第一印象是那根细长的烟囱,洁白的筒身上部画着三个红圈,吐出的烟雾袅娜,一点不浓重。傍晚在夕照中望见,次日清晨在电尕寺又看见,并不打眼,反倒觉得有种洁净与清瘦之美。五年了,这次看见还在,只是不再冒烟。
  2015年第二次到扎尕那,我就說扎尕那完了。其实,那时还没完,只是完的开始。路挖宽、挖烂了,家家户户在建接待点,砌墙,打水泥院坝,水泥路一直修到各家各户。在村口第一眼看见,我就在心里说了句“扎尕那完了”。上到达日村的观景台俯瞰时我又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这次我看见的扎尕那才叫完了。412县道正在扩建,从益哇河口到扎尕那全线破土,我们一路车行如同打仗。这条路是通往卓尼的,五年前第一次走,一路上的感觉是那么美,那种寂静、幽静在上午的阳光烘托下是可以听见的。手伸出车窗的寒冷是用油菜花一样的阳光表述的。路基下偶见的碧溪和它的潺潺声,以及两岸的红叶,是一种对古老时间的表述。最完美的表述是我在益哇河畔遇见的那位拉柴车的藏族妇女,她迎着太阳而来,本身亦如一轮朝阳东升,在明净、略显衰败的大地上清晰地呈现出包括鱼尾纹、微笑和刘海的每一轮廓与痕迹。如今想来,她是扎尕那最后的神,她预感到了什么,我恰逢了她的离开。
  我无法表述我这一次目睹的扎尕那——完结的扎尕那。它可能会打造好,道路、设施、宾馆,今天我们目睹的撕裂的伤口会愈合,破败、残剩的土地会重新种上青稞、荞麦,然而,这个扎尕那不再是之前的扎尕那,不再是洛克笔下的扎尕那,也不再是我五年前看见的扎尕那……就算那桑寺仍在诵经,秃鹫仍在石峰盘旋,就算水车仍在吱吱呀呀扭转。
  这次我目睹的扎尕那是一头被宰杀的羊的样子,或许没有咽气,但已经开膛破肚——剥皮的剥皮,拔毛的拔毛。更悲催的是,还有那么多人打老远跑来围观,麻木或吃错药一般围观。
  好在我之前见过了原生态的扎尕那,而今又见到了尚未完全开发的多儿洋布,我的灵魂与它们的灵魂有了交融。
  2018年6月17日。甘南迭部。雨。像是在表达哀伤又像是洗刷羞耻。我们沿白龙江行至卡坝,右拐进入达拉河谷。多年前,有股新生力量也走过这条峡谷,只是与我们方向相反。
  达拉河谷也在修路、修电站。没有想象的险峻,也没有想象的美,人类崭新的痕迹赋予了它一种现代感和通俗感,只有痕迹以上至云雾的部分还保留着自然的面貌。
  我们在这条峡谷走走停停,三个小时后到达了四川境内的求吉。中途,我们去了甘肃境内的高吉村,即中国现代史上的俄界,看了俄界会议旧址。旧址的女主人伦措告诉我们,木楼不在原先的位置,在进门的左手边,原先的木楼不在了,现在看见的是后来照着样子修建的。
  高吉村跟着历史沾光,打造得很好,设施配套齐全。我注意到村里的那株古树,由一棵分出两棵,树姿并没有因为拴过马而有所改变,依旧是遒劲蓬勃的。
  达拉河曾经有枪声打破时间,碎落如泥垢,但很快又复原了。碎落过更多时间的是下黄寨村至甲基村一带的河谷,这里接近草原,坝子宽阔,早先是吐谷浑人的领地,唐武德元年建立芳州,北宋崇宁年间吐蕃首领潘罗支又建潘州城。
  在下黄寨村一处青稞长势极好的台地上,我认真察看了宽阔的达拉河谷。除了青稞地和菜地,还有大片草滩、草坡,开满了狼毒花。
  车到牙沟,白林把达拉河上的一座木桥指给我们看,说是元帅桥,中共的十大元帅有九位都走过这座桥。
  达拉河发源于四川境内的浪架岭,在四川境内叫包座河,入甘之后叫达拉河,并汇集了那盖河、牙拉河和温泉沟河。
  在求吉吃过午饭,我们返回遍地开满狼毒花的上黄寨村,沿九(九寨沟)若(若尔盖)路东行,经苟象寺,沿苟洼溪而上,翻过海拔四千米的喇嘛岭,进入黑河峡谷。
  车过玉瓦乡,我自然想到了多儿洋布。我们绕了一圈,来到了洋布梁的南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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