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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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缪克构,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协诗歌专业委员会主任。1974年出生于温州,主要作品有诗集《盐的家族》,长篇小说《漂流瓶》《少年海》,自选集《渔鼓》等十几种。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中国长诗奖以及上海长江韬奋奖、上海文学奖、上海文化新人獎等。现为文汇报社副总编辑。
  小人书
  在家旁边的小弄堂被一条宽阔的水泥路取代之前,我在拥挤的小马路旁淘到了近百本小人书。这些半新不旧的小人书摊在破旧的塑料布上,和菜叶子、垃圾堆、自行车、流鼻涕光屁股的小孩混在一起,在薄暮的光亮或昏暗的街灯下闪动着旧岁月的气息。这些小人书大多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版本,如此巧合地对应着我的少年时代。小人书曾是我成长岁月中唯一可以阅读的书籍,如今虽无一存留,但给我带来了隐秘、难忘和激动的岁月。不曾料,二十余年后,我会在城市的一隅与它们相遇,拂去岁月的尘埃,熟悉的画面一一呈现,给我带来了激动不安的回忆。
  我的少年时代,除了课本,几乎没有读过什么书。是无书可读,的确无法在贫瘠的乡村里找到书籍。小人书是个意外。在我还未识字的孩童时代,爱缠着会讲故事的堂姐,她给我们讲述《大闹天宫》《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反复讲述的这几个故事,我却百听不厌。我上学以后发现,堂姐原来藏着几本小人书。于是给她捶背,给她捏脚,给她跑腿,软磨硬施,终于一一讨来看过。但很快就觉得不过瘾。有一日去打酱油,突然发现在供销社的玻璃柜台里,与花花绿绿的糖果摆放在一起的,居然还有彩色封面的《木偶奇遇记》。于是一分一分地攒钱,一等到足够买一本,便飞奔而去买来;小心捧回,寻个角落迫不及待翻看起来。
  小人书用最节制的语言,配以画面,将故事情节最大化,它其实在教会一个人怎么样用简短的话语,将一件事情表述清楚,同时又给人无尽的想象空间。当我的肚子里有了一些故事以后,把它们讲出来成了我新的爱好。我带着那些比我还小的孩子游荡于村头巷尾,找到一棵树下或者一片草地,就一屁股坐下来滔滔不绝开讲。
  有好几次,我还在班级和年级的讲故事比赛中拿到第一名。我一向严厉的父亲因此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还在我母亲面前好好地表扬了我一番,从此认为我或许可以走上读书这条道。
  小人书给了我最初的文学启蒙知识,我后来不止一次看到,一些作家的少年时代都受益于小人书。事实上在很多文学作品被视为“毒草”的年代,只有连环画才是唯一可读的书籍。种类很多,据查,“文革”十年出版的连环画有一千五百多种。印数也十分惊人,仅《铁道游击队》,自1955年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以来,先后就再版二十次,累计印数3652万册。正是这样庞大的数量和种类,没有将我遗漏,使我在贫瘠的乡村仍然可以看到名目不少的小人书,给我的成长岁月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可惜,我对那些画面兴趣不大,而对那些有限的文字百读不厌。这也注定了我后来喜爱写作而无缘绘画,在创作时又热衷抒情而不爱写实。
  邮递员
  十五岁以前,作为一个从来还没有去过县城的乡村少年,我的理想是当一名邮递员。身着绿色的服装,脚踏结实的自行车,一路按响清脆的铃声,在尘土飞扬的乡村小道飞奔而过,那就是我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梦想。
  我记忆中的乡村邮递员是个翩翩美少年,瘦长的身材,白皙的面孔,行色匆匆,沉默寡言。每隔几日,有时是黄昏,有时是清晨,他就会在村口的小店前停住他那匆忙的步履,手脚并用支好他的邮车,然后从斜挎的邮包中取出牛皮纸、白皮纸的书信,有限的几封信件,他一一翻看——第一封被插到最后一封——然后留下了三两封,有时甚至只有一封。少年飞身上车,响起一串铃声,在薄暮或者晨晖中,飞驰而去。
  这里面就有我的信件,来自外省笔友的来信、民间的诗报诗刊,还有本县唯一的一份文学杂志。在1990年代初期,文学理想就是今日青少年钟爱的网络游戏、流行歌曲。在贫瘠的乡村,它更像仙女一样让我感受到人生的光芒。这些信件经过长途跋涉,不断地被分拣、被归类,然后从乡村邮递员的手中翩翩而至。当我手拿这些来信,常常会显得激动不安。文学让我体会到另外一个世界,感觉到内心远比大海辽阔和浩渺,美好的情怀常常让我寄情于山川河流、一草一木,我抒写起人生最质朴的情愫。于是,我更加频繁地买来供销社里简陋的信封和蒙上尘土的邮票,将写满文字的方格纸、练习本甚至草纸一一抚平,郑重装入。这些信件和稿件似乎有了千斤的重量,沉甸甸地握在我的手中。在清晨或者黄昏,我站在路口,看着少年邮递员从尘土飞扬的乡村小道上骑着自行车飞驰而来,往往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我像交付自己的命运一般将信件递给少年邮递员,看着他用修长的手指接过去,装入邮包,然后看着他绝尘而去。少年邮递员身材瘦长,面孔白皙,行色匆匆,不置一词。他就像一个使者一样让人觉得神圣和珍爱,让人充满了向往和等待。
  在我的少年时代,等待邮递员几乎成了我生活中重大的事情。当那些外省来信和刊登了我最初文字的报刊来到我的手中,我无限惊奇地发现世界的丰富和文学的美好。邮递员几乎成了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隐喻,那是一种与希望、与前程、与命运紧紧相连的隐喻。事实上,我没有失望,邮递员给我带来的正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希望、一种迥异于乡村生活的前程、一种此后被改变了的命运。
  馋
  快过年的时候,我大哥说托人从乡下捎来了一袋蛏子干、两只熏好的土鸡、三条晒干的鳗鱼和几斤软壳的对虾。他知道我在上海就馋自家做的这些东西。他在电话里这么一说,我马上感受到了浓浓的年味。我在家等啊等,口水都快流出来的。
  我在温州海边长到十九岁,不可救药地爱着大海、海鲜,还有家乡其他的美食。在上海读书工作虽然已到第十四个年头,但乡音无改,口味依旧,常常馋海,馋海中刚刚捕捞上来的鱼虾螺蟹。每次回家,立马站没了站相、坐没了坐相、吃没了吃相。我是真馋。
  过年的时候就更馋。小时候,年关将近的时候,春天开始养的一窝鸡,这会儿都长大了,留下几只会下蛋的母鸡,便都宰了,挂在屋前晾干,放锅里加了桂皮、茴香、调料煮熟,然后用米糠熏,香气四溢,让人喉咙口都忍不住要伸出一只手来。剖好的鳗鱼、墨鱼,用筷子撑开,长长地垂挂在屋檐下,鲜美饱满的肉散发出一种甜味。到了一年一度做年糕的时候,闲置的石臼子,曾被风吹雨打,曾被顽皮的小孩撒上尿水,这会儿被冲刷得干干净净,蒸好的几笼糯米饭,倒进去,几个青年抡着锤子,锤成糍糍的一团,散发着热气、散发着香味,被抬上一张早已铺好的门板上,一字排开的雕花印案,抹了菜油,男人们粗厚的手摘来糍糍的一团糯米填进印案,立即压出了一条条的年糕,挤出的一点边角料,便丢给一旁早就流着口水的孩子们。   靠海吃海。虾、鱼、蟹,晒成干,制成冻,挂在阁楼上,藏在家橱里,可以从年尾吃到年头。正月初一,村头舞花龙,正月初三,村尾舞狮子。新桃旧符,爆竹声声。客人一拨一拨地来,晒着太阳,就着海鲜,喝着米酒,脸色酡红,酒气熏天,大话連篇。到了正月初五以后,走亲访友基本结束,年货也吃得差不多了。勤劳的人开始赶海,归来时路过我家门口,那小虾还在箩筐里跳动着,那带鱼还闪着银光。母亲买下一些,再到自家的菜园子里拔几棵盆菜,摘几根小葱,放在锅里一起烧,只需放几粒盐,其味立即鲜美无比。
  照理说,这些都是平常的东西,在上海这个饮食文化十分发达的城市,何以会让我回味不已?大概一则因为距离产生了美,二则因为这些年来年的味道越来越淡化了。年味年味,让人馋的是那种味道。这种味道不仅仅是美食的香味,还包括那种平时不闻的燃放爆竹的声音,和那种舞花龙走马灯的喜庆气氛,更重要的是那种终年忙碌后突然空出来的一段可以无所事事、吃吃喝喝、细细回味的日子。如果对食物没有欲望,流水般的日子也不会停顿,怎会让人有不一样的体味?那过大年与过每一个凡常的日子会有什么差别?
  可见,我馋的是一种体味。
  乡村影像志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村里有了第一部黑白电视机。那个时候要看电视节目,难。还好,电视机是我叔叔家的。那也不容易,巴掌大的电视机,藏在卧室,夜深了才打开,恐怕只有老鼠才能进得去。总算好,有过年过节,电视要敞开来放几回;有连续剧《射雕英雄传》,因为剧情太吸引人,一到夜里门口就围了一群人,不开放不行。但还是不容易,就心里老是想着这个事儿,用橡皮和糖果巴结堂弟,好能够和他挨一起看看电视。
  那个时候,看电视好辛苦。坐在地上,很累地仰着脖子,也就罢了,最受不了室外天线迎风飘摇,常常只见一屏雪花。终于,姐姐出嫁,家里买来一个17吋电视机,狠狠看了几昼夜,可惜马上陪嫁走了。熬到大哥结婚,终于盼来一部可以留在家里的电视机了,但我要转到镇上读中学了。我少年时代希望有一个自己的电视机,日夜抱着睡觉。今天,我家里有了两个电视机,结果,除了收看新闻或者“借壳”看看碟片,基本闲置。
  读初中时,乡村里出现了一个录像厅,在河边搭出来一间大毡房,摆上一排排长条凳,一个小小的投影器,在前头高高摆着。卖出的票上虽然写着座次,但一到放映时差不多都要为争位置打架。而放的影片基本都是港台武打片,“好功夫!”谁赢了大家就一片喝彩。拥有一身李小龙式的好功夫是所有年轻人的向往,于是拜师学艺、拉帮结派成为时尚,结果,寻衅闹事,打架斗殴,成为一段混乱的乡村生活史。因为流转不便,几部片子放了不止三遍,反反复复终于把观众弄得乏味,这时候开始“加片”,其实,那就是情色片。前两场放罢,“加片”开场。也不卖票,成年人每人收一块钱,半大小伙统统拦在门外。结果毡房的墙上被钻出了很多小孔。那怎么能看得清楚呢?这就是隐秘而躁动的青春期。
  在乡村影像中,最繁华和热闹的景象是放映露天电影。每到集市的日子,或者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或者村子里的树木被砍了,大家就奔走相告,因为,要放映露天电影了。
  谁偷砍了防护林里的木麻树,谁就会被罚放映一场电影,这是村里好些年来的规定。在电影开映前,村长拿着扩音喇叭对大家进行教育:“今天放这场电影,主要是对砍伐木麻树的罚款。大家知道,防护林是用来固土防沙、抗击台风的,而不是用来搭房子当柴禾的。上面有规定,谁砍树,罚谁款。罚款,就用来放电影,对大家进行教育,告诉大家不能再砍树了。”
  村民们在底下大声嚷嚷:“快放《地道战》,快放《地道战》!”
  为了看电影,大家晚饭后一早就拿着矮凳,在村东头坐好了。两根长竹竿竖在一面斜坡上,一块四周镶着黑边的大白布被挂了起来,这就是银幕。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放映员驾着小船,运来了放映机和装在一个大铁盒里的影片。在村里几个年轻人的帮助下,放映员在银幕前架起了放映机。这时候,四乡八村的人已将村东头一大片空地坐满了。卖零食和水果的小贩也早早抢占了地盘,点起了油灯,开始做生意。
  露天电影作为乡村中独特的教育方式,与集体的娱乐事件紧密相连,它其实在默默地传递一种文化和礼教。可惜,在九十年代以后露天电影逐渐消失,只剩下记忆和怀念了。
  紫云英
  有一种美丽的花,我一直都不知道它的学名。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我一直不知道它是哪一种花。如果我早就知道它叫紫云英,我就不会那么怅惘。如果我永远都不知道它就是紫云英,我也不会那么忧伤。
  它叫田草,它叫绿肥,了不得,它叫红花草,哪比得叫紫云英?多美的名字呀,才配得上如此美丽的花!秋收后,它的种子被撒在田里,经过半个冬天,田野上长出星星点点的白芽。春寒料峭,它慢慢长出双叶生的绿叶,开始是一片嫩绿,茵茵如婴儿的浅笑,叶端还有卷曲的嫩须,渐渐爬出长长的翠蔓。暖风一吹,呼啦啦一下窜出很高,碧绿、深绿、纤尘不染。不久,开出很多蝴蝶状的紫红色的花,接连不断,如华美的地毯,缀着花,铺开在一片荒凉的土地上。三月里,成千上万朵紫云英蓬勃盛开,一直伸向远方,仿佛与天相连。
  家前面就是大片的田野,没遮没拦地伸展开来。春天,光秃秃的土地上,突然就绿起来一层,既而,缀上了一朵又一朵的紫色的花,蜜蜂不知从哪里飞来,嗡嗡地追逐着花朵。如果你没有见过那种景色,一定不晓得那种蓬勃。如果你没有在那种环境里生活过,一定也不晓得那种喜悦。从田野上走过,就像走在油画中。摘来带露水的紫云英,春光会把屋子照亮。
  然而,紫云英必定要迎接自己悲惨的命运,偶然也有人用它的嫩茎作蔬菜的,但在春播前夕,大片的紫云英还在粲然开放着,突然会被埋在田地里,让它腐而为肥。看着那一卷卷被犁起的土地把紫云英埋葬,心里不知道有多么忧伤。只有那些在角落里、在田埂上的紫云英,还残留着孤独的身影。因为太稀少了,你站在远处几乎看不到它,那些原先胖嘟嘟的花瓣,黯淡了,消瘦了,干瘪了。仅仅几天的时间,一片紫色的云朵就像被风刮走了,留下一片狼藉的土地。   知道结局,就不忍见紫云英。所以,如果你要看紫云英,一定要赶早,看完了,就走吧。每一次逗留都是一种伤害。
  但是,怎么会忘得了紫云英?
  有一本小说里写到紫云英,从此,我就不忍释卷;有一张图画里绘着紫云英,从此,我就把它挂在床前;有一种蜂蜜采自紫云英,从此,我就长饮不辍。
  跳鱼的黄昏
  大海的黄昏是宁静的。因为是阴天,夕阳躲在了云层的背后,暮色悄悄笼罩了四野。没有风,没有船,没有归来的赶海人,海面显得干干净净,只有薄薄的一层海水从海天处姗姗而来,迈起了裙边似的脚步。大海就这样被无声无息地浸润了,像一位太过疲倦而沉沉睡去的母亲,任凭孩子爬到身上,拂她的长发、捂她的鼻子、吻她的乳房。
  潮水一层又一层叠加上来,海水在慢慢加厚,但黄昏的宁静是依然的。沙鸥无法在涨潮的海面觅食,一群群飞走了;风水蟹、濑尿虾、大脚蟹纷纷躲在了泥洞里、石缝间;只有跳鱼蹲在海岸边,独享这宁静的黄昏。跳鱼虽有穴居习性,但很多时候它们靠着岩石和堤岸休憩。也许大海太辽阔了,而跳鱼又缺少搏击风浪的本领,所以它们更愿意在退潮时分的滩涂上戏耍、觅食,而潮水一涨上来,它们就一起跳到岸边,排着队,甚至一条叠着一条,静候涛声远去。
  这时候,跳鱼都还小,在堤岸边,一只只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抬头望着天,享受着黄昏无人干扰的快乐,独自拥有宁静的世界。
  天色有些暗下来,有些闷热,我怀疑可能有暴风雨。果然,一大片乌云自西北方向卷来。不一会儿,开始有风。一点、两点,豆大的雨开始落下,我们跑上堤岸想看看海,只见顷刻之间狂风大作,夹杂泥沙扑面而来,让人无法睁开眼睛。人似乎也站立不住,在风雨袭击下一时陷入困境。豆大的雨已连成一片,打在皮肤上有些疼。
  我们赶快下堤,找到临近的一间小屋躲避风雨。此时向窗外望去,天色阴沉,远山被雨纱隔断;近处的小树在风雨中摇曳,孤单的身影使海滨原野显得更加空旷;空中有几只海燕在搏击风雨,飞得极其缓慢,但没有停止前进,不一会儿,慢慢消失了踪影。
  雨下了半小時,渐渐变小,风也止住了,感到有些冷意的身子重新变得暖和。再去看海,海水已经涨高,将海草淹没了。海面还是平静的,空气像被洗过,远处的海船和山丘显露出来了。海变得更大了,开阔的境界把一个人的胸腔撑开,用清新的空气洗涤一番,带走了心中的哀愁。
  跳鱼变得活泼可爱起来,它们有的爬上堤岸戏耍起来,有的则在水面上跳跃着、转着圈。小螃蟹们不再躲躲闪闪,而是大胆地爬动着,相互串门。海燕历经风雨,身手变得更加矫健。暴风雨过后,陆续有人来看海,海边变得热闹起来了。
  突然,天空出现了一道闪电,过一会儿,又是一道闪电,十分清晰,十分美丽。乡谚说,这是明日天晴的预示。
  此时,黄昏已渐渐地沉入了大海。
  长夜守灯
  八十年代初期浙南乡村的夜晚,电来得晚,去得早。经常停电,电像戈多,让我们久等不来。有电的夜晚,灯很灰暗,是白炽灯,很低的瓦数。远处的灯就像萤火一样。
  月亮是经常光顾的旅人。水洗的月亮从大海里爬起来,褪去一层湿漉漉、灰蒙蒙的水汽,变得皎洁起来、明亮起来,它在一个个枝丫上做巢,从叶片间洒下碎银般的光亮。有月亮的夜晚,是平静的夜晚、美丽的夜晚。
  这一个夜晚停电。月亮也不来。今夜有暴风雨。
  父亲的船还在海上,父亲和他的水手,都还在海上。今夜该归船,但今夜有暴风雨。风呼呼地在窗外刮着,像魔鬼在吹口哨;雨在瓦楞上撞出粗大的声响,像魔鬼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父亲的船在大海中该是一叶扁舟,在风浪的漩涡中,该是一片飘零的叶子。
  母亲的灯亮着,是煤油灯,那时我们还叫洋油灯。很微弱,但很顽强。很粗的灯芯,用剪刀剪去上面的一层,灯火倏地明亮起来。煤油灯挂在织布机上。母亲在织布。
  在我的眼前一晃一晃的灯火慢慢端正了身影。我睁开了眼睛,看见母亲在发愣。她回头问我们姐弟四人,你父亲的船,不知停在哪里?
  哥哥和姐姐都睡着了。我最小,懵懂无知,只感觉到在黑暗中暴风雨袭来时无边的恐惧。
  没有人给母亲以回答。父亲的船也许还未启航,正静静地泊在哪一处码头;也许正与风浪搏击,风雨满舱;也许已提前返航,此刻正泊在江口码头,明天一早,就能回来与家人团聚。
  暴风雨在继续,滔天巨浪也在继续。母亲的担忧像无边的大海。听听,你父亲的船开到了哪里?她提着煤油灯,走到床前。很宽敞的床上,睡着我们姐弟四人。她拨亮了灯火,把它挂在床头。她坐在床上,望着灯火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再次醒来,看到了母亲。她还在用剪刀修剪着灯芯。蚕豆般的灯火在我眼前一跳一跳,在母亲的手移开后再次更加明亮起来。
  我不解,母亲为何不停地添亮灯火,仿佛一刻都不曾停过。
  许多年过后,我读到:法国大作家福楼拜经常通宵写作,他的窗前发出不灭的灯光,塞纳河上的船只依照那灯光矫正自己的航向。我知道了,母亲原来想为父亲点亮一盏灯,好让他在茫茫大海无边的黑暗中,不断矫正他的航向,认得回家的路。海何其遥远,灯火何其弱小,但母亲固执地拨亮灯火,好让它明亮一些,更明亮一些。
  那一夜,母亲的灯火终夜不灭,它散发的温暖绵延不绝、无所阻挡;它点亮的希望照亮夜空、所向披靡!
  第二天傍晚,父亲平安归来。那艘不足二十吨位的渔船,果然在昨夜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搏斗。有好几次,机器被雨水浇灭,黑暗中,不见一丝亮光,船在巨浪中像要翻过来,但父亲心头仿佛正端坐着一盏明亮的煤油灯。作为船长,他以自己的镇定、意志和丰富的经验,带领大家闯出了险域。
  母亲,为父亲点燃了一盏爱的灯火。这是一盏无言的灯火,默默散发光亮,让两人默契于心。
  事实上,母亲就是父亲的一盏灯。他在海上奔波了四十年,虽然历险无数,但每次都没有危及生命和财产。   而在母亲病逝后,父亲郁郁寡欢,数年后终于跟随着去了。
  父亲的心中,那盏灯灭了。
  羚羊角
  三十年前,我三岁,我姐姐十三岁,刚好相差十年,当中隔着两个哥哥。我父亲出海,我母亲因为做手术,住进了乡卫生院。生活的重担压在姐姐肩膀上。姐姐带着我们,吃饭,睡觉,玩耍。她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瘦弱如黄花菜,不知道这日子怎么打发。
  果然,麻煩事情来了。一日夜里,我突然发热,面部及身上出现皮疹。小姐姐哪里懂得我得了伤寒?我喊饿,她便端来冷饭,我喊渴,她便舀来生水。两天后,我身上皮疹突然消退,继而又高热咳喘。热火熊熊,仿佛要从喉咙中冲出来。我日夜啼哭,很快瘦得就剩皮包骨头,奄奄一息,小命几乎难保。
  这急坏了小姐姐,她哭着喊着叫叔叔划着小船,将母亲从乡卫生院载回来。乡村的赤脚医生很快被喊来,给我打针。薄薄的一层皮肤挑起来,下面就是骨头了,让人心疼得直掉泪。打了两针,不见效果。赤脚医生冷冷看我,说,要不买一块钱羚羊角屑,调了给他喂下,或许还能活过来。
  一块钱,是大价钱了。平常怎么会舍得花?为救命,得花。小叔叔跟着赤脚医生,走了很多路,终于买来一小袋羚羊角屑。小姐姐在锅里调好,给我分三次服下。两日后,热退、喘止,诸症均消。
  瘦弱如黄花菜的小姐姐从此记住了:羚羊角,救了弟弟的命,救了她日夜焦灼的心。
  对这一切我一无所知。很多年后,姐姐告诉了我。我从此记住了:羚羊角,救了我的命,救了姐姐日夜焦灼的心。
  三十年后,姐姐大病一场,在上海住院、看病,守护在她身旁的,是已经健康成长、留在城市工作的小弟弟。为姐姐寻医,为姐姐求药,我就是三十年前那个内心焦灼的小姐姐,而姐姐就是三十年前那个瘦弱的小弟弟。我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的小姐姐,扎着辫子,背着我,哄着我,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在夜里茫然无助地闪动。但当年的小弟弟已经长大了,学会了奔跑,学会了寻找“羚羊角”。
  姐姐恢复得很快。治好姐姐的,不再是当年的一小袋羚羊角屑,而是羚羊角的故事留在我们姐弟心底的牵挂和温情。
  燕子来时
  去年年关时大伯去世,还住在故乡老宅里的,只剩下三伯。今年春天,花褪残红青杏小,翩翩新来燕,双双飞到堂前入住,老宅再一次显得有生气了,令人生出无限喜悦。
  老宅有近百年的历史了,从曾祖父这一代开始居住,因为靠近海边,台风来时被刮塌过,涨大潮时被淹没过。我七十年代出生时它已风烛残年,两头造起了一排二层的楼房,把它夹在了中间,像年富力强的青壮年搀扶着老态龙钟的老人。老宅的瓦楞上青苔处处,春天里开着瓦花,从屋檐的细缝间垂下来,像老人细长的胡子。
  老宅一直保留,不仅仅是因为里面还有老人守着。最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家族的公用空间,老宅一直是祭祀祖先、摆设灵堂之地。几年前我九十六岁的老祖父去世,我们就是从老宅将他送走的。隔半年,我九十二岁的老祖母也走了,我们还是在这里将缩成一只小鸟般的老人送走。没想到一年后,二十八岁的堂弟也被送进了这里,他被车子压折的身子摸上去温润犹存,让人止不住泪如雨下。
  老宅阴暗、破旧,常常令人伤怀。只有燕子来时,才显示出生机活力。我记得小时候就和小伙伴们在堂屋的泥地上席坐,一边听燕子的呢哝,一边听摇着纺车的堂姐讲故事。那是春天里最美好的日子,大片的田野在屋前铺展,郁郁葱葱的秧苗上方飞着数不尽的燕子。在哺育的季节,繁忙的燕子爸爸妈妈不停地飞进飞出,每一次归来,燕巢里总是叽叽喳喳伸出五六个黄嘴巴的小脑袋,我小时候最关心的就是,这一回燕子妈妈该把虫子喂给哪一只小燕子了。燕子爸妈很聪明,似乎从来没有把喂食的次序搞乱过。
  大伯在世时,老宅的大门都由他开和关。守着老宅的大伯,同时在守着燕子。春天时一早开门,燕子便飞出去觅食,堂屋的地上留着一摊燕子的粪便,大伯乐呵呵收拾干净,从不见他有怨言。夜里,大伯抬头看看梁上的燕巢,看见两只大燕子已经归来,才放心关上门。每一年燕子飞走的时候,都可以看到大伯怅然若失的表情。
  老宅堂屋的燕巢,已经存留了很长时间,每一年都不会空着。不知道今朝飞来的燕子,是不是上年那对燕子的后代?每一只燕子对我们来说,都是相似的。每一个燕巢对燕子来说,是不是也都相似?
  大伯不在了,老宅还在,燕子照样归来。为燕子开门的,换成了三伯。
  童谣里的故乡
  从地理位置上讲,故乡不过千里之外,中午驱车出发,可以赶得上吃晚饭。但巢里住着的已不是旧时燕,院里开着的也不是牵牛花。母亲已经不在,那里,就不是可以寄存的家了。
  过三十岁后,人的心境大变。在拥挤的城市里行走,疲倦时常常会抽身望一望故乡。那些人、那些事,就会回到眼前,那些景致、那些童谣,就会回到脑海。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首四季谣:
  正月灯
  二月鹞(即风筝)
  三月麦秆做鬼叫
  四月地檑(即陀螺)勃勃跳
  五月龙船两头翘
  六月六,河水滚河毒
  七月七,巧手侬子(一种米做的食物)成畚箕
  八月半,粉干成大担
  九月九,日头佛落山早
  十月十,番芋连根掘
  十一月捡猪屎
  十二月烘火篓(铜制,里面放火碳,冬天取暖器)
  这是小时候我经常唱的童谣,一年之中每个月都有一种特别的快乐,在天真活泼的歌声中,整个农村生活的乐趣都显现在眼前。灯,是乡村新年娱乐的一种游艺物,用彩纸粘附在竹条做成的虾灯、鱼灯、马灯、龙灯上,在夜晚提着走,可以带来吉祥。鹞就是纸鸢,做成蜈蚣、蜻蜓、飞鸟、蝴蝶的形状,在二月广袤的野地里,迎风飘摇。三月里,麦秆做成的口笛,横在嘴边,可以吹出螺号般的声音。几个小伙伴人手一根草绳,轮流抽打陀螺,好让它不停转动,这是四月里我们放学后最爱玩的游戏。农历端午时节,乡村集市,最高潮的节目就是龙舟竞渡,七八条色彩各异的龙舟从不同的村里驶出,在最宽阔的一条干流里一字摆开,河两岸站满了呐喊助威的人,划水声、锣鼓声、呐喊声,声声传出很远。六月是炎热的季节,乡村里的小河干涸了,可以光脚踩着瓦砾过河。七夕,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娘家的回礼是一种粘着芝麻的糖饼,咬下去香而脆。八月半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在物质贫乏的年代里,月饼是稀罕物,吃一顿粉干(米线)就算过节了。九九重阳,节气变化,阳光也柔和了。十月霜降,地里收成,番薯也是口粮,掺在日见稀少的米粒里,可以将一家人的肚皮填饱。十一月准备过冬,背起竹篓捡猪屎,晒干后可以当柴禾烧。到十二月终于可以闲下来了,在寒冷的日子里,手捧火篓子取暖,一年也过到头了。
  这首童谣不知始于何年,代代相传,口口相传,十分妥帖地描述了故乡温州的一年四季。它以农历节气为序,结合乡村里的农时、娱乐、交往,呈现的是一幅五彩的画卷。每当这首童谣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看到的就是整个故乡。
其他文献
张作梗,男,中国作协会员,湖北人。获《诗刊》2012年度诗歌奖、首届反克年度诗歌奖。曾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散文诗杂志社第16届全国散文诗笔会。现居扬州。  消逝研究  不可能停止对某款“消逝”之物的追踪,  ——它一度主宰过我所有的言语、  行为和生活。漆黑的走廊上,  它像影子一样来过,  月白色的内衣,带着疾病所有的幻觉……  尔后,灯光骤然亮起,  走廊像一个活动车厢,被推走。  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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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的《在一起》和虚构的《木鹊》放在一起,看似差异很大,实则殊途同归。二者的语言都是朴实的,简练的,白描的,写的都是小人物,小故事,小悲喜,归根结底,写的是充满人情味和烟火气的现实生活。如此诚实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和日常生活书写,在当下的诸多写作样态中可能并不时髦,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然而也恰恰因为这种“老僧只作平常语”的淡定从容,尤其是文本透露出的对待生活的两种态度——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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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年仲秋时节,来到湖南省涟源市。走进杨市镇,旷野上众多的古旧建筑引起了我们的兴趣。主人告诉我们,那是清代湘军将领们的故居,“湘军名将故居群”已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杨市镇俗称杨家滩。从胜梅桥顺着孙水河向下,一座座高大宏伟的古建筑,散落在孙水河畔杨家滩上。老刘家、德厚堂、存厚堂、光远堂、佩兰堂、师善堂、云桂堂、余慶堂、静养堂、乐恺堂、锡三堂、师存堂……仅从这些建筑的名称,就可看出主人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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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巴一大早从山东聊城出发,约一刻钟后就疾驰在邯大高速公路上了。高高的白杨在车窗外急急掠过,我对前方济宁南旺水脊已心驰神往。  人和某些动物背上的脊是全身骨骼的主干所在,曰脊椎或脊梁。由此派生许多词语,如屋之有梁称之为屋脊,地之有高山峻岭称之为地脊,等等。脊是硬朗和力量的象征,往往用来喻指中坚骨干力量,如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所称的“民族脊梁”。我过去从不曾听说或想到过水会有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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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是树木生长过程中的一种自然现象,四季交替每岁枯荣。这种现象同样在我老家的院子里年年发生。老家院子很大,那是从曾祖父辈继承下来的。院子里临围墙种了好多棵树,杜英、梅树、茶花、苏铁、蔷薇、五针松,当然还有一棵树龄二十多岁的雕樟树,也是这些树中最大的“树王”,树们都是父亲生前留下的活的“作品”。  这些“作品”中,唯独那棵雕樟最特别。不仅大,而且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如一顶大伞盈盈地撑开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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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姚丽的短篇小说《审判》,不禁让人想起蒋韵的《行走的年代》、黄咏梅的《小姨》等小说,因为它们都是怀念那个已然逝去的20世纪80年代的。正如孟繁华在《建构时期的中国城市文学》(下文未注出处的孟文都引自该篇)中所说:“近年来,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重新书写正在学界和创作界展开。”那么,为什么大家会怀念那个年代?E·M·福斯特说:“价值不用几分几小时计算,而是用强度来衡量,正因如此,当我们回顾往昔时,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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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涅纽斯·普拉特利斯(Kornelijus Platelis,1951-),立陶宛著名诗人,早年在维尔纽斯工程建筑学院学习,毕业后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1988年成为自由撰稿人,1991年至1993年出任立陶宛文化教育部副部长,1998—2000年任立陶宛教育科学部部长,此外他还担任过立陶宛国际笔会主席以及其它一些文化机构的重要职务,2001年起担任立陶宛文学周刊《文艺》的主编。他先后出版的诗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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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维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女性主义者,她的小说不仅在主题层面表现出了对女性生命的强烈兴趣与关怀,在意象使用、形式构建等形式层面上带有明显的女性特质,更在观念层面上表现出了与女性主义理念的高度契合,对女性力量的完全信任。  西维创作时间不长,全部小说不过十几个,基本上都是女性视角,对女性生命的不同阶段都做了呈现,尤其是成长主题,更是西维关注的焦点。中篇《风谷之旅》是一篇寓言式的女性成长小说。16岁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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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到警局时,向南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还在跟值班警察胡搅蛮缠,质问他们为什么在荒漠上飙车也算危害公众安全?下半夜三点的边城公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危害野羚羊迁徙吗?  我去交罚金,登记的工作人员是新来的,还不理解边城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瞥了我一眼说:“次生人?”  “是。”  “原则上次生人不能作为保释人。”  “原则上而已,就不能通融一下?难道你喜欢留他在拘留室胡说八道浪费时间?”  向南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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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燕子出嫁时,提出带上娘家的豆腐盒。豆腐盒,也就是做豆腐用的一套家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木头做的,经年累月做着豆腐,板面已经黄旧了,做工也没见讲究,榫眼大一个小一个,边沿还留着刨痕,用了这些年都没磨平。  可是对燕子的要求,妈没有立刻答应。她低着头,默默收拾着盒子里切好的豆腐,好像没有听见女儿说的话。还是哥哥开了口,哥哥先跟妈说,妈,爸走后,是燕子帮着家里做豆腐卖豆腐,这些年累着燕子了,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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