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10年前，我的一本书《绝唱老三届》要出版，那是为纪念知青上山下乡30周年而写的。当时的封面设计者、老三届知青吕敬人先生，特意將毛主席那段著名的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设计在封面的中央，然后另做一封套，中间做出火烧焦一个窟窿的效果，正好闪露出这段语录。历史的沧桑感带着萋萋荒草的焦糊气息，弥漫在面前。
　　一眨眼，又一个10年倏忽而过，知青上山下乡40年了。这一代人60岁上下，都已经老了，但历史的那种沧桑感、青春萋萋荒草的气息，依然萦绕心头。都说经历就是财富，这话没错，关键是这样浸透着一代青春滋味的经历，到底结晶成了什么形态和什么意义上的财富，让我们——共和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代人——不止于成为历史的标本或仅仅为发黄的老照片，而能够富于鲜活的生命，呈现在历史，也呈现在今天的面前？
　　每一代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青春。当青春远逝的时候，能够重新走回青春，触动青春，其实并不容易，因为这需要毫不遮掩地回忆和审视自己的青春，这是需要勇气的。我们的回忆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一把筛子，筛掉一些现在不愿意再看到的、被时光遗忘掉的，而这些可能恰恰是最需要我们垂下头来审视的地方。
　　我以为，面对知青上山下乡40年，是我们这一代人必须首先要做的事情。这样的话，40年的历史才能够变得清晰一些，也能够变得有意义一些。
　　粗略回忆一下，我们这一代人告别校园，步入社会，经历整整四个10年。第一个10年属于青春，是天真幼稚的青春，却也是激情昂扬的青春。我们天真地以为革命的理想就要实现，甚至妄想“把革命的红旗插上克里姆林宫和白宫的顶端”。只是革命的激情并没有解放世界上2/3“受苦受难的人民”，相反却让我们告别了父母，上山下乡到全国各地。该上大学的年龄，在读乡村大学；该恋爱的时候，没有公园的花前月下，只有荒野里的冷风和老狼；该结婚成家的年龄，还在到处漂泊，让青春蹉跎、岁月流逝在回家探亲的往返路上。
　　第二个10年属于迷茫。除了赶上了恢复高考考上大学的幸运儿，更多的人是像蒲公英一般漂泊无根。他们携妻带子蜗牛一样驮着家，从农村回到陌生的城市，却已是流年暗换往来人，老眼厌看南北路，要和比自己小10岁的新一代年轻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开始新一轮的生存竞争。
　　第三个10年大概是最为苦涩的10年。在商业时代的巨大转折中，这一代人养大了下一代，又陆续送走了上一代，一根扁担挑着承上启下的两头。当变革的生活需要有人以下岗作为代价时，他们又一次为此牺牲，似乎幸运永远和他们隔窗相望。
　　到了第四个10年，这一代人相继到了退休之年。落日心犹壮也好，只是近黄昏也罢，一代知青真的走到了尾声，就要退出历史的舞台。在第四个10年中，这一代人经历了共和国走向现代化进程中的充满矛盾、动荡、艰苦的成长日子。无情的现实摧毁了这一代人曾经拥有的、知道的、相信的许多东西，这些东西中有不少是他们曾经赖以生活并值得骄傲的。经历了并消化了一切，痛苦地直面这一切之后，这一代人也老了。
　　这确实是充满磨难、饱含沧桑的一代人。
　　对比上一代，他们没有老本可吃，他们身上也有在上山下乡劳动时候留下的伤疤，但从来当不成奖章。当然，他们更无法同下一代相比，因为青春本身就是最大的财富，新的一代已经强有力地横在面前，取代了他们社会中心的位置，他们被无情地抛在社会的一隅。他们还剩下什么?没有了青春，没有钱，没有地位，却是上有老下有小。他们在讲究出身的年月，背负着档案袋里“出身”这张沉重的纸；在讲究文凭的年代，背负着是没有文凭这张沉重的纸——这两张纸足以把他们的身心压弯。
　　他们身上始终笼罩着一种悲剧的意识和色彩。无论过去的年代他们处于悲剧的中心，还是如今处在悲剧的边缘，他们始终在抗命，不是命运在拨弄着他们，就是他们不屈服于命运。无论他们是悲剧的参与者、悲剧的扮演者或是悲剧的牺牲者，命运残酷地折磨着、摧残着他们，却无法让他们低头认命。那场上山下乡运动是悲剧也好、闹剧也好，牺牲了一代人的青春也罢、青春无悔也罢，他们都不在意也不在乎，他们看重的是一代人性格顽强的塑造和精神执着的抵达。
　　于是，他们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吃苦而不诉苦，以对历史善意而通达的理解，以对理想忠诚而坚毅的投入，以对下一代宽容而信任的期望，以对新生活艰辛而痛苦的自我消化，支撑着共和国的大厦，与共和国同命运、同行进。在上下两代人之间，他们承上启下，是一座独具力量和弹性的桥梁；在新的历史转折期，他们以自己的牺牲和努力，显示着独特的生命价值、道德力量和情感谱线。在我们国家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然后拨乱反正，进入改革开放的40年的动荡与发展中，他们以对国家和民族的忠诚与实践，镌刻进共和国前进的年轮里。上至党中央国务院，下至普通厂矿机关的许多岗位上，这一代人都无可取代地承担着重要的职责。
　　如果说财富，大概这就是这一代人对于我们共和国的历史与今天的一笔独特的财富吧。
　　当然，代际的更迭、时间的流逝都异常迅速。鱼鸟各飞沉，青山无古今。必须正视这样严峻甚至残酷的现实，那就是知青已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需要有心人的善良去抚摸，才能够感受到它的温度。
　　但是，谁还有这样的耐心与诚意呢？“愤青”成了知青的别名，成为对比如今新一代实用主义青年而存在的带有讽刺贬斥意味的称谓，就像“插队”一词早已被如今流行的“插足”所戏谑置换一样。知青，成为一个老得快要掉了牙的故事，成了一段残缺不全过了时跑了调的歌曲，在电视里肥皂剧里作为煽情的情节段落，在知青的聚会中作为怀旧的下酒小菜，迟早会沦为被“大话”或“戏说”的对象。
　　即使真的这样，我对这一代人也不悲观。这一代确实有这一代的弱点，热衷于对过去的回忆和怀旧，而对历史和自身的认识和反思并不足够。曾经付出的代价，哪些是必须的，哪些是无谓的，哪些是缴的学费，哪些是破茧化蝶……有了深刻的反思，付出的代价才会有意义。
　　当然，需要我们警惕和自省的是，在知青上山下乡40年纪念的时候，在热闹中回忆，在时尚中怀旧，让回忆和怀旧联手，为今天蒙上一层雾帐，为心境涂上一层防水漆，这些只会起到自我按摩的作用。回忆更应该是一种思想，而不止于情感。需要做的是对回忆的触动，而不止于抚摸。因为仅有的怀旧很可能落入集体无意识的一种自我宽慰乃至自欺欺人，以为失去的一切在怀旧中都得到了。
　　但是，我要说，怎么可以忍心在批判历史的时候，无情地将这一切不分青红皂白地像跳脱衣舞一样把衣服一件件脱掉，让我们这一代人的价值和命运断送得一无所有? 也别那么嘲笑我们这一代人对信念和理想的真诚，它不是时装，可以一时一变。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理想和信念，坚持自己理想和信念的人应该得到尊重。
　　作为历史中绝无仅有的特殊一代，他们的经历，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反思，是下一代的营养，更是下一代不可逃脱的影子，迷离闪烁在下一代前行的道路上和性格的基因里。我坚信，年轻的一代迟早会为这一代所感动，能稍稍叹口气，然后感慨道：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们和他们经历的那段历史，值得研究，值得尊重。
　　（作者系北京作家、《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