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在京都的调查后，我决定去泡一次温泉。没做任何准备，就在一个雪天上路了。在火车站和售票员比划半天，她推荐我们去一个叫鞍马的小镇。车上偶有单身乘客，都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像我们这般，在如此天气结伴跑去不知名的小镇找温泉，大概是不多的。
　　从京都往北坐40分钟火车，便是鞍马。
　　鞍马镇的街道门窗紧闭、空无一人。这是个典型的旅游区，路边尽是居酒屋与商铺，硕大的招牌在风雪里摇摇欲坠。按照宣传册上的地址，我们十分犹豫地找到一家温泉会所。雪粒劈头盖脸，抬头都困难，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算得上恢弘的灯火通明的建筑，好像童话里历尽千难万险才到达的城堡。
　　会所里的人以日本人特有的熱情接待了我们。顾客不多，只有两三人身着浴袍在宽敞的大厅歇息。我和友人十分兴奋，换上浴袍来到室内温泉，却突然有些傻眼。尽管已经了解过如何泡汤，但真到了现场，当池子内的日本女人转身望过来，我们都有些手足无措。定了定神，走到汤室一侧用净水清洗身体，然后慢慢踏入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硫磺温泉，一种温和的热感亲切地从脚底直冲脑门，像被滑腻的手拽着，不由自主就要沉浸下去，直到身子触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热气氤氲间，有些恍惚。池子尽头坐着一位日本老太太，面容平和，望了望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转过头去继续看雪。正对池子的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此刻正直播着外面张牙舞爪的暴风雪，室内却宁静如昔，无人讲话。动静之间，连思维都停止了运转。
　　出了室内，漫步到半山的露天温泉。日本温泉分男女，不必担心隐私问题，而这座露天温泉直面一座大山，不见半点人烟，更是赤条条去无牵挂了。温泉池子上有个顶棚，一半有遮蔽一半露天，露天的那半，雪花轻旋着融化在泉水的热气里，像扑火的飞蛾。泡汤的几个年轻女人一言不发地坐着，或闭目养神，或凝神远望。我和友人悄悄入水，偶尔说几句汉语，没有引起她们的丝毫注意。
　　躺在温泉里看过去，对面是一座高大不见顶的山。因为种满了青松绿柏，在冬天也并不显得荒芜。雪没有之前下得那么紧了，却更细密，更弥散，更无所不在，在天地间跳起胡旋舞。
　　本来绿油油的山，也被这雪盖住，成为一块灰蒙蒙的舞台布景。
　　空气中充满了音乐感，冷风穿越森林，扫帚划过雪地，都在耳边汇聚成巨大的声响。尤其当半个身子浸在热泉中，冰凉的雪花滑落在裸露的肩膀，吱的一声，仿佛烙铁上的水珠，瞬间遁于无形。这“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独特感受，据说是北海道温泉的特色，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关西大雪竟然造福了我们两个四处漂泊的游子。
　　泡不长的时间就会觉得胸闷，还是不习惯的缘故。若是常常泡汤的日本人，可以在水里待很久。池中的日本女人都安静非常，惟有我和友人不时出水透气，或者到大厅去吃一支抹茶冰淇淋解闷。天渐渐暗下来，温泉旁温黄的箱灯只照到眼前群蝇乱舞的细雪，而远处的大山，和天色一起沉寂了。泉水如漆，亮得可以划出字来。
　　晚上要赶去广岛的夜车，不得不走了。泡了大半天温泉的身子有点乏，但驱散了所有寒意。这个计划之外的鞍马小镇和雪国温泉，像一场盛大的馈赠，让我有点受宠若惊。而所有的日本游客，无不是平静而来，平静而去，对自然变化没有更深的惊诧。绝美的雪景和枯黄的枝叶，都是平常生活；丰年与荒年，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在回去的火车上，觉得更明白了一些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