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龙江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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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我该怎样向你表达我到了独龙江之后的激动与叹惋的复杂心情;该怎样向你描述路程的惊险与艰难,描述我所看到的独龙江的贫穷与贫穷中的美丽。
  
  翻越高黎贡山
  
  去独龙江要翻越高黎贡山。高黎贡山的最高峰海拔5128米,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山峰有30多座,海拔在3000米以上的山峰有120多座。独龙江公路的起点在海拔2000多米的贡山县城。出城就上坡,并以一种独特的热烈的方式欢迎我们:让我们一路颠簸。
  我们的司机师傅姓杨,傈僳族,一位年轻的“老驾”,在这条弯多、路窄、坑坑洼洼的山道上,越发显出他“驾技高超”,经验丰富和反应灵敏,他唯一办不到的就是不让汽车颠簸。当然,尽管我们颠簸着、撞击着,我们的兴奋则是有增无减。因为,满眼都是雄伟的、壮丽的景色,不由得我们不像孩子一样大呼小叫,指指点点。无论是远处的雪峰、蓝天和白云,还是路边粗壮挺直的大树,悬崖上摇着阳光的花朵都是如此。小杨师傅和我们一样,都是第一次进独龙江,所以我们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不知道走了多远,我们只能看看表上的时间,看看树的影子、山的影子和云的影子。不时有凌空而下的瀑布,飞溅在我们的车顶上。不知是猴子还是什么野物的弹跳,使得一团树冠猛烈摇晃。呵,一只红色的大鸟,火一样飞进老林去了,我们欢声一片,甚至幼稚地想,“树林会不会燃烧起来” 。
  以前,进独龙江只有一条马帮路,在路上走3天,在独龙江休整一天,回来又要走3天。每年的11月底,到第二年的5月上旬,将近有半年的时间,铺天盖地的大雪,封住了通往独龙江的这条路,外边的人进不了独龙江,也没有人走得出独龙江。现在,我们走的不是马帮驿路,而是公路,一条真正的公路!它被命名为独龙江公路。它是5年前修通的。在全国56个民族中,居住在独龙江沿岸的独龙族,是最后一个通了公路的民族。这是一个民族的公路,一条跨越历史的公路。被原始森林覆盖的高黎贡山,简直就是一个大水罐,而且到处在漏水。这些水从悬崖峭壁上倾泻而下,冲到公路上,冲走了固定石块的沙土,剩下岩层本身,这就不能不颠簸了。
  一路的景色是惊人的美丽。你看,高黎贡山的天空是那样的蓝,蓝得让我怀疑是不是天空。因为有云朵,白白的、亮亮的、松松软软的云朵,我才认定那深的湿润的蓝的,就是天空了。也因为鹰飞过,天空突然和我亲近起来,因为看到了活的、生动的天空。到处鸟鸣水响。看不见鸟儿,鸟儿都在树上,它们在吃虫,在吃野果,它们在谈情说爱。冷杉、雪松、楠木、红豆杉……满山的大树伸展着枝叶,像天空留下的旗帜,碧绿的青苔长满年老的树干,颤动的叶片似乎是树的指尖,在轻轻撩拨四处奔窜的树涛风声。至于在枝丫间飘浮的“树胡子”,纯然是大树留住的云雾。我对大树总怀有一种敬畏和神圣感。它们是大地长出来的思想,我们读不懂。不知是想象还是记忆,竟在面对大树的一瞬间,沿着裂开的鱼鳞似的树干,我的脑子里也生出一团浓绿。有一棵大树,修公路时开山炸石头,它被飞来的巨石齐腰砸断,然而它又顽强地长出嫩枝绿叶。还有的大树伤痕累累,树干里嵌进大大小小的石片。有的树皮脱尽,已经枯死,经过多年的风霜雨雪,依旧秃秃地立着。有的被铺垫在公路上,用它们的躯体承载车轮的重压,挡住泥石流的冲击。我不知道也想象不出修路时的情景。但我似乎听到路旁伟岸的大树,在无言地叙说。它们见证了这条公路。
  下午两点半,到了“天然林保护站”,我们吃了火烧洋芋、荞粑粑,还有奇香无比的烤肉!离开“天保站”的时候下起雨来,四下里都是一片雨声。颠颠簸簸到了46公里处,遇到塌方,堵了一溜车子。我们走到塌方处,见路中间横着一块几吨重的大石头,有人用大锤在砸,说是砸了好几个钟头了。
  看来这一带经常塌方,路边用塑料布搭了养路工人住的工棚,塑料布上淌着泥水。这时有人说要放炮炸石头,叫赶紧躲开。我们就都跑开了。
  过了一会,又说不放炮了,石头已被用打楔子的办法砸成两半。我们跑去看,果然许多人在又撬又推,喊声一片。大石头终于被轰的一声推下悬崖。有人又在试路面够不够宽,土松不松?最后一阵欢呼:可以通行了!5点15分,艺高胆大的驾驶员师傅们,开着车子顺利通过,大家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养路工人挥手致敬。5点半,我们的车开进海拔3300多米的黑普波罗垭口隧道。隧道长420米,积了很深的水。比外面的路还凹凸不平,隧道顶上和两侧都没有浇灌混凝土,汽车颠簸着轰隆隆地开过,每个人都担心石头掉下来。前些时隧道中间就掉下一堆石头,还没有清除,我们的汽车加大马力,冲了3次才冲过去,车顶都快擦着洞顶了!这个隧道是进独龙江的分水岭,出隧道就等到于翻越了高黎贡山。杨师傅说,到独龙江还有44公里。虽说是下坡,汽车也不能开快。6点零5分,我们终于看见了独龙江,飘带一样的独龙江!
  独龙江在云南最边远的西北角。这一带满是高山大水,赫赫有名的如碧罗雪山、怒江、高黎贡山……在一般的地图上,你看不到独龙江的踪影;在云南省的地图上,你会看到一条细细的绿蓝色的、蜿蜒于高黎贡山与担当力卡山之间的曲线,那就是独龙江了!现在,这条细细的绿蓝色的曲线翻腾起来,在我们眼前成了一江流水,它在高黎贡山与担当力卡山“规范”的河道中,弹奏着绿蓝色的美妙歌声。独龙江是一条国际河流。它发源于西藏自治区察隅县伯舒拉岭东部,穿过80多公里的独龙江峡谷,进入缅甸后,汇入恩梅开江。6点45分,我们到了独龙江边,天还多情地亮着。先是沿高黎贡山山麓,溯流而上,经过正在建设中的木切旺水电站,过桥,沿担当力卡山山麓,顺流而下,直奔独龙江乡政府所在地孔当。我们惊异于独龙江的碧蓝与湍急。记得20年前的怒江,在这个季节也是碧蓝的。但是这次我们看到的怒江,已经是滚滚浊浪。而独龙江还是拥有这样让人感动的碧蓝。据说独龙江是中国唯一仅存的原生态河流。
  晚上7点零5分,我们到达孔当,96公里,我们颠簸了差不多10个小时。远远的,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的老县长高德荣已经站在流水哗哗的学校建设工地前欢迎我们了。
  
  巴坡小学
  
  独龙江不睡觉,夜里照样流着,波浪追赶着波浪,又唱又跳。早晨,白而蓝的雾气在江面上飘飞着,在给独龙江洗脸呢。
  独龙江的第一所小学是巴坡小学。当时,乡政府设在巴坡。
  巴坡,与孔当相距22公里。公路是开通不久的毛路,早晨我们沿江而行赶往巴坡。有独龙江相伴,所有的颠簸反倒成了一种快乐。正如孔目小学的小学生高金荣描写的,独龙江美丽得叫你“禁不住要抚摸它”。它的激流,在巨大的江中石上溅起银亮的透明的水花。一圈一圈的漩涡,把一种娇柔的微笑,化成让人心悸的妩媚。上午11点,我们从孔当出发,过了3座钢索吊桥到了巴坡,首先拜访的是巴坡小学。
  这是我拜访过的最边远的小学之一。
  54年前的1952年,这所小学的建立,结束了独龙族“结绳记事”、没有学校的历史。
  巴坡小学建在独龙江西岸担当力卡山的山坡上,太阳一出来,就照在学校门前高高飘扬的国旗上。
  那时候,这所小学一定是独龙江最美丽、最高贵的建筑。两层楼,木石结构。二楼的外走廊,镶有竹节形的木栏杆。站在走廊上,波飞浪翻的独龙江就在眼前,它绿蓝的波光,映照着学校的门窗。
  从那时候起将近50年间,巴坡小学曾经是独龙江唯一的一所完全小学。(乡政府搬迁到孔当后,中心完小改设在孔目小学。)独龙江沿岸村小的学生,四年级初小毕业后,都集中到中心完小读书,作为寄宿制高小班。“36年前,我就是从这所小学毕业的。” 高德荣县长指着巴坡小学的校牌说。高县长后来读了怒江傈僳族自治州师范学校,曾回到巴坡小学教了5年书。“现在,巴坡小学有56个学生,5位老师。”高县长对这所学校了若指掌。显然他也看到了学校的破旧。半个多世纪了,校牌上的油漆早已脱落,字迹也都褪色了。坏朽的门窗裂着缝,缺着角,或者粗糙地钉着木条子。教室前面的场院,坑坑洼洼,好像无端地从地上长出了一些石头……
  学生在上课。看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人,他们从没有玻璃的破烂的窗子里探出头来,脏脏的小脸对着我们笑。木文忠校长告诉我,5位老师中,有4位男老师,年纪都大了。“还有一位呢?”我问木校长。“小刘老师年纪轻。”木校长指着侧边的一道门说,“她也在上课。”我走到门口,教室很小,光线很暗。但是,因为小刘老师,这间很小很暗的教室一下子亮堂起来!小刘老师穿一件白色的无袖T恤,一条深蓝牛仔裤,用黄白色扎头绳挽了个“马尾巴”,健美,青春!小刘老师叫刘春梅,是位汉族姑娘,一家人都在泸水县。去年,她从州师范学校毕业,分到巴坡小学。她教各年级的语文。小刘老师告诉我,学生都很努力,只是一年级的小朋友,先要学一段时间的汉话。我问一个叫王正华的同学喜不喜欢刘老师?王正华很害羞,抬头看看小刘老师,又回头看着几个同学,接着,他和同学们像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很大声很整齐地说:“喜欢!”我们和小刘老师都笑了。“该下课了,”小刘老师说着,走出教室就去敲钟。“钟”是一节碗口粗的铁管,挂在场院前边的一棵柳树上。小刘老师用一节细管子“当当当”地敲,同学们都跑出来,围着看数码相机拍的照片。
  在和小刘老师的交谈中,我知道她的许多同学都分在孔目小学。“那里教室好,有块操场。”她说得很轻,但我听得真切。我到过孔目小学。那里有23位老师,都是年轻人。那里有311名学生,有210人住校。那里的操场打成了水泥地,有一个篮球架和两张乒乓球桌,老师和同学在一起比赛……我想,小刘老师是希望巴坡小学也像孔目小学吧。我又想,放学以后,小刘老师她做什么呢?晚上村寨里很黑,她有电视吗?她有电脑吗?上网吗?她是自己做饭吗?想她的同学吗?整个独龙江有半年的时间和外界是没有来往啊!我没有问她。在至今还贴着的去年“庆祝六一”的墙报上,我看到一位同学写的《我们的教室》,开头几句就是:
  
  我们的教室,有明亮的玻璃窗。早晨,太阳一出来,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我们的教室,照在黑板上,照在黑板的上面的五星红旗上。五星红旗光彩夺目,我们的教室很明亮……
  
  读着这篇作文,我的眼睛潮潮的。我知道,巴坡小学的教室没有玻璃窗,窄小、光线不好,课桌好多都烂了。这位同学写的,是同学们的期盼,也是小刘老师的期盼吧!
  和老师同学照相时,我发现高县长不见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悄悄走掉的。
  离开学校的时候,同学们追着车摇着小手和我们再见。
  中午,就在巴坡,村上给我们煮了一锅洋芋,蒸了一笼馒头。还有一铜锅鱼汤,说是高县长到江里打来的鱼。
  我和高县长坐在一起吃洋芋。我刚和他说巴坡小学,高县长接过了话头:“我不好意思和你们进教室去。学校的破旧让我害羞。”他剥着洋芋皮说,“我去打了些鱼……”
  和巴坡小学告别的时候,我想起1974年8月,我所敬重的前辈冯牧先生在作家张昆华的陪同下,走了3天,翻越过高黎贡山来到巴坡。冯牧先生在后来的文章中写道:“我爱上了独龙江畔的第一个小学,以及小学旁边的那座古老的藤索桥,当小学生走过桥面时,他们摇晃得好像打秋千一样……”
  而我,眼前总晃动着小学生们的身影。他们从教室里,从没有玻璃的破烂的窗子里探出头来,脏脏的小脸对着我们笑。
  
  独龙江之夜
  
  独龙江的夜晚,江水在黑暗中发出变化不大的响声。
  电力供应不是很正常,有时有,有时没有。我们住的旅馆,自己发电,晚上9点通电,11点半停电。9点以前,我们都在“独龙江饭店”消磨时光,听高县长和乡干部介绍情况。
  所谓“独龙江饭店”,实际上就是一间稍稍宽敞一点的木板房。它的标志是迎门的板壁上,一边挂了一块七彩独龙毯。不过,高县长说,这是机织的,不稀罕。真正的独龙毯,是独龙族妇女用古老的方法手织的。织独龙毯是独龙族妇女的绝技。以前,独龙族女孩从十三四岁起,母亲就手把手地教她们纺麻织布,不会纺麻织布的女子会被人瞧不起。白天,我在一家院子里,看见一个年轻妇女在织独龙毯,织好的一端,长长地拴在一棵木桩上,像一段彩虹铺展在她面前。另一端用“结布拉”(腰机带)系挂在她的腰间,她坐在一个薄薄的圆草垫上,双手不停地穿梭纬线,竹筒、木片这些纺织工具咔啦咔啦地响着。她告诉我,最好的独龙毯是用麻线织的,“不过,”她说,“麻线不够,掺些棉线也好得很。”她织的这条,就掺了棉线,但颜色是她染的。“颜色要一样一样地染。”红颜色是水冬瓜树皮舂碎了熬煮成的;黑色要用核桃树的老根舂碎来熬。“染桃红色和蓝色,用的是山岩上一种叫‘温辛’的花,这种花有红色,也有蓝色,舂出的汁水加一点盐,熬煮的线团不会掉色。”她还说,绿色的颜料好办,到山里割些“辛那那布”草来,煮出来的水就是绿色。染了色,还要到独龙江里漂洗、晾干、绕成团……织一条独龙毯真的不容易。
  其实,对许多独龙族同胞来说,生存的问题远比织独龙毯要难。独龙族是我们国家人口最少的少数民族之一,有4000多人,独龙江是独龙族的唯一聚居地。由于历史的原因,也由于高山大水的阻隔,独龙江地区经济落后,独龙族同胞吃不饱、穿不暖、住房简陋、有病无钱医治又缺医少药。贫困在独龙江触目惊心。
  大约在100年前,砍刀和铁斧才从纳西族、藏族地区传入独龙江。以物易物,比如以半斤黄连向外族商人换一砣盐巴,一把一尺长的砍刀等于5升玉米,一口直径8寸的铁锅等于一头猪或二斗五升玉米,六十来岁的老人说,他们那时就是这样交换的。50年前,独龙族内部没有出现过真正的商人。整个独龙江没有一个集镇。
  白天,我们拜访过普卡瓦村寨。12户人家,全部是茅草房。我们到纳桂芬家坐了一会。他们家为我们煮了洋芋,煨了茶。我和诗人张永权悄悄给了老人一点钱,老人犹豫着还是接了。要离开村寨的时候,一个小女孩提着煮熟的鸡蛋送来给我们。握着温热的洁白的鸡蛋,许多人都在称颂独龙族同胞的美德,只有县上来的同志拿钱给女孩(女孩转身就把钱递给让她送鸡蛋的大人)。美德是值得称颂的,但是不能占美德的便宜,白吃洋芋和鸡蛋。
  我们拜访的茅草房,说是原生态的,也就是破烂而原始的真实。
  好在,“消灭茅草房”和“扫除文盲”,已经列入了贡山县议事日程。真心地希望得到落实。什么年代了,独龙族同胞为什么还要住茅草房?可是,独龙江农民人均年收入为596元,他们能盖什么房子!
  现在,独龙江全乡6个村委会,只有2台“村村通”广播电视节目发射器,能收看到广播电视节目的村民,不到10%。只有4个村通了简易公路。没有文化站,没有图书室和开展文化活动的设施。卫星移动电话覆盖率很低。程控电话尚未开通,电话仍然是手摇。新的教学楼正在施工。而多年失修的茅草房校舍,地板已经腐烂,成为危房,毒蛇都会钻进教室。
  “穷呀,还有什么比穷更苦!”高县长有些激愤地说,“我们要在独龙江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可是我们招不到教初中的老师,没有一个报名呀!”
  当然,高县长也给我们描绘了独龙江的远景蓝图。“独龙江公路都能修通,独龙江为什不能建设好新农村?”他说,“我,一个独龙族人,能够用语言和各民族交流,和大家心灵沟通,这也是个奇迹吧!奇迹总会发生的!”
  我们为高县长的话“一拉索”(一口干)。
  这时,乡上请来的文面老人到了。
  高县长说他还有点事,悄悄地走了。他总在他不想留下的时候走掉。
  老人由她的女儿和侄女陪同而来。老人82岁。女儿和侄女都很年轻,白净而漂亮,可以想象老人年轻时的风韵。可是老人脸上布满青黑色的图案,这就是“文面”。
  “文面”是独龙族的一个神秘符号。
  在1956年以前,独龙族女孩到了13岁就要文面。现在独龙江还有57位文面女,年长的80多岁,年纪最轻的50岁。
  文面的痛苦只有女孩子知道。
  洗净脸庞的女孩,仰躺于地,将头靠在来为她文面的年长女人面前的木板上,年长女人则用两条腿将女孩的身体夹稳。年长女人用树枝蘸着锅烟水,在女孩脸上描画要文刺的图案:一朵花或是一只蝴蝶,等等。女孩的阿妈默不作声地端着盛了染文刺的草汁的木碗,阿爸捧着竹针和木槌。文面的时候,年长女人嘴里咕噜咕噜念着吉语,竹针对准女孩脸上的图案,用木槌不断敲击,一针针戳着脸庞。阿妈为女孩擦去一道道泪水、一点点鲜血。年长女人用锅烟灰拌深色草汁反复揉擦刺文,草汁合着泪水渗进皮下。女孩疼得咬破了嘴唇,流干了眼泪。七八天后,女孩脸面红肿结痂,痂壳掉了,文刺的青蓝色图案从此改变了女孩的容貌。
  对文面,说法很多。一种说法是为了美,女孩子不文面不漂亮;一种说法是划分氏族、家族集团的标志;一种说法是图腾崇拜;一种说法是为了逃避外族土司抢劫独龙女做奴婢。我更倾向于最后一种说法。当各民族一律平等,独龙江和外界的接触密切以后,就再也没有哪一个独龙女孩愿意文面了。
  此刻,坐在我们面前的文面老人,平静而安详地微笑着。所有的镜头,都对着老人,闪光灯不停地闪着。有两个外国男女,居然也摸来了。那男的相机特好。他的兴奋让我愤怒。而文面老人总是那么平静而安详,并微笑着。
  有人提议请老人唱歌。乡干部用独龙话翻译给老人听。老人就悠悠地唱起来。乡干部翻译出来是:共产党的政策好,让我看到公路,看见汽车跑。我们不知道老人是不是这样唱的,我们只能听翻译。这样唱了好一阵。有人说,老人家,您唱点以前的事,您年轻时的事,好吗?老人还是平静而安详地微笑着。但是不唱。
  最后,老人说:“我年轻时苦啊,记不得了。”说着,把身边的女儿和侄女搂得紧紧的。这就是歌啊,可敬可亲的老人!
  老人回去以后,饭店主人请我们喝“夏拉酒”。
  这种酒听说大补。炒鸡的时候,放上一些包谷酒,鸡炒熟了,把一大罐包谷酒倒在锅里,闷着煮几分钟,就成了“夏拉酒”。连肉带酒,每个人面前放了一碗,热哈哈的,很腥气。我憋着气,喝了,鸡肉却嚼不动。
  外面一片漆黑,下起雨来。独龙江随时会下雨,年降雨量在2900至4000毫米之间,为全国之最。
  打着伞,打着电筒,我们高一脚低一脚,泥脚泥水回到旅馆。
  伞收拢了风和雨,收不拢我的思绪。
  因为酒力,我出了一身汗,但是睡不着。只有睡不着的人,才知道夜是那样长,那样长。
  不知文面老人到家没有。老人82岁了。
  不知巴坡小学小刘老师的灯是不是还亮着?一定有学校的房舍漏雨了。
  明天我们就要原路返回贡山。但是我不怕颠簸了。我想着大树。想着塌方。想着养路工人模糊的被窝。想着湿地斜坡上的雪和淡紫的烟,以及采竹叶菜的人。想着蓝的天,白的云……
  雨停了。
  夜很静,静得只有独龙江的水声,起起伏伏地响着。只是我听不懂它说些什么。
  独龙江的夜啊!
  (写于2006,7,20,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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