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窗外的核桃树总会告诉我课本上没有的以及多数人不知道的东西。尚不识愁滋味的我,经常望着核桃树的枝丫冒出以上想法。我深信,正是这个独一无二的想法,把我和同龄的伙伴区别开来。这成了我和核桃树之间的秘密约定。
彼时我们一家住在爸妈单位分的旧式楼房里,我家住在走廊的尽头,打开窗就可以看到一棵核桃树。住在对面楼的赵颐和我从相同的高度分享着这棵树,只不过她看到的是树的另一面。
赵颐是我的同班同学,虽然她是能得到老师温和笑容的班长,但同学们都和她保持距离。男生们对女班长从来又敬又怕,女生们则是疏远她,包括我在内。
实际上我没有有意识去疏远她,也不评价她,等我意识到,我已成了孤立她的其中一员。
导火索是千纸鹤。有段时间女生间流行用彩纸折千纸鹤,赵颐没参与。她不追,或者说,根本不在乎我们所谓的流行,而是将课外时间花在学乐器和跳舞上。
赵颐学的乐器是二胡,练习的舞蹈是芭蕾。不仅是同学,我心目中见多识广的大人听到她的学习内容,都难免陷入尴尬的沉默。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将“中西合璧”做得如此之好。我偶尔能看见她房间墙壁上的奖状,而二胡声则是每天都能听到的,乐声一起,至少两小时不间断。
妈妈大概是从赵颐的奖状里找到了灵感,替我报了书法培训班。自此,我极少坐在核桃树的阴凉处,和院子里的女生讨论电视剧或编新发型了,开始坐在桌前写大字。宣纸上老师勾勒的一个个红圈牵引着我的一部分喜怒哀乐,手指沾到黑色墨水是家常便饭。为了洗掉它们,我有时会将手指搓到发白。爸妈看到不免有几分心疼,但更多是欣慰。
属于我的时间,只剩下睡觉前的一小会儿。我躺在床上,听风穿过核桃树,树叶在空气中震动,声音如海浪。然而,这种大气磅礴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在我们这座内陆城市,一条小溪都是罕见,我从没亲耳听过波涛拍在礁石上的声音。
相反我听到了不快的私语。因为我缺席女生们的活动,有人将我和赵颐划分到了一个阵营。我被打上了“古董”和“高冷”的标签。他们说我整天沉浸在爷爷辈喜欢的书法中,古诗词背得快、得高分只是由于提前抄写过了语文课本上的内容。尽管我的语文成绩越来越好,得到的表扬越来越多,但在他们的视角中,这是不公平。
我没有将这些事拿到爸妈跟前抱怨,我隐隐觉得这样做不会改变什么,却也不懂如何处理。数不清多少次,我在黑暗中无声落泪,又在清晨流着泪醒来。
始终陪伴我的,只有核桃树间的风声。
2
直到原本要好的朋友有意同我拉开距离,我方才忆起赵颐和千纸鹤。千纸鹤本是承载着人心中美好愿望的事物,却发酵成他们冷漠待人的借口。当时我的词汇积累有限,组织良久,最终以“荒唐”二字来形容我和赵颐面临的情境。
我开始独来独往,好似一夜间练出了天鹅颈。
星期六下午,熟悉的二胡曲传来,我打开窗户,将宣紙举了起来。我用力扬起双臂,上下挥舞着纸,竭力让赵颐看到我提前写在宣纸上的毛笔字。很快,窗子开了。看清我想表达什么后,她先是愣神和意外,而后绽放出一个露齿的笑。
“努力!奋斗!”四字固然简单俗气,但对于那个年纪的我们最有力。没有面朝大海,但不妨碍我们模仿着周星驰的电影,为自己描绘蓝图。
核桃树到了季节是会结果的,成熟的核桃跌在地上,裹起泥浆,不美观,所以鲜少有人问津。我和赵颐会挤出十几分钟休息时间,站在树下,专门拾落下的核桃,然后撬开一枚。核桃的生涩苦味令我们皱起脸,又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赵颐奶奶告诉我们,这核桃不能吃。我们毫不失望,转而捡树叶做书签。椭圆形的叶子又厚又重,有些甚至大过课本。
其实这不用大人提醒,我和赵颐都知晓,我们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多说几句话,把成为朋友前后的事悉数交换。我把有关核桃的秘密约定、树叶与海浪讲给她听。她侧耳聆听,仿佛我是讲台上的老师。听完后,她望着我的眼睛,欣喜道她也有同样的念头,我却不觉得这影响了我的特立独行。
我探知到了“中西合璧”背后的故事。二胡是赵爷爷生前心爱的乐器,奶奶希望她学;芭蕾是她妈妈吴阿姨的希冀,试图以此来培养她的艺术敏感度。赵颐的爸爸长期在外出差,平常家中只有奶奶和妈妈,出于种种原因,她们关系不算好。赵颐不想令家中的氛围雪上加霜,就尽量斟酌维持平衡,即使这不该是她必须要做的。
我和赵颐不可避免地谈到了同学。
“他们评判的不是我们。他们听不懂二胡的韵律,看不懂书法的沉淀,无知产生的无畏促使他们急匆匆地去否定不了解的事物,等他们学会尊重和欣赏就好了。”
我没能快速消化这段话,只是钦佩赵颐的成熟。
可惜某个年龄段的成熟总归有限。暑假的一天,我开着窗户赶作业,听到对面传来响亮的碎裂声,像是有人打破了玻璃杯。傍晚,熟悉的二胡声没有响起,我忍不住担心起赵颐,写字写得心不在焉,干脆停下看数学。
九点过后,眼睛红红的赵颐出现在对面窗台上,对我讲述了碎裂声的前因后果。一些事使得争执还是发生了,奶奶在冲动下推了吴阿姨。茶几上的杯子摔碎了,吴阿姨撞在柜子上,肿了核桃大的包,万幸去医院检查后没有问题,只是家中的气氛难以回到从前。
末了,赵颐看着我桌上的墨和笔说:“你今天练字了吗?”
“没有,”我撒了个谎,“天太热,想等夜里凉一些再写。”
“你写吧,我想看,看你写字心静。”
我迅速提笔。对于她的家庭,我难以挤出适当的安慰,话语太苍白无力。既然她说看我写字可以静心,我便以横平竖直默默陪伴。
这天,二胡始终没有被拉响。
之后,由于课业日渐繁重,我和赵颐告别了课外班。不和谐音符像是从来没出现过,再无人提及。
3
赵颐父母是在暑假前分开的,大人为照顾她的情绪,把她送到了表姐家。那是座海滨城市。夏天接近尾声时,赵颐来我家做客,她晒黑了,脸上没有笑容。 我家搬进了爸妈单位新建的住宿楼。从我的窗户眺望,仍能看到核桃树树顶,我把核桃树指给她看,她才淡淡地笑了。
赵颐送我一枚海螺工艺品,说贴在耳边会产生潮汐声,又跟我谈她的个人博客。表姐有台电脑,赵颐跟着她看美剧,学写博客。对我来说,博客是文艺的未知,赵颐就在信息技术课上,给我演示怎么给博客加英文歌做背景乐。
她在英文周报上读到《怦然心动》的电影介绍,虔诚地把豆腐块大小的文字做成剪报。几周后她不知从哪弄到了全片,拉着我一起看。当梧桐树被砍掉,我们和女主角同时泪眼蒙眬。受到电影启发,我们决定将核桃树画下来,但苦于没有绘画细胞,只好将树的各个角度拍成照片。不得不提的是,我的英语成绩平平,在赵颐的感染下,竟然奇迹般地上升了。
某天,赵颐悄悄把一张完成度极高的核桃树的素描展示给我。这幅画出自那位使她怦然心动的人。谈及他,她瞬间面色绯红。男生是艺术生,痛快答应她作画的请求,然后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说仅仅是为了练笔。我俩对此心知肚明,又都不点破。
毕业替怦然心动打上了休止符。赵颐没有考上重点高中,随吴阿姨搬去了城市的另一端。她对我说:“这些我不带走了,那边乱糟糟的,万一毁了怪可惜,给你保存吧。”是核桃树素描、手抄歌词和剪报。我小心翼翼地接过书册,仿佛捧着少女蒲公英般轻盈柔软的梦。
“走了。”赵颐看了看表。
我瞥到她的腕表,是赵颐二胡演奏比赛得奖后奶奶送的机械表。表更换主人算起来是五年前的事了,但依旧崭新如初。感同身受是遥不可及的,正如核桃树没有纹路完全一致的两片叶。
站在午后毒辣的阳光下,我忽然想折千纸鹤。
4
高二下学期,我成了住校生,冬天回家拿换季衣服才发现核桃树不见了,一片证明它存在过的叶子都没剩下。这片土地的全新规划令我炫目,旧式楼即将拆除,住户在陆续搬走。
高考倒计时69天,赵颐出现在我面前,像圣诞老人一样,把一大包装满肉干、面包、巧克力的环保袋塞进我怀里:“考生不能乱吃东西,这些绝对没问题。”
我又嗅到了生核桃的独特气味。
老街拆迁前,赵颐的奶奶就病了,她有空来看我,说明奶奶不在了。
“奶奶是睡梦中走的,每次我去看她,她就笑,扶她喝水都朝我笑。小时候我提前自学一首二胡曲子,她就只余下笑,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赵颐长舒一口气。
我递给她纸巾,她拭了拭眼角,改变话题:“你大学想考哪里?”
“想去南方,最好有海。”
誓师大会前,省内的师范大学来做讲座。我们高中有一个该校书法专业的自主招生名额,如果被录取可以不用挤独木桥。我没有报名,也没对家里说。不过这事没有瞒住爸妈多久,他们劝说我去争取,毕竟我有书法功底。终究,我的坚决使得他们无奈妥协。
“我支持你,”赵颐点点头,随即抛出个消息,“对了,博客停止运营了,现如今没几个人特地写博客了。”
“什么?我还没来得及保存!”
“我猜你没空上网,就顺手把你的博客备份了,”她把U盘放在桌上,“但设置阅读权限的文章我就无能为力了。”
“我没设置权限。”和我交换博客地址的都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对他们我没有隐藏的必要,我安心道,“谢谢你记得这件事。”
“这个地方没了会有下一个,不值得太多伤感。”她一直比我潇洒,至少表面不显山露水。
分别后我朝教学楼走,学校宣传栏上贴着首诗:我们撒下盛放的玫瑰花瓣/它们在水面四散/它们在远方发生的故事/我们永远无法得知//溪水潺潺/將它们带走/每一片都悄然漂远/漂向无限的远方……
5
我被上海一所大学录取,主修经济,辅修文学;我见到了大海,却习惯性在看完书后,把赵颐送的海螺贴在耳边,听听里面的风声;我和赵颐没再碰面,我不慎遗失了许多同学的联络方式……
细细观察回忆这颗琥珀,我逐渐体会到,最初赵颐就是以探路者的身姿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我对她的情感不能单单用“友谊”概括,而是九分羡慕和一分嫉妒。我羡慕她的灵活和永动机般用不完的活力,嫉妒她有先出发的勇气,这份嫉妒最后也落在了艳羡和激励。
她对我一定抱有类似复杂的态度,为了带给她压力,我被动成为吴阿姨和奶奶提到的“别人家的孩子”,可我们默契地没有把这些宣之于口。
“闺蜜”二字,二十三画,当中的盘根错节不比核桃树下埋藏的故事少。
端午,我回了家,旧家的街道上没了居民楼,片区内农家乐、民宿、咖啡店鳞次栉比,有商贩在路旁卖植物,熟悉的椭圆叶片让我一眼分辨出当中的核桃树。等反应过来时,我已不由自主地站在了树苗前。
老板笑吟吟地极力推介:“姑娘,想买植物?现在的核桃苗都是改良过的新品种,好成活,土壤也是改良过的……”
我道声抱歉,转身离开。
出租车的电台节目在朗诵里尔克的文字:“一切都要亲身生活。现在你就在这些问题里‘生活’吧。或者,不大注意,渐渐会有那遥远的一天,你生活到了能解答这些问题的境地。”
我和赵颐对这段话倒背如流,都在博客中写过,在或青或灰青的日子里,我们正是依靠这段话去寻新的力量。
儿时的想法没有错,核桃树曾试图将幸福和光慷慨告知我,在我悉数将其了解前,它选择了缄默。如今的我明了这是必然的经过,要余下适当的留白由我去悟。
千年桃核长青梅,又一年夏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