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之前,从未尝试过住校生活的我第一次从宿舍大厅的宣传横幅上看见“宿生会”这个概念时,脑中幻想的场景是一群面孔严肃的“寝室长”背着手在各个楼层巡视,抽查是否有人深夜未归,喝停宿生溢出房门的喧哗,临到我房间时,便板起面孔批评我那一向一塌糊涂的内务整理,心里生出一种即将被管制的灾难感。
　　一连数天,只闻宿舍人来人往聚会不断,喧嚷直至凌晨也未见平息,并无任何人干涉。原来是放任自流啊。我想。当下也就轻松了。
　　某天夜里独自闷在房间,正感无聊,便有人敲门。起身开门,门后两个女生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虽然她们热情的笑容令人愉快,我还是不得不歉意地打断:
　　“等等,不好意思,我听不懂粤语……”
　　“啊……对不起!我们……是恒生楼……宿生会……候选庄员,我的名字……叫做……Carmen,她叫Heyman……欢迎你住到恒生楼!你叫什么……名字?我们的普通话……不太好,你听不听得懂?”马上换了不标准的普通话吃力地一个个字往外蹦,然而问候真诚温暖。
　　我们继续聊天,我才知道宿生会与管制机构相距甚远,反而是为宿生提供种种义务服务的庄会,比如经营一个可以让宿生无论多晚都可以买到零食的小卖部,筹办组织各种寝室活动与聚会,帮助宿生解决突发问题等等。如今上届宿生会一年的任期即将结束,有意上庄的新生作为新一届候选庄员要获得半数以上宿生投票才能成功成庄,所以她们便来上门宣传。
　　临走时,Heyman派送给我一袋巧克力饼干,说是开学礼物,之后还会免费供应早餐给宿生,“下周一……三楼半……有咨询大会,记得来……支持我们哦!拜拜!”
　　“没问题,拜拜!”
　　与宿生会的第一次邂逅让我觉得十分可亲——原来那些活跃喧闹有不少都是宿生会促成的啊。后来,在楼道里再遇到Carmen和Heyman时,总是开心地交谈几句。我问起她们怎么一脸憔悴,Carmen说为了应对咨询大会上宿生可能提出的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要通宵开会设想问题和准备答案,为了增加支持率又得一大早准备好早餐在楼下分发给出门上课的宿生,睡眠不足自然就憔悴了。
　　完全义务而又如此繁重的工作,宿生会却干得如此投入,我的感动惊讶可想而知。
　　和Carmen熟络之后,我们晚上时常一起在四楼半的大厅里看电视或者聊天,有时我带着粤语课本下去读,她不厌其烦地帮我纠正发音,令我的粤语进步飞快。
　　等到与香港同学的沟通日趋流畅无碍时,我开始参加宿生会筹划的一系列活动。无论是集讲鬼故事和讨论政治议题为一身的“恒生夜话”,还是品尝包着各种怪味汤圆然后猜馅料的元宵会,以及拥挤着浓黑眼线猫女、橙红色头发凡·高、科学怪人、苍白厉鬼各色人等,而自己的脸也被他们用颜料笔涂得五彩斑斓的变装派对,都把我从最初入住时深感空气沉闷的房间放逐到了新鲜刺激的九霄云外。而我最喜欢的还是每月一次的糖水会——端着杯子下楼时已然满心欢喜,推开公共活动室的门便有诱人甜香从餐台上的一个大锅中袭来,递上杯子,宿生会庄员就会拿一个大勺先在锅中搅拌一圈,再细心地舀出一勺均匀的糖水盛满杯中。每一次糖水的种类都不同:椰汁西米露,紫芋蛋花,芝麻糊,莲子百合汤,姜汁撞奶……捧着一杯暖暖的糖水,心满意足的啜饮,如同家一般的温暖呵护催生出绵密的幸福感,化解了人在异乡的惆怅。
　　召开宿舍全民大会的那天,我投下了支持的选票。最终,新一届宿生会以充足的支持票数顺利成庄。本以为接下来的交职典礼不过是水到渠成的程序,却因上届宿生会的财政报告中一个明显的错漏而必须于十天内再召开全民大会把账目解释清楚方可交职。
　　“为什么不先交职再去追究呢?”会后我忍不住去问舍监。
　　“几年前,有个大学学生社团的干部被查出挪用资金,结果就被抓去坐了监牢。交职前审核并投票通过上届财政报告和年度活动总结是我们庄会的法定章程,必须严格执行。如果错误的财政报告被草率通过,下一届庄员就要负担相应的亏空。况且涉及钱的问题,一定要谨慎核对,公开调查,这涉及人的诚信。”
　　我无言以对。一个宿舍内义务社团的运作竟然也被规范得如此透明有序,不能不感叹于香港深厚的民主法治基础。
　　第二次全民大会后,宿舍电梯里终于贴上了“开庄大吉”的红字条,大厅留言板上也多了不少宿生对新一届宿生会的祝语。我想,如果没有宿生会,也许我还是每天无声地经过走廊两侧一扇扇紧闭的门,把自己困在孤岛般的房间。而如今,我已归属于一个温暖的集合之中,因而带着笑走向留言板,拿起笔毫不犹疑地写下:你们正快乐着的,也是我的喜悦。
　　编辑/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