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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村庄坐落在淮河北岸,人们管它叫北圩。说是村庄,其实它更像一个大土盆,北圩北圩,圩就是堤坝——为了避免洪水侵犯,百年来乡人以淮河大堤为基础,自觉地在村周筑了一圈人工堤。这样一来,村庄就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地里村”。但是,圩堤不仅阻挡了外来的洪水,也承接着天上的雨水,一到梅雨季节,圩子里的水排不掉,就会发点小涝。过去,人们过惯了浆里来泥里去的日子,脚下绑一对屐子也就算了,可现在不行,时代在变,村子也在变。起先是修路,像画豆腐一样,在圩子里横三条竖三条修了六条路。这样一来,圩子被分成了十六块格子。我家老宅就在靠近东南角的一块格子里。
这些年,圩子里的人口越来越多,而西北角的四五块格子又被坟茔占去,大概是出于圩堤无法外扩的原因,政府就想到了建楼。前天下午,住在西南方向某块格子里的姐姐给我打来电话,说有重要事情跟我商量——我能猜想这件事的重要,毕竟,她已经许久没跟我联系过了。她说,老家正在拆迁,要把原有的民宅全部拆除,改建高楼;父母的坟墓埋在西北角的一块格子里,也要求及时迁出。按姐姐的说法,我需要回去一趟,把这两件事叨咕叨咕。所谓的叨咕叨咕,就是说道说道。当然,我听得出来,她所谓的叨咕叨咕比这个意思要深一些。
2
陶小毛叫我的时候,我正在老屋坍塌的房檐下抽烟——房檐原本就短,经过二三十年的风吹雨刷,茅草直如垂暮之人的头发,早就秃了。屋耙上的茅秸化进土坯垒成的墙垛里。土墙歪歪斜斜,山墙与前墙之间裂出了虎口一般的缝隙,但它们撑持着,却不跌倒。墙上的木楔连同木格子窗棂都吃着力,方格被逼成了菱形。透过木格,我能听到咩咩咩咩的叫声,凑近了看才发现散着几只羊,从屋里的气味和屋角的粪便来看,这些羊应该早在这儿了,只是不知道是谁的,姐姐也没跟我提起过。
老屋原本四间,最衰败的当然是东边两间——现在,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红砖砌成的半人高的院墙。陶小毛的叫声就是从院墙那边传来的,他是我家的老邻居,也是我的远门堂弟。
“耀哥回来了呀?”陶小毛两只胳膊架在院墙上,给我递了一根烟。也不全是递烟,他这会儿挺像一个看戏的。他虽然没往下说,我心里却自动冒出一句话来:“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呢。”
的确,初中毕业后不久,我就离开了老家,时至今日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这二十多年里,我拢共不过回来两三次,而且都是当天回当天走,与村里大多数人是未谋一面的,至于陶小毛,更是连根毛也没见着——他常年在外打工,不到年节是不回老家的。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次能见着他,大概也跟拆迁有关。刚进村子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几乎家家门口都站着人,他们要么忙着搬砖递瓦,修缮房屋,要么忙着购置牲畜,扩大养殖。前几天,姐姐在电话里就跟我说过,很多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被叫回了村子,无非都是想尽可能地多些补偿罢了。
我接了他的烟,却没急着点上。我们就那样站着,一墙之隔,四目相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的样子都有了或大或小的变化,但这一幕却似没变过:在我离开老家的前一天,也就是我母亲去世后的第七天,陶小毛也曾站在院墙的另一侧,不过那不是一堵砖墙,而是我母亲用土坯砌成的半截土墙。那一年我十五岁,陶小毛十三岁,他踮了脚才能看到院墙的这边来。我们就那样站着,一墙之隔,四目相对,他不说话,只管朝我笑。我至今都记得他的笑,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笑。过不一会儿,他的哥哥陶大毛也过来了,他比我高半头,不用踮脚就能把胳膊架在院墙上,不过他没架。他们放松了肩膀,脸上挂着只有获得某种满足时才能浮出的笑。大毛说,我能尿出狗的形状,你信不?小毛只能认输,说,我不行,我只能尿成蛇形。他们在往我家院墙的墙根上尿尿。不止是尿尿,后来,他们还成桶地往墙根上泼水。晚上,我能听到泥土被铲落的簌簌声。我躲在西屋的破窗下,用被子蒙着头,不知道是害怕在老屋里死去的父母,还是害怕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只能用雙手堵住耳朵,等待天亮。数天之后,那堵土墙被推倒了。陶小毛,还有他的哥哥,终于把墙根掏空了。当我哭喊着去拉扯他们时,大毛使了一个跘子,将我按倒在地。为了防止我再阻拦,他骑到了我的肚皮上,我觉得他就像一座山,真的好重好重。我躺在地上,用眼角的余光看向那堵墙——陶小毛,还有他的妈妈,合力推倒了它,轰的一声,他们被激起的尘土掩去了半截身子,真像驾雾而来的魔王……
“就是看看。”我朝那三间破屋指指,这时候,老屋里正好传来一阵咩咩声。
“荒了,”陶小毛说,“这屋子啊,就怕没人住。时间长了就长蒿草,蒿草深了,阴气就重,人气就薄。”从说话的方式能听出来,他比以前要沉稳。
他说得不错,眼前的庭院里,枯黄的蒿草能到我的腰窝深。转头再看陶小毛的院子,满院都打了水泥地,院子的最后头还建了三层小楼,楼顶上撑着太阳能热水器,门窗收拾得停停当当,很有些模样。听说大毛接了他父亲的工作,现在独享着这座庭院。我注意到,他在我家老屋最东头那块地方建了一间厨房,天渐渐黑下来,他们大概在准备晚饭了,一股油焖大蒜的味道正从那儿飘出来。
我看了一圈,他也跟着我的目光看了一圈。他掏出火机来,隔着院墙帮我点烟。为了把深秋的风挡在身后,他将一只胳膊搭在了我的肩上,臂膀温暖有力。他的话也渐渐多起来。只是我俩谁都没提过去,更没说到院墙,尽管院墙就在我们的腋下。更多的,我们在谈亲情,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我的近况,说起来有点奇怪——时隔多年,我们之间唯一能说的竟然是亲情。某一刻,连我都觉得我们像一对多年不见的兄弟,一想到多年前的那些事,反倒是我抹不开脸,好像那个朝墙根上尿尿的人是我一样。
“晚上留我家吃饭吧,喝一杯,好好叙叙。”他随手指了指他的厨房,顺着他的手势仔细听,能听到滋滋啦啦的炒菜声。
我摇摇头,开始认真地抽烟。这时候姐姐打来了电话,她也叫我去她家吃饭。我知道,吃饭也就意味着叨咕叨咕。 我从蒿草里穿出来,陶小毛也从院子里走了出来送我。最后他才说,那些羊是他的。
3
母亲在世前的最后几个月,我们家的老屋已歪扭得不像样子。有一回,她正坐在屋里吃饭,屋耙上竟掉下一块土来,不偏不倚落进了她的碗里。她并没生气,也没觉得倒霉,认为这是一个信号,意思是她活不久了。吃土啊,只有死人才吃土呢。放下碗,她开始幽幽地哭泣。不久之后下了一场大雨,屋耙坍塌了几处,再也没法住了,迫于无奈,母亲搬到了同村的姐姐家。
那时我在读初中,吃住都在学校。一天,我正在教室里上课,邻居跑到学校去喊我,说你妈不好了,还不赶紧回去!我不知道“不好了”是什么意思,但知道事情肯定很严重,没顾上收拾书包,就朝姐姐家跑。等我跑到那儿,门已经锁了。邻居们说,她们去了县医院。我就站在路边等啊等,最后搭上了一辆去县城拉化肥的农用车。车子往前跑,一路喷着破壳腔,我顶风站在后车厢里,大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的村子离城市是那么远。
脑出血是大病。等我赶到医院时,母亲的身体已经盖上了白布,一块雪白的布。跟父亲去世时一样,我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句话。姐姐和我站在推车两头,看着盖了白布的母亲。急诊室门口的大厅里人来人往,但我却觉得好安静好安静。母亲死了,没有人跟她告别。
随后,救护车又把母亲还给了村子。她是从姐姐家被拉走的,自然又被送到了姐姐家。应该是邻居报的信,那时,姐夫已经在家门口等着了。他是个木工,平常都在别的村镇做工,很少回家。可那会儿,他幽灵似的突然就冒了出来。
姐姐先跳下车,姐夫跟着凑过来,他们把医生拦住了。姐夫并没上过多少学,但他有一套不知起源于何时,却十分完备的所谓的规矩——父母的棺木应该停在长子家的堂屋里——他张开双臂,把母亲尚未冰凉的尸身拒之门外。他还做了解释说明,一个外姓人,没有冒领这份不祥的道理。门口围了很多人,这一刻却异常安静。我在人群中朝姐姐看了一眼,她已经哭成了泪人。这规矩不是姐夫定的,也不是她定的,在规矩面前,我们都是孩子,除了哭泣,手足无措。
母亲被抬回了老屋。尽管土屋的山墙已垮塌半截,他们还是把她塞了进去。他们在堂屋中间的那块空地上,铺了一个草铺。直到火化之前,她都躺在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姐姐的家不是母亲的家,也不是我的家。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始终记着这句话。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我也有我的。我跟姐姐说,吃饭就算了,我在镇上开了宾馆,要是有什么要说的,就到街上吃点吧,我请你。
大约晚上八点多,我在街上的一家小饭馆里见到了姐姐。但姐夫没有来,我问他在做什么,姐姐说他仍在临镇做木工。我没再问下去,转身叫了几瓶啤酒,想跟她喝一杯。可姐姐还是老样子,少言寡语的,酒也不喝。她怀里多了一个孩子,四五岁,虎头虎脑的,黑眼珠直转。我这才知道,姐姐已经是当奶奶的人了。
吃饭时,姐姐没怎么动筷子,话也说得少。我端着酒杯感觉无法呼吸,时间漫长得如同二十年前——我们一点都不像二十多年不见的姐弟,她没问我生活得怎样,我也没问她家里如何,我们假装成朝夕相处、互相熟知的人,除了聊一聊拆迁的事,什么都没说。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倒觉得,我跟她之间还没有我跟陶小毛来得亲。倒是她怀里的孩子,挺爱说话的,姐姐教他管我叫舅姥爷,他便叫,一点也不怯。
“我中间回来过两次,给爹娘包完坟,当天就走了。”后来,还是我先说的话,“咱娘的棺材不好,怕是塌了,坟边上陷了一个坑。”
“我听他们说了。”姐姐说。打我记事起,她就是这样子,从来不为什么吃惊,也好像从来没有快乐过。我不知道她究竟听说了什么,是指我回来过,还是听说母亲的坟陷了坑,我分辨不出。与二十多年前一样,我的眼前是无止境的迷惘。
我说,我要把爹娘的骨灰带走。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啤酒了,我的眼前有一点模糊,大概霜气就是那个时候爬上草尖的。回来之前,我就已经想好了——这么多年来,我一心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却从未逃得彻底。只要爹娘的坟墓还在这儿,这儿就还是我的故乡。我梦到过,梦里,那两座低矮的坟茔化成了带着血气的脐带,把我和老家紧紧地连在一起,只要一动就隐隐生疼。
一向逆来顺受的姐姐,也被这话惊着了。她抽了一张面纸,先给孩子擦了嘴,又朝自己的眼角抹去。她是最守規矩的人,我能猜想到,她像老家的大多数人一样,认定的是落叶归根。可我也知道,她的沉默的根底,她的苦难,都来自这儿。百年来乡人共筑的那道圩堤,横亘在我们眼前。我们都将目光投向了巨大土盆中的暮色。
“爹娘愿意吗?”姐姐问,她开始无声地哭泣。
她还举了例子,陶小毛的父亲,也就是我的远房堂叔,生前曾在县里当广播员,可死的时候不也是拉回老家安葬的吗?
姐姐说得不错,这位堂叔的坟墓也在圩子的东北角上。我还听说,他的骨灰被拉回老家那天,陶小毛挨家挨户地通知没出五服的宗亲,也就是我们那儿常说的“门里人”——要求每家都要雇一辆车,出租车也行,关键是要打造一个足够排场的车队。有人说,那也算作一种衣锦还乡。
“就算爹娘活着,我也是要把他们接走的。”
我很羡慕那些一生圆满如圆形的人——在一地出生,出去转了一圈,死后还回到那里,就像陶小毛的父亲一样。可我们不是,我在生与死之间奔波,就像我的职业——跑出租。
孩子困了,姐姐抹净眼泪问我什么时候起坟。我猜大概这即是道别。我说,明天,镇政府的工作人员跟我联系过了,他们会带挖掘机来。姐姐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她所谓的叨咕叨咕,竟变成了沉默。
4
肚子生胀,头却不晕。从小饭馆出来时,外面已经黑漆漆的了。我并没有去开宾馆,相反,我又朝老屋走去。我想在老屋里再睡一晚。这是我多年以来的心结,我想,哪怕只是坐一夜,或许也能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屋里黑洞洞的。深秋的夜晚已经很有些凉意了,我借着酒劲蹚过那片蒿草,摸进了老屋。或许是我的响动太大,羊群再次发出咩咩的叫声。老屋的木门已经脱落,为了防止羊群跑出去,用一块门板挡着。我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在屋里踅摸了一遍,羊群被我赶进最西边那间屋子,我搬动门板,把羊群堵了进去,中间那间也就是原先的堂屋就空了出来。很多年前,我的父母都曾在这块地方停棺。我想找些柴火,今夜,我需要一盆火,不只是为了驱散老屋的潮湿和腐朽味道,也不只是为了驱散深夜的寒冷,我还要一团活气,一团烟火气,来重温我的故乡和童年。 外面突然传来陶小毛的声音。
“是耀哥吗?”我能听得出,他还站在自家的当院里。他用电筒朝老屋里照了照。
我答应一声,却不知道说什么。但我知道,他肯定会找我的,养羊的事情他还没说完。果然,过不一会儿,他就从院门那儿绕了过来。
“我正想着去你姐那接你呢,你弟妹给你把铺盖都收拾好了,就搁二楼上,安逸得很。”陶小毛又给我递了一根烟,现在他的个头比我还高一些,他是蹲着半截身子钻进老屋的。
真不用。我接过烟,用手电筒朝屋角的一口锈出斑孔的铁锅照照。我想在这老屋里坐坐,我说。
“几十年不住人的老屋子,哪还能坐?想坐到我那去坐吧。”
我没有搭话,而是将铁锅支到堂屋中间,把柴火填了进去。点烟的同时,我终于把火盆点上了。光和热塞满老屋,它的内景终于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四壁上的土坯被雨水绘出了不可辨识的图案,诡异又阴沉。这儿经年不见天日,成了蚯蚓、蜗牛、老鼠的家,或许还有蛇。屋里空荡荡的,仅存的几张破凳子,也都残缺不全,散发着陈腐的霉味儿。我捡起来一把,挨着火盆坐了下来。
“有啥话你就在这说吧,我真不想往哪儿去了,就想在这儿坐坐。”我抬头跟陶小毛说。陶小毛见我确实没有走的意思,显得有一点尴尬,也拎了一把破凳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就是想跟耀哥聊聊。”他说,“这些羊……”大概他没想到我会回来,关于羊的事儿,有点难以开口。不过,到后来,他还是表达了他的意思,说租我的地方搞养殖,他要的是产业损失,跟房子无关。
本来想好的说辞又咽了回去。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关于房子,二十多年前他可不是这么说的。母亲没搬到姐姐家之前,他曾骑在我家的院墙上喊过,我们的房子有他一半。我知道那是他妈妈指使的,她在村里散布过这样的话,理由是我父亲去世早,建房子时,她丈夫也就是那位广播员出过力。讲到出力的时候,全村人都笑了起来。我虽听不懂她的话,但我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话。那天,母亲搬着凳子坐在他们家门口骂了一下午,直到晕倒在地上。那把凳子,现在就在陶小毛的屁股底下。
母亲死后,我听姐姐说过,在去往县医院的路上,她渐渐失去了意识,最后一句话是保住屋子。这让我觉得,母亲就在头顶上看着我们。但我知道,现在对我来說,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在这儿了。
又坐了一会儿,陶小毛心满意足地走了。我从地上捡根树枝,把火拨旺,顺便用树枝末端的火星子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许是酒有后劲,我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我又哪是个好儿子呢?
5
霜降之后的第二天,真就打了霜。一路踩过花白胡须似的野草,球鞋很快就被霜浸湿,潮乎乎的。对此我毫不在意,继续朝更宽更远的旷地走去。几朵低矮的坟茔零星地散布在野草间,显得孤独而笃定。
赶在这一天起坟的共有四座。到了圩子的东北角时,两台巨无霸似的挖掘机也早在那儿等着我们了。让我没想到的是,陶小毛也选在今天给他父亲起坟,这是他头一天没有提及的。他的哥哥陶大毛也在,穿的西装革履,据说已经改了名字,不叫陶大毛了。当然,我还看到了我的姐姐,不过她是一个人来的,连孙子也没带。
再往远处看,几副漆黑的棺材停放在麦田里,显得格外刺眼——有些棺材早已腐朽,经不起挖掘,他们的孝子贤孙重新置办了新的棺木。而我,怀里抱着两个陶罐,陶罐是我几天前就准备好的——我的父母都是火化过的,别人家的移坟被称为“捡骨”,我则只能撮起一抔骨灰,两个陶罐已经足够了。
十点钟,选定的吉时,一分钟也不能差。陶小毛的广播员父亲自然抢得了头铲,一条几十万响的鞭炮被点燃,挖掘机伸开长臂,缓缓挖了下去。按照规矩,死去的人是不能见天日的,陶小毛早就做了安排,几个晚辈小子撑起一块巨大的帆布,瞬间把天和地切割开来。只是,人们对待火化过的人,似乎少了一点什么,整个起坟的过程就像履行一道手续,点到即止。而对于未火化的死者,人们则保持着高度的敬畏,好像他还会活过来一样。又是围观,又是哭泣,遇上衣衫完整、尸骨未化的,人们还要惊叹一番,头磕得梆梆响。
我父母的坟茔排在最后,挖掘机开过来的时候,已过了中午十二点。等待中,我和姐姐将坟茔上的荒草全都薅了下来,有带刺的鹅儿食,也有细如发丝的蓑衣草。过程中,我们没有使用任何工具,全凭双手,抠进泥土里,扒挠荒草的根茎,抠出草根,也抠出蚯蚓,还有蚁穴,抠着抠着,我的眼泪就滚了下来。二十年风雨飘摇,蝼蚁噬咬,爹娘的骨灰还够一抔吗?越往下扒,我越害怕。我只好转身,用事先准备好的布袋,连草带土装了一袋子。我早就预备了,这袋故土也是要带走的。
挖掘机已经过来了,钢斗轻盈地吃进了泥土。
确如我所料,母亲的棺木已经塌陷了。露出棺板的那一刻,我跳进土坑,把钢丝的一头拴在挖掘机的机械臂上,另一头拴在棺材的天板上。就要开棺了,我和姐姐长跪在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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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别动。”
偏偏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略为凄厉的呼喊,紧接着是一声肝肠寸断的嚎哭。我和姐姐都愣住了。我一转头就看到了姐夫,他牵着孙子远远地跑了过来,他大概是从临镇刚刚赶来的,工作服都没有来得及换。他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到了近前,他撒开孩子的手,一纵身跳进了土坑里。就像二十多年前一样,虽然他已经不再壮硕,但他还是伸开双臂,把将要打开的棺板拦住了。整个过程中,他的哭声从未停歇。
秋风劲朔,天高日远,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工作人员开始上来劝慰,连陶小毛也跳进土坑帮着劝。可姐夫哭得撕心裂肺,始终不为所动。这就给我一种错觉,这个年近六十的男人,好像积攒了一生的眼泪,都要在今天还给我的爹娘。
日头渐渐朝西偏去。工作人员见劝不开,就做我的工作,叫我劝。
“差不多了,”我说,“爹娘的骨灰,我是一定要带走的。”我跳下土坑,想扶他一把,可他把头扭向另一边,继续哭。我看不到他的脸,更看不到他的眼睛,但从哭声里,我能听出他的变化。
时间过得很快,但我只能继续等……
“骨灰能带走,房子不能带走。”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说话了,但不是姐夫,也不是姐姐,而是他们的小孙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说完这句话,他好像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滚,终于哇一声哭了起来。我真想捧起他的小脸去疼疼他,可在这一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总算明白了。
我的眼皮不受控制地闭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我突然想到那个关于脐带的梦境。说来好笑,那根布满神经的,始终不敢轻易触碰的脐带,到最后竟是被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剪断的。
我转眼去看姐姐,她也在哭,跟二十多年前一样,除了哭泣,她无事可做。
我从土坑里爬上来,把两个陶罐连同装满泥土的布袋都搬了过来。夕阳下,它们真像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三口之家啊。我冲着他们说,房子我不要了,我只要我的爹娘。姐夫还在哭,但是慢慢地爬了上来,工作服上沾满了新鲜的泥土。和前一晚的陶小毛一样,他也原谅了我。
这会儿总算轮到我了,但我不敢大哭,一捧一捧地把爹娘的骨灰转到了陶罐里,生怕一口大气就把他们吹散了。人生百年,不过如是。我在心里默念。爹,娘。这人间并无新事,但我还是要带你们重走一遭……
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那道横亘百年的圩堤渐渐消失。
责任编辑 木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