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到了转折的关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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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19日,河北正定县古城墙保护工程加紧施工,加班施工的人员在工地就地晚餐

  “内卷”在2020年突然流行后,成为很多人解释自身处境的一个顺手又好用的概念。
  人类学家项飙在去年的访谈,让我们看到了公共讨论对学术参与的迫切需求。我对北京大学社会学教授邱泽奇的约访就带有这样的期待,邱泽奇教授在2004年因为对“内卷化”概念的兴趣,和刘世定教授一起写就了一篇溯源性的概念辨析文章,对此应该早有思考。
  當我在1月6日同他访谈后,令人惊喜的是,收获超出预期。他几乎是彻底地不认同“内卷”在如今的被滥用,也不认为它足以解释当代中国社会。
  作为学者,他一直在象牙塔,但并不缺乏经验感,我们谈教育、谈刷题、谈外卖骑手、谈每个人的鸡血与倦怠,他善用举例分析,更引入了不少新概念,如“无效劳动”“正反馈”“裹挟”,这些概念,提供了富有启发性的新视角。
  在访谈中,我们将看到,一场事关所有人的变化已经到来,过去的劳动方式和工作模式,已经不足以应对新的要求和期待。在这个意义上,教育的刷题化趋势,并不理性,反而是短视的,因为一个人的思维能力和适应力将是今后的标配。
  这是现实而残酷的一面,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可以苛责个体的不懂变通或难以适应,可以留下走得慢的人去承受代价。这关乎我们将怎样活着,关乎我们能否避免成为下一个猝死的打工人。

内卷不能恰切反映中国现实


  南风窗:当“内卷”被普遍使用的时候,它也被注入了新的内涵,相比于学术脉络里的“内卷”,现在的讨论带给我们的新启发是什么?
  邱泽奇:概念是发展的,今天我们赋予了“内卷化”以一个新的内涵,但是此“内卷化”非彼“内卷化”,认识今天的人如何使用“内卷化”,我们也需要把它里头本身的故事讲清楚。
  我想今年对内卷的应用和表达,主要是沿用了黄宗智当年边际收益递减的意思。我和刘世定教授原先对这个问题蛮有兴趣,看了黄宗智先生的《华北小农》和《长江三角洲小农》以后,认为他的确在这一块儿有了新的发现。但是我们也发现,他对“内卷化”的分析,中间其实有一个移花接木的过程,这个“花”来自美国人类学家吉尔茨的“农业内卷化”概念,吉尔茨的“内卷化”则来自美国人类学家戈登威泽对文化模式的刻画。
  戈登威泽原本用“内卷化”来描述艺术。比如一幅画,我们给定了它的尺寸,给定了它可能的色彩,但是这幅画可以画成工笔画,也可以画成写意画,画成不同的画,所要耗费的劳动会不一样。这时候的“内卷化”,意为我们如何在给定的边界和条件下工作。在这个意义上,“内卷化”就是文化模式上的精细刻画。
  精细化是“内卷化”的核心概念,它一开始跟边际收益递减没有关系,戈登威泽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根本没提到。到了吉尔茨,他借用“内卷化”概念,把它应用到农业这个具体的维度上。他在研究东南亚小农经济的时候,特别强调农业本身是在给定的资本、给定的土地条件下,劳动力的不断投入的过程,但是他没有强调随着劳动力的不断投入,产出是增加还是减少,因为农业生产中劳动力的投入所带来的收益,除了农产品的产出以外,还会有其他产出。
我倒是认为知识分子在这个问题上的懒惰给出了一个误导,公众不会认真辨析“内卷化”指代的是什么,只是用“内卷化”这样一个形象化的想象概念来表达情绪,感觉不断地往里卷,好像没有新的收益。

  后来黄宗智先生把“内卷化”用到了中国的农业之中。我们知道中国农业是典型的小农农业,在华北、在江南,农业劳动力的投入是不一样的,其实精耕细作,不管是在旱作地区还是水稻地区,都是中国农业的传统,之所以精耕细作,就在于中国农地的有限性。
  所以黄宗智跟吉尔茨在用“内卷化”的条件上是一致的,但是黄宗智往前走了一步,即他认为“内卷化”带来的是劳动力的边际收益递减,但这个结论恰恰与我知道的结论非常不一样。我的硕士师兄曹新穗研究中国廊坊从唐宋以来的农业发展,他发现,其实唐宋以来的廊坊的农业,发展到今天,在农业机械化之前产出效率都是差不多的。也就是说农业劳动力的投入,有可能带来的不是粮食产量的增加或者减少,有可能带来的是其他东西。
  举一个例子,我们知道农业生产中水稻种植所耗费的劳动力是一致的,但是旱地种植中,同样一亩地上可能有三到四茬的农作物,它的劳动力的耗费就不一样,产出也会不一样。这时候会产生两个概念,一个叫平均收益,一个叫边际收益。平均收益指的是给定土地条件下,劳动力投入所能带来的平均收益,但是边际收益是要针对某一种具体的农作物去的,廊坊的农业其实是在向多种经营方向发展,这不意味着平均收益的下降与边际收益的下降同步。
  这跟费孝通在《江村经济》里头讲到的问题其实是一致的。《江村经济》里讲到,农村的劳动力会用给定的土地的数量,把它用作不同的用途来带来更大的收益,甚至是把劳动力用在其他方面,这样就使得“内卷化”这个概念的形和质,听起来好像是在给定的条件下不断地往里投入,却看不到产出的问题,最终所带来的可能是不一样的内容。
  所以我们当时写成《“内卷化”概念辨析》,梳理了这样一个概念应用的演变脉络,认为黄宗智在《华北小农》和《长江三角洲小农》里边其实给出了一个误导,以为劳动力的不断投入,会使边际收益的递减,但并非如此,因为影响劳动的边际收益递减需要众多约束条件的一致性,且平均收益递减不能替代边际收益递减。
  南风窗:你认为“内卷化”能否恰切地反映当下中国社会的现实?有人认为它是“中等收入陷阱”或经济的实质增长放缓的另一种表述,你怎么看?
  邱泽奇:我倒是认为知识分子在这个问题上的懒惰给出了一个误导,公众不会认真辨析“内卷化”指代的是什么,只是用“内卷化”这样一个形象化的想象概念来表达情绪,感觉不断地往里卷,好像没有新的收益。公众有这种误解,是知识分子不负责任的表现,我也不认为“内卷化”恰当地反映了中国当前的现实。   其实我们可以从世界各国,尤其是德国工业化时代的工业发展来为例来看。德国在小工业领域有着深厚传统,尤其在鲁尔地区,有很多小发明、小创造,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在这个进程中,德国也在不断地投入技术资本和劳动力,看起来它的产出没有太大的变化,但事实上它不断地改进工艺、改进技术、提高效率。
  这样的变化,不是简单用平均产出可以归纳的。今天中国强调高质量发展,我们要知道,数量生产和质量发展的本质区别在于它的估值是非常不同的。这就是为什么几万块钱的包,和在街上捡的塑料袋虽然包含同样的功能,但却有完全不一样价值。我想,把“内卷化”跟“中等收入陷阱”或者“没有发展的增长”关联在一块,是风马牛不相及,这是我的一个基本看法。

以“正反馈”和无效劳动来理解教育和配送行业


  南风窗:各行业的人在普遍使用内卷的时候,共同之处是它们都有过度竞争的表象,但“过度竞争”是一种状态描述,没有更深层的理论意涵,如果我们不用内卷,有没有其他可以进行有效分析的概念?
  邱泽奇:我愿意使用一个经典的概念—“无效劳动”,来作分析。无效劳动是指,我们工作的内容是一致的,工作的量和质都没有发生变化,但劳动不断地往里投入,这就是所谓的无效。我们通常讲的磨洋工,就是典型的无效劳动。
  举个例子,比如原本可以一个小时做完的作业,却在那里耗四个小时,其中三个小时的劳动就是无效劳动。很多家长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你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做完了?”其实比较会教育的家长会说,“你在两个小时的给定时间内,成绩提高了,那么我给你奖励”,这是有质量的发展。
  南风窗:你提到了教育的问题,怎么来理解现在的教育行业,甚至出现了“鸡娃”?
  邱泽奇:在教育领域,我觉得有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是“正反馈”,跟骑手遇到的问题类似。
无效劳动是指,我们工作的内容是一致的,工作的量和质都没有发生变化,但劳动不断地往里投入,这就是所谓的无效。

  什么叫“正反馈”?以骑手为例,骑手所处的就是一个四方“正反馈”系统。什么意思呢?假定骑手的路程时间缩短5分钟,是四方受益的。第一,卖家受益,可以多卖几单;第二,骑手受益,可以多送几单,多拿提成;第三,平台受益,单数越多,营收越多;第四,客户受益,客户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了他希望得到的东西。
  既然我们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大家都受益,那么发条会越拧越紧,最终大家就被卷在其中,越挤越紧,直到系统崩溃,这就是“正反馈”的含义。除非改变规则,让这个系统的“正反馈”消失,或者保持规则,沿用“正反馈”让系统崩溃,只有这两个结果,才能解除“正反馈”。
  在这个意义上说,教育里边的问题也是“正反馈”效应。只有通过改变教育规则才能够得到缓解和破除。就像解毒一样,如果你沿着原有方式是解不了毒的,必须找到能解毒的东西。
  教育出了什么问题?要先想想教育到底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我们都知道,追逐分数很无聊,但是除了分数,貌似又没有更加合理公平的东西来替代,这是受到框架的约束。
  现在的分数总共就100分,很难的数学题或者物理题,假设最多只能拿到60分,这时候大家就会拼命,增加到61分、62分、63分。同样在学校教育里,你的学校今年考了五个北大,其他的学校就希望有六个考到北大,但北大只有一个,每年就招这么多人,条件是有限的,这时候我们只根据分数来围绕着系统转,也就是只围绕着边际收益这一个指标来转。
  但教育不同于一般行业的地方在于,其实你会发现边际收益是分化了的,即虽然给北大的名额就这么多,但是孩子学到东西肯定是有收益的,这个收益不是绝对收益,是相对收益,这是“内卷化”和“正反馈”之间非常重要的一个区别,也是和无效劳动的重要区别。教育里面的竞争对于考到北大是无效的,但是对于学生本身,它是不是边际收益递减的?这是另外一个问题,需要分开来看。
  南风窗:如果是以一种刷题的方式来完成教育,似乎相对收益,也即对于学生本身的收益也会越来越低,现在刷题甚至蔓延到了小学生,大量时间投入于重复劳动。
  邱泽奇:刷题是一个边际收益递减的活动,它倒真是一个无效劳动,因为刷题带来的不是能力的提升,而是对题型的了解的增多,但是刷题本身又不足以保证考试的成功,只要换了题型,你就死定了。
  它还跟内卷没关系,因为内卷是越画越精细,越画各自的边界规则越来越清晰,但是刷题不是,刷题只是扩大边界而已。就是同一类题型,把它扩展得越大,好像就见识越广,希望将来遇到考试题的时候,能像武侠里边的刺激反应一样,哪个地方有一点风来了,一个镖就飞出去,它训练的是条件反射,而不是真正的思考能力。但是教育需要的是思考能力,所以刷题本身,是一个错误导向。
2019年6月1日,上海,几名儿童正在礼仪培训机构上课

  但是怎么能改变错误导向?就要我们改变题型,改变考试的方式,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它一定又会形成一个焦灼状态。
  关键的问题其实不在于刷题和改变题型,而在于让教育资源普惠化和公平化,好的学校不能形成垄断,顶尖只有一个是不行的。关于教育资源的公平化,国家也在采用各种方式,但有时候实际做事的人真的不懂教育。
  南风窗:具体怎么说?
教育里面的竞争对于考到北大是无效的,但是对于学生本身,它是不是边际收益递减的?这是另外一个问题,需要分开来看。

  邱泽奇:举个例子,现在好的学校开始教育集團化,我觉得这就是迈向垄断很重要的一个步骤,我是极为不赞成的。现在一些很好的中学、小学都去各地新建校区,看起来是把优质教育资源向不同的地方来分散,事实上是构造了集团化竞争,但是教育更需要的是多样化竞争。   我们应该阻止这样的集团化模式,提高我们优质师资的公共待遇水平。因为现在我们把初等教育教师的工资分配,放到了学校自己做主,看起来是每一个学校都要集中资源来办大事,但其实是促进了垄断。如果我们按照资本逻辑办教育,肯定会促进资源的垄断,但是如果我们按照公共收益的逻辑,也是公共政策逻辑,就会需要教育的公平性,把教育资源分散化。
  教育的公平性问题,在美国是通过公立和私立分开来解决的。公立教育主要追求公平性,私立教育就基本引用了资本逻辑。在一些欧洲国家,尤其北欧国家,教育资源的分配就极为公平。我认为教育问题的症结主要在于我们公共教育资源的分配问题,而公共教育资源目前采用了一个错误的资本模型分配方式。有些中学名校的扩张都跨出省区了,这是很恐怖的事情。

系统里被裹挟的人


  南风窗:我们现在处在这个既定的格局里,在个人层面上很难改变,需要符合理性选择地投入竞争大军,但随之的结果是每个人很疲惫,用放弃竞争和上进的方式来应对,甚至会倦怠,前年感受突出的是丧文化的流行。去年我感受到的新变化是,年轻人的不满和愤怒似乎也在积累,比如非常厌恶马云。这两种是如今比较典型的社会心理。
  邱泽奇:“正反馈”里有一个概念叫裹挟,你一旦成为系统中的一部分,出不来,就被裹挟了。
  裹挟可分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打鸡血。这时候的人好像自认为进入了一个上升通道,而且最初带来的收益也还是明显的。比如互联网公司的工作者、码农们,在5年前还都是非常开心的,以到阿里、腾讯工作为荣,他的能力和精力也都游刃有余。但是慢慢地,他会发现自己这根发条越上越紧,他会反思“我挣这么多钱到底是干什么?”他會发现他的付出与所得不对称了。
  这里面有一个社会科学领域研究的经典悖论,叫幸福悖论,又叫伊斯特林悖论。当吃不饱肚子的时候,给你一个吃的,你感觉很好、很快乐,体会到幸福感,当你的收入逐步增加的时候,你也会快乐,好多没实现的东西,可以用钱来实现了。但当物质水平提升到一定水平,就会发现有一些东西是拿钱买不来的。
  比如放松感,买不来,挣钱也没用了。伊斯特林悖论中有这样一个拐点,拐点之后,收入的继续增加不会导致幸福感的增加。倦怠所处的状态,或者说“正反馈”所处的状态,就是过了这个拐点。
  南风窗:你刚才举的例子,反映了一个比较普遍的情况,就是大家的物质生活相比过去大大提高,但精神问题却日益严重。不过例子是过得比较好的,现在还有非常庞大的底层群体,还日常挣扎在基本生活水平线上下,比较极端的像深圳的三和大神,他们就是完全另一种极限生存的状态。
  邱泽奇:这是我要讲的下一个故事。这样一批人,他们最开始的投入很容易挣钱,哪怕挣得不多,至少努力一点就能挣回来一点,但是慢慢地他发现,再努力,回报的增加程度不够了,边际收益相对停滞了。当我们讲三和大神的时候,他的感受是挣钱越来越难了,难在哪?难在他凭过去的方式继续挣钱,却挣不到了。这时候,其实就到了一个拐点,即每个人都要转型的拐点。
人们的预期转了,但是我们的工作还没转,学习还没转。

  我教书,过去一支粉笔,讲课就能非常开心,因为书上的内容我特别熟悉,完全不需要重新备课,但当有一天,学生拿着手机、电脑随手一查,都比我讲得更准确、更深入的时候,我就知道要挣到学生羡慕的眼光不那么容易了,必须转型了。
  如果要把这些事情汇集起来,那就是现在的中国进入了关键的转折期,凭借过去的劳动方式、工作模式,不足以让我们有更多的收获感和快乐。其实可能收获还在,但是离预期有距离了。也就是人们的预期转了,但是我们的工作还没转,学习还没转。

治理体系要跟得上社会变化


  南风窗:如果我们要在个人层面去做简单归纳的话,可以说,学习和适应变化的能力将成为一个人的基本素质。
  邱泽奇:对,这个归纳很准确。这是我们整个社会面对的问题。过去的修车师傅,修一辈子就那么多东西,但是今天他修车也不那么容易了,因为车的种类变多了,技术难度增加了,说不定遇到新的汽车,一脸懵,因为有些汽车的结构都变了。
  南风窗:过去我们夸耀匠人和匠人精神,现在就不合时宜了。
  邱泽奇:现在要夸耀适应精神。
  南风窗:但很多人达不到这一点,但对于那些真的无法去适应、改变的人,社会也需要兜底。
  邱泽奇:这就要倡导我们的社会保障政策的变革。我觉得几件事情是需要的。第一件是基本社会保障,对于已经工作的人的健康保障和基本生活保障。对于年轻人的教育保障,这就要求不能再沿用传统的教育方式,所以刷题就特别的无聊,当面向未来,你会发现教育到了不得不改的时候了。
  南风窗:说到保障,《劳动法》本来意在提供一个非常重要的法律保障,但是我们还是常常遗憾地看到它有时候也沦为一纸空文,新年时分,一位非常年轻的拼多多员工,加班过度,不幸猝死。
  邱泽奇: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二个问题,制度的变革要加速。我们现在的《劳动法》基本上是工厂劳动法和白领劳动法,没有适应新的经济变化,没有纳入零工劳动这样一种劳动类型,所以制度变革也得加快了。总结来说,现在要求的不仅仅是劳动者个体要适应快速的社会变化,我们整个的治理体系,也需要适应快速的社会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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