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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穿过一片尘埃遍布的灰土带,朝康拉德球形舱巨型穹顶的方向奔去。气密舱入口围绕着一圈红灯,矗立在极远处,远得让人牙痒。
人身上如果穿戴着重达一百公斤的装备是很难跑起来的—即便是在月球的重力下。不过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你还是会惊讶于自己的表现。
鲍勃在我一旁奔跑着,无线电里传来他的声音:“快让我把氧气罐接入你的宇航服!”
“这样你也会死的。”
“你的氧气罐漏得太厉害了,”他喘着粗气,“我都能看见气体从里头往外跑。”
“要不是你提醒我都没注意到。”
“我是舱外活动专家,”鲍勃说,“别跑了,快让我接入。”
“驳回,”我继续跑着,“破裂声是在泄漏警报之前传出的,这属于金属疲劳,一定是在气阀的位置。你要是坚持接入,你的管子会被裂口划破的。”
“我愿意冒这个险!”
“我不愿意让你冒这个险,”我说,“这件事上你要相信我,鲍勃,我了解金属。”
我切换成了双足等距跳跃模式,虽然感觉上这种移动方式并不算快,但这是在负重情况下的最佳选择。我头盔内部的界面显示气密舱离我还有52米,我又瞥了一眼手臂上的仪表读数,氧气剩余量正在飞速下降,于是我移开了视线。
大步跳跃开始见效了,我的移动速度飙升,甚至把鲍勃都甩在了身后,他可是月球上最优秀的舱外活动专家。其诀窍在于,每次接触地面时都要增加一次向前的动量,但这也意味着每一跳都变得微妙起来,一旦搞砸了你就会摔个狗吃屎。舱外活动服是很坚固,但最好也别穿着它直接去碾表岩屑。
“你速度太快了!一个不稳你的护面罩就会摔破!”
“那也比憋死好,”我说,“我大概只剩十秒的时间了。”
“我已经落后你很远了,”他說,“不用等我了。”
通体覆盖着三角形金属板的康拉德球形舱闯入了我的视野,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速度到底有多快。这些金属板正在飞速变大。
“妈的!”没时间减速了,我完成了最后一跳,还增加了一个前空翻的动作。时机掌握得刚刚好—更多是出于运气而非技巧—我的双脚成功地落在了墙面上。好吧,鲍勃说得没错,我速度的确太快了。
我摔倒在地,然后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伸手去抓舱门的把手。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头盔开始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氧气罐快撑不住了,眼看就要见底。
我推开舱门,一头栽了进去,大口地喘着气,视线开始模糊。我用脚关上了舱门,伸手够向紧急氧气罐,拔掉了插销。
氧气罐顶部打开了,气体从中涌出,充满了整个舱室,而周围的气温也因气体极速膨胀而大幅降低,低温下一半气体都凝结成了雾气。
我在活动服里喘着气,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刚才这一番折腾真的是超出了我身体的极限。缺氧引发了头痛,而且至少会持续几个钟头。我成功地在月球上也体验了一次高原反应。
空气的嘶嘶声越来越小,最后安静了下来。
鲍勃总算是到了,我看见他正透过圆形的窗户朝舱里张望。
“情况如何?”无线电里问。
“意识清醒。”我喘息道。
“能自己站起来吗?是否需要我找人来帮忙?”
鲍勃要是自己开舱门进来的话我必死无疑—我现在可是穿着一身损坏的活动服在地上躺着呢,但城里有两千多人,只要随便来个人就可以安全地从另外一头打开气密舱把我拖进去。
“不用。”我双手撑住地面,先跪起身,然后站了起来。我扶着控制面板站稳,接着启动了清洗程序,高压气体喷射器从各个角度冲刷着我,灰色的月尘在气密舱中盘旋着,最后被吸入了墙上的气滤口。
清洗完成后,内舱门自动打开了。
我步入副舱,密闭上了内舱门,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长椅上。
鲍勃按照常规流程通过了气密舱。他不需要像我一样火急火燎地打开紧急氧气罐(顺便说一句,现在这个罐子得重新换个新的了),只需要进行常规的抽气充气步骤即可。清洗程序完成后,他走进副舱来到了我身边。
我一言不发地帮鲍勃卸下了头盔和手套。永远不要让一个人自己卸除装备。当然了,一个人也是能独立完成的,不过其过程就要痛苦多了。协助他人卸装算是一种传统。他随后也帮我卸除了装备。
“唉,刚才太背了。”他帮我摘下头盔时我说道。
“你差点就没命了,”他从自己的活动服里跨了出来,“你当时就该听我的。”
我扭动身体钻出了活动服,查看了一下活动服背面,指着气阀之前所在的位置上剩下的一片金属尖刺:“气阀破了,我说了吧,是金属疲劳。”
他看了一眼气阀,点了点头。“好吧,你拒绝我接入是正确的,值得肯定。但这种故障不应该啊。这套衣服你他妈从哪儿弄来的啊?”
“我买的二手货。”
“你干吗要买二手的?”
“买不起全新的呗。连二手的我都快买不起了,但要是拿不出自己的活动服,你们这群王八蛋根本就不会允许我加入公会。”
“你就该存钱买套新的。”鲍勃 · 刘易斯是个做事一板一眼的前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他更重要的一个身份是舱外活动公会的首席训练官。他直接对公会长负责,全公会只有他才能决定你是否够格成为公会的一员。如果你不是公会成员,就无法在舱外单独行动,或者在月表带观光团。这就是公会的规矩。一群王八蛋。
“所以呢?我刚才表现如何?”
他哼了一声:“你认真的吗?没及格,爵士,完完全全不及格。”
“凭什么? !”我抗议道,“所有要求的机动动作我都做了,全部任务我都完成了,障碍测试我七分钟内就通过了。此外,出现紧急状况时,我在没有危及同伴的情况下安全返回了基地。” 他打开一个柜子,把自己的手套和头盔塞了进去。“维护活动服是每个人的职责。你的活动服今天的表现不及格,所以说你的成绩也不及格。”
“你怎么能把泄漏的事情怪到我头上? !我们出发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
“我们这一行只看结果。月亮是个吹毛求疵的老婊子,她才不管你的活动服为什么会出问题,只要看到你的活动服出了问题,就直接让你一命归西。你查验装备时应该多留点神。”他把其余装备挂在了柜子里的衣架上。
“鲍勃,拜托!”
“爵士,你这次险些死在外头,我怎么可能让你通过?”他关上柜门准备离开,“你可以六个月后再考一次。”
我挡住了他的去路。“这太荒谬了!我凭什么要把我自己的命押在公会的破规定上?”
“下次检查装备时仔细点儿,”他绕过我走出了副舱,“修活动服的时候别心疼钱。”
我看着他离去,然后一屁股坐回到长椅上。
“妈的。”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了迷宫般的铝制通道回到了家。还好不用走很久,这座城市直径不过半公里。
我现居阿尔忒弥斯,月球上第一个(迄今为止也是唯一一个)城市,由五座被称为“气泡”的巨大球形舱组成。由于一半都埋在地下的缘故,阿尔忒弥斯看起来很像是老派科幻小说里描绘的月球城市,由穹顶聚集而成,但实际上只是因为你看不见埋在地下的部分罢了。
阿姆斯特朗球形舱坐落在正中,四周分别是奥尔德林、康拉德、比恩、谢泼德,相邻的球形舱之间有通道相连。我还记得小学时有一次作业就是制作阿尔忒弥斯的模型,做起来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些圆球和小棒,十分钟就能做好。
光来这里的旅费就很不便宜了,在这里生活的开销更是贵到吐血。但一座城市也不能只有出手阔绰的观光客和稀奇古怪的亿万富翁,打工的小老百姓也是要有的,总不能让J. 腰缠万贯 · 富得流油自己刷马桶吧?
我就是这些小老百姓之一。
我住在康拉德负15区,那是一块脏乱差的区域,位于康拉德球形舱地下15层。如果这块区域是葡萄酒的話,品酒师一定会将其描述为“尿味浓郁,回甘中带着一股子功败垂成和误入歧途的味道”。
我走过了一扇又一扇紧密排列着的方形门,直到找到我自己的那一扇为止。我的房间是“下”铺,爬进爬出还算方便。我朝门禁系统刷了一下机模,门咔嗒一声打开了,我猫着腰钻了进去,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离我的脸就一米远。
这种房型的学名叫“胶囊屋”,但是大家都管它叫棺材,就是个密闭的床铺,外带一扇可以上锁的房门。棺材的功能只有一种:睡觉。哦,对,其实还有另一个功能(也需要你平躺着),你懂我的意思就行。
我有张床,还有个柜子,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公共厕所在厅廊里,公共浴室还要走上几个街区。我的棺材应该不太可能会被《美丽家装与月景》杂志重点推介,但我也就能负担得起这种了。
我瞄了一眼机模上的时间:“糟了。”
没有时间伤感了,肯尼亚太空集团的运输飞船下午就会抵达,我又要上工了。
先声明:对我们来说,“下午”不是由太阳位置决定的。每28个地球日我们这儿才能有一次“正午”,而且那时我们也看不见太阳,每个球形舱都有内外两层6厘米厚的防护壳,其间填充着碎石,连炮弹都打不进来,更不用说太阳光了。
那我们又是如何计时的呢?我们采用肯尼亚时间,现在内罗毕是下午,所以阿尔忒弥斯也是下午。
我刚从舱外活动死里逃生,浑身汗津津的。没时间洗澡了,但我好歹还能换身衣服。我躺下身子,脱下隔热服,然后套了一身蓝色连衫裤,系好皮带后我就盘着腿坐了起来,把头发绑成马尾,带上机模后就出门了。
阿尔忒弥斯没有街道,只有厅廊。在月球上修建真正的别墅开销已经够大了,那些人肯定不会再多浪费一个子儿来修路的。需要的话你可以买辆电动小货车或者滑板车,但厅廊本就是为步行设计的。这里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步行没那么费力。
区域越是破败,那里的厅廊就越窄。康拉德负数层的厅廊足以引发幽闭恐惧症,宽度只够两个人同时侧着身子通过。
我沿着厅廊走向负15区中心,因为附近没有电梯,所以我只好爬楼梯,一步连跨三级台阶。核心区域的楼梯间和地球上的没什么区别,每级台阶21厘米高,这会让游客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至于没有游客会去的地方,每级台阶则高达半米,反正月球的重力也小。我沿着游客楼梯一口气到达了地面层。连爬15个楼层的楼梯听起来可能有点吓人,但在这儿根本算不上什么,我连气都没喘。
通往其他球形舱的连接通道全都位于地面层,所以商店、服装店还有其他骗游客钱的生意自然而然会抓住步行交通的地利,通通在这里扎堆。在康拉德的多数都是餐厅,他们会卖糊糊给那些买不起真正食物的人。
一小股人流汇入了奥尔德林连接通道,这是从康拉德前往奥尔德林的唯一路径(除非你从阿姆斯特朗绕远路),因此这也是往来于两个球形舱之间最主要的通道。我进通道的时候就已经穿过了那扇巨大的圆形自动移门,万一通道发生破裂,大门会监测到从康拉德逃逸而出的空气,然后自动关闭,康拉德内部的人会全部得救,而如果那时你在通道里的话……那就自求多福吧。
“哟,这不是爵士 · 巴沙拉吗!”近处一个浑球说,一副跟我交情很好的样子,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戴尔。”我边说边继续走。
他快步跟了上来。“一定是货船到港了,不然像你这样的懒鬼也不会穿制服。”
“嘿,你还记得那次我没把你的话当屁吗?哦等下,我记错了,这种情况不存在。”
“我听说你今天舱外活动考试没通过,”他咂着嘴,嘲讽地做出失望的表情,“真的挺难的,我考了一次就过了,但不是什么人都能像我一样的,对吧?”
“滚。”
“哦,我还得告诉你,游客们在月面上观光从不心疼钱。糟了,我现在得去游客中心带团了,大把的钞票正等着我去赚呢。” “出去的时候要小心尖石子,别一脚踩上去了。”
“不会的,”他说,“考试能过的人心里都有数。”
“考试就是家家酒,”我满不在乎地说道,“舱外活动靠的是真本事。”
“你说得没错,我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像你这样的送货妹。”
“快递员,”我抗议道,“正式说法是‘快递员’。”
他一脸讨打的贱笑。谢天谢地,奥尔德林球形舱已经近在眼前,我用肩把他撞到一边,离开了通道。奥尔德林这一侧的移动门和康拉德那头的一样灵敏。我快步往前走,向右急转以避开戴尔的视线。
奥尔德林在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康拉德的反面。康拉德到处都是管道工、吹玻璃工、冶金工、焊接车间、维修车间……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奥尔德林则是个真正的度假胜地,有酒店,有赌场,有窑子,有剧院,甚至还有个天地良心长着真草的公园,地球各地的有钱游客都会来这儿玩上两个星期。
我从大拱廊底下经过。尽管这里并不是通往我目的地的最短路线,但我喜欢这儿的街景。
纽约有第五大道,伦敦有庞德街,阿尔忒弥斯有大拱廊。这里的店家从不标价,反正你就算问了也买不起。阿尔忒弥斯丽思卡尔顿大酒店独占了一整个街区,地上五层地下五层,住一晚就要 12 000斯拉克—比我当快递员一个月的收入都高(当然,我还有别的收入来源)。
月球旅行虽然价格不菲,却仍然供不应求。在合理規划收支的前提下,中产地球居民一辈子想来一趟月球也还是负担得起的,而有钱人则每年都会来,住高档的酒店不说,而且我的亲娘啊,他们还真的会在这里购物。
奥尔德林就是阿尔忒弥斯的销金窟,而且要远甚于其他区域。
购物区里就没一样东西是我买得起的,但迟早有一天我会攒够钱来这里消费,至少这算是我一厢情愿的目标。我又朝着大拱廊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前往太空港到达口。
奥尔德林是距离飞船着陆区最近的球形舱,总不能让阔老爷们在穷街陋巷里脏了鞋吧,于是一下飞船迎接他们的就是光鲜亮丽的区域。
我从大拱廊一路溜达进了太空港,这个大型气密舱复合结构是这里的第二大建筑物(比它更大的也就只有奥尔德林公园了),里面一派忙碌的景象,我需要在往来如梭的工人中间找到缝隙向前挤。在城里的时候你走路必须悠着点,不然可能会把游客撞翻在地,但太空港里全都是工作人员,我们都掌握了阿尔忒弥斯大跨步法,走起路来也都健步如飞。
在太空港北侧有些通勤的人在列车气密舱附近等待着,他们中大多是去城区以南一公里处的核电站或桑切斯铝业熔炼厂的。熔炼厂需要极其大量的热能和极为有害的化学物,所以大家一致同意让熔炼厂搬得越远越好。至于核电站嘛……呃……既然是核反应堆,我们自然也希望它离我们越远越好。
戴尔朝列车站台的方向走着,他的目的地是阿波罗11号游客中心。游客们尤其喜欢这条列车线路,在半小时的行驶过程中可以在车厢内饱览月球表面壮丽的景色,作为目的地的游客中心则是足不出户观赏着陆点的绝佳选择,而如果有人想要出舱走得更近一些的话,戴尔以及其他舱外活动专家随时可以提供导览服务。
列车气密舱前方挂着一面巨大的肯尼亚国旗,国旗下方写着几行字:“您现在正在进入肯尼亚境外太空站阿尔忒弥斯。太空站隶属于肯尼亚太空集团,为国际海事法的适用区域。”
我狠狠地瞪了戴尔一眼,他却没注意到。可恶,我白酝酿了一个这么恶毒的眼神。
我在自己的机模上检视了一下着陆区域的日程表,今天并没有运肉船到港(我们都管客船叫运肉船)。运肉船一个礼拜只有一班,下一班要等到三天以后。谢天谢地,这世上大概没什么比来月球猎艳的纨绔子弟更烦人的了。
我走向南边的货运气密舱。货运气密舱能一次接收一万立方米的货物,再把货物运入城区却要慢得多。分离储货舱一个钟头前就到了,舱外活动专家将它整个都移入了气密舱内,然后再对其进行高压空气清洗。
我们全力杜绝月尘进入城市。妈的,我甚至在气阀出故障之后都没忘清洗程序。为什么要搞得那么麻烦呢?主要还是因为月尘对呼吸道极为有害。月尘是特别微小的沙砾,而球形舱内也不存在能把月尘吹走的自然风。每一粒月尘表面都长着尖刺倒钩,时刻准备在你的肺里划几个口子,抽掉一整包香烟的危害都比吸进去一口那种破玩意儿要小。
我走到了货运气密舱正前方,巨大的内侧舱门正在缓缓打开,卸货工作开始了。我溜到码头工头名越身边,他正坐在检验台前查验某个箱子里的货物。他在里面没有发现走私品,于是满意地合上了箱子,然后盖了一个象征阿尔忒弥斯的戳子—一个大写字母A,右半边看上去就像是一支箭搭在一张弓上。
“早啊,名越先生。”我欢脱地说道。我小时候他跟我爸就已经是知己好友了,对我来说他就像家人一样亲切,犹如一位慈爱的亲伯父。
“老实排到其他卸货员后头去,你个小蹄子。”
好吧,也许更像是远房的表伯父。
“帮帮忙吧,名越先生,”我跟他商量道,“我等这货都等了好几个礼拜了,咱们之前说好了都。”
“钱你转了?”
“戳你盖了?”
他边盯着我,边把手探到了桌子下面,取出一个包装完好的箱子推到我面前。
“这不是还没盖戳吗?”我说,“咱们现在是不是每回都得整这么一出?我们过去相处得不是挺好的吗,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你现在变成了一个祸害社会的败类,”他把他的机模摆在了箱顶上,“你小时候多好,结果全自己糟践了。3 000斯拉克。”
“2 500吧?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他摇了摇头。“3 000。鲁迪一直在周围晃呢,风险越高价也就越高。”
“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2 500,咱说好了的。”
“唔,”他说,“这箱货刚才好像没验仔细,你说我是不是该重新检查一下里头有没有违禁品……” 我噘起嘴。现在不是该坚持底线的时候。我启动机模上的银行软件发出汇款请求,就跟所有电脑一样,机模要求验证对方身份并核对请求。
名越掏出了他的机模看了一下确认页面,然后点了点头,给箱子盖了戳。“所以里面到底是什么?”
“小黄片,由你妈领衔主演。”
他哼了一声之后就继续验别的货去了。
这就是把违禁品走私进阿尔忒弥斯的方法,简单得很,只需要一个从六岁起就认识的腐败公务人员。至于违禁品是怎么从地球上运来阿尔忒弥斯的……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暂且按下不表。
我大可再带点别的货顺路一起送,但是这箱货很特殊。我走到我的小货车旁,然后跳上了驾驶座。小货车对我的工作来说也不算是真的必不可少—阿尔忒弥斯本就不是為机动车设计的—但有了它之后我不仅能移动得更快,每走一趟还能多捎点货。鉴于我的酬金是在每次送完货之后结的,所以买辆车还是挺划得来的。我的货车虽然难以驾驭,但是驮起重物来却得心应手,因此我认定它为男性,名曰扳机。
我把扳机停在港口区,每个月付一次停车费。不然我还能把它停哪儿去?我自己家的大小都还不如地球上的一间普通牢房。
我启动了扳机的引擎—无须钥匙之类的东西,按个键就行。谁会想偷一辆小货车呢?偷回去能干吗呢?转手卖掉吗?那铁定会被人发现,阿尔忒弥斯是个小地方,这里压根就没小偷。好吧,小偷还是有的,但没人会打小货车的主意。
我驱车离开了港口区。
我驾驶着扳机沿谢泼德球形舱豪华的厅廊行驶,这里和我家周边破败的景象截然不同,除了木材镶板还铺设着美观又降噪的地毯,每隔20米就挂着一盏枝形玻璃吊灯提供照明。这些灯其实算不上是铺张浪费,月球上有很多硅矿,所以玻璃都是本地生产的。但这还是改变不了这个地方奢侈的基调。
如果你觉得来月球度个假就已经算奢侈的话,你肯定不会想知道定居在谢泼德球形舱需要多少开销。奥尔德林到处都是天价的游乐设施和酒店,而谢泼德则是阿尔忒弥斯本地的有钱人居住的地方。
我正在前往的别墅属于阿尔忒弥斯最最有钱的王八蛋之一,特龙 · 兰德维克。他是靠挪威的电信业发的财,房子占了谢泼德地面层一大块地—考虑到他家里只住着他本人、他女儿以及一个女佣,其占地之大不可谓不夸张。但反正也是他自己的钱,他要是真想在月球上买个大宅子,哪里还轮得到我来评头论足?我只要按吩咐把违禁品送到他手上就是了。
我把扳机停在他家别墅的门口(之一),按了按车喇叭。门移开了,里面站着一个高大粗壮的俄国女人。伊琳娜自打世界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在服侍兰德维克家族。
她盯着我一言不发,我也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
“快递。”我还是开口了。之前伊琳娜已经和我打过上亿次交道都不止,但她每次仍需要我表明来意。
她哼了一声,转过身走回屋内,算是邀请我进屋。
“伊琳娜啊,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客!”我跟在她身后大声道。
穿过门廊后,我看到特龙穿着运动裤和浴袍靠在沙发上,正在和一个我未曾见过的亚裔男子说话。
“总之其营利的潜力在于—”他见我进门立刻咧嘴笑了,“爵士!很高兴见到你!”
特龙的访客身边摆着一个开着的手提箱,他礼貌地微笑着把箱子合上,我原本并没留意这个箱子,此举反而引发了我的好奇。
“彼此彼此。”我说。我把违禁品放在了沙发上。
特龙指了指访客。“这位是来自香港的詹焌。詹焌,这位是爵士 · 巴沙拉,她是本地人,就出生在月球上。”
詹焌微微点了下头,张嘴就是一口美国腔:“很高兴见到你,爵士。”他的口音让我吃了一惊,我估计自己的吃惊应该都写在了脸上。
特龙大笑起来。“詹焌上的是美国人开办的一所精英私立学校。香港啊,朋友,那可是个神奇的地方。”
“单论神奇还是比不上阿尔忒弥斯!”詹焌笑了,“这是我头一回来月球,简直就像个小孩进了糖果店!我一直特别爱看科幻小说,而且从小就爱看《星际迷航》,现在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星际迷航》?”特龙说,“你是认真的吗?那都是100年前的电视剧了吧。”
“经典就是经典,”詹焌说,“永远都不会过时。喜欢莎士比亚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在理。只不过这儿没有火辣的外星宝贝,你怕是成不了柯克船长了。”
“事实上,”詹焌竖起食指,“在整个经典剧集中,柯克船长只跟三个外星女人上过床,这个数字还算上了特洛伊乌斯的伊伦,剧里对他俩的关系只是暗示,但没有明说,因此有可能他只睡过两个。”
特龙鞠了一躬表示投降。“我再也不敢在《星际迷航》相关问题上班门弄斧了。你此次前来有没有打算去看阿波罗11号着陆点呢?”
“那肯定,”詹焌说,“我听说还有舱外活动项目,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去试试?”
我插嘴道:“没必要,着陆点整个都给围墙围起来了,还是游客中心的观景大厅视野更好。”
“哦,原来如此,那样一来就没意思了。”
吃屎去吧,戴尔。
“有人想来杯茶或咖啡吗?”特龙询问道。
“好呀,”詹焌说,“黑咖啡就好,如果府上有的话。”
我就近挑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请给我一杯红茶。”
特龙腾空翻过了沙发背(这动作并没有字面上看起来那么热血—想想这里才多大的引力),从橱柜里取出一个柳条筐。“我这里有顶级的土耳其咖啡,你一定会喜欢的,”他朝我这边伸长脖子道,“没准你也会喜欢,爵士。”
“咖啡不过是下品的茶,”我说,“红茶是唯一能喝的热饮。”
“你们沙特人就喜欢红茶。”特龙说道。
没错,理论上我是沙特阿拉伯公民,但我六岁以后就再没回去过那里。我的一些观点和想法的确是受我爸影响,但要我现在回地球我肯定哪儿都待不下去。我是阿尔忒弥斯人。 特龙开始为我们准备喝的。“你们俩随便聊会儿吧,一分钟就好。”他为什么不把冲泡饮料的事交给伊琳娜呢?不知道。而且说句实话,我连伊琳娜在这里到底是干吗的都不知道。
詹焌把手臂搁在了那个神秘的箱子上。“我听说阿尔忒弥斯是个约会圣地,游客里是不是有很多新婚夫妇?”
“新婚夫妇其实并不多,”我说,“他们一般都来不起。不过我们这儿倒是有不少年龄稍大的夫妇特地来改善性生活。”
詹焌一脸不解。
“因为引力,”我说,“在六分之一的地球引力下做爱是很不一样的体验,这对于婚龄很长的夫妻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他们可以重新探索性爱的奥秘—就像初识时那样。”
“这方面我倒是没想到。”詹焌说。
“如果你希望深入了解,奥尔德林有很多小姐供你挑选。”
“噢!啊,不了,没这习惯。”他之前大概没料到一个女人居然也会拉皮条。地球人在这类话题上通常都比较保守,对此我实在难以理解,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耸了耸肩:“以防你回心转意,我就告诉你吧,她们的收费标准是2 000斯拉克。”
“我不会改变心意的。”他紧张地笑了起来,然后转移了话题,“所以……为什么阿尔忒弥斯的货币叫斯拉克?”
我两只脚搁在了茶几上。“这是软着陆克(原
文为soft-landed grams,缩写即SLG。软着陆是指宇宙飞行器通过减速等手段实现损伤较小的着陆。——译注)的缩写,S、L、G,斯拉克。根据肯尼亚太空集团规定,每斯拉克可以从地球运一克商品来阿尔忒弥斯。”
“严格来说斯拉克不是货币,”特龙在橱柜那头说道,“我们不是一个国家,因此也没有自己的货币,斯拉克是肯尼亚太空集团发行的预支代币,美元、欧元、日元等货币可以用来换取将相应额度的货物出口到阿尔忒弥斯的许可,该额度不一定会一次性全部用完,所以他们那边就会记录你剩余的额度。”
他把托盘摆到了茶几上。“结果斯拉克就成了一种便于使用的交易单位,肯尼亚太空集团也因此变得类似于银行。在地球上可不能这么玩,但这里不是地球。”
詹焌伸手去拿他的咖啡,我趁这个间隙瞄了一眼那个箱子,白底黑字写着“ZAFO样品—未经许可不得使用”。
“所以我現在坐着的这张沙发也是从地球进口的吧?”詹焌说,“把它弄进来要多少钱啊?”
“净重43公斤,”特龙说,“所以每张的进口价就是43 000斯拉克。”
“你们普通人能挣多少钱?”詹焌问道,“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问的话。”
我端起自己的那杯茶,让杯子的温度渗入双手。“我们快递员一个月能挣12 000,算少的了。”
詹焌抿了一口咖啡,脸色顿时就不对了。我之前见过这种表情,没哪个地球人会喜欢我们的咖啡,物理定律决定了月球上的咖啡味道跟尿液一般。
地球大气中有20%的氧气,剩下的氮和氩人体并不需要。阿尔忒弥斯的空气是20%地球标准气压下的纯氧,在给予我们充足的氧气的情况下尽可能地降低了球形舱内的气压要求。这种气体气压配置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最早可以追溯到阿波罗号时代。但问题在于,气压越低,水的沸点也就越低。这里水的沸点只有61摄氏度,茶或咖啡最烫也只能达到这个温度,很显然,对于还没习惯的人来说,这样的温度实在是太低了点。
詹焌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回桌面上,他应该不会再度拿起了。
“是什么风把你刮到阿尔忒弥斯来了?”我问道。
他的手指开始敲击ZAFO的箱子。“我们这桩生意已经谈了好几个月了,现在交易完成了,所以我决定来拜会一下兰德维克先生。”
特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了那箱走私货。“我不是说了吗,直接叫我特龙就行。”
“好的,特龙。”詹焌说。
特龙拆开了邮件的外包装,取出了里面的暗色木盒,在灯光下举起,从不同的角度观赏着。我虽然对美学所知甚少,却还是对这个木盒所蕴含的美深有体会。木盒表面上遍布着错综复杂的蚀刻花纹,还贴了个写着西班牙文的精致标签。
“这是什么?”詹焌问道。
特龙得意地笑着打开了木盒,里面摆着24支雪茄,每支雪茄底下都垫着独立的衬纸。“这是多米尼加雪茄。很多人都以为古巴产的才是最好的,但他们错了,多米尼加产的才是极品。”
我每个月都得给他走私一盒这玩意儿。谁不喜欢回头客呢?
他指了指房门:“爵士,能否劳驾你把门关一下?”
我走向玄关,那里有一扇外形粗糙、功能实用的密封舱门,严丝合缝地隐藏在两层定制的墙板间。我关上舱门,转动把手将门封死。密封舱门在有钱人家还挺常见的,可以在穹顶发生泄漏时保持房子的气密状态让你免于一死。为了防患于未然,有些爱多想的人每个晚上都会将卧室的舱门密闭起来。依我看这纯粹是浪费钱,阿尔忒弥斯有史以来从未发生过任何泄漏事故。
“我在这儿装了特别的气体过滤系统,”特龙说道,“烟根本出不了这个房间。”
他拆开了一支雪茄的包装,把一头咬去吐进了烟灰缸。他把雪茄叼在嘴里,掏出金色的打火机点上火,吸了好几口,叹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他拿起木盒想递给詹焌,詹焌礼貌地摆了摆手,他转而想递给我。
“好呀,”我拿了一支塞进胸前的口袋里,“我吃完午饭再抽。”
我说谎了。但既然是好东西我又怎么会拒绝呢?转手卖掉大概能换100斯拉克呢。
詹焌皱起了眉头。“不好意思,但……雪茄在这里是违禁品?”
“简直荒天下之大谬,”特龙说道,“我有个密封的房间!我的烟又不会散出去碍着谁!我跟你说,这种规定分明就是无理取闹!”
“你又开始扯淡了,”我转向詹焌说道,“问题在于火种。阿尔忒弥斯一旦发生火灾,后果将不堪设想,因为我们也无处可逃。若没有充足的理由,任何可燃物都是明令禁止的,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脑子有病的人兜里揣着打火机在城里瞎转悠。” “这个嘛……我觉得这种人也是有的。”特龙把玩着他的打火机,那是几年前我帮他捎进来的,每隔几个月就要加一次丁烷,每次我又能小赚一笔。
我又喝了一大口茶,然后拿出了我的机模。“特龙?”
“好,当然,”他拿出了自己的机模,紧挨在我的机模边,“还是4 000斯拉克?”
“嗯,对。不过友情提醒:下次我会提价到4 500,最近我这边的成本又上升了。”
“没问题。”他输入时我在一边等着,过了一会儿我的屏幕上跳出了转账验证通知,我选了接受,转账完成。
“收到。”我说,又对詹焌道,“詹先生,幸会,祝您玩得愉快。”
“谢谢!”
“走好,爵士。”特龙微笑道。
我告别这两位男士,让他们继续谈他们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但绝对不可能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特龙什么脏活没干过?—所以我才喜欢这个人。如果他大老远把一个人请到月球上来,那么目的一定不是“谈生意”这么简单。
我转了个弯从门厅里出去,离开的时候伊琳娜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冲她皱起了鼻子,她连句再见都没说就把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我刚准备钻进扳机时,我的机模响了一声,又是个快递的活儿。我资格老而且距离近,所以系统优先选择了我。
“取货地点:阿地—5250;重量:约100公斤;送货地点:不确定;费用:452斯拉克。”
哇,整整452斯拉克,接近我那盒雪茄赚到的十分之一了。
我点了接受。有钱赚总是好的。
亲爱的凯尔文 · 奥蒂爱诺:
嗨,我叫贾丝明 · 巴沙拉,别人也叫我爵士。我九岁了,居住在阿尔忒弥斯。
我的老师是特勒女士。虽然我在课上玩机模会被她没收,她仍然是个好老师。她给我们布置了作业,让我们给住在肯尼亚太空集团园区里的小朋友写邮件,你的邮箱就是她给我的。你说英语吗?我除了英语还会说阿拉伯语呢。你们肯尼亚人说什么语呀?
我喜欢看美国的电视节目,最爱吃姜味冰淇淋,但平时我只吃得到糊糊。我想养条小狗,但我们家养不起,不过我听人说地球上穷人也养得起小狗,是真的吗?你有狗狗吗?如果有的话请跟我说说你的狗吧。
肯尼亚有国王吗?
我爸是个焊工,你爸呢?
亲爱的爵士 · 巴沙拉:
哈喽,我叫凯尔文,今年也九岁了。我和我爸妈住一块儿,我还有四个姐妹。她们全是大坏蛋,两个姐姐老打我,我长大了一定要报仇。开个玩笑,男生永遠都不应该打女生。
我们肯尼亚人说英语和斯瓦希里语。我们没有国王,但我们有总统、国会、下议院和上议院,大人投票给他们,由他们来制定法律。
我们家没养狗,但养了两只猫,其中一只只会在饭点来蹭饭,另一只很乖,整天在沙发上打盹。
我爸是肯尼亚太空集团的保安,他在14号大门值班,只让有许可的人进。我们住在集团园区的宿舍楼里,我的学校也在园区里,集团员工的孩子都能免费上学。肯尼亚太空集团特别大方,我们也很感激。
我妈是家庭主妇,她负责照看我们,是个好妈妈。我最爱吃热狗。糊糊又是啥?我从没听说过。
我喜欢看美国电视节目,特别是肥皂剧,情节可刺激了,可我妈不许我看。好在我们这儿网特别快,我会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你可千万别告诉她,哈哈。你妈妈平时都会干些啥呢?
你长大后想干吗呢?我想造火箭。现在我会组装火箭模型,我刚拼完了一个KSC 209—B模型,就放在我自己房里,看着特别帅。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造真的火箭。其他孩子都想当火箭驾驶员,但我就不想干那个。
你是白人吗?我听人说阿尔忒弥斯只有白人。我们园区里也有很多白人,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在这里一起工作。
亲爱的凯尔文:
好可惜啊,你家怎么不养狗呢?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去造火箭,真的火箭,不是模型。
糊糊是穷人家吃的东西,就是干水藻加一些调味提取物,原料都种在阿尔忒弥斯本地的养殖缸里,地球上的食物都太贵了。糊糊可难吃了,调味提取物本来是为了让食物更好吃的,但实际上加了之后味道反而更恶心了。我每天只能吃糊糊,我恨死了。
我不是白人,我是阿拉伯人,皮肤有点淡棕色,这儿只有一半是白人。我妈应该住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我刚出生没多久她就离开我了,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
肥皂剧太愣了,但你喜欢愣的东西也无所谓,我们还是可以交朋友的。
你家有院子吗?你可以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吗?我16岁之前都不能出去,因为舱外活动公会的规矩就是这样的。总有一天我会考到舱外活动证书,到时候我想什么时候去外面就什么时候去,谁也别想拦着我。
造火箭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工作,我希望你能愿望成真。
我不想上班。我希望我长大了能直接发大财。
第二章
阿姆斯特朗球形舱太破了。这么个伟大的人名字却被拿来给这么个破地方冠名,也真够惨的。
当我驾着扳机沿着老旧的厅廊行驶时,工业设备刺耳的噪声从两侧墙壁的另一头源源不断地传出。尽管重工业机械和这里隔着15个楼层的距离,其声音依然清晰可闻。我把车停在维生中心的大门外。
维生中心是城里少数几个真正实行安全协议的地方之一,你不会希望阿猫阿狗没事都来这里散步遛弯。门上装着一个面板,可以扫描你的机模。当然了,我并不在准入名单上,只能在这儿等。
上门取件的订单上说包裹的重量在100公斤上下,这个重量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就算再翻上一番也没问题。地球上的姑娘们可没几个敢说这话!当然了,地球上要应付的重力是这儿的六倍,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除了重量以外,订单语焉不详,既没说东西是什么,也没提往哪儿送,我只能当面问客户了。 在航天史中,阿尔忒弥斯维生中心的地位独一无二。尽管配备有相应的设备,电力也足够这些设备运转上好几个月,这里制造氧气靠的却并不是二氧化碳,而是另一种更便宜而且近乎无限的来源:铝合金制造业。
城外桑切斯铝业的熔炼厂在冶炼铝矿石的过程中就会生成氧气,所谓的冶炼就是如此,移除氧分子,提炼出纯金属。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月球上的氧元素储量大到可怕,你只要拿得出大量的能源就能把它弄出来。桑切斯他们作为副产品制造出的氧气量极其庞大,以至于他们不仅能产出火箭燃料,还可以为这座城市供给所有居民赖以呼吸的空气,而且还有剩余,只能白白排放出去。
因此我们氧气的储备量多到我们都不知道该拿来干吗。维生中心负责监控输送,确保从桑切斯的管道输送来的气体是安全的,并且将城市中产出的二氧化碳抽取出来。他们还需要管控温度、气压等有的没的。他们会把抽取到的二氧化碳卖给糊糊农场,后者将二氧化碳用于种植穷人吃的水藻。什么事情都和经济学脱不开干系,不是吗?
“哈喽,巴沙拉。”我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妈的。
我换上了自己最假的笑容,转过身去。“鲁迪!没人告诉我上门取件订单是你发的,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实事求是地说,鲁迪 · 迪布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他身高两米,发色之金黄连希特勒都会把持不住。他十年前从加拿大皇家骑警部队退役,然后就来了阿尔忒弥斯,出任这里的首席治安官,但是他每天仍穿着以前的制服。这套制服穿在他身上特别帅,真的特别帅。我不喜欢这个人,但是……你懂的—如果无须对此负责的话我也是愿意……
他就是这儿的法律。不可否认,任何社会都需要法律以及执法者,但鲁迪总喜欢走得更远一些。
“别担心,”他说着取出了自己的机模,“对于你走私这件事,我还没能掌握足够的证据,暂时。”
“走私?你说我?天哪,你错怪我了,正义先生。”
真叫人头大。自从我17岁犯事之后他就盯上我了,但幸好他无权直接遣返我,因为这是阿尔忒弥斯的行政长官才有的权力,而鲁迪要是无法提供决定性的证据,行政长官也不会批准遣返的请求。所以我和鲁迪之间确实有那么些过节,只不过还不算多。
我环顾四周:“所以说包裹在哪儿?”
他取出机模在大门的读取器上扫了一下,防火门就打开了。鲁迪的机模就像根魔法杖,几乎能打开阿尔忒弥斯全部的门。“跟我来。”
我和鲁迪步入了厂房,技师们正操作着各色设备,工程师们则盯着一面巨大的数据监控墙。
现在除了我和鲁迪以外,屋里所有人都是越南人。这种事情在阿尔忒弥斯相当常见,几个老相识一块儿移民,事业起步之后他们就会聘自己的朋友。大家都喜欢雇自己认识的人,就跟以前的时代一样。
当我们穿行于仪表器械和高压管道组成的迷宫中时,工作人员只把我们当作空气。段先生的座位位于数据墙的正中,他和鲁迪眼神接触了一下,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鲁迪在一个正在清理储气罐的人身后停下了脚步,他拍了拍对方的肩:“平盼?”
平盼转过身,嘴里嘀咕着什么,他饱经风霜的脸似乎永远带着怒容。
“平先生,你的太太,心,今天早上去找了鲁塞尔医生。”
“是啊,”他说,“那个女人自己摔的。”
鲁迪把他的机模屏幕向外翻了个面,上面是一个满脸淤青的女人的照片。“据医生反映,她眼眶发青,脸颊有血肿,两根肋骨有挫伤,还有脑震荡。”
“她自己摔的。”
鲁迪把他的机模交给了我,然后冲着平盼的脸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拳。
我还处在叛逆期的时候跟鲁迪闹过几次不愉快,我可以对你发誓这狗娘养的力气大得很。我没被他直接揍过,不过有一回他单手就制服了我,另一只手还在机模上打着字,我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但他的手臂就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我有时在夜深人静时会回味起这件事。
平盼跌倒在地。他试图重新爬起,但手掌和膝盖使不上力。如果你在月球的引力下都没法从地上爬起来的话,那你就真的歇了。
魯迪跪下身,揪着平盼的头发把他的脑袋从地面上抬了起来。“我看看……很好,这脸肿得很好看。再瞅瞅这熊猫眼……”他一掌劈向了这个半昏不醒的家伙的眼睛,然后松开手让他的脑袋摔回到了地面上。
平盼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他呻吟道:“别打了……”
鲁迪站了起来,从我手里拿回了机模,然后举在一个我们俩都能看到的位置:“两根肋骨挫伤对吧?左侧第四、第五根?”
“好像是的。”我附和道。
他朝倒地的家伙身侧踹了一脚,平盼想要大叫,但根本提不起气。
“我就姑且认定刚才脑袋上那几下把他打出了脑震荡,”鲁迪说,“我也不想做得太过火。”
其他技师早就停下手中的活看好戏来了,其中一些人看得直乐。段仍然坐在他的座位上,脸上浮现出十分细微的赞许的神色。
“平,以后咱就这么着,”鲁迪说,“从今往后但凡她遭了什么罪,你也会是一样的下场。听明白了吗?”
平盼趴在地上喘了一下。
“听明白了吗? !”鲁迪更大声地问了一遍。
平盼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很好,”他笑了,面朝我道,“这就是你的包裹,爵士,约100公斤,收件人是鲁塞尔医生,费用算在治安处账上。”
“收到。”我说。
在我们这儿规矩就是如此。我们没有监狱,也没有罚款。如果你犯了重罪,就会被驱逐回地球;如果你没有犯重罪,那就由鲁迪处置。
在这次“特别快递”之后我又接了几单正常的取件送件的活儿,其中大部分是从太空港到住宅区的,但我也接到过一次从住宅区运几个箱子回太空港的单子。我喜欢帮人搬家,这类客人小费都给得特别大方。那天的活儿也不重—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打算搬回地球去生活。 那个女人怀孕了。月球的引力不利于胎儿发育,可能会导致先天问题。月球也不适合儿童发育,不利于他们骨骼和肌肉的生长。我移民来这里的时候才六岁—这是当时的最低可入住年龄,之后这一标准又被提升到了十二岁。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前往下一个取件地点的时候,机模突然间铃声大作。那不是来电的铃声,也不是信息的提醒音,而是警报的鸣叫。我慌忙把机模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火情:康正12—3270—封锁执行中。
附近所有志愿人员,请求支援。
“妈的。”我说。
我找到一处足够宽的路面,立刻驾驶扳机做了个U形掉头,然后面对正确的方向踩下了油门。
“爵士 · 巴沙拉正在前来,”我对机模说道,“当前位置康拉德正4区。”
中央安全电脑收到了我的报告,跳出了一张康拉德的地图,我是地图上诸多小点之一,这些小点都在赶往康正12—3270。
阿尔忒弥斯没有消防局,只有志愿者。这里的大火和烟尘极其危险,所以志愿者的入选条件是必须会用氧气面罩,因此舱外活动专家以及学员也就理所当然全员被强制列为志愿者。强制,志愿者,是不是很讽刺?
火情位于康拉德正12区—我头顶上方八层楼的位置。
我沿着斜坡开上了康正12区,然后沿着厅廊加速,我必须要在目的地找到一片大约和正北方向呈270度角的区域。我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 一群舱外活动专家已经在那里会合了。
目的地的大门上方闪烁着红色的信号灯,铭牌上写着“昆士兰玻璃厂”。
鲍勃已经到了。作为在场排位最高的公会成员,消防救灾的重责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朝我微微颔首,表示已经知悉了我的到来。
“好了,听好了!”他说,“玻璃厂内已是一片火海,里面所有的氧气都已经被消耗殆尽了。还有14个人困在里面—他们全员都及时抵达了气密避难舱,没人受伤,避难舱也运转良好。”
他站在门前:“我们不能像以往那样干等着建筑物自行冷却下来。工厂利用硅和氧的化合反应生产玻璃,所以他们储存有大罐的压缩氧气。这些氧气罐一旦破裂就会引发剧烈爆炸,爆炸虽会被限制在厂房内,但困在里面的人将不会有任何生还的机会。而如果我们把外面新鲜的氧气带到厂房内,这里还是会被炸上天。”
他把我们从门前驱离,清出来一块区域。“我们得在这儿搭个帐篷,贴着墙把门整个围在里头。我们需要在帐篷内准备一个充气通道,还需要四名营救人员。”
训练有素的消防队立刻就开工了。他们用中空管搭建了一个立方体骨架,然后将塑料膜绕了厂房的防火门一圈紧紧粘在墙上,把整个骨架包裹在其中,再密封住另外三面,只留了后面一面。
随后他们把充气通道搬进了帐篷。这可不是小工程—充气通道跟临时帐篷不同,主要用于承压,因此又厚又沉,专为真空状态下营救避难舱内人员而设计。现在这种情形下虽然有些大材小用,但我们手头目前能派得上用场的也就只有它了。
帐篷的面积不算很大,充气通道一搬进去就占去了大半。鲍勃指了指在场人员中个子最小的四人:“莎拉、爵士、阿伦、马西,出列。”
我们四人各向前一步,其他人帮我们把氧气罐、氧气面罩、护目镜一一准备妥当。我们轮流测试了各自的装备,然后竖起大拇指确认一切设备运作正常。
我们勉强挤进了帐篷,鲍勃在帐中摆放了一个金属圆柱体。“避难舱挨着西墙,里面一共14個人。”
“14个人,收到。”莎拉说。她是我们四人中从业时间最长的舱外活动专家,也是这支营救小队的领队。其他消防志愿者用胶带封上了入口,只留了一个微微掀开的小角。
莎拉转动了圆柱体上的阀门,圆柱体立刻开始喷出二氧化碳气体。这一步的目的在于排除氧气,但标准没那么严格,并不需要把帐篷内的每一个氧分子都驱逐干净,只要确保含氧量降到某个水平线以下即可。片刻后她又朝反方向转动阀门关闭了装置,与此同时,外面的人把帐篷最后留的那个角也封上了。
她触摸了一下大门。“很烫。”她说。我们马上就要打开大门,投身于一个随时都会爆炸的建筑中了,尽管我们清楚自己并不会带入任何氧气,但此刻仍会感到紧张。
她在大门的面板上输入了火情解除密码。是的你没听错,开门是需要输入密码的。火灾警报一旦被触发,所有出入口都会立即封死,里面的人也就出不去了—他们要是没进避难舱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听上去毫无人性?不尽然。火势一旦蔓延到城区,结果可要比几个人烧死在密闭空间里严重得多,消防安全在阿尔忒弥斯从来都不是儿戏。
莎拉输入完指令后大门开启了,玻璃厂内的热浪一下子涌入了我们的帐篷里。
“天哪。”阿伦说。
厂内烟雾弥漫。一些地方因为热量而泛着红光,要是周围还剩一丁点氧气的话肯定瞬时就会烧起来。远端那堵墙附近避难舱的形状依稀可辨。
莎拉当机立断道:“爵士,你跟我一起到前面去,阿伦和马西,你们留在帐篷里,抓好充气通道这一头。”
我和莎拉一道,她抓着充气通道前端的一边,我抓着另一边,阿伦和马西也一样,两人一起抓着通道的后部。
莎拉向前走着,我和她保持速度一致,管风琴状的通道在我们身后开始拉长,其末端则紧紧握在阿伦和马西手里。
硅与氧进行化合反应的时候会释放出巨大的热量,所以厂房才设计成了防火建筑。为什么我们这儿就不能像在地球上那样利用高温熔化沙子呢?因为月球上没有地球上那种沙子,或者说就算有,也不够用。然而我们却有足够的硅元素和氧元素,它们属于制铝业的副产品,所以我们从不愁没玻璃用,只不过制造过程稍微麻烦了些。
化合主反应间就在我们正前方,我们必须让充气通道绕过这里才行。“这里头肯定更热。”我说。
莎拉点了下头,开始引领我围着这个车间绕一个大大的弧线。我们可不希望充气通道被烫出个口子来。 存够钱之前我最好勒紧自己的裤腰带。算上生活成本的话,大概需要坚持六个月的时间,也可能是五个月。
照现在快递员的工资再加上走私的收入,这个数额我一辈子都攒不出来。
妈的,要是我之前那场狗屁考试及格了就好了。
416 922斯拉克到手了以后,我还能继续挣不少钱,到时候就能找个体面的住处了。我的棺材屋一个月的租金只要8 000,但里面连站立的空间都没有。我想要个真正的卧室,虽然听上去容易,其实却不然。大半夜穿着睡衣穿过公共走廊去撒尿的时候,我就会第一百零几次开始琢磨这件事儿。
有了一个月五万的预算—这在我未来可负担的范围内—我都可以在比恩区弄到一个公寓套间了,客厅、卧室、卫生间,还自带淋浴,全是我自己的。里面甚至还能安置一个烹饪角。厨房就不必了,贵得简直离谱。所谓的烹饪角就是个火焰隔离间,但里面可以配备一个最高温度可达80摄氏度的灶台以及一个500瓦特的微波炉。
我摇了摇头。未来有一天,也许吧。
我满面的愁容可能在吧台另一端也清晰可见,比利走了过来。“怎么啦,爵士,怎么苦着个脸啊?”
“钱,”我说,“钱永远都不够。”
“明白了,”他凑过身来,“那个……记得我托你搞过一些纯乙醛吗?”
“当然。”我说。尽管酒属于可燃物,但出于对人类基本天性的妥协,酒在阿尔忒弥斯是合法的,极其易燃的纯乙醛并不在此列。我通过以往的渠道帮比利搞来过一些,但只收了他两成的服务费,算是我的友情价。
他环顾左右,只有几个常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人留意我们。“有个东西给你瞅瞅……”
他把手伸到吧台下取出了一瓶棕色液體,然后往小盅里倒了点儿。“来一口,尝尝。”
隔一米远我都能闻见那股酒精味。“什么啊这是?”
“波摩单一麦芽苏格兰威士忌,15年陈酿。尝尝呗,我请。”
免费的午餐我一向来者不拒。我呷了一口。
结果我被恶心得把刚入口的酒全都吐了出来,火烤撒旦屁股一定也是这味儿!
“哈,”他说,“不咋地?”
我咳了几下,抹了抹嘴。“这根本就不是苏格兰威士忌。”
他盯着瓶子皱起了眉头。“我在地球上有个哥们儿,他把酒液都蒸发掉了,然后把萃取物寄给了我。我用水和乙醛重新整了整,喝起来应该都一样啊。”
“根本不一样。”我尖声道。
“苏格兰威士忌的味儿需要去品……”
“比利,我就老实跟你说了吧,尿都比这玩意儿好喝。”
“妈的,”他把瓶子收了起来,“我之后再整一下。”
我灌下一口啤酒漱了漱口。
我的机模响了一声,是特龙发来的讯息:
“今天晚上有空吗?方便顺路来我这儿一趟吗?”
唉,我才刚开始喝呢。
“时候不早了。改天行吗?”
“最好今晚。”
“我刚坐下来准备吃晚饭……”
“你可以晚点再吃。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付出将得到应有的回报。”
人精。
“看样子我得结账了。”我对比利说。
“再来一杯吧!”他说,“你才喝了一杯!”
“工作在身。”我把机模交给他。
他拿着机模走到收款机边。“啤酒一杯。我给你打过的账单就数它最短了。”
“下不为例。”
他拿着我的机模在收款机上扫了一下,然后递还给我。交易完成了(很早以前我就把哈特奈尔酒吧设置成了“无须验证”的支付点),我把机模揣进口袋出了门,没有道别也没人在意。天哪,我真是爱死哈特奈尔酒吧了。
伊琳娜打开门后,她对我皱起眉头的表情就好像我往她的锅里撒了尿坏了她一锅罗宋汤。跟以往一样,在我表明来意之前她不让我进门。
“你好,我叫爵士 · 巴沙拉,”我说,“咱们都见过一百多回了。是特龙让我来的。”
她带着我穿过了餐厅的门廊,珍馐美馔的余味仍飘荡在空气中。应该是荤菜。烤牛肉?那确实是珍品无疑,毕竟离这里最近的牛也在40万公里开外。
我瞄见特龙正端着杯子小口啜饮着美酒。他仍穿着平日里爱穿的浴袍,正在和桌子对面的人说着什么,但我瞧不见他对面的那个人。
他的女儿莱娜坐在他身边,听她父亲侃侃而谈听得都入了迷。16岁的青少年大多都恨自己的父母,我在这个岁数的时候简直是我爸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家门不幸)。然而莱娜仰视特龙的样子就好像地球是被她父亲挂在了空中似的。
她一看到我就开始激动地挥舞手臂:“爵士!嗨!”
特龙向我招手道:“爵士!请进请进,来和行政长官打个招呼吧。”
我刚走进房间就看见……我去!行政长官恩古吉真的来了,她就这么……出现在我面前!坐在桌边的座位上。
一言以蔽之,要是没有菲德利斯 · 恩古吉,阿尔忒弥斯也不会存在。她担任肯尼亚国家财政部长时从零开始建立起了肯尼亚的整个航天产业。对于航天公司来说肯尼亚有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资源上的优势:赤道,从赤道发射的航天器可以最大化地利用地球的自转速度来节省燃料。然而恩古吉意识到他们还能再提供一个额外优势:政策。西方国家都对民营航天公司有着重重限制,恩古吉说:“去他奶奶的,咱偏不搞那一套!”
当然,这不是她的原话。
天知道她当年是怎么说服来自34个国家的50家企业注资10亿计建立起了肯尼亚太空集团,但她就是做到了。她还让肯尼亚政府为这家新生的巨型集团实行特别的税务减免并制定了特别法。
你说什么?为了一个公司专门立法不太公平?你这话跟东印度公司说去,这就是全球经济,不是幼儿园过家家。
当肯尼亚太空集团想挑个人负责管理阿尔忒弥斯的时候,他们毫不意外地找了……菲德利斯 · 恩古吉!整个故事就是如此:她不知从哪里筹到了钱,在她那前第三世界的祖国建立了一个巨大的产业,然后在月球上找了份工作,成了这里的领导。她现在已经管理了阿尔忒弥斯20年有余。 “我……”我说道,“呲嗷……”
“难以置信,对吧? !”莱娜说。
恩古吉头上传统的杜库头巾和她身上现代西方式样的连衣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礼貌地站起身朝我走来,说道:“你好啊。”斯瓦希里口音的英语从她的唇舌之间流淌了出来,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奶奶。
“贾……贾丝明,”我结巴道,“我叫贾丝明 · 巴沙拉。”
“我知道。”她说。
什么?
她笑了:“我们从前见过的,我请过你父亲来我家修理过紧急避难舱,他那天也带着你。那时候行政长官宅邸还在阿姆斯特朗球形舱呢。”
“哇……我自己根本都不记得了。”
“你那时候还小,特别可爱,对你爸爸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言听计从。阿玛尔最近还好吗?”
我眨了几下眼睛。“呃……我爸他挺好的,劳您挂心。我最近跟他见得比较少。他管他的店,我有我自己的工作。”
“你父亲人真的特别好,”她说,“做生意讲信用,工作起来又认真,手艺在咱们这儿也算数一数二了。很遗憾你们俩之前闹翻了。”
“等下,你怎么会知道我们—”
“莱娜,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谢谢你,长官!”莱娜的喜悦都写在了脸上。
“特龙,感谢你的款待。”她说。
“欢迎以后常来,长官。”特龙站起身。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种场合下他居然穿着浴袍!接着他和恩古吉握了手,就好像他俩能平起平坐似的。“感谢光临!”
伊琳娜出现了,带领恩古吉朝门外走去。这个臭脾气的俄国女人脸上莫不是挂着一丝的仰慕?我觉得就算是伊琳娜这样的人也是有自己的极限的,毕竟一个人不可能恨世上所有其他人。
“真是吓到我了,兄弟。”我对特龙说。
“我就知道,”特龙转向自己的女儿道,“好了小南瓜,你自己玩去吧,我跟爵士有事情要谈。”
她以十几岁女孩特有的方式抗议道:“你总是在关键时刻把我打发走。”
“别急,再过几年你就能变成吃人不吐骨头的商界魔头了。”
“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笑了。她从地上捡起她的助步器,这种型号固定于人的上臂。她娴熟地安装完毕后站起身来,双脚悬浮在空中。她亲吻了特龙的脸颊,然后依靠助步器双脚悬空地离开了房间。
多年前的一场车祸夺去了莱娜母亲的生命,也让莱娜终身残疾,特龙再怎么有钱也买不回他女儿的行走能力。真要说买不回行走的能力其实也不尽然,在地球上的时候莱娜只能成天坐在轮椅上,但是到了月球上,她只需要助步器就能移动自如。
于是特龙雇了几个副手,将他公司的大部分业务交给他们打理,自己则搬来了阿尔忒弥斯。就这样,莱娜 · 兰德维克又能走路了。
“再见,爵士!”她出门前说道。
“再见,小朋友。”
特龙晃动了一下他的酒杯。“请坐。”
餐桌很大,我挑了个和特龙隔了一段距离的座位。“你在喝什么?”
“苏格兰威士忌。来点儿?”
“先让我尝一口。”我说。
他把杯子沿桌面推到我这边。我抿了一口。
“哦耶……”我说,“这个味儿才对嘛。”
“没看出来你也好这口。”他说。
“平时没那么喜欢,不过刚才我尝了口这种酒的劣化版本,于是想知道它本来是什么味儿的。”我想把杯子送还给他。
“那杯你留着吧。”他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什么风把行政长官都给吹来了?”我问。
他两脚搁在桌子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我打算收购桑切斯铝业,所以想问问她的看法,她对此没有意见。”
“你为什么想要收购铝业公司?”
“因为我喜欢创业,”他语气夸张地说道,“这就是我的领域。”
“但咱们现在聊的可是铝业啊,我的意思是说……铝业不是已经快完蛋了吗?在我印象里这已经是个夕阳产业了。”
“没错,”特龙说,“现在跟以前不能比,以前是铝业为王的时代—一个球形舱就需要用掉四万吨铝。现在人口稳定下来,我们也不需要建造新的球形舱了。老实说,要不是推进器燃料还需要铝,这个产业老早以前就该寿终正寝了。就算是现在能生产推进器燃料,利润也微薄得很。”
“你看来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为什么要挑现在上车?”
“我有把握能让这一行起死回生。”
“怎么说?”
“与你无关。”
我举起双手:“哇,至于吗?好吧,就算你想进军铝业,干吗不自己开个新公司呢?”
他哼了一声。“事情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和桑切斯竞争是没可能的,永远都没可能。你对铝的生产流程了解多少?”
“几乎一无所知。”我说。我往椅背上靠了靠,看来今晚特龙兴致很高,最好还是让他说个痛快吧,他只要一直说我就一直有好酒喝。
“首先需要采集钙长石。这一步很简单,只要找对了石头就行,自动矿车可以从白天到晚上一直运转。下一步再通过化合和电解熔炼矿石,这个过程需要消耗多到吓死人的电力,真的是多到能吓死人,我一点也没夸张。桑切斯铝业的用电量占了我们全市核反应堆发电量的80%。”
“80%?”我以前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但是两座27兆瓦的核反应堆的发电量对于一座只有2 000人口的城市来说的确太夸张了。
“对,但更有意思的是他们付电费的方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石头。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块凹凸不平的灰石块,和我见过的其他月岩没什么分别。“接着。钙长石,送你啦。”
“哇,太棒了,”我在半空中接过石头,“你真是太客气了。”
“钙长石是由铝、氧、硅以及钙构成的。工厂将矿石分解为这几种基本元素,然后把铝出售到市场上—这是最主要的盈利点。剩下的那些副产品里,硅会卖给玻璃工,钙会卖给电工,价格几乎等同于白给—主要就是为了清理库存。然而除此之外,還有一个副产品特别实用: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