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白山黑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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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趟子
  太冷了!
  他都扛不住了。
  几年前,他从黄埔军校毕业后,就一直过着穿林子打仗,半人半鬼的日子。风餐露宿,睡田垄子睡树洞,已经习惯了寒冷。可这里还是太冷了。尤其是,他还让兄弟们往林子里引了水,水漫过林子,水又结了冰。现在,这林子的地上全都是冰面了,那就更冷了。汉子紧了紧身上穿的破棉袄,嘿,冻得牙都碎了。
  又冷还又饿,肚子里几天没有进正经粮食了,他还能忍,可兄弟们有好几个都在吃草根嚼树皮了。吃得进去拉不出来,肚子绞着干疼。还有几个插枪不干跑了的。哎,这种日子还能撑几天呢?
  天天打仗,节节败退。他本以为这回出来是输定了,但在昨天,他们刚转移到这条沟时他就发现了这地形上的优势,决定带着大家就在這儿干票大的。他在动员会上怎么和大家说来着?弟兄们!都把水浇地,把地上冻冰冻瓷实了呀。小鬼子们进来站不稳,在冰上没法跑,我们就开枪,就打他们后脑勺,把他们一网打尽!
  话虽然这么说,却并不好打啊。在这片深山老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谁又知道你呢?要是埋伏捞着了打死了鬼子也是大快人心,可要是埋伏失算了反被鬼子端了抗联老窝呢?
  算了,算了,事到如今还能指望谁呢?只能靠自己了。左右横竖都是一死,还是多打死几个吧。他心里盘算着一个人有多少发子弹,能打死多少个鬼子,打死了鬼子又能缴获多少战利品。鬼子们随身带有吃的,那就够大家吃几天的。嘿嘿,他突然笑了,露出被烟熏黄了的大牙。想起自己在前年曾经一发子弹打穿了两个鬼子,今天就这么着。一个打俩,俩打串,冰面上捉活日本王八。加入抗联的这几年来,他最想把鬼子打死的就是今天。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杀!杀!杀!他心里念着,粗手又去摸了摸都摸光了的盒子枪。这时候,林子入口有了人影儿!
  汉子把枪瞄准了冰面儿。
  嘘,鬼子来了。
  暗算
  1937年,小兴安岭北安县有片叫冰趟子的密林里,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痛。
  后脖颈子就被一只大手猛地向后抓了出来。
  他向后退了几下,直到被一棵树挡了下来。他有点儿发蒙,脚还没站稳有点儿打晃。
  这是在哪儿啊?他不是和一个新收的刘姓兄弟在林子里走吗?他看到眼前那个和他一起来的刘兄弟倒在地上。又有两个兄弟跑了过来,他们双手一抄把地上的什么东西给提了起来。又向前拖,用力拖,方向是前面一间小屋。
  他紧追了两步上去问说,哎,我说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那俩人却没回答,还是拖着地上那东西往前拉。
  他跑到跟前低头一看,吓了一跳。这不是个人吗?姜立新拖的不就是个人吗?不仅是人,还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真是活见鬼了。
  十几个伪军跑来了。他们围着这间房子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不时地还朝房子里的人喊话。
  他呢,就蹲在墙根下看着这群伪军和屋里的两个兄弟火拼,最后眼睁睁地又看着他们,那些伪军火拼胜利,冲进屋子,把“他”——已经冻冰了的自己,冻得特别瓷实,硬邦邦跟石头似的自己拖了起来,拖到了路边一辆卡车上拉走了。
  他站在原地更奇怪了,怎么他们都走了啊?
  回村
  他心里有点儿烦乱,又一时间想不明白。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天都黑了。想要踩着地上来的脚印去找兄弟们,可又觉得饿了,突然很想吃贴饼子。他就想要是能再去三宝乡吃一回贴饼子就好了。只是这样想了一下,下一脚再落地的时候却是就在了村口。嘿,今天可有点儿神。
  他立在村口朝里面望过去。
  村口有一个很大的水洼和几棵白桦树,庄子里几乎每一间屋子都看得特别清楚,特别平静,线条清晰,色彩均匀,就像是一幅画儿。就连屋顶瓦片上的野草都那么清楚。他有一阵欢喜涌上。
  抬头又看了眼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怎么那么亮呢。那么圆又那么亮,好像他一生中还从未看过这样明亮的月亮。在这几年南征北战的日子里,哦,不对,他一直都在东北,那就是在这几年在东北抗战的日子里,在这片总是那么寒冷总是那么广阔,总是那么晴朗又总是那么形势紧张的土地上,这样的时候并不算多。
  他的走动声惊动了一条大黄狗。大黄狗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两眼亮闪闪,星星似的看他。他连忙小声说,别叫,别叫,我就想吃口东西。大黄狗果然不叫了,却也没走上来像过去那样去舔他的鞋面,而是呜呜地发出那种声音。
  呜呜,呜呜。
  他心想,怕是大黄也饿了。
  女人
  他朝着姜嫂子家走去。
  那是他们抗联兄弟在休整时常去的聚点。姜嫂子人好又敞亮,爱做饭。大家总把打来的山鸡、野兔给她,她能做好一大桌的席面。他想起他们从三岔河打胜仗回来后的日子有些得意,想到这几个月来一直躲在林子里受的那些罪,就随口念了一首打油诗。
  等他到了嫂子家门口,来到窗下,还没进屋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再一看,窗户开着,他就看到那油灯下的土炕炕桌上有一大盆刚烙出来的贴饼子还冒着热气。姜嫂子,他们的好嫂子,就坐在窗边剪窗花呢。
  他有点儿看傻了。
  因为他觉得这样真好,真的特别好。他心想,怎么今晚上看到的都这么好呢?又想,我们这几年打鬼子,钻林子,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这样的日子吗?为了让嫂子这样敞亮又心眼好的女人能坐在窗前剪窗花吗?
  屋子里传来说笑声,原来炕上还坐着一个人。圆脸,短发,大大的眼睛,弯弯的柳叶眉,他又看傻了。这不是秋水妹子吗?秋水妹子在灯下正绣着一对枕套。他觉得心里暖和,因为看到了那枕套上绣着戏水鸳鸯。他听到妹子和嫂子在说笑,说到了他们抗联兄弟的事儿,还说到了他。嫂子开了句玩笑,妹子脸就红了。他站在窗口也跟着傻笑。妹子的心思他一直都知道。去年秋水妹子去给他们抗联送兵工厂新生产的手枪,在给他的手枪枪把上拴了一截红绸子。他接过来,看了,也懂了。   他一直想等着抗战胜利,等把日本鬼子都消灭了再和她提。他也想过,自己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脑袋都拴在枪口上,怕人家跟了自己早早守寡。他还想过,自己个头儿不高,一个粗老爷们,岁数还不小了,配人家真是没的配。还有,若是她看到现在的我啊,这两个月没刮胡子,半人半鬼的我啊,别会给吓着吧。想到这儿,他去摸自己的胡子。可上手摸脸却抓了个空。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去摸脑袋,脑袋也没了。再一摸,头发、眼睛、耳朵、脖子,甚至连他整个身子竟都摸不到了,都不见了,都空了。
  他慌了。低头向下一看,果然,下面空无一物。不,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有还是有的,只是那身子变成了一团气。
  他这时候才突然想明白了,想清楚了。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炸了。
  他蹲下来去问大黄狗,你早就看出来了吧?你早就知道了吧?
  这个下午,自从那个胸口剧痛,他在林子里被抓起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是被那刘姓兄弟出卖给日本鬼子的。
  现在的他,是个游魂。
  见佛
  还是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这个游魂不觉得饿了,也不觉得冷了,他觉得浑身很轻。但又骂道,自己连身子都没了,给人暗害了,打死了,又何来的身子呢?
  在这片黑河大地上晃晃荡荡的孤独游魂,站在这片茫茫然的黑色土地上,月光透过他那一团气,又在地上射出一团淡淡的烟雾似的影子。他看着这团影子才知道自己还在朝前走。老鸹几声叫,扇着翅膀飞过。这个浪荡的游魂,身后还跟着一条黄狗。
  他们垂头走着,一个游魂和一条黄狗。
  他以为庙里会有钟声。
  但大钟高悬于古刹,没有响声。
  他又以为会有僧人念经。好去怎么说的?超度往生。
  但僧人们都已经睡下,没有经声。
  他看了一眼大黄狗,凄凄地说:“就这么结束了?就这么轻?”
  黄狗呜呜,眼如星辰。
  他愤怒了,站在庙门前开始怒吼:“我堂堂七尺汉,大功尚未建,大业尚未完。还有大任没有履行,怎么能死?还有鬼子要驱逐,怎么能亡?”
  一位老僧走了过来。
  你能看到我?
  他见老僧不言又面露威严,就向老僧讲述自己。
  “我刚刚才34岁,还是壮年。大大小小打过几百次仗,大牢也坐穿了几次,都没去见了阎王。炮火躲过了,弹药躲过了,九死一生九条命都死过九回了,为何会在阴沟里失了算?我这条命可以死在疆场,可以死在炮火中,但不能死于暗算。能不能让我再晚一点儿死?就晚三年?给我三年,把占我疆土的狗日鬼子赶出东北。就晚一年?给我一年,我把毁我百姓的鬼子赶出北安?
  “一年也不给?一个月也不给?怎么一天也不给?哎,哎,怎么一分钟也不给,一秒钟也不给呢?”
  他说着说着又哭了。
  月光一颤,穿透这个伤心的游魂。
  他哽咽著说他不知这场仗何时才能打胜,说他担心这方百姓的命运。
  他说自己的命不要紧,只是不想让这片土地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你能告诉我吗?就算是了却心愿给我一个游魂?你能告诉我吗?就算是让我走得放心为我一个游魂?
  老僧还是不言。
  风声
  那个地方,流过一条河。
  有过一个人,人们说他很早就走了。
  然而,我写下的他从未离开。
  编者注:赵尚志(1908-1942),东北抗日联军创建人和领导人之一,曾任东北抗日联军总司令等要职。1937年初,他指挥的北安冰趟子战斗消灭日军三四百人,成为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经典战役。
  1942年2月12日,赵尚志在战斗中身负重伤后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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