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

来源 :科幻世界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anghua850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我第一次见到奥斯是在博尔赫斯酒吧,他同酒吧的老板弗罗一起。
  当时是夜里七点到八点之间——我的晚餐时间。晚餐通常是“博尔赫斯烤牛排”再搭一杯精酿啤酒;他们走过来,看到我正享用牛排,弗罗便乐于推荐这酒吧的招牌餐饮。
  但奥斯摆摆手,告诉我们,他是个素食主义者。
  他们坐了下来,服务员端来了三杯啤酒,我喝下一口,又拿起刀叉,一边吃一边和他们聊。
  奥斯在寻找一个靠得住的星际镖客,弗罗推荐了我。这单活儿和一次简单的星际寻人有关,目标是一个死了三百多年的大人物——库克——当这个名字从奥斯嘴里蹦出来时,我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刀叉,看看一旁的弗罗,结果这混蛋也是一脸严肃,朝我点点头,告诉我这单活儿的费用不是问题。
  那时,我得承认虽然我因这个名字吃惊了那么一小会儿,但很快又拿起了刀叉,没有什么能耽误我享用美食。之后,我接下了这趟活儿。
  至于理由,不仅仅在于奥斯开出的价格不菲,还包括弗洛的推荐。
  而库克是谁?我想,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不仅对宇宙大航海时代,也对伊始星的历史一无所知。
  库克是星际大航海时代的哥伦布,三百多年前,库克的舰队降落伊始星,从这里带走了一些东西,但也赋予了这颗星球新的未来,如今,这里已经是银河系最重要的虫洞交通枢纽之一。
  资料显示库克的最后一次出发点便是伊始星。他是那种不安分的人,热爱自由,所以一辈子都无法在一个地方真正安定下来,总是在不断扩展未知的世界,带来文明和自由贸易,又放弃亲手创造的一切,再次出发。
  三百多年前,这个浪子乘坐一艘中型贸易舰,搭载曲速引擎,大约有一千人自愿跟随,前往距离伊始星五千光年的NGC星系——逆时针自旋,位于半人马座。
  这对于任何探险家来说都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因为按照几百年前的技术,到达五千光年之外,至少要经过不少于十次跃迁,每一次都要积蓄足够多的能量才能进行下一次。而最终的结果是没有人活着回来,包括库克,也没人知道原因,后来大海捞针式的搜救也根本不可能找到什么。所以,库克以及他所带领的一千人,以某种我们不得而知的方式消失在了宇宙中。
  一个多月前,一段电磁波传回了伊始星,被库克家族下属的基金会截获。三百多年来,家族对库克的寻找从来没有停止过。
  电磁波的信号来自于三百五十三光年外,一颗名为柯伯的行星附近。
  柯伯与其恒星(橙矮星)的距离比太阳到金星要近,二氧化碳含量则比金星要低,以及资料上显示的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因素,使得地表温度高达八百摄氏度,压强则是地球的一百倍。这样一个鬼地方,或许连一块花岗岩都会觉得环境实在是恶劣得过分了。
  很难想象人类可以在那里活下来,但是库克却发回一段音频信息,通过与历史声音比对,声音的确属于库克。
  于是,音频信息历经了三百五十多年终于到达了伊始星。而这显然激发了库克家族的热情,认为有必要搞清楚这扑朔迷离的失踪,奥斯就是其中之一。或许还牵涉一点继承权的问题吧!否则奥斯不会要求和我一同去完成这趟旅程——但说实话,这已不是我关注的重点,毕竟客户付了钱,想怎么样都可以。
  三天后,我驾驶着我的飞船——“悟空”号,穿越人工虫洞来到位于柯伯星的远地轨道。
  舷窗外的远处,一颗耀眼的橙矮星正渐渐被柯伯星弧形的边缘所遮挡,最后几丝四溢的强光照在柯伯那色彩诡异的表面——像是一杯暗橙色的颜料中加入了些许牛奶,过度搅拌。而谁会愿意沉到这样一杯鬼东西的底部呢?
  几分钟后,最后几丝光线也熄灭了,舷窗外一片黑暗,以及安静,安静并未持续多久,驾驶舱内的警报便响了起来,这是提醒我和奥斯身后的虫洞正在渐渐收缩和关闭,我向虫洞抛出了一个空间坐标点和一串唤醒信息,这样即使虫洞进入了休眠状态,我们也可以在这周的任何时间里唤醒它。
  接着我离开了驾驶舱,经过那张小得过分的餐桌,顺着扶梯来到了运输舱。我没让奥斯跟来,只是觉得要干的活儿对他而言过于繁重。
  此时,眼前便是那批承担初步搜寻的探测器——“小蜜蜂”,一共五十台。“小蜜蜂”形似割草机,只是少了那根推杆,设计更为流线型,也更沉;我换上了辅助机械手臂,按顺序抬起其中的一台,放到打开的弹道舱中,按下发射钮,如此反复,将五十台“小蜜蜂”推到柯伯星的各条轨道上,直到将这颗星球全部覆盖。
  干完了这些,我回到了驾驶舱,奥斯还坐在那里,盯着船外广袤的黑暗,音箱里则放着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他大概正沉浸在一种库布里克式的幻想中吧。我坐到了驾驶座上,先喝了口啤酒,让那种微微发苦的味道在我的舌根变甜为止,才告诉他我已经发射了所有的探测器。
  “会有什么收获吗?”
  “得等到扫描数据发回来才知道。柯伯同步轨道上会很快,我估计不超过三个小时。发往两极的小蜜蜂要克服电磁辐射,花更多时间调整参数,时间大概是同步轨道的两倍。”我说。
  我们聊到了库克,稍稍争论了一番:究竟是宇宙大航海时代成就了他,还是他成就了宇宙大航海時代。结果我们一致认为,这是一个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毫无意义。我起身去给他倒了半杯的啤酒,他喝了一口,望着舷窗外,将身体埋在椅子里,整个人彻底放松了下来。
  头顶以及左右两侧的显示屏不断有数据冒出来——那是第一批小蜜蜂发回的信息,来自柯伯星的同步轨道和另外几条较近的轨道,时间花了不到两个小时,却收获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信息。我盯着屏幕,没放过任何一条数据,之后对奥斯说:“现在,我们根本不用再猜测柯伯星上有什么了。因为库克和他的船,不在柯伯星上。”   找到峡谷入口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到我们终于进入时,天空中已经泛起了一道巨大的弧光——那是柯伯星正在渐渐展露出来,同时也意味着我们脚下的小行星即将绕过背阴面轨道,重又回到橙矮星的阳光照耀之下。
  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多久就将暴露在阳光下,但我完全不担心这一点,毕竟我们有抗性八级的机械骨骼保护,一百多度的高温和辐射都完全扛得住。现在,我们正行走在这条东西走向的峡谷中,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但相对于这颗过于粗糙和崎岖的小行星来说,这条峡谷太过平滑、对称,就像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一样。
  奥斯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们提高了警惕,放慢了“白象”的行进速度,让两只“蜘蛛”深入到峡谷的更深处。
  “彭!你该看看这个。”身后,奥斯说。我转了过去,在峡谷右侧的光滑峭壁前,奥斯正盯着什么,是一块倒插在崖壁底端的碎片,单人书桌大小,表面凹凸,让人想到那种烘焙过度的面包。
  陨石?或者一块构造奇异的页岩?都不是!奥斯告诉我,这是大型飞船上的壳体碎片,由外层陶瓷合金和蜂窝状的内夹层构成,中间灌入纳米金属液,一旦外层壳体发生破裂,金属液便在真空环境中膨胀,填充破损处。
  “所以看起来才像一块烘焙过度的面包。这是金属液膨胀所导致的结果。”他说,“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有帝国大学的文凭,航空材料专业。”
  我没说什么,走上前,运动“白象”笨拙有力的手臂,将那块插入崖壁中的碎片拔了出来,折断,内部的确如他所言,蜂窝状,有残存的金属液在真空环境中渐渐膨胀起来。
  “你怎么看?”
  我告诉他我没什么看法,只有猜测,而任何猜测都不如深入下去。在这之前,最好等两只“蜘蛛”侦察回来——这没花多少时间,超过一支烟但在两支烟的时间之内,“蜘蛛”回到了我们的视线中:站在峡谷远端,那里地势更高,在更为敞亮的天光下平静屹立着,没有发出任何警告。
  我和奥斯朝着缓坡而上。这坡比刚刚看上去要陡得多,大概是某种视觉落差吧,爬到中段时尤觉艰难,期间奥斯脚下一滑,我拉了他一把,提醒他要小心。
  “歇一会儿吧!裹在这铁盔甲里,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他说。
  也或许是紧张!毕竟距离库克的谜团如此之近,我想。但我什么也没说,陪他站在斜坡处一块还算平坦的地方,距离斜坡顶部大概还有五百来米。
  此时,天光更亮了,暗橙色的柯伯星已经渐渐“睁开”,挂在我们的头顶,几乎覆盖了整个天空,如一只魔法之眼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想到,月亮上的人看地球就是这个样子,但绝没有如此强烈的压迫感,捎带一些恐惧,就好像这颗星球自带某种邪恶属性似的。
  “走吧!”我对他说,“阳光就要出来了。”
  “急什么。又不是做贼。”
  他说得对,橙矮星的光不会对身着“白象”的我们造成任何影响,但我有一种无法遏制的紧迫感,非得赶在光线蔓延到峡谷之前完成某些事情——这自然只是一种感觉,我信任这感觉,催促着奥斯。
  我们朝着斜坡的顶端爬去,来到两只安静屹立的蜘蛛身边。
  站在那里,看着眼前一切,让我想到一部纪录片,我不太记得那究竟是关于什么的纪录片,但里面的一段内容我却记忆犹新:两个家伙将沸腾的铅水倒入蚁穴中,凝固后从土里挖出一个形状繁复怪异的东西;其中一个家伙啧啧称奇,对着镜头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艺术品——而我之所以对那段内容记忆犹新,是因为这两个家伙杀死了一整个族群的蚂蚁,却在那里大谈艺术和美。
  我可一点儿不觉得那有什么美可言。即使将凝固的蚁穴突然被放大几万倍,从一艘拦腰折断的中型贸易舰中长出来,几乎填塞满了我们眼前的整条峡谷,我也不觉得那有任何美可言。
  “这是什么鬼东西!”我身边的奥斯仰头惊叹道。
  “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是某种无生命物体,否则 ‘蜘蛛’和手头的探测仪早就报警了。”
  “还有库克的船。”奥斯说。
  此时,这艘巨大的船体就倒插在峡谷的尽头处。这并不是一整艘船,而是船体的后半部分,折断处露出锋利的锯齿状边缘斜指向天空,远看和那些黑色的冰川没有多大区别;在我们和那船之间,横亘着无限繁复如根须般的东西,通体黑色,简直像是一道铁丝网围栏一样阻挡了去路。
  “你确定就是那艘船?”
  “我确定,你看船体,有我们的家族的标志。”他说, “可是为什么只有半艘?”
  “不知道,我猜可能是遇到了星际掠夺者,或者船发生了故障,最后不得不迫降到這颗富冰小行星上,因为就一艘失事的贸易舰来说,冲破大气层,迫降到环境恶劣的柯伯星几乎等于自杀。”
  此时,阳光已经蔓延到了那艘船的锯齿状顶端,不是那种地球清晨的淡薄阳光,更像是赤道正午的阳光干脆而直接地扑洒下来,很快,就将蔓延到我们眼前这片怪异“艺术品”上。于是,内心中那种该死的紧迫感又一次复苏了。我对他说,我觉得这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得完成手头的事——采集一点儿这玩意的样本回“悟空”号化验。
  他却提议我们穿过这片造型怪异的区域,去船里一探究竟,现在奥斯离这船是如此之近,就像那些千里寻亲之人已走到了与亲人相逢的拐角。
  “我不知道你他妈的紧张什么。我们的补给足够,装备强大,现在只是需要穿过这片无生命的障碍而已。而你却要求我们再跋涉五十多千米,回到那艘船上,我甚至不知道你船上的基础设备是否能检测出点儿什么。”他说。
  我到底在紧张什么?或许是多年服役所造成的谨慎吧!关于检测设备,或许他说的对,可是生物电波动时有时无……我正想着,抬起头来,发现奥斯已经开始进入这片繁复怪异的“铁丝网”内,我脑子里还没有一个具体的理由阻止他,只好跟了进去。

3


  这片区域有点儿类似生长在一根菌杆上的菌类植物,自然也只是类似而已;它的造型要比单一的菌类植物繁复得多,有的像是结着许多树瘤的干枯枝条,还有不规则的球状、类似卷曲起来的蕨类植物,以及一些天知道该怎么形容的造型;这些造物呈黑色,向阳的一面呈亚光黑,另一面则如犀牛的皮肤般褶皱着。   这让我想到化石,试图操作“白象”的手臂掰下一块来,但低估了这造物的硬度,不得不寻找一处更薄也更边缘的地方,用机械手臂狠狠地咬紧,掰下一点儿零碎,内部的质地如黑色水晶。
  我们没有携带专业的检测仪器,根本无法了解这造物本质上是什么。
  现在,我们唯一知道的是,造物似是某种植物的化石,仿佛从这艘中型贸易舰中长出来的一般,长度大约五百米,而我们就穿行在这段距离中,试图靠近那艘曾属于库克的贸易舰。
  我们沿着边缘行走,因为越往中心,这种造物之间的空隙越小,更何况我们身着“白象”。而心怀的最后一点儿审慎,让我不会建议奥斯也拒绝自己脱下这厚重的“盔甲”,因而穿行起来就尤为艰难。关键在于,你没法规划一条理想的路线,我们总是在试错,越过刀锋似的边缘、荆棘似的缠结和巨大的瘤状物,结果却发觉此路不通,只能又擦着右侧悬崖退回,重新寻找路径。
  大约半个小时,我们行进了不到一百米。远处,橙矮星的光芒已经覆盖到飞船锯齿状的尖端。
  我们继续无头苍蝇似地找路。我想对奥斯说,这样贸然进入实在是太他妈草率了,但又觉得这像是抱怨,而且进都进来了,于是干脆闭嘴,跟着奥斯钻来钻去。当我再次抬起头,那半艘飞船已经彻底点亮,正反射着光,接近尾部颜色更深的标识也清晰可辨—— 一只在引力波中自由翱翔的鸟,下方则用伊始星文写着“荷兰人号”。
  手腕的探测设备嘟嘟作响——现在这些设备又探测到能量波动和生物电信号了。
  “怎么回事?”奥斯指指手腕,问我。
  “不确定,可能和橙矮星的光有关。”我说,回头望去。我们深入得太深,很难在短时间里钻出去,而手头探测设备的声音频率越来越快,我再次抬起手臂,生物电读数开始飙升。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活过来,我甚至不用再去猜,因为我能感到我们身处其中的黑色造物微微地颤动起来。蔓延的阳光正在将这造物渐渐激活——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探测信号时有时无,因为这些鬼东西会在阳光下活过来,又在处于背影面时彻底的休眠。
  “从这里爬上去。”我对奥斯说。此时两台轻盈“蜘蛛”已经顺着三百多米高的崖壁爬了上去,站在崖壁顶端的一块平台上;这对于那些“蜘蛛”没太大困难,但是对于身着白象的我们——“你在开什么玩笑。”奥斯回应道。
  “没时间谈论了。”
  “你都不知道这玩意是什么,或许只是因为光和热使它膨胀了一下而已呢?”奥斯说。
  “奥斯,相信我,现在无论这玩意是什么,我们都得往最坏了去想。”
  “为什么?”
  “因为你的命只有一条,而危险的方式无穷无尽。没时间考虑了。”我对奥斯说,“你跟着我,咱们至少先爬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说完,我透过缝隙看过去,阳光所及之处,那些黑色的造物膨胀着,很快就比原始形态大了十倍有余,起初是黑色,渐变为灰,又随着膨胀,带出一点儿浅浅的肉色。
  我将驾驭的“白象”半蹲下来,朝着崖壁跃起,同时启动喷气式跳跃系统,跃起了大概有三十多米,摩擦着崖壁坠落时,将两只机械臂狠狠地锤入岩石中,当作两个固定点,攀附在岩石上。
  身后,奥斯也如法炮制,跃到了我的左侧。
  我们本可以就此慢慢锤击出一条升到顶端的道路,但阳光已经蔓延到距离我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我朝更远处望去,那些造物似乎因为积蓄了太多的能量开始一朵朵炸开,露出无数条海藻似的触手,充塞了远处的峡谷。
  于是,我们只能像两个杂技演员似的,小心翼翼调节喷气式跳跃系统向上跃进;到达峡谷的中段时,脚下的黑色造物开始膨胀,占据了刚刚落脚的空间;头顶,另一朵造物该死地膨胀起来,完全阻挡了前进路线。我不得不像只螃蟹似的,锤击岩壁朝右侧移动,寻找一处足够我们向上跃起的空间。
  这花了一点儿时间——也或许并没有多久,只是这种紧迫感拉长了时间。忽然,我听到奥斯对我说:“这他妈根本行不通。”我低下头,发觉他并不是抱怨我们这唯一且笨拙的逃生方法,而是被底端炸裂开来的触手给缠住了,他不断地运动“白象”的双腿试图摆脱,就像那些在水中为海藻缠住的人,越挣扎摆脱,被缠得越紧。
  “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尼斯湖水怪?”
  “启动逃生弹射系统,跳到我的背上来。”我说。
  “你确定。”
  这种状况下,我能确定什么呢?但我还是说,我确定。
  他跳了出来,做出最后的一跃,可那些海藻似的觸手却仿佛有某种智能般,将奥斯跃起的双腿缠住,我能清楚看到他一脸的幽怨,瞬间,便埋在一堆狂乱舞动的触手之中。
  我没有回头,向上跳跃,锤击。
  快到达顶端时,刚刚阻挡我去路的那株“菌类植物”也在光线的照耀下炸裂开来,无数的触手缠住了“白象”的腿部。
  真是该死,现在离峡谷顶端还有不到三十米,而我只需要一次跳跃就能完成。我想。如果我启动弹射装置 ,也能跃起三十米,然后让“蜘蛛”接住我。可这样,或许,会面临奥斯同样的状况——于是,我对峡谷顶端的一台“蜘蛛”发出了指令——在我跃起时,预备好合金锋刃,斩断可能会缠住我的触手。
  设定好后,我摁下了红色的按钮,脱离了自己的盔甲朝着峡谷的顶端飞起,完美地一跃,高过了峡谷,触手紧随而来,缠住了我,我感觉自己的右脚和左臂被紧紧束缚,沉了下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最近的那只“蜘蛛”猛地一跃,升到同样的高度,精确无误地割断了我右脚的触手;但合金锋刃朝我左臂划过时慢了半拍——也正是这该死的半拍——弃置的“白象”失去了控制朝着升展出触手的“菌类植物”砸去——连带缠住我左臂的触手,稍稍倾斜了一点儿,如此的恰到好处,合金锋刃擦着我的脑侧而过,将我的整条左臂斩了下来。
  我被抛到崖壁的边缘,那是一道向下的斜坡,于是,整个人又朝着峡谷中那些触手滚去。几乎是出于本能,我用左手去抓一块凸起的万年坚冰,但现实马上就提醒我——我他妈的已经没有左手了——剧痛扩展开来,沿着脊椎神经迅速蔓延至整个左侧身体。   另一台“蜘蛛”阻挡在我下滚的路线上,我用右手扶住“蜘蛛”,好一会儿才找到平衡,站了起来,看向斩断我手臂的那一台:它节肢蜷缩着趴在高出半米的位置,已经“死亡”;因为它攻击了应该保护的人类,即使只是个意外,却依旧触发了逻辑回路,造成了主程序的全面短路。我走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在右侧二三节肢之间的位置,并不为泄愤,而是触发暗舱开关,小腹部随之开启,有两把化学势能手枪,一些补给品,两根腰带电池,可就是没有急救包,我打开另一台“蜘蛛”,没有止痛药,却有一瓶装在特制容器中的龙舌兰,我想到了奥斯,沉沉地叹息,把整瓶酒都扔進了峡谷。
  此时,我身着双层纳米作业服,靠腰带电池供能,恒温恒压,即使刚刚“蜘蛛”斩断了我的手臂也撕破了作业服,但作业服内置的微分子溶液很快凝固,填补了撕裂处,同时覆盖在左臂的伤口上——这也使得我没有死于失血过多;但那种剧痛……我发誓,死于失血过多晕过去不会是什么坏事。
  以及,一股强烈的愤怒——并不仅仅是剧痛所引发的那种愤怒,还包括对这整件破事:奥斯生死未卜,而我断了一条胳膊,接下来是否能顺利回到“悟空”号都是个未知数。
  我本该避免这一切发生的,如果我当时坚持一下,不进入这片鬼知道是什么的造物之中;如果我能比一只阿拉斯加熊细心哪怕那么一点点,对于探测器所规划出来的路线多一丝审慎,选择另一条路径;如果我们能在这颗富冰小行星正处于向阳面时就进入这里;如果我不接这趟活儿;如果……我想我可以一直这样假设下去,但最终,能让我活下去的绝不是一个以“如果”开头的句子。
  我抬起头来。
  举目四望,都是过分黏稠的暗橙色阳光,覆盖在周遭黑色的万年冰川上;那些冰川在高温中轻微起伏着,就像乐高积木所构成的海洋,机械而笨拙;这“海洋”自然比孩子手中的玩具危险得多,因而当初探测器规划路线时,才避开冰川,规划出一条顺由冰川边缘进入峡谷的路。我想我最好是原路返回,避开那些造物,涉过一段冰川,回到峡谷中。
  但我没有这样做,而是将回程的路抛在脑后,忍着如怒潮般起伏的剧痛,朝着不远处那半艘倒插在峡谷尽头的“荷兰人号”跋涉。如今,我脑子里有一万个理由不去接近那艘飞船,但我不会这样一走了之——有些人将其称之为某种风格,对我而言,这是一种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因为我的雇主付了钱,所以我就得把整件破事儿干完。
  自然,我也大可以处理好了伤口再回到这个鬼地方,但危险并不会因此少一点儿,而且现在是如此的接近,只需要跃过一段不超过五百米的冰川——不需要多么深入,只是顺带了解一些飞船的基本状况就返回。
  我忍着肩部的剧痛,跃过了第一条沟壑,那种痛就像烈火灼烧一阵接着一阵,如此反复着,跃过、停歇、踩在漂浮的冰川上,当我接近“荷兰人号”时,那种压迫着神经的剧痛终于有所缓解,我停下来,长长地喘息,回头看来时的路。
  柯伯星依旧挂在正空,巨大到近乎可怕,一种黏腻的橙色光芒覆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冰川;两块冰山之间的峡谷;在峡谷尽头,那造物已完全蜕变成无数条触手,像火焰,不断跃动着。
  那半艘巨大的自由贸易舰就在我身后,尾部倒插入冰川中,断裂的一端斜指天空,站在这艘贸易舰下有种站在险峰之下的压迫感。而这则是一座人造的“险峰”,在三百多年前因为不得而知的原因断成两截,前半截不知去向,后半截斜插在一颗不知名的富冰小行星上,从中长出一些简直属于超自然力量的造物。
  库克和他的船员到底经历了什么?飞船又遭遇了什么?那些造物又是如何产生?以什么样的方式维系……此刻,我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疑问。这些疑问本该装在奥斯的脑子里,并且说到底,与我无关。
  我从飞船尾部一扇因撞击而扭曲的舷窗钻了进去,仅剩的一台“蜘蛛”则从另一扇更大的舷窗挤了进来。它打开战术照明灯,在这艘黑暗、倾斜的飞船舱体内摸索着。
  光柱所及之处,尽是些飘浮在空中的零碎物件:一些破碎的桌椅,飞船零件,缠结的吊灯,破碎的酒杯,耷拉在角落中的三角钢琴……这里看起来像是飞船中的一间大型餐厅,也让我想到了沉入海底的泰坦尼克号。我用仅剩的右手举着一把化学势能手枪,左侧身体伴着一阵麻木,一阵剧痛,一丝也不敢懈怠,生怕有什么海藻似的触手从黑暗中钻出来。
  可仔细地摸索了一圈,没有触手——连与这造物有关的一丝一毫痕迹都没有;而撞击使得这里异常凌乱,低重力环境中飘满了各种日常物件,奇怪的是:没有一具尸体。
  我向“蜘蛛”发出指令;它踩在倾斜的天花板上,带着两束光芒朝着飞船的更内部爬行,经过一处凹陷时,足部一滑,差点儿斜滚下来,但很快就调整好了平衡,消失在黑暗中;我在原处等待着,感到精疲力竭,就像个装在船舱中漂洋过海的黑奴——可我即刻告诉自己不至于惨到如此程度,于是我倚靠在一段倾斜的舱壁,深深地呼吸,整个人感到昏昏欲睡,又想,躺都躺下了,何不眯上一会儿?
  带着那一点儿好过黑奴的自由感,我闭上了眼睛,瞬间便陷入了一场无梦的睡眠中。
  等到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照得我发懵的白光……

4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喝掉大约二分之一,从冷藏室中取出腌制好的牛肉,肥瘦比例大约一比五。
  按照来自博尔赫斯酒吧的秘方,放盐和孜然,一勺伏特加,腌制时间不超过八小时,之后的关键在于要像爱抚你的爱人一样搓揉这块肉,直到盐和孜然的精髓都融入其中……在博尔赫斯,如果你问老板弗洛要秘方,他会这样告诉你,如果你照做了却没有尝到酒吧里的那种味道,他会提醒你:那是你对这块牛肉的爱还不够。
  除了那些该死的素食主义者,谁他妈的会真的爱上一块你终究要吃掉的牛肉呢?
  但星际旅行如此漫长艰难,你总是期望能尝到一块最好的,于是,一次又一次重复那爱的搓揉,一次又一次得到差强人意的味道——直到有一天,你资格变得够老,老到足够晋升镖客行会,弗洛会对你说:“忘掉那秘方吧,关键在于买到最好的食材。”接着,他会告诉你那家肉店的位置——他们从地球进口牛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可能是想更加确定我作为一个老镖客的身份吧!
  我把牛肉放进了烤箱,定时四分钟三十六秒,坐在狭小的餐厅桌前,喝了口啤酒,看了看那只已收缩至卵形的“蜘蛛”。
  大约八个小时前,在“荷兰人号”上,这台“蜘蛛”的两束强光把我从睡梦中照醒,提示我已经找到了一处手动信息连接口,成功的接通使我获得了三百多年前的飞行日志,并且探索了飞船更内部的结构。
  之后,我和这台“蜘蛛”一同踏上了一趟艰难的回程路。关于那段回程之路的艰辛我已不愿再提,或许,是因為我骨子里拒绝以任何方式重复它。我活着回到了“悟空”号,对伤口做了镇痛处理,并涂上了一层用以保持末梢神经活性的有机膏药。
  我将那台“蜘蛛”弄到驾驶舱内,连接到飞船主控台,读取从“荷兰人号”上获得的数据。这没有花去多少时间,此刻,绿灯闪烁,要了解库克和他的船员究竟经历了什么,我只需要打开主控台的屏幕就够了。
  但我不着急,等待着,直到烤箱的指示灯跳起,将嗞嗞作响的牛肉取出,摆好餐具,配上些许洋葱和番茄,倒一杯精酿啤酒,挂上餐巾,这才将牛肉送进嘴里。
  一杯过后,我克制了再倒上一杯的欲望,收拾好餐桌,来到主控台,打开了屏幕。“蜘蛛”在“荷兰人号”上搜集的信息,蚂蚁似的爬满了整个屏幕,而且还在不断地滚动,最终显示一共十二万条。我看着这些,头皮一阵发麻。
  信息来自于“荷兰人号”的一处手动连接接口处,包括最基本的飞行日志、提供给所有船员的飞船平面图——这都算不上什么机密信息,很容易获取。“蜘蛛”从“荷兰人号”下载了这些,之后朝着飞船更内部探索,直到无路可走,方才返回。
  我先剔除自动化设备生成的那些日常记录,接着按优先级分类,剔除掉大部分的低级别信息,将剩余的大约六万条放入了主控系统的筛选程序中过滤,最终得到一百O一条日志信息。我看着屏幕,试图理清其中的逻辑关联:
  “荷兰人号”在第五次跃迁之后遭遇了一次始料未及的状况,各部分日志为此做出的零星记录:星际掠夺者、跃迁目的地错误、全船量子通信系统进入安全自检保护模式。
  他们遇到了宇宙海盗。至于跃迁目的地错误,很可能是有人篡改了程序,毕竟这是一艘中型贸易舰,拥有一千个容纳理想主义者的仓位,但不定有一千个理想主义者,总有人怀有不同的目的,特别是在一些关键的位置上,可是细节如何,通过日志已经无法了解。
  总而言之,有人修改了跃迁程序,破坏了飞船上的量子通信系统,使得整船无法在第一时间发出求救信号。
  与此同时,星际掠夺者埋伏在柯伯星的轨道,等到“荷兰人号”刚一闪现在程序修改后的位置,他们就爆破了舰桥,钻了进去。控制了舰桥自然可以控制全船,这应该是这帮海盗的计划,但库克不是一个会妥协的人,他组织部分船员撤离,通过手动程序,封锁了贸易舰中部的所有通路,使得船的前后两部分隔离开来。
  那些海盗没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也或许他们最想要的就是这艘船……他们没有离开,而是将扣为人质的船员押送到连接处,提出的条件和所有那些匪徒都如出一辙——打开门,这些人活命;否则,死。
  星际掠夺者第一天杀死了四十三人。
  为什么是四十三而不是杀掉一个人来威慑?那是不同的威慑,我猜,一次杀死四十三人和一次杀死一个人的效果很不一样。海盗有海盗的“经济学”,为了更快达到目的而一次砍下了四十三个人的脑袋,喷出的鲜血足够填满一个小型游泳池。
  第二天,则是四十四。门没有打开。
  库克做了一次全船动员。在日志数据包的视频中,他看起来就像个战地记者,他不开口的时候,给人感觉内敛而不善言辞;一旦开口,就表现出所有伟人一样的天赋,即使是让他读一本家用电器说明书,也能在情感渲染下,变得极具说服力。
  关键总是在于怎么说而非说些什么,至于内容,很简单,无非是告诉那些没有遭遇死亡威胁的船员,那些人质是为了伟大的星际大航海时代做出的牺牲。
  那次动员后不久,海盗们杀死了四十五名船员。
  第四天,海盗们放弃了,或许是担心对峙的时间太长,也或许是已无人可杀。
  他们决定弃船,但决不能留下任何活口——这一点并没有记录在任何日志中,也绝非我的胡乱臆想,因为修改跃迁程序和破坏量子通信系统的正是这艘船的船员,如果他们想全身而退,就不能让这船上的很多人活下来。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星际掠夺者将“荷兰人号”拦腰炸断(为什么是炸断?因为想要瞬间摧毁一艘中性贸易舰至少需要星舰级的战略武器),让冲击波将“荷兰人号”推入地表环境堪比金星的柯伯星。
  可库克却凭借自己天才般的组织艺术和出色的临危能力,靠手动协作,奇迹般地迫降了飞船;但也可能是运气——如果那颗富冰小行星没有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他们早就被柯伯星致密的大气烧成了灰烬。
  总而言之,至少有三分之二的船员活了下来,但鉴于后来发生的状况,他们不如死了好。
  那时他们距离地球三百五十三光年,量子通信组件全数遭到破坏——这是一种靠“量子缠绕”支撑的通信技术,缺乏主系统的激活便无法修复,而如今主系统或许已经随着飞船的前半部分朝着那颗橙矮星陨落。
  他们被困在了这颗富冰小行星上。核动力设备运行完好,意味着靠着已有的燃料可以继续运作八百年,因此飞船的能量供给不是问题,至于水源,这整颗小行星可都是水做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食物。自然,你有一万种方法解决这种问题,像《火星救援》一样开垦出一片土豆农场,可现实的状况远比一本小说复杂。库克所要应对的是接近七百人的食物供给,这些人同时挤在容量为一百人的A4核心空间——这是唯一没有因撞击而失温失压的区域——很快,这里的气氛变得如高压锅一般。
  库克的做法是修复那些能修复的区域,收集所有的食物,实行配给制,尝试种植食物……像他这种永不妥协的人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日志曲曲折折地记录了两年,然后,船员们对于未来的期许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之前那种等待获救的期许变成了生存下去。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至于究竟有多残酷,没有任何详细的记录,但日志显示,在两年后的某天里,A4核心区的人数锐减了五十人;再之后的某天,锐减了六十人。
  而奇怪的是,自动化系统没有一条处理尸体的记录,自动加工厨房却在两年后重新启动了。
  发生了什么?我拒绝想象下去。
  之后,不妥协的库克显然以某种方法阻止了事态的继续恶化;但他肯定很快感到了在这种极端环境下所导致的人类理性的丧失,因为日志显示,三天后,那间自动加工厨房又再一次启动了;库克作为指挥官重启了武器库,并且以镇壓暴乱的名义处理这场屠杀与蚕食,使得一切再次平复下来。
  但是未来呢?既然人们心中的恶魔已唤醒,那么随时可能死灰复燃。
  库克的做法是,让这种人吃人的事件“合法化”。
  于是,他进行了全船动员,声称这一切让他想到了一个古老而经典的哲学问题:电车难题。到底是为了拯救五个人而杀死一个人,还是什么也不做,让五个人死去,一个人活下来?到底是无序的相互残杀,还是维持一种残酷的秩序?接着他告诉几近奔溃和失控的船员,在这种情况下获救的概率至多是百分之一……
  实际上,在这种状况下获救的概率甚至不及万分之一,任何头脑清晰的人不用计算也能意识到这一点。但就当时的情况而言,船员们宁可去相信那些他们愿意去相信的,并且在人类天性的趋势下做出了选择。
  他们选择杀死一个拯救五个。自然,不是仅仅杀死一个人,而是通过一种名为死亡抽签的设计,一次性、有序地屠杀了三分之一的船员,剩下的不到五百人均分了更多的食物和空间资源。
  这维系了不到三个月,之后,暴乱再一次发生。自动加工厨房又开始嗡嗡作响。
  这或许很难想象吧!人和人如此残杀,动机仅仅是为了吃掉对方。而这些事情一旦第一次发生,就像我们在陆军中对那些新兵说的一样,难就难在第一次扣下扳机,之后,你便不会在乎你射击的目标是什么了。
  可是,从“荷兰人号”长出的怪物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这种人性的堕落触怒了神明,船上的幸存者因此受到了惩罚?可茫茫宇宙中,维系着基本秩序的所谓“神明”又是什么呢?
  我继续寻觅下去,却发现这座以日志所构成的迷宫已经到了尽头。
  日志显示,一小队外出采集冰块资源的小分队在冰川的缝隙中得到了一些东西。
  库克组织和启动了名为“伊甸园”的计划——这是十二万条日志中的最后一条,之后,“荷兰人号”的自动化系统就彻底陷入了瘫痪。

5


  我规划了一条新的路线,从最北边的冰川出发,避开了整条峡谷;出发时,是这颗富冰小行星上的正午,阳光浓厚,像化不开的橙色油漆。我带着两台背满装备的“蜘蛛”小心翼翼地行走于一道道刀劈斧砍的冰川之上,大约七个小时后,等到“荷兰人号”高耸的半截船体出现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我看了看时间。四十二分钟后,这颗小行星就将进入柯伯星的背阴面——根据计算轨道所得出的数据——运行九小时又四十二分钟后返回阳面,如此往复;此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我从尾部那扇破碎的舷窗再次钻进了那间凌乱的餐厅。
  根据“荷兰人号”的平面图,这里应该是A4区北厅,与之对应的是多功能活动南厅,皆属于A4外层的大型活动区域——位于飞船尾部,与A4东区的生物农场(那次爆炸之后生物农场因失温失压而失活)、西区的研究所共同构成了A4核心区和动力舱的最外层结构。
  我需要进入核心区域,一天前,我进入过这里,命令“蜘蛛”完成了初步探测,找到了飞船日志,但在北厅连接核心区的位置,却被阻挡了;此时,我带着两台蜘蛛,攀爬在倾斜的天花板上,不时拨开漂浮而来的餐厅杂物,朝着A4核心区的连接处而去。
  整条连接通道都因坠落而扭曲了,不过中间依旧有足够的缝隙,我和其中的一台“蜘蛛”继续前进,同时命令另一台背负着铯元素炸药的“蜘蛛”留在原处,设定好程序。通道不足五十米,当“蜘蛛”的背光照亮尽头处那扇紧闭的气闸门时,我感到整个舱体微微地颤动了起来,头顶斜上方一块耷拉着的金属舱板因这颤动掉落下来。不过不到十秒钟,周遭又恢复成一派死寂。我僵在原处,右手握着腰间的磁暴手雷,好一会儿,直到确定没什么该死的怪物会从黑暗中钻出来,才继续来到那扇紧闭的气闸门前。
  眼前,那扇厚重的大门完好无缺,当初“蜘蛛”就是被阻挡在这里。根据飞船平面图,穿过这扇外气闸门,是另一扇内气闸门,通往缓冲区——这种设计的好处在于当外层区域受到不可预知的损毁时,缓冲区能保证核心空间不受波及——这也就意味着我要穿过三道障碍。眼前的这扇门显然已经无法以任何常规的方法打开。我从“蜘蛛”的背负系统中取下一支“光学爆破筒”,外形像是握在绝地武士手中的那种玩意,功能却更类似于星际大航海时代的洛阳铲。
  我将有强磁力的一端插到这扇厚重大门的正中,启动,一丝纳米级的光线穿透金属原子间的缝隙打开一条连续的通路,之后,能量光束逐渐扩大,靠着能量在狭窄金属壁洞中的挤压,大约五分钟后,逐渐融出一条足够一个成年人类轻松爬过的通道。
  我将“蜘蛛”还原到预启动状态,连同所有的装备一起,推了过去;以同样的方法洞开内气闸门,爬入了缓冲区,踩在软绵绵的地板上,光亮所及之处,都是附着一层光滑黏液的嫩粉色。
  就像是某个怪物的肠道或者胃部,但说到底,我无法确定这是什么。我朝刚刚爆破的洞口看去,一只粉红色的毛茸茸圆球不知何时已漂浮在洞口处,大小接近一颗成年人的脑袋,可爱至极,就像那种路过玩具店时会买给自己的女儿的毛绒玩具。
  这里可不是他妈的迪士尼乐园,我提醒自己。我将“蜘蛛”的戒备机能提升到最高,抽出了腰间的化学势能手枪,瞄准着,但这玩意却仿佛预感到危险般钻进了比它的形态大上两倍的爆破洞口,接着,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的另一个毛绒玩具、又一只……数量多到我根本数不过来。它们缓慢而平和地钻进了洞口,我以为他们要就此逃逸出去,可不一会儿,当整个洞口逐渐消弭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些该死的东西正在填补我唯一的退路,并且成群结队,弥漫于我前后左右的所有空间,正在逐渐向我压拢过来。   其中一团毛球靠近了“蜘蛛”,它条件反射般地挥起了合金锋刃,结果就像砍到了一块轻盈的泡沫上,整个左前肢的尖端都被这粉色圆球包裹起来,而这攻击性行为则激怒了成群的“白血球”,他们向“蜘蛛”涌来,将它整个包裹起来,那造型就像一个粉红色的肿瘤。
  我看到自己几分钟后的命运就这么在“蜘蛛”身上预演着,同时将“光学爆破筒”插在了连接核心区的粉红色肉壁上,但强磁力端根本无法固定,我尝试了两次,只能掏出化学势能手枪,朝着满是黏液的肉壁击出了一个洞口——这样的行为使得四周的“白血球”更为迅速地朝我聚拢过来,我能感到那种棺材盖正向我扑面而来的压力。我将“光学爆破筒”用力插入洞口,启动,但这最少需要五分钟,而最近的“白血球”已经离我不到半米。
  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死亡气息是牛肉和孜然味的——死之前,我幻想着将一块烤肉送进嘴里,却听到了嗞嗞作响的电流声。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蜘蛛”启动了电磁威慑,包裹在它身体四周的“肿瘤”被刺激到跑得一干二净;接着,超负荷启动了狂暴模式,像道蓝色闪电似的左右纵横,瞬间便扫清了我眼前所有棺材盖式的压迫——但这并不意味着“蜘蛛”忽然就强大到可以对抗这无穷无尽的“白血球”,它只是为我赢得了时间,等到我钻进爆破出的洞口,“蜘蛛”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瘫痪下来,渐渐熄灭,连最后一丝挣扎都将为这怪诞的空间吞没。
  我手脚并用地爬过那处洞口,整个人已经毫无感觉,更不知道接下来,我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6


  当我双脚再次踩在核心区的地板时,脚下软绵绵的,白色微光所映照着的,依旧是那种粉红色,黏腻而湿滑。
  身后,一团毛茸茸的“白血球”从爆破出的洞口露出三分之一,却没漂浮出来,而是温驯地贴着壁洞,绒毛渐渐融化,与周围肉色光滑的墙壁融为一体,将我最后的退路也就此封闭了。
  我摸了摸挂在腰间的装备,用右手抽出化学势能手枪,却又觉得这种小口径武器根本不足以应付任何始料未及的状况,于是试图用自己的左手去抽出一枚磁暴手雷——或许是我刚刚过于紧绷,或许是我过于专注眼前的状况,那时,我再次忽略了我已经失去左臂这个事实,但我很快反应了过来,用右手将枪插回腰间,抽出一枚手雷,用牙咬掉保险销,举在身前,踩在松软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往前。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主入口处的景观室——按照飞船平面图可以确定,但根据目之所及,这里更像是一个人的口腔内部,松软的嫩粉色肉壁覆满了上下左右的所有地方,空间中则空无一物,光线黯淡,透着一股荒诞。
  光源则来自景观室尽头处的那扇洞口,我朝那里走去,努力压制着脑子里冒出的各种怪诞想象,同时将磁暴手雷举得更靠前,感觉手心已经渗出一层汗来。
  根据飞船平面图,那里应该是一号休息舱,是最主要的活动区域之一,自然位于核心区。我穿过那处洞口,一条左右凸起的漫长过道蔓延至因微光而朦胧的远处——然而,称之为过道并不准确,它更像是一条长到超乎想象的舌头,左右向上微微卷曲着;两侧,则是一间间狭窄的舱体,舱门同这空间中所有的细枝末节一样,早已被这嫩粉色的肉壁腐蚀,渐成一个个形状各异的肉洞,溢出丝丝白色的微光。
  我朝其中的一个肉洞探出脑袋。在墙壁一盏小夜灯下,我看到一片细长的造物,密密麻麻地生在地板上,半米多高,茎秆上布满了毛细血管,顶端则是一颗颗眼球大小的果实,在微重力的环境中,似乎具备生命力般的轻微舞蹈着——我没有贸然地走进去,经验告诉我,在这种鬼地方,即使你的好奇比黑洞还要大,但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我踩在这条“舌头”上,朝着更内部小心翼翼地迈步。第二间、第三间,都如出一辙;当我快要接近第四间时,耳畔响起了清晰到无以复加的声音,不是那种时断时续的嗡嗡作响,而是一首古老而优美的歌谣:
  蓝色的亮空下,是金色麦田;
  沉甸甸的阴影上,粒粒饱满。
  我们来收割呀!
  因为秋日短暂。
  ……
  现在,随着那歌声越来越清晰动听,我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又不相信什么了。我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既被吸引又感到畏惧,心想,在如此遥远又死寂的地方,究竟又是谁能唱出如此古老而动听的歌谣。
  是人类那根深蒂固的复杂本能让我再次迈起了步子。
  第四间、第五间,我探出脑袋朝着第六间看去时,看到了那个通体雪白的少女,一头长发,个子超过两米,一丝不挂,哼唱着古老优美的歌谣,正将那些收割好的造物捆扎起来,从那些割裂造物处流出的鲜红血液浸润了她的双脚。
  她抬起来头来,看到了我。面容算不上美丽,眼中透着一股婴儿似的单纯。一个陌生人的出现并未让她惊慌失措,而是停止了歌唱,表情冷淡,或者说根本没有任何表情。
  “你——”她从嘴里慢慢地挤出这个音调。
  “我是来自伊始星的镖客。”我反倒有些惊恐失措,意识到自己这一生从来没有以这样的方式与一个一丝不挂的少女相互凝视,我告诉她我没有任何恶意,但布满她脚下的那些鲜血也使得我无法放松警惕,依旧将电磁手雷紧紧地握在手中。
  她放下手中的“作物”,朝我靠近,无畏无惧,我则本能地后退,看着她从洞口钻了出来。
  “我?”她口中再次蹦出一个音调,回看我一眼,朝着过道的深处走去,在第六间壁洞前停下,对着里面似乎说些什么。
  一个身高不及她二分之一的男人随即钻了出来,皮肤像个白化病人一般,朝我“游”了过来。他没有双足,腰部以下就像经历了一次融化,变成一摊褶皱的肉体,支撑着他的上半身。他“游走”在這粉色的地面上,速度迅捷,很快就来到我身边,仰望着我,没有悲哀,没有疑惑,却有一份该死的单纯。
  接着是一声嘹亮的吆喝,从他的腹腔中发出,似是召唤。很快,从过道深处的壁洞中钻出几十个人来,有男有女,都一丝不挂;每一个男人都失去了自己的下半身,而每一个女人又都高大挺拔得有些过分。   这些人的眼中没有一丝敌意,但人数如此众多,而且是在这种鬼地方,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冒出来,使得我不得不朝后退去,将磁暴手雷在眼前左右晃动着,以引起他们的注意,但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这武器是什么,随着我的后退而步步紧逼。我退出了那扇门,回到了宽阔的景观带,那些赤身裸体的男男女女也随之涌出,表情波澜不惊地朝我围了过来,使得我不得不一直后退,直到退到了景观带的尽头,再无其他选择,将磁暴手雷举在身前,朝他们威胁吼叫着,准备扔出去。
  “别冲动!”在那高低起伏的人群中一个声音传来,既气喘吁吁又声嘶力竭。
  那声音如此熟悉,使得我暂缓了攻击行为。当那些人群如一摊黏稠的液体般分开,从中露出的那个人让我意识到,这扯淡的一天,还会以更扯淡的方式继续下去——就这样,我看到那个人从分开两道的人群中走了出来,脸色苍白,带着一丝微笑。
  “奥斯你他妈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彭,我没想到你会回来救我。”他说,看起来是如此兴奋,又是如此陌生——而一个早已在你的头脑中被判定死亡的人又怎会不陌生。
  “我不是来救你的!”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也想知道原因。”我说,心想,大概与所谓的职业道德或者军人的天性有关。但现在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于是我问:“奥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又是什么鬼东西。”我指指那些没有下半身的男人。
  “别紧张,他们没有任何恶意。”他说,展示着苍白的微笑,眼中有一份深深的倦怠,同时靠近,卸掉了我手中的磁暴手雷。
  “这只是那些船员的后代罢了。”他说。忽然,脚下软绵绵的肉壁蠕动起来,整个空间因而轻微摇晃。
  “别紧张。只是它又醒了。”
  “它?”
  “哦!那峡谷中的东西,你了解的。”
  何止是了解,现在,我的左肩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可是除了这份痛楚我又了解多少呢?我问他,那怪物究竟是什么。
  “只是‘伊甸园’多余生长出来的一部分而已,就像无法控制的野草。”他说着,脚下的蠕动更为剧烈了,“跟我来,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就快关闭了。”
  我跟着他以及那些静默如谜的人群一起流动起来,前后左右到处都是那些男人与地面接触的松软“腹部”, 我得很小心翼翼地迈出每一步,才不至于踩在那些奇怪的肉体上。
  那些人都进入了不同的房间,就像一整套固定的程序——当我再回头看去时,所有休息舱的门洞都已收缩关闭。我脑子里满是疑惑,但不断剧烈的摇晃使得我有一种紧迫感,什么也没问,紧跟着奥斯,走完这条冗长的走廊,来到一个全新的地方。
  一个有着粉红色穹顶的巨大空间,穹顶正有规律般泛起阵阵“涟漪”,但这仿佛带有一丝惊悸的蠕动并没有干扰到生活在这穹顶下的“人们”:那些高大的挺拔的女人,四肢健全在这略显幽暗的空间中哼唱着古老的歌谣;失去了下半身如游蛇般流动着的男人们,围坐在一处处奇怪的光源下方,或像只倒挂蝙蝠——“腹部”紧紧地抓住肉质穹顶的边缘,随着穹顶的起伏摆动着。
  奥斯带我靠近那些光源。他们正围着一个由大功率照明装置改造的仪器,将休息舱的那种作物放在上面,嗞嗞作响着。一个人身边,堆起一些已经烤好的肉条,就像长条状的风干牛肉。
  “什么玩意?”
  “‘血麦穗’。飞船上唯一的食物来源,除了嚼起来像木质纤维之外,基本上没什么缺点。”
  “缺点?这么说,你已经享用过这些奇怪的肉类了……”
  “彭,我别无选择。我不知道你会出现,我总得想办法填饱肚子。”他说。
  我环顾四周,一个隐匿在“怪兽”体内的原始部落,一些人被异化得如此厉害;可除了这具象的怪诞之外,还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离我如此之近,就像有什么奇怪的意识正监视我,却又很难说清楚。我对奥斯说:“我现在有太多的疑问了,而你……”
  “彭!”他打断我说,“这一切太复杂,我很难抓住一个重点,而且我的了解也有限。”
  “什么是‘伊甸园计划’?”
  “据我所知,这是雪莱博士的生化狂想曲而已,就像某种科学禁术。”他说,“你不必问我谁是雪莱博士,我几乎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是这艘船的首席科学家,死在那些星际海盗的手中。你了解这该死的船都经历了什么吗?”
  “我看过那些日志。”
  “……后来,一些外出采集冰块的船员,在冰川的缝隙里发现了飞船坠落时散落的东西,其中一些私密物品就属于雪莱博士。他跟随库克探索了无数的宜居带星球,见识过太过匪夷所思的生态系统和生命形态……”
  “可这和‘伊甸园计划’有什么关系?”
  “‘伊甸园’是雪莱从未实施过的一种设计,或许只是属于他个人的填词游戏,从未公开过,但他们从他的遗物中挖掘出了这个设想,全名叫作——全封闭式生物农场。”
  “彭,三百多年前这船面临一些残酷的现实,那时,人们要么死于相互蚕食,要么只能活活饿死。讽刺在于,他们却拥有足够用上八百年的核电和足够的水,且意外发现了一份从未付诸实践的科学实验。”他说,“雪莱从比邻星上的某种植物那里得到了启示,了解了一种电子与DNA、继而与生物细胞互动的全新方式,同时将水分子作为细胞分裂的基质……”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结果。”我打断他。
  “如你所见,他们种出了一个巨大的电生化物,靠‘血麦穗’彻底地解决了食物危机。但几百年来‘伊甸园’已经成为与人类共生的某种存在。”他说,环顾着四周。
  可這并没有消除我的疑惑。仅仅靠水和核电吗?我不相信会发生如此巨大的质变。我问。
  “不止水和核电,还有人。”奥斯说。 “在这个设计中,具备DNA和细胞活性的人就是种植出一切的种子。”
  我没有回应。只是不知道如何回应,进入这里,越深入大脑就越迟钝,那种迟钝不是智力上的,更像是灵魂上的。   “彭,我会带你去见见库克,在那里,你自然会了解一切的。”
  “库克?”
  “你不必这样看着我。这不正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吗?找到我的先祖,了解那段过去。”他说,“现在,我只想离开这里,并且彻底地忘掉这一切。”
  我没有回应,只是跟着他。来到这聚居区的末端,那里,一面巨大的肉壁布满了粉色的褶皱,在这褶皱的最末端,是一道道息肉似的缝隙,正在慢慢隆起,“睁开”,让我想到负子蟾蜍那凹凸的背部。从那些渐渐睁开的缝隙中,你能看到在泡液中渐渐成形的女人,通体雪白,有着一种诡异的美感;而在另一些缝隙中,男人们正拥挤在那狭小的腔室内,其环境要比女人们所置身的那种“子宫”般的细腻粗糙得多,他们就从这腔室中渐渐地生长起来,有些已经到了胸部,有些已经到了“腹部”……
  那时,看着这些,我背脊发凉,也大致理解了关于“伊甸园”的繁殖方式。
  “这里离能量舱最近,因此三百多年前,第一颗种子……”他停了下来,纠正了说法,“应该是第一个人献身在了这里。”奥斯说,带我走过肉壁上的无数条缝隙,来到最中央开得最大的那条,走了进去。
  缝隙中是一间迷宫般的肉室,堆满了一颗颗巨型“心脏”;有些则爬满了瘤状物,畸形而扭曲;他们彼此堆积着,就像一堆从粉红色穹顶上倾斜而下的内脏,此时,正以不同的频率跳动、传导,因而整个房间如一片松软的肉质海洋起伏着。
  “跟我来!”奥斯说,带着我穿过一颗颗巨大的“心脏”间的缝隙,提醒我注意脚下,脚下满是电缆线和某种并非人造的导管,纵横交错于腔室的肉壁上;我有一种正被什么吞噬的感觉,呼吸急促,却又无法停下来,紧随奥斯跨过导管,绕过眼前一颗比成年榕树树冠更大的心脏。来到了这间肉室的尽头。
  在那里,我看到了库克!
  就在正对面一面略倾斜的墙面上。他的整个身体展开在最中心的位置,四周则是簇拥着他的船员,大约有上百人,如一圈圈的涟漪般围绕他,三分之一的身体已和这面略微倾斜的肉壁融为一体,像是一幅宗教浮雕,库克则是这浮雕中的另一位“上帝”;漫长的岁月使得这肉壁扩张,因而每个躯体、面容、覆满荫翳的双眼和试图抓住点儿什么的双手,都较之正常人撑大了数倍,就像是透过一面放大镜在看,毫发毕现——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位于中心的人物会睁开眼睛,以浑厚的嗓音为我揭示所有的谜团,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种冰冷寂静之感——如果在那里待得够久,这微妙的感觉就会让人既想呕吐,又毛骨悚然。
  我听到奥斯沉沉的叹息,告诉我,这就是“伊甸园”的种子。
  “库克启动了这个计划,当着所有船员的面谈到了拯救与牺牲,结果,‘荷兰人号’的船员认为库克应该第一个牺牲。他们想一直存在下去,直至救援到来的一天,可是最终所获得的存在又算什么呢?”
  “他反抗过吗?”
  “反抗?谁?”
  “库克。”
  “没有人愿意就这么去死。”他说,又仿佛自言自语。
  “奥斯。”我努力压制胃部的不适,盯着那一整幅寂静,“你知道这一切有什么问题吗?”
  他看着我,显得异常陌生。
  “问题在于,你他妈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彭,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了解这些是因为我找到了库克的遗物。”
  “一个被送上祭坛的人的遗物又怎么能告诉你他死后的事情。”
  他没说什么,将右手伸到了腰间,而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一切危险都被有意无意地放大了,我条件反射地抽出了枪,指着他。
  “彭!你脑子进水了吗?你这个混蛋,你拿枪指着我干什么?”
  “让我看到你那只该死的右手。”
  他举起了双手,右手中拿着一个长条形的黑色盒子。“库克的遗物。”他说,摇摇手中那玩意,“你该看看这个。”
  “死人的遗物又能告诉你什么?”
  “库克并没有马上死去,他还在这面墙壁上挣扎了几十年,彭,这是一个相当残酷的实验,否则你以为雪莱为什么不公开。当我被吞进这里时,记录仪就在墙壁上,在库克的手中。”他说着,同时启动设备。
  一段立体影像展示出来,那是库克,深沉而悲怆,他说:永生的悲哀在于你必须马上死去,所谓希望也不过是想象力的产物……我心怀宇宙,不愿妥协,哪怕是面对着命定的死亡,挣扎于人性的残酷中……
  “可问题是,奥斯,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你他妈不如直接问我,‘奥斯,你为什么还活着?我简直大感意外!’”他说,带着点儿愤怒,“这一切,整个‘伊甸园’计划都是始于库克。库克与‘伊甸园’有着同样的基因同样的骨血,以畸形的方式膨胀;而我,奥斯,是库克家族正常延续下来的后代——或许就是这样的原因吧,我醒来的时候,就被吞噬了进来。就好像一开始我就注定是这鬼地方的一部分。”
  我放下了枪。
  “我没法向你解释得多清楚,我知道的很有限,除了库克的遗物,你又能从退化的船员后代那里了解些什么呢?他们甚至没有自己的语言。”
  “我只是……”
  “彭。你看起来就像个受迫害狂,在你眼里,连宇宙中的一粒尘埃都是邪恶的。就是因为你这个毫不专业的混蛋,现在,我们都会烂死在这个鬼地方。”
  这话击中了我的某根神经,左肩处隐隐作痛。我是个星际镖客,如今却表现得像个私家侦探一般。现在我没理由再怀疑什么,而且说到底,这属于弗兰肯斯坦的迪士尼乐园的真相于我何干,我的客户活着,这是再完美不过的结局——我将带他离开这里,至于关于这里的一切破事,一切迷惑,都只属于奥斯而已。
  我连这里的一粒尘埃都不愿带走,我告诉他,一切都不会出意外,我们会离开这鬼地方。
  “彭,你还不明白吗?‘伊甸园’就是一個巨大封闭的有机体,既为存在于核心区域的生命提供保护,也是一种彻底的禁锢。没人能离开这个地方。”
  他或许说得对吧。我告诉他,但进入这里时,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对那只留守的“蜘蛛”设定指令,它背负着铯元素炸药,将在适当的时候从飞船坚硬的外壳和韧性十足的“伊甸园”肉壁上定向爆破出一道缝隙,我们可以从那里离开。   “这听起来很冒险。”
  “奥斯,有什么是安全的呢?连吃块肉都有噎死的可能。”我说。看着他难掩兴奋的表情,那时,我意识到,他比我所想象的更渴望离开这里。

7


  有一个问题:核心区域被巨大的肉壁包裹着,而“伊甸园”自身依靠着电生化模式存续,形成的电离层使得内外信号无法接通——这意味着我联系不到“蜘蛛”,只能按照最初设置的时间等待它安装炸药,七小时,也就是这颗富冰小行星的黑夜再次回归时爆破。
  我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游走于这片诡异离奇的“伊甸园”中,但我没有勇气再进入那些缝隙后面的房间——可又想,或许勇气这个词并不确切吧!我只是不愿去审视,因为越是去深入就越感觉到一种自然生长的“邪恶”——而我为什么要通过承认这种邪恶存在而拒绝光明,那场战争已经让我承受得够多了。我现在根本不愿去承担,这一切都是奥斯的责任。
  我和那些身材高大、通体雪白、一丝不挂的女人擦肩而过,还有时簇拥到他们的“炉火”边,看那些已经在进化中失去下半身的男人制作食物,试图和他们交流——几百年的流变使他们发展出了另一套语言体系,并非多么高级,更像是猕猴在树林间的彼此交流——这是很大程度的退化,按照库克在遗录中所提供的,他称那食物为“血麦穗”,猜测正是食用这种肉类导致了一代代船员在智力上的退化;而关于某种“伊甸园”的存续策略,则使得繁衍模式变得古怪离奇:女人从腔体内孕育,男人则从肉壁上长出。如今,这些“荷兰人号”上的幸存者,无论男女,都已经无法被定位为一个标准的人类。
  这一切说来极具讽刺:当船员们拒绝屈从于命运时,他们需要的是救援,回到人类的聚居地,但一代代幸存下来后,最初的目的却被遗忘了。他们看起来活得都不错,没有争斗、食物充足、气温适宜而且形成了一套只适宜于此的存在模式,所以除了奥斯和我,这里根本没有人愿意离开。
  他们也有自己的娱乐活动,有些像是非洲原始舞蹈,有些则是他们一代代继承下来的人类歌谣,这些歌谣与喧嚣的宴会、充满希望的劳作、自然的种种风物等有关,但我猜,他们只是热爱这些歌谣的旋律,歌词中所展示出的那些内容,他们未曾见过,自然也无法理解。
  时间过得很慢,缓慢到短暂的七小时就像是漫长的七天——我在等待。按我在另一台“蜘蛛”上设置的自动爆破时间,大约七小时后,这颗富冰小行星再次进入柯伯星的背阴面,峡谷中的怪物休眠,“蜘蛛”将在核心区的外部引爆铯元素炸药——这种当量劲爆的大家伙,足以穿透气闸门,在缓冲区撕扯出一条巨大的口子。我和奥斯可以从撕裂处离开这处封闭的空间。
  眼前,那群炙烤着“血麦穗”的裸体女人唱起了来自地球的古老歌谣,在这种氛围中,有些诡异,有些游丝般的情欲,有些春日正午似的黏腻温暖,还有些……当我在种种感觉中游走时,我保持着一份情感上的距离,但很奇怪,又渐渐生出一种安全感,在这安全感的包裹下,我睡着了。起初,我还能听到那些歌谣吟唱声,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而随着我在睡眠中沉入得越深,那歌声也离我越来越远,直到什么也听不到。
  周围一片黑暗,黑暗中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离我如此之近,简直就要贴上我的面颊,可在那黑水般的睡梦中,我动弹不得,于是想哪怕只有需要一丝一毫的光线也好,这样我就能看清楚那不对劲的东西是什么。不知是不是上帝听到了我的祈祷,一道光芒直接穿透我的眼皮——对,我的铯元素炸药!
  我从那种诡异的气氛中清醒了过来,如期而至的爆炸将景观室的尽头撕开了一道一米来宽的口子,直通A4最外层的活动区域,从那里,可以彻底逃离“伊甸园”的层层包裹,离开这艘船。
  一股激烈的气流向那道撕开的口子蹿去,我努力地保持着平衡,同时看向身后,连接景观室和休息舱的那扇门似乎感知到了这种变化开始收缩、关闭,分割出景观室;舱体内外的气压与温度渐渐趋于平衡;肉粉色的舱壁渐渐褪成一种半透明的黑色。
  我朝外望去,就像是通过混沌巨壳上的缝隙看向另一个更为广阔真实的世界;即使此时外面的宇宙已渐入一片黑暗,仅余几点遥远星光,毫无美感可言,但依旧让人心生舒畅。
  奥斯的向往似乎比我更为浓厚,一旦这里的气流稍稍稳定,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穿过了第一道缝隙,那姿态多少有一点儿疯狂的意味吧——我猜这与他在这里待得实在太久有关,而且,他差一点儿就没法离开这个地方。我放慢了速度,却听到头盔的通信器内,奥斯大声呼唤我加快速度,“快,快,快!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那时,我正爬过第一缝隙,脚踩在缓冲区已蜕变成黑色的地板上,不紧不慢地朝第二条缝隙靠近;我没想到它们会出现——那些粉红色的“白血球”——就像这“伊甸园”里的警察和修补工,此时,当感知到有机体上的漏洞时,便像潮水一般从左右两侧涌了过来。
  我抓住了第二道缝隙,准备一跃而上,但仅靠右手很难找到平衡,奥斯抓住我的胸口,狠拉了我一把,整个人在微重力环境中被顺势抛起,后背狠狠撞到那扇气闸通道上又被弹回,头脑一片眩晕,等到我稍微缓和,朝着那道裂缝看去时,涌来的“白血球”不断地爆裂膨胀,已修复了”伊甸园”的这道伤口——我们也因此被隔绝在了这巨大有机体的体外,我本该感到安心的,但萦绕我四周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并没有因此退去,我转头寻找奥斯,他不在气闸通道。
  我深深地呼吸,迅速地爬出了外气闸门,穿过凌乱的A4北区,从一扇扭曲变形的舷窗中钻出来,我看到了他,站在倾斜的飛船下方,形单影只,眺望着此时已浸没于黑暗中的万年坚冰,远处则是几点微弱的星光,在那点点星光的辉映之下,他的双肩颤抖起来,接着,我听到了该死的哭泣声。
  “奥斯?”
  “我只是——我只是——”他说,深深地呼吸,“我只是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
  “我明白!”我说,走上前去,将仅剩的那只右手搭在了他颤抖的肩上,直到他不再颤抖,停止了哭泣;我们便一同走踏上了回程的最后一趟路,一路上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你也无法问一个男人痛哭流涕的理由……
其他文献
在今天,2015年12月16日,大师的诞辰,《不存在日报》希望能创造另一条时间线。在那个世界,菲利普·迪克能够继续活下去。 我们找来中国和迪克气质最接近的一位重量级科幻作家,展示迪克真正的精神世界,展示他创作的那个阴晦而闭塞、不停地滑向死亡的宇宙。  当然,这位作家并不存在。他叫小青。  白天的时候,他还有另一个名字。  我不告诉你。  八十七年前的今天,菲利普·迪克——美国科幻史上最妖孽的一位大
冷冰冰的玻璃窗外,冬天正在离去。湿漉漉的不成形的雪花落到花坛的黑土上,落到街灯照耀下潮湿的马路上,落到匆匆来往的行人身上。远处,在大片松林后面,大海白浪滔滔。波罗的海一连三天风大浪高。  我用眼睛的余光瞥见,离我五米远处坐着一个男人,他装作不看我,这有点过分……  以前,我不喜欢他这样的人,他们既不爽快,又很能纠缠。他们的出现,意味着必然会有所求,而且必然被拒绝。我知道他要找我说事,但是不会打动我
极目远眺,四野八荒除了沟壑纵横的黄,就是令人恹恹欲睡的黄。一条从高原脊背上夺路而出的蜿蜒小径,让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颠簸。我們一行13个人,带着3辆大卡车,车上全是崭新的课桌、文具、书籍。这是热心公益者捐赠的,我们正往无井乡奔去。  越往里走,视野越开阔,一马平川。现在已经是7月中旬,来时的田野里层层梯田唱着满坡希望的歌,而这里却是一望无际的黄,裸露着土的肌肤,一成不变的干燥。梁塬夹缝开出好多倔强的
序 蝴蝶随想  模拟日光煦丽倾泻,营造出地球大气才有的通透蔚蓝。流云文的感压地砖上,斑驳的叶影疏摇着。微风徐徐穿过叶海迷宫,送来淡淡弥散的湿热。无土生长的浓绿藤蔓在人造重力场悬浮着,相互缠绕,筑起宛若时空泡沫般的奇异构造。  稀疏的人影在小径上徘徊,留恋着这里真正的主人——万千翩飞的蝴蝶。  蝶园一角,小径一端,站着一位身材胖壮、双颊留着胡茬的青年,他静默环顾着四周,不做多余的动作,任蝶儿在衣襟上
设想一下,如果我们都能通过脑机接口挂接在网络上,那么我们可能会迎来一个意识大融合的乌托邦时代。意识体将不再独立,而会形成一个巨大的蜂巢状的集群意识,每一个个体都成了集体心灵的一部分。  岳川,科普作者,科幻爱好者,目前独立运营认知科学公号“神经现实”,致力于脑科普。从现实到科幻  前不久,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宣布成立专注于脑机接口的新公司Neuralink,而后Facebook等公司
内容提要  清水在H市正在建设的大型主题游乐场里负责体感娱乐设施“宇宙飞船‘虚数号’的冒险”项目。但这一天,正在“飞船”里调整程序的清水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的助手由真在控制台上发现了一张写着“艾达”的磁盘,身份不明的人要求由真将磁盘还给他们……原来,“艾达”是用于观察“多重世界”的超导超大型粒子加速器,而围绕它将展开一场跨越平行世界、牵涉古今人物的争斗……山田正纪作者介绍  日本著名科幻作家,1
突然之间他已置身旅途之中。喷气发动机发出柔和的嗡嗡声。他正身处一艘小型的私人火箭式快艇里,于午后的城市上空,悠闲地飞行。  “噢!”他从座位上坐起来,挠了挠头。旁边的伊尔·莱斯瑞克正紧紧盯着他,眼睛发亮。  “感觉好些了?”  “我们在哪儿?”詹宁斯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脑子清醒过来。“或者应该换个问法。”他已经看出现在不再是晚秋时节,而是春天。快艇下面是绿油油的原野。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自己正和莱
铃声响起。  该去上课了,我慢悠悠地站起来,从办公桌上拿起课本、讲义和塑料大三角尺。下意识地,我把手伸向桌角的几何计算器。  什么时候我也开始依赖这东西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几何计算器本质上是一台小型量子计算机。由于它极高的运算速度,只要正确地将图形的各项数据输入,它就可以绘制出一幅完整精准的图形,从而直接得出各种结论,比如说角的相等,或者线的垂直。  大概五年前,几何计算器普及了,于是我的任
一  保罗站在一片银色的沙滩上,阳光炫目而迷幻。在他面前潮湿的沙滩上,有一行清晰而欢快的脚印。他顺着脚印向海里看去,茉莉赤脚站在海水里,开心得像个小孩子,踏着海浪在岸边奔跑。  茉莉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和深棕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着香槟酒一样的耀眼金色,她还有紧实的臀部和柔软的腰肢。恍然间,保罗觉得自己可以将其搂在怀里……可一眨眼,这美好的躯体又跑了开去。她在海水里旋转着、跳跃着,漂亮的脸孔朝着保罗开
1  橙色倒数出现的时候,我在五号州际高速公路边上不远处的一个露营地。那天风很大,我用一只手抽烟,另一只手压着湖蓝色的长裙。  我冲着天空吐了一口烟圈,然后抬头看着烟圈在风里很快被吹散。透过快要消散的烟痕,我突然发现黝黑的夜空多出了一道鲜艳悦目的橙色。仔细看去,那是一串长长的数字,我数了数,有九位,每隔一秒左右,最后一位就会减去一。  我揉了揉眼睛,倒数还在那里。不过,我以为是自己的抑郁症加重导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