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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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家人正说说笑笑吃晚饭,爸冷不丁干咳一声,说:咱家该做新屋了。爸话音才落,屋里空气一下就结了霜。炽亮的灯火下,爷丢开碗筷,一双老花眼眯成条绳,不由分说地五花大绑了爸。
   爷打量爸的时间比他们做父子的时间还长。
   适才爷正在唾沫飞溅地大发感慨,爷说他平生就服共产党两件事:头一件是党让平头百姓都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了,真了不起。爷说解放前呐,吃的都是兑臼里舂出来的糠米,不囫囵不说,大半还都是壳,以至屙屎就成了全村男女最死去活来的事儿。
   爷说第二件事嘛,没想到我只剩把老骨头了,竟还能看到家里用上电灯,真是摊上好时候,享上大福了。这天是汪庄通电的第一天,爷点了一辈子油灯,脸膛眉心叫长年累月的灯烟薰得黢黑。爷陡然见了亮如白昼的电灯,兴奋得话头就如怒潮奔涌,万夫莫挡。
   爷没因自己的百般感慨被爸生生打断而火冒三丈,爷只是怀疑爸是不是在明光亮火下白米饭吃撑了,一时兴起才口出狂言的?
   爷的疑虑并非没缘由。
   爷是曾祖父的遗腹子,老家原在乌石堰,一岁时随娘改嫁到了蛟河村汪家老屋。那年月日子艰难,家里多一张嘴便会多费一份口粮。爷刚长成半大小子,即被汪家黑着脸送回了乌石堰。
   乌石堰人再厚道,也断不会接收爷这个莫名其妙的“天外来客”。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着脸又蹭回了汪家老屋。汪家是蛟河大姓,三里外有座庄园,后因战乱,青壮流离,庄园破败,正难以为继,可巧爷回了,族长乐得做个顺手人情,让爷去庄园当了佃户。爷受尽白眼,可算在汪庄落了户。
   爷初来乍到,房无半间,地无一垄,全靠给庄上出苦力混口饭吃。天黑了就借宿在庄后的相公庙里,活脱脱一个孤鬼游魂。
   爷迎来生命中的曙光却在解放之初,彼时土改工作组伴阵及时雨进村了。爷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很快就被工作组推选为贫协主席。随后又给他分了两间房子,爷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朵背后。
   可千好万好,汪庄毕竟只是个庄园,庄上满打满算也只有零零散散十几间茅草房。爷奶成亲后,不久有了爸,三口之家挤在两间漏雨透风的草房里,实在凄惶。
   爷下定决心要做两间土砖房,爷白天得领社员出工,挤不出时间,只好光着膀子,肩挑明月在稻床上印砖。爷佃户出身,干活是个好把式,挖土、裁泥、印制,没一桩事能难倒他。夜深了,星星也打起了瞌睡,爷还在挥汗如雨。吃喝不愁了,舍点力气算么事?爷豪情万丈。
   爷披星戴月忙了一个多月,印出一千多块方方正正的土砖,晒干码齐,只等秋后动工,那阵儿爷自豪得见条狗都能笑出声来。谁知世事难料,秋收才结束,一场扑天盖地的风暴偷袭了汪庄,爷振臂一呼,带头抢收稻谷去了,可怜那起三更落半夜制成的土砖,眼睁睁就被大雨泡成了一摊稀泥。雨停了,庄上的粮食保住了,爷却愣成了根木桩。
   爷身世坎坷,一场意外万不能叫他屈服。爷正要重整旗鼓,大炼钢铁运动忽如潮而至。爷是党员,是村干,爷想也没想就撂下做屋的事儿,带领全庄社员没日没夜炼钢炼铁去了。
   这样拖拖捱捱,等爷终于把两间土砖房建成时,爸都长成大小伙了。而爷曾经山一样雄壮的腰身,也渐渐弯成了一把镰。
   爸歇书就去队伍上了,三年后转业分到了县磷肥厂,住进了青砖亮瓦的职工宿舍。爷长吁一口气,心说,这下日子可算安稳了。爷做梦也没想到爸那么快就把妈领进门了,当妈一身春风迈进黑咕隆咚的土屋,脑袋在墙角嘭嘭连撞了几下的声响传来,爷才猛然意识到这两间旧屋的历史使命已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爷虽没了当年气吞如虎的悍勇,但余威尚在。况且爷当了几十年村干,深远的人脉力量在这关键时刻就尽情彰显出来了。爷东奔西走,呼朋引伴,不日就将匠人帮工找齐了。爷一鼓作气,不出俩月,硬是变魔术般做成了三间齐整整的瓦屋。年底,爸妈就在粉刷一新的房里欢天喜地度过了蜜月。
   只是经此一役,爷元气大损,年后头发就泛了霜。但爷终于心满意足了,爷白手起家,自打鼓,自划船,连做两回新屋。爷为了一家人的幸福,只差没以头拱地了。
  2
   在爷的潜意识里,他虽累死累活一场,却早把儿孙的江山打下了。所以当爸冷不防又提出做屋的话题时,爷觉得爸是不是好日子过多了,想搞点花样折腾折腾了?
   父,你还不晓得吧?现在上头已允许私人开店了。爸这时早调到余井镇供销社了,是门市部的經理,所以见多识广。
   那不乱套了吗?爷的花白胡子差点翘上鼻尖。
   国家正搞改革开放,私人店铺以后会越来越多的。爸的语气不容置疑。
   就算是吧,这和做屋有么关系呢?爷的洋洋喜气被爸突如其来的话题一下搅成了寡水清汤。
   父,社会发展了,以后家家户户都会做新房子的。电灯映照着爸涨红的脸颊,爸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秋后,爸在一片纷乱声浪中扯起了理想的风帆。汪庄地处平原大畈,旱涝保收。美中不足的是离柏油马路还隔着一段土路,卡车进不来。这却难不住爸,爸请来拖拉机,一趟一趟往庄上运送沙石砖瓦。那阵儿村道上尘烟滚滚遮天蔽日,汪庄人看大戏般瞅着这一切。爸成了庄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热闹场面在一辆拖拉机仰面朝天翻入小河后戛然而止。
   非要逞能,这回好了,看他家么样收场?流言如潮,爸不动声色,回过味来的爷也双手叉腰站在了爸的身后。爸把摔断两根肋骨的司机送去了医院,请人抬出拖拉机,又修好了村道。爸那凌厉的眉眼似在告诉大家,任凭什么坎坷也阻拦不了他做新屋的决心了。
   爸的新屋是在年前竣工的。
   当时冬阳初升,朝霞璀璨,门前小河波光粼粼,映照着一院四间的红砖瓦屋。新屋前后开窗,一色水泥地面,瓷白的墙壁亮得刺眼。堂厅倍儿宽敞,顶上高悬一根横梁,上头绘着二龙戏珠图案,那是舅爷爷选用上好木料,请高手匠人制成,敲锣打鼓送来的。
   满庄人尽来贺喜,惊讶、嗟叹、倾慕、嫉妒,复杂的眼神云彩一样漾过天空。人堆里,爷语无伦次地对爸说:伢子,这回呀,我,不,你,你真的把儿孙的江山都打下了!
   爸靠在大红的门框上,红光满面,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那一刻,幸福潮水一样将爸紧紧包裹了。
  3
   自汪庄的漫漫黑夜被炽烈的电灯陡然点亮后,新鲜事儿就如潮似浪翻涌开了,今儿大毛家买电唱机了,明儿小黑家买电风扇了,后来,录音机、电视机……各种咿咿呀呀的电器声响,已随清风明月充盈了庄上的每一个夜晚。沉寂百年的村子,像冬眠初醒的青虫一样探出了毛茸茸的脑袋。
   春上,晨风捎来“呜”一声长啸,火车就风驰电掣开到了县里。走啊,坐火车上北京打工喽!村长才发声喊,全村青壮忽啦啦跟去大半。
   爸当初的预言早已过时了,改革开放风起云涌,大街小巷,私人的店铺公司已灿若繁星,倒是当初红透半边天的供销社却一脸尴尬地退居了幕后。社会非但没像爷担忧的那样乱套,反而一日日更加文明有序了。可这一切爷已看不到了,爷为儿孙苦心巴力打了一辈子江山,累坏了。爷临去前,笑盈盈连说了几个“好”字。爷打心眼儿里觉得他这辈子值了。
   年底,打工青年穿红着绿回来了,他们裹着北京的风云,开口超市商场,闭口地铁高楼。爸做在村路边的红砖瓦屋,他们早不屑一顾了。爸昔日的风光排场,已无可奈何地凋零成了村庄旧事。
   去年初夏,蓝天如幕,挖掘机像个鳞甲森森的史前巨兽,从宽阔平坦的水泥村道突突开来。不及两个时辰,爸曾经引以为豪的红砖瓦屋早在凌飞乱舞的大铁铲下化为了一堆废墟。漂泊了二十年,我终于回到汪庄,站在父、祖两代留下的土地上,亲手建起了一幢庭院长廊的小别墅。而村庄,也就此结束了百年的平房时代。
   爸若活着,见庄上碧水绿树,洋楼掩映,定会惬意地靠在门前黛色的罗马柱上,喜不自禁地对我说:伢子,这回,你可真把儿孙的江山都打下了。
   呵呵,爸,祖国一日千里,儿孙们的江山会更加美好,只是还得由他们自己去打拼呀!我在心里悄悄地对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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