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我数大树（张馨然）
　　我就在树上做鸟巢（李芷萱）
　　谁说数也数不清？
　　如果让我数萤火虫（王浩宇）
　　我就把萤火虫装进瓶子里（李懿轩）
　　当做小灯笼（张馨然）
　　谁说数也数不清？
　　如果让我数玩具店里的玩具（代雨航）
　　我就把玩具全部买光（李铭浩）
　　谁说数也数不清？
　　如果让我数沙子（胡辰星）
　　我就用它盖城堡（李懿轩）
　　谁说数也数不清？
　　如果让我数井盖（赵恒嘉）
　　我就在井盖上画画（郝晨雯）
　　谁说数也数不清？
　　如果让我数幼儿园里的小朋友
　　我就给小朋友贴上名牌再去数（彭柏焱）
　　我就去教小朋友报数（肖霖煊）
　　然后每天一个班地数（王柔晗）
　　到底谁说的数不清？
　　如果让我数头发
　　我就去买假发来数（李芷萱）
　　我就把头发扎起来数（程清妍）
　　到底谁说的数不清？
　　如果让我数星星
　　我就请宇航员叔叔帮我数（王柔晗）
　　我用数棒搭楼梯爬到天上去数（文鹏阳）
　　到底谁说的数不清？
　　如果让我数海水
　　我就用一个桶子去装水
　　装满之后就去称（李芷萱）
　　海水结下小水珠，我就去数小水珠（陈诗涵）
　　我说海水数不清
　　雨水汇到大海里，海水越来越多，数也数不清（李诗钰）
　　我到底该怎么数？
　　从孩子们的这些小诗中，我看到了对话和思考的能力，看到了努力寻求解决办法的能力。让孩子对日常事物产生兴趣，从日常里挖掘出令人惊奇的宝藏，我想，就是这些小诗带来的效应。
　　跨越地域的生成与呼应
　　儿童是积极主动的有能力的学习者和沟通者，他们就像魔法师，邀请我们进入他们思维无局限的世界。而童诗，就是与他们对话和联系的媒介。
　　一首诗歌的生命如果仅仅是写出来，然后读者阅读，点点头，或者喜欢得亲一口，我都觉得还不够；一首诗歌，它应该是激发思维和对话的，让每个人读了以后都想和作者说一说，聊一聊，进行不断的呼应的。这样，这首诗歌就永远是活着的，会不断生长和延续，开出奇妙的花朵。
　　杭州有一位俞蓉蓉老师，每天把我写的小诗读给她带的中四班孩子们听。有一天，他们一起读了我的一首名为《如果你有五万个鸡蛋》的诗——
　　果蟒蛇
　　一口气把五万个鸡蛋全吞下去
　　如果猫头鹰
　　开一个滋滋鸡蛋奶茶店
　　如果大象
　　把五万个鸡蛋甩到河对岸
　　如果北极熊
　　嫌溜冰场不够滑
　　如果小猪
　　要洗鸡蛋泡泡浴
　　如果坏小孩
　　要进行臭屁比赛
　　如果巫婆
　　要做一个超恶心的臭蛋糕
　　如果你
　　遇到了五万个鸡蛋……
　　俞老师说，当孩子们听到这首诗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立马就开始了他们的创编——
　　《如果我有五万个鸡蛋》
　　作者/杭州京都幼儿园中四班
　　我一半分给朋友
　　一半用来做玩具飞机
　　还要做一条公主裙
　　一半黄色
　　一半粉色
　　我要用它们做一张高低铺的小床
　　我要用鸡蛋做一个大收音机
　　我想要做成小汽车的饼干
　　我要做一只大帆船开向远方
　　还可以用五万个鸡蛋做什么呢
　　我会做很多漂亮的玩具窗户
　　我要用蛋白做衣服
　　一边白色的
　　一边是黄色的
　　我要做100层的房子
　　我想用鸡蛋做一个大大的城堡
　　当读到孩子们的这些诗句，我立刻想到了一句话：诗歌像一只鸟，它忽略所有界限。因为对孩子而言，这个世界全部都是新的，世界万物都是有生命的。有时候，我们真应该改变一下，去听听他们的想法，试着去进入他们的世界，让他们作为一次领航员。
　　一首诗，如果是开放性的，能让孩子们一直联想和续编下去，该有多好！它就会织成一块飞毯，带孩子飞越一切界限，纵览世界辽阔。
　　有一天，俞老师跟我分享了一个孩子的故事：当幼儿园的大树被剪掉树叶时，一个女孩伤心得哇哇大哭，她说，你们为什么要剪掉大树的头发？
　　这个小故事让我想到了丰子恺和他的孩子们。他曾这样写道：“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
　　于是，我为这女孩写了一首小诗——
　　如果大树要理发
　　你有什么发型推荐呢
　　蘑菇说
　　蘑菇头最可爱
　　海带说
　　又长又顺滑的带丝头最漂亮
　　爆米花说
　　还是爆炸头最新潮
　　小朋友哭起来
　　不要不要
　　不要把大树的头发剪光光
　　风儿犯了难
　　它说
　　其实我只会剪一种发型
　　它鼓起腮帮吹啊吹
　　把许多大树都剃成了光头
　　雪花轻轻落下来
　　给大樹织了一顶厚帽子
　　还涂抹了许多生发液
　　和止痒膏
　　大树舒服地
　　哼着歌冬眠了
　　它说孩子孩子你别哭
　　你也可以为我织顶帽 　　现在我要好好睡一觉
　　明年春天
　　我们比一比
　　谁的头发最漂亮
　　丰子恺先生说：“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这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甚么事体都想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broken-heart、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
　　对孩子来说，万物有灵，世间万物皆有生命，什么事情都值得全身心地去对待。那个为大树流泪的孩子，她一定认为我有头发，那树叶就是树的头发，你们把树的头发剪了，也像我被剪头发一样伤心。孩子的同理心在这里显现无疑。子恺先生笔下的瞻瞻，是和这个女孩多么相似呀。
　　我愿意以童诗这种形式，让那些句子化为一个拥抱，一个凝视，让我身处孩子中间，表达对他们的理解，尊重、同情和喜欢。
　　这些大人成了诗人后，他们写月亮时，其实说的不是月亮，而是“我想家”——这是一个暗号，一个密码，要理解“想念”的人才读得懂。
　　李白的月亮和米尼的月亮/粲然
　　李白的《古朗月行》是我很爱的一首诗。全诗蕴含着许多上古神话，如水墨动画，习习舒卷，又渗透着“存在与逝去”这一哲学命题。
　　许多人都会背前四句：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这段被收录在人教版的课本里。其实后面还有几句，但是为了让六岁的孩子能理解和共情，我们也暂时只读这四句就好了。
　　看，最好的月亮
　　和米尼读诗时，我们一向的顺序是：先一起读一遍，然后讨论诗人为什么写这首诗，写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完后背诵。背不出来也不要紧，缺字断句，他就得自己想办法找补，还因此得了蛮多“米道士续貂”版的诗。
　　米尼先是细细地、欢喜地问，“朗”是什么意思。
　　“‘朗’也是我喜欢的一个字呢！”我兴致勃勃地和他说，“以前我写过很多小说，里面有一个女孩，我就把她取名叫‘小朗’。你看这个‘朗’好像‘良’‘月’，你什么时候看到的月亮，觉得很好很好？”
　　他想了想，说：“在大海上看到过很大的月亮，那是最好的。”
　　“没错！”我说，“闭上眼睛想想那时，月光是什么样的？”
　　“很亮，照在我脸上，照在海上，波浪上都亮起来了。”
　　“是啦是啦，记住那种感觉，就是‘朗’。”
　　他眼里盈满了笑，我们相对傻笑了一会。窗外冬天的风雨正紧，大海传来咆哮，木头屋子咯吱咯吱响，可我们不管那些。
　　这是一个暗号
　　“李白为什么写这首诗？”米尼低头把《古朗月行》看完，又问我。
　　“李白和你一样，”我摸着他的头发说，“是一个小时候就爱上月亮的人。不过，所有孩子小时候都爱月亮，觉得月亮神奇得了不得。觉得月亮是天空的玩具，是神仙住的地方。你小时候，有一次，在海边跟月亮和波浪玩，玩得不回家。我说，米尼，回家啦！你大哭起来，大喊，我不要离开月亮。我没办法，只好说，你把我们家地址告诉月亮，它会跟你回家的。你就在海边一面哭着，一面把我们家的地址大声喊给月亮听了。”
　　他又害羞、又好笑地皱起鼻子笑了。
　　“世界上应该还有很多其他小朋友，因为月亮，有过和妈妈或者家里人对话的往事吧！李白长大了都还记得这些事。可他写下这些诗的时候，已经离家、离妈妈很远了。”
　　“米尼，”我继续说，“妈妈要告诉你一件事，对很多孩子来说，家是永远存在的，月亮是每天都会消失的，所以离开月亮会难过；但对大人来说，月亮是永远存在的，而家是会远离的，于是他们为此伤心。这些大人成了诗人后，他们写月亮时，其实说的不是月亮，而是‘我想家’——这是一个暗号，一个密码，要理解‘想念’的人才读得懂。”
　　米尼看着我，两眼亮晶晶的。
　　“记得我们读过‘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吗？经常看月亮和想起小时候月光下家里的人，這两件事会一起发生。许多人，无论走到哪里，月亮就是他们想回家的‘任意门’。”
　　傻孩子，傻孩子
　　米尼深深地看着我，我继续说下去。
　　“写《古朗月行》的时候，李白就正在想家。你看，这四句话其实不是诗，是他想起自己曾对妈妈说的话。他说，我小时候不认识月亮，说那是白玉做的盘子吧？哎不对不对，应该是仙人台上用的镜子，一不小心飞到云上了吧？这些，都是他小时候，在妈妈怀里说的话。”
　　听到这儿，米尼满脸是光。“对，我知道了，”他大声喊，“就像我小时候把月亮叫错，叫成‘耀亮’，你也把这件事写到你的书里去了！”
　　“没错！这些话，妈妈和孩子都会一直记着，记一辈子。你想想，李白小时候不认识月亮，说了那么多话。他妈妈会说什么呢？”
　　米尼认真地想了想：“他妈妈应该会说‘傻孩子，傻孩子’吧？”
　　“唔，所以这首诗应该是：“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妈妈说我是傻孩子）。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妈妈又说我是傻孩子）。是这样吗？”我问他。
　　“嗯！”他点点头。
　　是不是李白妈妈说的，我不知道；但的确是我经常说的话。看他说得那么一本正经，我忍不住亲了亲他。“傻孩子。”我说。
　　对抗时间的魔法
　　“好啦，现在开始背诗啦！老规矩，背不出来，学小狗在床上爬。”
　　他哈哈大笑，轻松背了出来。“完成啦，完成了要你当小狗妈妈，背着我爬。”
　　“好嘞。”我跪在床上，他软软地趴在我身上，脸挨着脸，我嘿呦嘿呦，认真而夸张地爬了起来，他嘻嘻笑。
　　突然，他沉默了。我愣了一会儿，想扭头看他，结果他啪啦翻到床上，眼眶红了。
　　“怎么啦？”狗妈妈伏倒在身边，静静地问。
　　“李白太可怜了。”他说，“在月亮下想妈妈、写诗，太可怜了，呜呜呜……”
　　“傻孩子，”我说，“想念是很好的事啊。李白看到月亮，会想起和妈妈说过的话；几十年后，你看到月亮，也会想起李白的诗，想起和妈妈读着诗，一起玩小狗过家家。这些诗歌，就是对抗时间的魔法。”我趴着，对着床单说。床单上，有他簌簌掉下来的泪。
　　“不要，不想要！呜呜呜……如果我是诗人，我不会写过去的诗。我会写很多以后的诗。比如‘下辈子也要永远和妈妈在一起’。”
　　“嗯。”我说。
　　“我还会写……”因为想到什么，他突然“扑哧”笑了起来：“下辈子，变成一条被子，天上下了很多被子，这就是下辈（被）子！”
　　“怎么搞的，这不是诗好吗？这是冷笑话。”我哈哈大笑。
　　他也哈哈大笑，在床上滚来滚去。
　　米尼的脸又是泪痕，又是欢畅，如破云之月，映照在我的心象之上。
　　由是我知道，千年前李白看过的月亮，依然照耀着我们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