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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派是一种坚持,也是一种信仰。
3年前冬日的某天早上,一个电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来电者给了我一个号码,要我与身在美国纽约的程太太联系。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爷爷的外甥女——五姑姑袁玲华,她的丈夫程树滋先生是华尔街的老银行家。2010年我们在上海分手后再没联系过。电话接通了,姑姑悲伤地说:“树滋在9月过了……”她自己在医院里度过了生不如死的几个月,找回了以前的保姆周阿姨,回到新泽西养老院。她很想念我,怀念在上海老房子的时光。
姑姑交代我一些事情以后,周阿姨接过电话告诉了我很多细节,最关键的是,姑姑吃不到中国的东西,她的肠胃犯了思乡病。
赶在元旦前,我寄给她一些山核桃仁和柿饼。姑姑很高兴,她对我说,她很想家,想吃冬笋,还惦记着我从嘉兴给她带的肉粽子。“那真是美味极了,回味无穷,我一直都记着。”
姑姑吃不惯西餐,像生菜沙拉、土豆泥和牛排一类,她连看也不要看。她住的养老院很高级,每天提供两顿饭,而她只喝其中的鸡汤。周阿姨说,你姑姑会自己烧菜,她很节省,用冬笋头熬骨头汤,前面的嫩尖烧油焖笋。听着这些,我一下子感觉自己烧笋时扔掉的老头,太浪费了,有些暴殄天物。
姑姑喜欢的冬笋和肉粽子,可不是轻而易举能带进美国的。我想来想去,想到我们的朋友——在上海的张先生,他有家人在法拉盛,可以托他弟弟在中国城买,然后寄到新泽西。果然,张先生听说95岁的老太太需要帮忙,非常热情。我解释说,姑姑的儿女已经是华裔美国人,不太会买中国的食品,张先生十分理解。后面的事情一切顺利,姑姑在春节前收到6个冬笋和6个粽子,心情大悦!她吩咐周阿姨,年夜饭一定要吃粽子和冬笋。姑姑亲热地说,我让她感到了亲人的温暖。
这以后,每隔十天半个月,我都可以得到姑姑的消息,譬如她想吃炒豆芽菜和番茄炒蛋,可是要等她儿子两周去一次中国超市,把豆芽菜买回来;她去烫头发,顺便到法拉盛吃了上海点心、馄饨和小笼包,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埋怨小笼包不好吃;感恩节去儿子家聚餐,她要提前搭配好衣服,化好妆,还要戴上墨镜和披肩,“这是风度”。周阿姨说:“你姑姑很讲礼数!”
从我7岁第一次见到五姑姑起,我们俩的关系从未像现在这么亲密过。我跟姑父倒是聊过天儿。姑父最得意的手笔,是改革开放后他为中美两国银行界牵线搭桥,为此,他们夫妇被邀请参加老布什总统的就职晚宴。姑姑给我看过她一身丝绒旗袍,盛装出席的照片。
过了一段时间,周阿姨说,你姑姑不对了!她经常出现幻觉,总是觉得房间里有她先生的影子,她会对着空气说话,口气像是在跟先生对话。没等我把这个信息消化掉,姑姑就正式通知我,她要跟周阿姨一起回中国养老,叶落归根!
2019年5月,姑姑终于抵达上海虹桥机场。“我决定在这个时间回来,我要吃上今年的杨梅,想了好多年。”姑姑把她在美國的家产分给子孙,只带了日常用的衣物和两部轮椅,安排做体检,办理护照机票,登上飞机头等舱,一路睡着就到了上海。她不愧是在美国“黄金时代”打拼出来的成功人士,处理事情有着惊人的速度。
姑姑的归来,让我的内心很幸福。在她的身上,我再一次触摸到老辈人的脉搏,感受到家族血脉在流淌!
在每一个绵延不断的古老家族里,都会有一位老奶奶,她们可以是远在天边、彪炳史册的名流,也可以是弄堂里再普通不过的张家姆妈、王家阿婆。她们会抱怨吃咸肉菜饭时,怎么能缺了炖好的黄豆骨头汤,也会百般纠结有客人来吃饭时要加上哪两道荤菜。在她们看来,这些琐碎不是小事,而是关乎规矩和脸面。
像这样生活上不凑合,遇大事又扛得起江山的老太太,都是见多识广的神仙。《红楼梦》里的贾母,《唐顿庄园》里的老夫人,英国王室的女王……在众人焦躁不安时风轻云淡,就是老派人无人可及之处。在这一点上,家和国是一样的。
(岭上白云摘自《文汇报》2021年2月20日,本刊节选,陈 曦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