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师彼得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yl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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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文胸设计师与胸衣模特儿的故事,也是餐馆服务员和食客的故事,这是两个人四种身份的交缠。当我们只用一半去试探别人的另一半,能否还有勇气完全投入地爱与生活?
  1
  那天,从食堂吃完午饭出来,杨根被周小龙神神秘秘地拉到楼外一个角落,在烟雾的掩护下,道出了一个秘密。
  讲完后,周小龙紧接着就说,她老公也在这儿上班,你说他就不知道?仿佛这句话才是他要说的重点。他困惑地望着杨根,鼻子里源源不断地冒出烟来,与他小小的年纪很不相称。杨根什么都没说。梁美云的大胸摇晃着浮现在他的眼前,这是她给他最突出的印象,还有胸上面一截白得离谱的脖子。以后得提防着她了。周小龙的语气里再度出现了与他年纪不相称的世故来。虽说他比杨根小了有八九岁,出来工作的年头却多出好几年。杨根依旧没回应。郎总也不是什么讲究人,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周小龙自顾自地分析着。杨根吸完了一根烟,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转身往楼门口走。周小龙跟在后面,把剩下的烟大口吸完。
  上到三楼,杨根特意往走廊的另一头瞥了一眼。尽头的洗手间,他从没去过。准确地说,以中间的楼梯为界,楼梯的那一边,他都没去过。因为车间在这一边,这一边的尽头,也有洗手间。但是和他一批来到莱达制衣公司上班的周小龙,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就把这幢外墙光鲜、内里破乱不堪的六层建筑溜达个遍。
  梁美云在楼梯口的仓库有一张自己的桌子,桌子上有台旧电脑,键盘非常脏,椅子是能转的。她老公则只有一把椅子,不能转,每次坐上去都会发出复杂的各种细碎的声响。他负责出库和入库的运输工作,用一辆两轮的小手推车。他个子不高,腿短短的,却很结实,总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一看就让人心里有了底。郎总的办公室在楼梯那一边,挨着洗手间。他的房门应该总是开着,每次杨根的目光落向那边,都看到有人进进出出。难道他们就大白天的到洗手间里干那事?杨根听周小龙说的时候其实是心惊肉跳的,但是他觉得,自己不能在一个孩子面前表现得少见多怪。虽然事实上,关于外面的事,他确实没一个二十来岁的孩子见识得多。
  周小龙不像在撒谎,他蹲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没拉完的半截屎都生生地憋了回去。他说,郎总撞在梁美云屁股上的啪啪声响了没有五分钟,事就办完了。梁美云一声没吭。但是他从隔板下面的缝里,看到了她的枣红色圆头半高跟皮鞋,还有褪到脚面的工作服裤子。他们的工作服和工人的有区别,颜色浅一些,面料也厚实,他瞥一眼就缩小了范围。至于那双鞋,他妈妈有一双一模一样的,每天回家在门口第一眼就看到它。来的第二天,他就注意到了。当时他被派去搬货,低着头站在仓库门口等着,看到梁美云移动过来的脚时,还恍惚了一下。周小龙还说,郎总只说了两个字——脱了。
  杨根感到有点眩晕,周小龙说的每个字仿佛都肿胀了十几倍,挤在他的脑子里,他的脚步慢下来。走廊的人已经明显见少,这里的工人赚的是计件工资。得回去干活儿了。
  杨根走到车间门口,把手搭在门把手上,正准备压下去的时候,门忽然开了。梁美云突兀地出现在面前,目光里有一丝微微的惊讶,脸和脖子雪白一片。杨根就在这一瞬间,脸像着了火一样腾一下就红了,心也咚咚地打起了鼓。他慌乱地从她身边挤了过去,像个醉汉一样,倾斜着身体找到自己的机位,大口喘着气,坐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平静下来。
  他的毛病就是这么落下的。
  杨根清楚地记得,整个下午,他的脸就像被施了魔法,只要与人对视,就瞬间变红,然后心跳跟着就快起来。他必须低下头,把脸紧贴在缝纫机的上面,干上好半天活儿,才能恢复正常。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这种状况过一会儿就能好,于是抱着检测一下的想法,主动和旁边的人说话,但是只要对方抬起头来看他,他的脸就热起来,惶恐中他便语无伦次,对方因为弄不明白他说什么,就会再问一句,他只好把头低下,装作忙着干活儿,告诉对方没事了。两次之后,他没有勇气再试了。偶有别人叫他帮忙递个剪刀或者一团线,他都只把胳膊伸过去,头绝不转向对方。甚至别人之间说话,他也不敢抬头去看,更不敢搭话。因为六个人共用一张工作台,他感到了来自其他五个人目光的共同压迫。为了缓解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他下意识地、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一种表演状态——为了多挣钱而拼命赶进度的杨根正在不管不顾地忙碌着,对,他忙得很,谁也不要打搅他。当下班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疲惫极了。他迅速站起身,飞快地冲到所有人前面出了门。但当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仓库门上时,心又咚咚地打起了鼓。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下了楼梯,害怕慢一点,那扇门就会打开,露出梁美云雪白的脖子和惊讶的眼神来。
  他一口气跑出了工厂,好像他有一件紧迫的事情要办,又或者有个人在等着与他见面,而且已经在某个地方等了很久了。他跑出了一条街,又拐了两条马路,确信不会再遇到工厂里的同事,才停下脚步,扶住一棵槐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天很快黑下來。夜色让他感到舒适了很多,不过想到要回到八个人一个房间的宿舍,他的心又憋闷起来。他在街上不停地走着,因为只要停下来站一会儿,便有路过的人盯着他看,让他感到很不自在。熬过了晚饭的高峰期,大概八点多,他试着迈进了一个人不太多的拉面馆,选择了最里面的座位,脸面向墙坐下,他感到又累又饿。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顿饭吃得异常顺利。服务员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操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手指肚圆圆红红的,握笔的姿势让他想起了小学一年级的同桌。他低着头点了一份大碗的拉面,然后小心翼翼地望向她,脸竟然没有红,心也没有打鼓。他于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满含感激地又点了一盘酱牛肉。姑娘拿着单据转身走了。他这才注意到,她的一条腿是跛的。
  吃过了饭,心情好了很多,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已经走出了很远。
  当他走回到工厂大楼时,宿舍已经熄灯了,只有一楼的警卫室亮着微弱的灯光。杨根从未这么渴望一张可以睡觉的床。这失真般的一天终于结束了,他想,明天,我又是从前的杨根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从排队等着上厕所,挤位置刷牙,到筷子打架抢劫式地用早餐,都一切如常。这一个多星期来的不适应,此刻在杨根这里都变成了享受。他淹没在只关注自己目的的人群中,没人顾得上看他一眼。
  然而当他走上三楼,目光接触到仓库门的一瞬间,心就像被按到了开关,咚咚地狂跳了起来。待到在机位前坐定,抬起头,接触到第一束目光时,他的噩梦又开始了。
  杨根勉强撑过了一个上午,中午休息的铃声一响,就跑回宿舍,收拾好自己不多的东西,离开了工厂。走出大楼的时候,他听到周小龙在后面喊他,于是加快了脚步。
  2
  杨根一个人走在街上,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清水镇。清水河像一把长长的宝剑把清水镇劈成两半,河的两岸是镇上仅有的两条商业街,南街是集市,北街是百货。到了冬天,清水河结了冰,两条街就汇成了一条。特别是到了腊月,清水河成了附近十几个村镇最大的集市。人们把车直接开到冰面上,大人围着车挑选年货,孩子们就在冰面上玩,有的把家里的冰车都背来了。杨根小时候最喜欢这个时节,尤其到了腊月二十三这天,集市达到了热闹的顶峰,最后一批成衣也都在这一天赶完。父亲喝着茉莉花茶悠闲地坐在铺子里等人来取衣服,他和母亲则心里揣着欢喜去集上买东西。成年以后,这一天的情景在杨根的反复回忆下,已经被涂抹成了一组完美得每一笔都无法更改的连环画,镶嵌在他内心深处最安全的角落。它们围出一个圆形的空间,小小的,像红灯笼一样温暖。每当他失意的时候,就躲进去,独自待一会儿,整个人就会安宁适意下来。
  杨记裁缝铺是镇上唯一的裁缝铺,坐落在北街,紧挨着马三清真烧卖馆,店面不大,前面是铺子,后面是住宅。杨根在这里出生,在这里跟父亲老杨裁缝学手艺;杨根的母亲在这里过世;丽范姨在这里与老杨裁缝相识、相好,并在杨根离开家之前,搬进了这里。想到这儿,杨根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
  他坐在行李上吸了两根烟,站起身决定去找自己的下一份工作。
  紧邻着东北地区最大的服装批发城,遍布着几百家像莱达制衣这样的工厂。很快,杨根就到另一家规模更大、厂房更旧的制衣厂的流水线上上班了。但是,远离了周小龙、梁美云和仓库门,他的毛病却并未好转。
  杨根陷入一种绵长的间歇性的恐惧和焦虑之中,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围成一个圆,他们的眼睛像一个个200瓦的灯泡,照射着他,让他无处躲藏。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对抗这种煎熬。他28年的人生经验里,只有过一次类似的感觉体验。那是26岁以后,他终于从丽范姨频繁为他安排的相亲中醒悟过来,她的着急不全是为了他,像他原以为的那样,是一个母亲的着急。不是的,她其实是为她自己着急,她已经和老杨裁缝相好快十年了。不耐烦的神色渐渐爬到她的脸上来,杨根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成了这个家里多余的人。他不能再安心地住在和父亲共有的这间卧室里了。父亲在夜里每翻一次身,他都感到自己躺着的这张小床小下去一寸。直到有一天,他感到自己就像躺在一张婴儿床里,而他已经快28岁了。这一年的春节,他站在河边,看着一个儿时的伙伴蹲在一只单刀片的小冰车上,脖子上骑着他穿着开裆棉裤的儿子,双手拄着冰钎子从他面前滑过,杨根终于下了决心,离开清水镇。
  A城庞大得令他头晕。刚来的时候,他几乎天天待在工厂里。现在,他经常在吃过晚饭后到街上闲逛。夜色像一块面纱,恰到好处地将他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但世界还在他周围浮动,走得越久,这世界就越大。他感到自己就是清水河里的一滴水。可是周围已不是家乡的水,而是油,滚烫的油。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从心惊肉跳地听周小龙平静地讲述梁美云的厕所情事伊始,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像一滴水滴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就是在这一天一天不知所措而又无望的街头闲逛中,杨根发现了那则广告。那是一张贴在路灯杆上的A4打印纸,披着暗黄的光泽,雨水已经令字迹变浅。本来,这张纸和服装批发城附近随处可见的招聘缝纫工人的广告单没什么不同,他在找工作的过程中已经看过很多,但这一张上面的“在家工作”四个字,却深深地吸引了杨根的目光。他拿出手机,试着扫了一下上面的二维码,没有成功。于是添加了微信号。
  与对方交谈了不到五分钟,杨根就决定了接受这份工作。尽管他从来没有加工过胸罩,并且对这一物件有种隐隐的不安,但是,和无尽的恐惧与焦虑相比,这一丝尚未被充分审视的不安几乎可以被认为是虚拟的。就当它是虚拟的好了。他站在路灯杆旁,又看了一眼那四个字。如同有一条路可以离开清水镇杨记裁缝铺后面那间小小的卧室一样,他在那四个字上寻到了离开200瓦灯泡照射区的出口。
  对方的名字叫奥黛丽,是个男的。
  他说,你在网上可以查到我们的店,就是这个牌子。缝纫工的工作就是在裸版的文胸上加工各种装饰,让它变成奥黛丽风格的新文胸。有问题吗?没有。杨根回复。好,我会提供给你样式,原料嘛,需要你自己买。我只收成品。如果你同意,我就发一份成品的价格表给你。我同意。杨根马上说。奥黛丽发来一个握手的表情,接着又转来了一个布料商城和一个裸版文胸批发店的网址。他告诉杨根,裸文胸和布料就在这两家买,跟他们提奥黛丽可以给你最低折扣。你先做三个尺寸的样品寄过来,我看看做工。最后,他发过来一张成品的收货价格表。
  一切就这么简单。令杨根惊讶的不只是三言兩语就找到了新工作,令他惊讶的还有奥黛丽做生意的方式。杨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和这座城市之间的距离。但是紧接着,他的心就欢快地跳起来,感觉血又涌上了面孔,但是他可以分辨出,这是此前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最不一样的一次脸红,简直令他享受。
  为了庆祝自己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杨根后来又去了那家拉面馆。这次他选了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下,当跛腿姑娘手里握着菜单和圆珠笔向他走来时,他望着她的脸,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一下。
  3
  75B、80C、85E,黑色、粉红色、肉色,蕾丝镶边、纯棉抹胸、金丝绒低胸,1/2罩杯带钢托、3/4罩杯无钢托、1/2罩杯无钢托,杨根把它们摆放在床上,拧亮了床头灯。这工作看起来简单,其实并不好做。以杨根的耐心和精细,也足足忙了一天半。老杨裁缝曾说,杨根的性格和悟性,天生就是做裁缝的料,没什么能难住他。但他从没做过这个,这过程充满了新鲜感。剪裁和缝纫时,他几度停了下来,就像在走一条不知通向哪里的山路,担心最终走不到奥黛丽那里去。直到此刻,他注视着焕然一新的它们,才发现这东西很美,也终于确定它们是独一无二的一种东西,不是衣服,绝对不是,它们是女人身体的一部分,在暗夜的幽光下散发着诱惑的气息。   他试着触碰了一下它们,继而把那只最大的肉色的抓在手里,他的心狂跳起来……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包裹了它,使劲揉搓着它,他的眼前出现了梁美云的胸脯和雪白的脖子,脸像火一样瞬间燃烧起来……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停止,反而更加粗暴地揉搓起来……他把它放到嘴边,用他雪白尖利的牙齿撕扯着它,肩带被扯断,弹回来,抽打在他的脸上,他觉得痛快极了……金丝绒终于破了,海绵软软地摩擦在他的脸上,他已经感觉不到脸上的温度,那已经无关紧要了,他用牙齿把海绵咬出来,一片一片,像女人的寸寸肌肤,散落在他的周围……他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身体像一块通红的炭火,心像一匹挣脱了缰绳的小马,从炭火中跑了出来,跑上了一片碧绿无垠的草原,草原的尽头连着起伏的白云,阳光正肆无忌惮地从头顶泻下来……
  不久以后,人们视线中的杨根与刚来到A城时的杨根已经不一样了。他高挺的鼻梁上夹着一副墨镜,铁灰色两粒纽扣的休闲西装熨帖地包裹着他瘦长的上身,他在里面配了件紫蓝色的格子衬衫,牛仔裤也换成了瘦款,他把裤脚挽起来,露出白底的黑色高帮休闲布鞋,他还为自己买了一顶小礼帽。每次出门前,他都对着镜子仔细整理自己的装扮,尤其喜欢墨镜和礼帽。戴上它们,内心就充满了安全感。而且,它们把他的脸衬托得很白。
  这样的杨根走在大街上,是吸引人注目的。他酷酷的,眼睛在镜片后洞察着每一个注目他的人,却并不让他们知道。杨根是敏感的,这敏感不只体现在对服装潮流和审美的判断上,也体现在对人的感应上,没有一丝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能逃脱他的感应。没人再认得他了,即便周小龙走到面前,也不会发现这就是杨根。他不再赤裸地暴露在人们的目光下——与他们匆匆交错的瞬间——因而也就不必脸红。这感觉真好。
  他很少出门,常去的地方是快递公司和超市。去快递公司是为了工作,他需要把做好的成品寄给奥黛丽。去超市是为了生活,需要填饱肚子。他不愿意把快递员叫到家里来。他们站在门口,窥探着他和他的房间,像一个个若有所思的侦探。他不能把门关上,把他们关在外面,又不愿意请他们进来,只能半掩着门,在他们长时间沉默的注视下填写单据,那令他焦灼和不安。他去不同的快递公司,把写着地址和电话的一张纸递给接待人员,然后就将隐藏在镜片后的目光转向门外。他什么都不必说,等候片刻,就办妥了手续,然后交钱交货,走人。冷冷的。他也从不在超市停留过久,出门前就想好要买的东西,在收银台,他低着头,眼睛从收银小姐的胸部迅速扫过。他从不看她们的脸。
  大部分时间他躲在自己不足30平米的小屋里。小屋里现在满满的,靠墙的地面上堆放着五颜六色的布料,如肌肤般雪白柔软的薄海绵,宽窄不一的弹力肩带搭在绳子上,长长的,像染了颜色的辫子和头发。桌子上摆放着一个个敞口的方纸盒,里面装着各种金属的塑料的装饰配件和松紧环,剩出来的面积刚刚够摆放一只碗和两个盘子,他偶尔也会喝一瓶啤酒。缝纫台上是一团团丝线,如同一朵朵喇叭状的大百合花扣在那里。成品都堆在床上,双人大床被占去了一大半。而他就睡在它們中间,搂着它们,摩擦着它们,亲吻着它们。有时还把它们穿在身上,套在腿上,蒙在脸上。他睡得很好,不用赶着上班,也不用顾虑屋里的另一个人或一些人,想翻身就翻身,想踹被就踹被,很大声地放屁。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单独睡在一个房间里。他把窗子挡得严严的,把衣服脱光,短裤也脱了,随意变换着睡姿,在床上翻滚着,让床单触摸到所有的部位。他于是常常梦见自己光着身子走在A城的街上,心里感到巨大的惶恐和羞耻,匆匆躲避着人群,想要去找一处可以遮羞的地方,但是总也找不到。让他惊奇的是,人们并不笑话他,他们穿着衣服从他面前走过,如常地和他打招呼,谈论他的父母和在他家做的衣服,却并不往他身上看一眼。他便在这时候醒过来,迷迷糊糊套上短裤,前面有一处凉凉的,还没有干,他顾不得了,接着睡去。第二天临睡前,他犹豫再三,还是把短裤脱了。有时候,他也失眠。喘着粗气闭着眼睛想着梁美云完成助眠运动之后,还是睡不着。他就瞪着眼睛看着黑暗的虚空,等待着。这时候,他感到心里很空,比夜晚还要空。
  母亲活着的时候,父亲只给男人量尺寸;母亲过世后,父亲的这部分工作都交给了杨根,而父亲则接过了母亲的活儿。他的手指温柔地在女人的胸前、臀后和腰间滑动,不时地说点什么逗得她们笑得前仰后合,尺寸就要一遍一遍重新量。这时候,父亲总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吩咐杨根到墙角的缝纫机上干活儿或者出门送货。杨根面对着墙壁,在缝纫机的噪声中不再听得清父亲说些什么,但是明显地感到他的话突然多了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不过,他和杨根说的话,还是和从前一样少。杨根从小话就不多,母亲死后,几乎没人和他说话了。
  丽范姨就是在那些日子频频来到铺子,做这改那,进而帮他们打扫房间,做起饭来。丽范姨是个寡妇,带个儿子,丈夫死时留下个小杂货店给她。那些日子,她的店总是关门,想买东西的人找不到她,就跟邻居打听她去哪儿了。最先发现她行踪的是隔壁的马三。渐渐地,可能有了闲言碎语,丽范姨脸上挂不住,就跟老杨裁缝正式地谈了一次。那天吃过晚饭她就过来了,一直到杨根睡下还没走。他们待在铺子里,几度有丽范姨的哭声和指责声传过来。此后,老杨裁缝变得心事重重起来,还剪坏过一块布料,因为铺子里没有同样的布,自己掏钱赔给了人家。但是不久以后,丽范姨又频繁出现在杨记裁缝铺里,甚至还满脸笑容地帮着老杨招呼客人。偶有熟人开她几句玩笑,她也哈哈笑着不介意。老杨裁缝又恢复成了妻子在世时的样子,量尺寸的时候,很少能听到女人们的笑声了。
  后来,当杨根失眠的时候,也偶尔会想象一下父亲与丽范姨在铺子里相会的情景。应该就是此刻这样一种环境吧。在布料堆里,那些确切的某个人的布料,父亲都记在心里。那些做好的成衣,确切的某个人的成衣,挂在墙上、横在屋里半空的竹竿上,像一个个围观的熟悉的人……杨根身体紧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兴奋从身体中间扩散开来。
  离开家以前,他从未想过这些。他那时候对女人身体的想象还未进入到真实的人的层面,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甚至从没听见过丽范姨从铺子里发出过声音,他当时觉得,她和父亲待在那里只是在小声说话。他的想象仅限于穿着暴露的女明星,是平面的。即使面对着银幕,也还是平面的。梁美云把这张平面图撕开了,在周小龙生动的描述中,梁美云和郎总从银幕上走下来,成为活生生的现实,令他大受冲击。此刻,他躺在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躺在无数个未知却确切的女人中间,回首他远在清水镇的父亲,却一下子透过老杨裁缝明白了他自己。他在这些日子里,无师自通地从少年一下子飞奔到了此刻。那些一次次失败的相亲的真正原因,丽范姨莫名其妙的评语,他现在忽然全明白了。丽范姨有一次小声跟老杨裁缝说,你倒是教教他。老杨裁缝很不悦,说,不用!   他扔下手里的活儿,虚弱地躺到床上,希望睡眠可以解救他。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痛苦。
  昏昏沉沉过了两天,他觉得实在熬不下去了,鼓起勇气求助奥黛丽:你有郁金香的电话和地址吗?过了很长时间,奥黛丽发过来一个地址和手机号码。后面跟了一个吃惊的表情和两句话:不会吧?以为都上过了呢。
  彼得没再理他,洗脸刷牙换衣服之后,出了门。
  走了大概25分钟,他遇到了第一个花店。站在门口将店铺整个扫了一遍,依然不甘心地问,有郁金香吗?迎上来的店员在中途站住了,失望地摇了摇头。她刚想再说点什么,彼得已经从门口消失了。
  他接着又进了两家花店。
  当走进第四家花店时,他终于不再坚持,无奈地看起了别的花。送给谁?他不吭声。女朋友吗?他不置可否。玫瑰?他思度了片刻,摇了摇头。康乃馨?依然摇头。向日葵是刚到的。他看也没看,却在马蹄莲旁边停下了。店员马上抽出来一支递给他,他拿过来看了一眼,可惜了,只有一个花瓣。他把花又递回去。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株尚未开放的百合上。店员小心翼翼地去抽一株开得正盛的。他摆了摆手,自己挑了两株花朵全都闭合的,交给店员。要搭配点别的吗?店员迟疑地问。他摇了摇头。
  彼得将地址和电话写下来交给她。店员又递过来一张卡片,写点什么吗?他想了想,在卡片上写下了“设计师彼得”几个字,在写的过程中,他忽然产生一种陌生感,仿佛这是一部电影或一本书的名字。他当时肯定不会知道,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写下这个名字。转瞬之间,它就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了,甚至没来得及看第二眼,就被头上别著蓝白格子小方巾的女店员折起来,插进了刚刚打好的花束里。他在墨镜后面迅速扫了一眼她的脸。她看起来那么小,像个初中生。他禁不住又看了一眼,她冲他微笑了一下,牙齿白白的。他忙转身走出了店门。
  设计师彼得走在街上。他已经很久没在街上闲逛了。前面不远处是一家规模很大的医院,迎面所见的大楼很高。他仰起脸数了数,大概二十五层或者二十六层。然后他意识到,那家花店里的花应该大部分都是送给医院里的病人的。他想到那两株花瓣紧紧闭合在一起的百合,他平生送出去的第一束花,忽然有点后悔了。最迟两个小时以后,这束奇怪的花就会被花店送到郁金香的手里,它虽然很香,但是一朵都没开。她会怎么想呢?她能看出来这样的百合很像郁金香吗?他的心底涌上来一丝懊恼,那是责怪自己太笨的一种情绪。然后他就想起了他的父亲老杨裁缝,他在心里第一次由衷地敬佩起他来。
  他转身往回走,加快了脚步。他决定换一束红玫瑰,为什么不呢!平生第一次送花,而且是送给一个如此牵动自己心的女孩。不都说女人最喜欢红玫瑰吗?他的脸热了起来,心激动得怦怦跳。酷酷的设计师彼得难道不应该送一束红玫瑰吗?这样想着,他觉得刚才的懊恼一扫而空。
  然而当他看到花店的门的时候,脚步却慢了下来。想到那个牙齿雪白的女店员,微笑着注视着自己,他虚弱下来。他感到自己无论如何没有能力完成换花这件事。这些日子,沉浸在和郁金香的二人世界中,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有毛病的。一丝恐惧陡地从身体里探出头来,他站住了。
  他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从花店里出来,将一个长条盒子夹在一辆摩托车的后座上,戴上头盔,接过女店员递给他的一张纸,看了一眼,然后揣在怀里,发动了摩托,瞬间就不见了。
  来不及了。他对自己说,竟然感到了一丝解脱。
  他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老杨裁缝的声音从听筒深处传来,犹如清晨的一声呼唤,将他从梦中唤醒。
  杨根啊,你怎么样?
  我……
  在上班吧?那我就长话短说。
  他恍惚了一下,靠在一间店铺的橱窗上。
  我想把北街的房子卖了。镇西口新盖了四栋楼,你丽范姨打听了,把房子卖了,能买一套120平的,三室,比现在的面积整整多出一倍,还是个封闭小区。我想着,以后你要是结婚也够住了。你丽范姨说,得跟你说一声。
  他的思绪跟着老杨裁缝的声音一下子回到了裁缝铺。
  那……铺子怎么办?
  唉,现在做衣服的越来越少了。只剩下十来个老主顾,我搬到哪儿他们都会找到我的。实在不行,我就上门去接活儿,也是一样的。多走走还有好处。对了,马三想买我们的房子,他打算盖个两层楼的大馆子。
  他再没说什么。
  杨根啊,服装厂女的多,有合适的,就处一处,听见没有?
  一阵疾风忽地吹过来,他的帽子被掀到地上,向前飘移着。他收了线,向前追去。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他捡起帽子,拍掉上面的尘土,被又一阵大风推着走了一会儿。当他重新站定时,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了。他从没来过这条街,但站在这条街上,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叫杨根,来自离A城三百多公里的清水镇。现在,他出生并长大的那座房子将卖给别人了,他留在那里的所有痕迹都将被新主人拆掉,母亲也将因失去熟悉的环境而变得更加虚幻。
  他孤独地站在陌生的街道上,努力捕捉着身体里那股明明存在,却怎么也触不到的支撑自己的力量,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在回家的途中,杨根想明白了那件事情。
  郁金香为什么不愿意展示内裤?因为她的两条腿不一样,其中一条是跛的。没准儿一条粗一条细。她其实就是拉面馆的春草,就像设计师彼得其实就是杨根一样。PS过的上半身照片改变不了这一切,即使只穿着美丽的文胸,露出V形乳沟和雪白的脖子也改变不了这一切,就像墨镜和礼帽改变不了一切一样。他们都把不堪的那部分隐藏起来了,忽略掉了,痴迷地做着另一部分,信以为真。但那一部分还活着!总有人提醒你,那一部分还活着。那才是现实。
  这真令人沮丧。
  杨根一口气跑上顶楼。不,是顶楼的上一层。那其实就是个阁楼,楼下那户人家把它改装了一下,在斜的那面墙下修了个两个人都容不下的小洗手间,在外面开了个门,用来租给杨根这样没什么钱的人。那里面就像个鸽子笼,已经十月了,还热得像盛夏,他舍不得开空调。冬天就要来了,虽然房主加了几片暖气,但一定会很冷、非常冷。他依然舍不得开空调,他甚至舍不得去看病,连一盒感冒药也舍不得买。感冒的那一个礼拜他就拼命喝水,难受极了就躺在床上睡觉。有一天夜里醒来,他发现自己浑身滚烫。他当时就想,干脆一下子烧死算了,就再也不用在人前脸红丢人了。   想想自己真是没用,不知怎么竟安心地活到了28岁。像个老鼠一样,不敢见人,每晚靠着那些胸罩自慰,一天不知多少回,让他总是担心皮被磨破,却不能自抑。为郁金香做了那么多件胸衣、睡裙、浴袍……有时一做就是一个通宵,有一点瑕疵就拆掉重做,却不敢说一句喜欢她!连送一束花也不敢亲自去,甚至让别人送也不敢送玫瑰。她有什么可怕的?她不就是个小拉面馆端盘子的跛子吗?随便在街上拽一个周小龙那么大的男孩都比自己活得有模有样!
  杨根狠狠地关上了门,一下子扑到屋中央,把绳子上的吊带统统拽下来,又转身把缝纫台上的线团全都推到地上,还有各种小配件的盒子,一个接一个端起来砸在墙上。房间里发出哗哗的巨响,他像疯了一样,把墙角的布料踢乱,踩上去,使劲地跺着脚,揉搓着,把它们弄皱、弄脏……
  杨根倒在布料堆里,失声痛哭起来。他被自己的哭声吓了一跳,原来它们这么粗壮、悲伤并且绵绵不绝,后一声比前一声更加动情,仿佛一个长长的队伍,在传递一个噩耗,不停地有后面新的人的悲痛参与进来,最终汇成一支庞大的交响。母亲去世时,他都不曾这么伤心地哭过。想到母亲,他的哭声里又加入了委屈,从而引发出新一波的泪水来。
  8
  第二天清晨,杨根在布料的废墟堆里睁开了眼睛。他四下看了看,缓缓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他以无与伦比的细致和耐心恢复成了原来的杨根,毫无怨言,不管终点有多远,只专注于手里的事物。他用剪刀把脏的布料剪掉,用熨斗烫平上面的褶皱;慢慢解開乱麻般的吊带,一根一根抽出来,整齐地搭在绳子上;最后,他端着方纸盒,把散落在房间各处的小配件一个一个捡起来……他还准备把它们洗干净,然后再分别挑拣,装饰归装饰,松紧环归松紧环,金属的归金属,塑料的归塑料。他沉浸其中,忘了一切,渐渐感到了内心的平静。
  就在他弓着身把沾满灰尘的一盒配件倒进水里时,房门响了。他愣了一下,从洗手间挤出来,侧着耳朵又听了听,没错,是自己的房门在响。他站到门口,踌躇着问了一句,谁呀?嗓音竟然有点嘶哑。
  楼下的,房主。
  他疑惑着打开门。五十多岁的女房东手里拿着一张巴掌大的纸片站在门口。
  小杨啊,这是今年冬天的取暖费收据,我刚交的钱,你过目一下。说着把纸片递了过来。
  杨根甩了甩手上的水,用两个指头夹着这张蓝字单据,一眼瞥到个数额:4158.00,马上明白了女房东来此的目的。
  就按照我们说好的,你承担五分之一,是八百三十一块六毛。
  杨根在心里迅速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钱包,脸一下子就红了。能……晚两天吗?他盯着女房东的衣角,外面那个角向上翘着,面料看起来很硬。
  最迟……月底吧,我看你也是个本分孩子。说着,目光凌厉地向屋里扫视了一圈,又重新落到杨根身上。这份钱你不出也没关系,我就从你预交的房租里扣除,如果不续租的话,就提前一个半月搬走。你看行吧?
  杨根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虽然一个月的房租只有600,但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以及怎么说。他勉强站在这里而没有跑开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感觉脸已经开始发烫。
  女房东又向床的方向瞟了一眼,没发现有什么异样,才若有所思地走了。
  杨根手上的水已经干了。他打量了一下已经恢复整齐的房间,知道今晚上得加班了,必须马上把洗手盆里的配件清理干净。
  缝纫机的嗡嗡声将他与世界隔离开,线团在不停地转动,他的眼睛紧跟着针尖,他的手指滑动着布料,让自己完美地变成了机器的一部分,进入它的节奏运行着,没有丝毫差错,渐渐忘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杨根伏在缝纫台上睡着了。他睡得很香甜,梦里的他也在工作着,没有一点懈怠。是一声清脆而短促的手机铃音将他唤醒,他睁开眼睛辨别着,铃音便在此刻又响了一下,在安静的房间中无比清晰。
  他抓过手机。是她。
  花开了。她说。
  满屋都是香的。
  他盯着这两行字,身体一下子柔软下来。眼睛忍不住湿了。原来泪水并未流光。
  嗯。他发过去一个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真希望这一刻也能缓慢下来。
  一张图片紧跟着过来。
  她穿着粉底豹纹内衣斜倚在床上。是的,内裤也穿着。小腹微微凸起,腿被毯子覆盖着。神情竟有一点羞涩。他的心莫名地刺痛一下,忍不住用手去抚摸她。
  我喜欢这个颜色。她说。
  嗯。他回,还有个微笑的表情。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束花。
  是吗?
  你相信吗?
  你的话我都信。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真好。
  嗯,真好。
  他感到时光像清水河一样在他们身边静静流过。
  发张你现在的照片好吗?
  他的心一阵慌张。犹豫了半天,还是从头像照那组照片中挑了一张,发了过去。
  墨镜摘了好吗?
  让我看看你的脸。
  他不吭声,却听到自己的呼吸重了起来。
  要不……视频一下?
  不要。他慌乱地发过去两个字。
  哈哈。她笑起来,你的眼睛该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当然不是了。他配了个佯装生气的表情。
  她一下子又没了动静。
  杨根屏住了呼吸,盯着屏幕。害怕她再一次消失掉。
  过了很久,他小心翼翼地问,还在吗?
  又等了一会儿,手机终于响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百合?我跟你说过吗?
  真的?杨根放下心来。你最喜欢的难道不是郁金香?他有点吃惊。
  我没见过真的郁金香。
  这句话出乎他的意料,也令他窃喜。然后他告诉她,我也没见过。
  一张可爱的笑脸。   他也回了个笑脸。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想问你个认真的问题。
  你说。
  如果……
  她发过来两个字。停顿了一会儿。
  我长得很丑,或者,我是个聋子、瞎子或者瘫子,你还会送花给我吗?
  他一下子被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手机,看了很长时间。他想,这或许是她今晚上最想说的一句话吧?而他显然没办法这么快就想好如何回答她。事实上他在送花的时候从没想到这一层。他只好沉默。
  她再没有信息过来。
  杨根坐在缝纫台前,看着一个只上了一只吊带的文胸,再也没心情工作了。
  屋里安静下来,从没有这么静过,仿佛一群屏住了呼吸的人,在等待着什么,令杨根感到紧张不安。
  日子从这一刻开始又暗淡下来。
  他只好重新投入到工作中。从早到晚缝纫机响个不停。但这嗡嗡声掩盖不了他内心的烦躁和焦虑。春草和郁金香的形象交替地浮现在面前,令他头晕。机针走着走着常常突然跳线,他只好一遍一遍拆掉线重新做。这种情况以前从没出现过,他感到恼怒。当机针又一次跳线后,他一把抓过线团,砸在窗子上。
  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杨根拿过手机,上了奥黛丽的店铺。
  她依然站在那里,淡淡的眼神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和蔑视,望向远方,仿佛那里有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
  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又从最后一张看到第一张。后来他发了一条信息给她:我想和你见个面。
  三天以后,她回复他:好。
  9
  出发前的最后一刻,他把西装脱了,换上了去拉面馆时常穿的那件旧夹克。这是他从清水镇带来的,是两年前他照着马三儿子从县里买回来的一件成装自己做的。做得非常好,一穿出来,马上就有很多年轻人来到铺子要求做一件一模一样的。
  他还摘掉了墨镜和礼帽,像她要求的那样。
  站在镜子前,他有点忐忑,但还是就这样出门了。
  从楼宇门走出来,他又看了一眼手机。辉煌街南口锦江之星,8012。其实他已将这个地址倒背如流,也很清楚酒店的位置,他从它的门前来来回回走过很多次。是她定的地点、时间。在她告诉他“好”以后隔了两天,她突然发来了这个地址,时间是第二天下午三点。他当时吓了一跳,对这个地点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心脏咚咚地就打起了鼓。她接着告诉他,三点的时候,请他务必到达酒店的大堂,在那里等候她的电话。她叫他上去的时候,再上去。他把她的话琢磨了很久,试图猜测她的意图。她一定是提前就去了,先抵达房间。她先进了房间就在心理上获得了某种优势,就把一部分紧张转给了他。她可能会照着镜子补补妆,也可能会洗个澡,重新化一下妆,梳梳头,甚至刷刷牙,收拾停当了,再叫他上去。进而他想到,房间里空间狭小,这样她就不必走来走去,安心地坐在那里等他进去就可以。而且房间里很私密,不像其他场合有很多陌生人,她也就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走来走去,从而保持住一份约会时的尊严。这样想着,杨根对这个地点就释然了。但这个地点仍然充满着诱惑,令人浮想联翩。如果这是一次设计师彼得与模特郁金香的约会,定在这里顺理成章。在他的想象中,或者在她的想象中,这都没什么稀奇,配得上设计师和模特的职业和个性。难道她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定的这个地方吗?还是她原本就是个随便的女孩?这个问题杨根没有答案,但是他倾向于相信前者。在与她断断续续的交往过程中,他就是这个直觉。
  杨根走在街上,午后的阳光像火一样烤在他的身上,但今天,他的心情异常平静。当他把费尽心思打扮好的设计师彼得从身上清除掉,穿上杨根自己做的夹克时,他的心就平静了下来。他相信,当郁金香在他面前像照镜子一样还原成春草时,心里的紧张也会荡然无存,对那条腿的担心也会消失,当然,她可能会先惊讶一阵子。但那之后的场面一定会很温馨。杨根这样想着,感到很轻松,像每次去拉面馆一样轻松。终于可以在春草工作以外的时间和她好好聊聊了,他一直都有这样一个愿望。当她费尽心机要把最好的自己呈献给他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接受了她的另一部分。但是她呢?能够接受设计师彼得其实就是在拉面馆跟她点菜的杨根吗?选在这个地方约会,难道没有一点决绝的意思吗?也许只有这一次机会,当时尚的设计师彼得看到她的那条坏腿,难道还会给她下一次机会吗?但是当杨根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应该会放下心来吧?可是,又会不会很失望呢?想到这一层,他的脚步缓慢下来,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速度。他不知道哪来的这份笃定和勇气。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马路上的人视而不见。他的心里装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马上就要和他发生真实的故事,此刻,正将他的心撑得满满的。他还从未有过如此动荡曲折的情感体验。
  差两分钟三点,杨根迈进了锦江之星的大门。
  大堂不大,安安静静的。前台的服务员看了他一眼,站直了身体。杨根四下看了看,在前台对面的一个长条沙发上坐下。沙发离前台大概只有两三米,服务员一直盯着他看。杨根觉得很不自在,终于忍不住告诉她,我等一个朋友,住在这里的。服务员这才低下头去看电脑。
  不远处的电梯响了一下,一个穿西装戴眼镜、肩头背个长带公文包的年轻人走出来,目不斜视地匆匆出了大门。杨根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有一丝羡慕的情緒在心里涌动了一下。接着从门外进来个中年男人,一身酒气,大腹便便,大着嗓门儿开了间大床房,转回身看了一眼杨根,进了电梯。不一会儿,一个妆容精致却有着两道深深抬头纹的中年女人走进来,悄无声息地进了电梯。
  十分钟过去了。服务员抬头看了他两眼,接着在电脑上忙碌。
  陆陆续续又有不多的人进来出去,还有的人是从楼梯下来的,走下来之后,杨根才发现,原来左边五六米远的黑暗处是楼梯。
  三点二十分的时候,服务员似乎处理完了手头的工作,从电脑前抬起了头。忽然问他,你朋友住哪个房间?   8012。他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
  8012?她皱了皱眉。8012的客人一直在啊,没见她出去。说完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哦,是吗?杨根装作才知道的样子,匆忙地起身,进了电梯。再坐下去,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而且服务员的眼神已经比刚才多了点内容,杨根能感觉到。他一向都很敏感。
  等了很久,电梯没有动。他左右看了看,发现了一个标着数字的金属牌,是了,在電视上见过。他试着按了一下8,电梯陡地向上冲去,他感到一阵眩晕,忙扶住了旁边的扶手。
  下了电梯,正对着的是8045,他往右走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又往左走去,拐了两个弯,终于看到了8010。他停下了脚步,想了想,又退回到电梯附近。这里比较开阔,还是在这里等她吧。电话还没有来,也许她还没准备好。
  又是十分钟过去了。三点三十分,他的耐心终于快耗尽了。他发了条信息给她:什么时候可以去房间?就在这一瞬间,他注意到,她的头像旁边有个小蛋糕亮了,一闪一闪的。今天是她生日?他愣了一下,忙翻到她的空间查看。他发现她的年龄已经改过了,此刻显示的是18岁。这是真的吗?
  杨根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要不要送她一件礼物呢?可是现在离开显然很不合适。那就一会儿请她出去吃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子的口袋。两百多块钱,应该够了。这样想着,他稍稍安下了心。
  信息没有回复。他焦灼地等待着。这个特殊的日子突然参与进来,令他意识到了这次约会的严肃性,他没有丝毫心理准备。早知道这样,也许穿西装戴礼帽更好一点?也许那才是她期望看到的样子吧?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夹克,确实太旧了点,也有点土气。他感到脸又微微地热了,心绪凌乱。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患得患失地又站了一会儿,来时路上的笃定和勇气已经变得面目模糊,不确定了。每当电梯开门的时候,他都转过身去对着窗口。
  三点五十分,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了8012的门口。
  门竟然是虚掩着的。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又敲了敲,加大了力气。依然没有人应声。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感觉。推门进了房间。
  房间里非常暗,褐色的厚窗帘都拉上了。他迟疑了一下,想退出去。但房间里非常安静,又令他感到奇怪。他敲了敲洗手间的门,问,你在吗?那里面一点声响都没有。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他担心起来,推开洗手间的门。没有人。杨根将洗手间的灯按亮,淋浴间的玻璃是湿的,再看看洗手台,也有水迹,有一只牙刷头冲上插在杯子里,显然是用过的。
  他疑惑地回到房间,适应着光线,终于发现,房间是空的,除了他,没有别人。他失望地坐到床上,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他发现,这是一张大床,靠窗那一边的被子从枕头下面掀开了一个角,露出一小块床单,整个床还是整齐的。她应该在那里小心地坐过,可能还倾斜着身体在枕头上靠了靠。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闪过了那张穿豹纹内衣的照片,她倾斜着身体靠在床上,腿上覆着毯子。她原本是准备坐在这里迎接我的吗?被角轻轻搭在腿上?但是,现在她在哪里呢?
  杨根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不知如何是好。
  他给她发了条信息:你在哪里?
  石沉大海。
  他试着发了一个语音对话的请求给她,没有被接受。他终于拨了她的电话。但是,关机了!怎么会这样?他从床对面的镜子里突然看见了自己,平淡无奇的装扮,庸常的一张脸,还有一副痴呆般的表情。
  手机砰的一声掉到了地毯上。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他惊慌地蹿了过去,拿起了听筒。一个女声提醒他,两个小时的钟点房时间已经到了,请他退房。
  10
  那天,从酒店出来后,杨根没有丝毫迟疑地走进了辉煌街。夜市刚刚开始,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小贩们正陆陆续续地摆着摊子。他从南口走到北口,又从北口走回南口。灯一盏一盏跟着他的脚步亮了,人也跟着他的脚步多了起来。当他第三次抵达北口时,终于找到了黄头发。她已经不记得他,不记得她曾经跟在他后面告诉他只要50块钱,当杨根在她面前停住脚步时,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说,100。
  在她那间铺着残缺不全的地板革的黑乎乎的小屋里,在她那张摇晃得厉害没有床头的方形床上,在她那件看不清颜色却布满沙子般细小颗粒的床单上,杨根完成了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做爱。当洪水一般的液体从他身体里喷涌而出时,他感到了一种狂乱而短暂的欢愉,令他惊颤不已,继而一种难言的绝望和悲伤在他的身体里弥漫开来,他痛苦地趴在她瘦小的身体上,久久不愿起来,仿佛丧失了所有的力量,直到她被压得受不了使劲儿把他推开。
  在离开她身体的一瞬间,杨根注意到她的刘海因为身体的摇动而向两边散去,把额头呈现了出来,就在左眉骨的上方,有一条差不多五厘米长的伤疤,刚刚结痂,硬皮还没蜕去,突兀地呈现在他眼前,像卧着一枚生锈的大钉子。她注意到了他的反应,迅速把刘海抓到额前。
  他的心一揪,忽然间涌过一阵难过,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隔着刘海,在伤疤的位置轻轻吻了一下。那是他留在她身上的唯一一个吻。
  标题书法 周润天
  原载《作家》2017年第6期
  原刊责编 谭广超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我们的精神世界总是比现实美很多
  苏兰朵
  我开心理诊所的时候,接待过一位患者。他来自一个小镇,不到30岁,是个裁缝。他的症状是不能与人对视,一对视就脸红、心悸,严重的时候感到窒息。所以只能在家里给工厂干点加工活。除了出去取活和交活,他几乎不出门。让他面对面而不脸红的人只有父母、妻子和儿子。但奇怪的是,他面对我,很正常。为了观察他的症状,我陪他坐了几站公交车,但是,只要我陪在身边,他就一切正常。在咨询中,我了解到一个细节。他以前在工厂上班的时候,有个女员工跟老板是婚外情关系,她经常自由出入老板的办公室,不怎么干活,还理直气壮地管闲事。他从来不敢跟她主动说话。有一次他做坏了一条裤子,在这个女人的干预下,老板扣了他一个月工资。他觉得委屈,去找老板,那女的站在办公室门口不让他见。他们争吵了几句,他就开始脸红,一气之下就再也没上班。后来就发现自己渐渐不敢见人了。在来我的诊所之前,他从未把自己脸红的原因和这个女人联系起来。但直觉告诉我,这种道德上的羞耻感是令他脸红的原因之一。他是在替别人脸红。这一发现触动了我,促使我开始构思小说《设计师彼得》。
  我的小说也基本上是以他的真实经历为开头的。不过后面的发展,尤其是让他变成单身,离开家乡,化身成文胸设计师,并且和模特郁金香谈了一次网恋,就都是我的虚构了。
  真与假,一直是我感兴趣的创作主题。在这个简单的故事里,因为网络身份与现实身份的不同,两个人的故事变成了四个人的故事,一个人拥有了理想与现实的两张面孔和内心。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其实我也不确定。真的就是好,假的就是错吗?我也不确定。但有一件事我很确定,我们的精神世界总是比现实美很多。写完了这个小说,我开始理解了微信朋友圈里那些经常热衷于展示自己PS照片的人,尤其是女人。以前我会觉得他们沉浸在一个虚假的自我中,虚荣肤浅。现在我觉得,那个形象也许就是他们内心理想自我的一种样子,是有着精神意义的。
  苏兰朵,女,满族,1971年生于吉林松原,
  1993年毕业于吉林师范大学中文系。
  做过电台节目主持人、广播剧编剧、心理咨询师。
  2006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诗集《碎·碎念》、
  散文集《曳航船》、音乐随笔集《听歌的人最无情》、
  小说集《寻找艾薇儿》、长篇小说《声色》。
  曾获2011年度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
  第四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
  第五、六、七届辽宁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等奖项。有诗歌、小说被翻译成德、日、蒙等多种文字。
  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辽宁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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