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菊花出生那天起，母亲就没对她有过好脸色。那么漂亮的一个小人儿，偏偏比别人多了点儿东西——右手有六个手指头。农村人迷信，总认为超出寻常的东西都是怪异的，于是村里人见了菊花，总是啧啧一阵惋惜之后，便摇头走开。渐渐的，她的名字被淡忘了，大家都叫她六指。
　　六指的童年真的很不好过，她几乎忘记怎么笑了。她没有朋友，母亲对她也没有关爱。她常常一个人挎着大大的篮子到田垅里挑猪草，只有当篮子装满时，她才会感到一份安定和实在。回到村口，她吃力地挎着篮子，尽力快步向家走。她不敢停留，那些孩子，你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也会来惹你。她怕听到他们跟在她身后，拍着手唱：
　　怪六指
　　六指怪
　　请道士
　　捉鬼来
　　......
　　六指上学时已经八岁多了，比同班的同学都大。上到初中，六指依旧是一个人落寞地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她总是和村里的同学们岔开走，他们走大路，她就走小路。她喜欢走小路，软软的野草走上去很舒服。路边有一片坟地，杂杂地生了一片野菊花，黄黄瘦瘦的，散发着淡淡的苦香。
　　孩子们都不敢到这里来，这里成了她的避难所。她仰靠在坟地里，捧着和老师借给她的书，享受着宁静的闲暇时光。那真是她这辈子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光呢。
　　看着那一片馒头似的土包，她有时会痴痴地默想：里面住着的是谁，认不认识她，会来找她玩吗呢？不知怎的，对这片坟地，她感到很亲近。
　　让她感到亲近的，实际上除了这片坟地外，还有一个人。
　　和老师。她想，“和”真是一个很怪的姓，就如自己长着六个指头一样怪。这个想法让她暗暗发笑。和风，这名字取得真不错，而他的人就像他的名字，总有温和舒展的笑容，温和善意的目光，这些总让她有想流泪的感觉。那么多难过的时光她都没有流过泪啊。
　　上语文课，听他在讲台上一句一句讲课文，她听着，思绪会滑得很远。他有时就会走过来，站在她身边讲课，她便蓦然惊醒似的，急忙将右手藏到课桌下。
　　她真的恨自己为什么比别人多一根手指。独自一人时，仔细地观看那双手，洁净白皙，柔软细腻，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乡下孩子的手。这么美丽的手长了六个指头是她的过错吗？她恨自己的这双手，也恨母亲。
　　除了和老师，这世界上还有谁对她好过？以前她并没有感到特别的不快乐，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冷漠。就像一个长期生活在阴冷的冬天中的人，从来没感受过春天的美丽和温暖。而一旦感受到，心中就总是惴惴不安，害怕春天太快消失，期盼着不要回到冬天去。
　　和老师的宿舍里有许多书，她曾发誓要读完这些书，他看过的书她一定要看，他了解的世界她也想去了解。可是，书还没读完，初中就该毕业了。那一年六指已经过了17岁。
　　那一天去还书，和老师问她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六指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又能有什么打算呢？六指知道自己能读到初中已经不错了，农村的女孩子有多少上到高中读到大学呢？何况她，一个长着六个手指的怪女孩！她真的希望不毕业，就在和老师的班上，永远做一个学生。可是又怎么可能。她心中惶惶的、苦苦的、惴惴的，好像溺水的孩子，想伸手抓住什么，挣扎着，却依旧沉了下去。
　　和风知道自己对这个忧郁的女孩子多了一份关爱，他总感觉到她那张苍白的小脸儿像一朵野菊，孤傲地散发着冷香，有一种仙气。这种气息不是一般村野孩子能有的，朴实无华中有一种高贵的气息。
　　和老师说，你读高中吧，你成绩那么好，不读可惜了。
　　六指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和老师迟疑了一会，又说，你的手指……可以去医院做手术的——那不过是个小手术，没什么要紧的。手术的费用我可以……
　　六指的脸在一霎间由苍白转而潮红，她觉得难堪而又莫名的轻松，眼睛里迷迷濛濛地升起一层雾。她没等和老师的话说完，已经摇着头走了。
　　和风喊一声“菊花”，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望着她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年的夏天，六指感觉分外的清冷和落寞。
　　毕业在家，六指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一天到晚总是忙。农村的孩子早当家，她什么活儿都干，割谷插秧，无论多苦多累，她都一声不吭。
　　夜里累得瘫倒在床上，却又很难入睡。她小小的心里，有了对谁都无法讲述的心事。闭上眼，和风便飘飘摇摇地来到面前，站在黑暗中凝视她，一直到她进入梦乡。
　　她不敢再到学校去见他，找他借书。那一份自卑里，有着不甘而又无奈的情感。
　　天气渐渐转凉。她从笸箩里翻出妈妈旧时用过的绷子、针线，一针一针学刺绣。她悟性好，人又聪明，手指灵巧敏捷，飞针走线，左穿右绕间便是一幅幅鸳鸯戏水、红梅闹春，活灵活现。熟练了，不用照图绣了，眼之所见，心之所想，即可将心曲谱到丝线绣成的图案里。她绣得最多的还是野菊花。看她手中的菊花开得灿烂精神，人们对六指的神奇灵巧又多了一种惊异和神秘。
　　第二年开春之时，有一个女子带着粉红色的窗帘、门帘及雪白的台布来请六指刺绣，说是秋季结婚用的。六指看那女子，女子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她是去年分到这个乡村中学教书的老师，那神情中透着将做新娘的娇羞和欣喜。
　　六指不用问，就有一种预感，要和这个女子结婚的人是和风。
　　六指不惊也不哀。这是命，自己为什么要为失去本来不是自己的而悲伤呢。只是她没想到会以自己的手去为和风新婚的家点缀喜气。她呆坐了许久。 那些洁净簇新的布就放在那里，放了三天不曾动过。
　　第四天，她开始不停地绣。洁白的台布，四周绣了花边，一角绣了几朵野菊，菊花清朗俊秀地开着，仿佛散发着幽幽的苦香。门帘上绣着几支绿荷，神态俊俏，各具风韵，一支并蒂莲开放其中。窗帘中央绣了一个大大的“囍”字，用百花围住，烘托出一团喜气。
　　六指本想将自己的心思抽出丝来当线，绣出自己最深的感情，却无法下手。结果绣出了最普通的图案，最平常的格调，最朴实的情感，只是绣工更加精心细致，一针一线都显示出功夫，使最寻常的一切变得具有神韵，显得不平凡了。大概人感情最复杂的时候，也是表现得最平淡的时候，就像黯然落泪比号啕大哭更叫人感到压抑和悲伤。
　　那女子来拿绣品时带来了喜糖,六指收下了,却死活不要她的钱。剥一颗糖放在嘴里，说不出的滋味。她想这喜糖的甜蜜原是有喜事的人自己去品尝的。
　　这次真像耗尽了生命力似的，六指卧床一病几天。待痊愈后更见虚弱，伶仃的身影中那一份悲苦气息更浓地散发出来。
　　那一年秋天，和风的婚礼办得隆重热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仿佛成了全村人的节日。六指却听不得唢呐的声音。唢呐呜里哇拉吹得轻快流畅，在她听来，却是无尽的凄凉忧伤。她将自己打扮得朴素得体，但又与众不同。农村的女孩子喜欢花花绿绿的鲜艳衣裳，她也不例外，但她还是最喜欢墨绿，就是那种深秋依然常青的树叶的颜色。墨绿的紧身外套，裹着她娇小玲珑的身体，当化了淡妆的脸上浮起虚虚实实的笑意时，她就像一朵野菊花，开得灿烂而肆意。
　　只是，野菊花的青春，绽放在了万物凋零的清冷的秋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