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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蛊村原不叫蛊村。蛊村叫蛊村与一个女人有关。
这个女人，生得漂亮，皮肤白皙，眼睛水灵，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丝丝缕缕，更衬得皮肤雪样白。在村子，很少有皮肤这样白的女人。村里有老人看到村里稍解人事的男孩，都喜欢围绕她转，便含着恨意断言：此女必是个沾不得的精魅。
女人叫阿姑，对于村里人来说，这是一个怪怪的名字。阿姑的母亲死得早，她从小跟着父亲，没有哥哥弟弟，也没姐姐妹妹。渐渐长大的她，站在刺篷后，为了躲避那些像苍蝇一样追逐她的男人。刺花开了的时候，她的脸也像刺花一样白，眼睛里藏着刺。
“看这个女人。”村里追不到她的男人酸酸地说：“像个白骨精！”
她不理会人们的议论。白骨精就白骨精。只要让男人害怕就行。
她背着大背篮去蝴蝶泉边采猪草，一边采一边轻声唱歌：“蝴蝶飞呀飞，飞东又飞西，飞到花海里，躲开憨公鸡……”
采着采着，唱着唱着，阿姑就见到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停在草丛间，像一只失落的大风筝。
那蝴蝶翅膀的底纹红褐色，就像老虎的斑纹，底纹间又有一颗颗翠蓝、朱红的花斑，像一只一只美丽的眼睛。
“啊啊！”她叫出声来，摘下草帽，猫下腰，瞪大眼睛，再把草帽轻轻扬起来，往前一扑，就捉到了那只蝴蝶。
她自然是不知道的，这一扑，让她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二
阿狗从山里回来，绕过麻栗塘边，又看到了阿姑家的包谷地。包谷长得不好，稀稀拉拉的，东一棵西一棵，像瘌痢头。沟边的芨芨草却长得密，密得叫阿狗想起了阿姑的黑长发。
阿狗的心开始发软，他想起了村里人的议论。
这段日子，很少看到阿姑了。
阿姑家里有一只大蝴蝶，这是不争的事实，很多人都看到。所以当村西坡的杨寡妇麻皮绘声绘声说起这蝴蝶，说她亲眼看见，阿姑用村头大青树下采集来的露水，调合马蜂蜂蜜和毒蜘蛛汁喂养这蝴蝶时，村里的人立即毫不犹豫地又惊又怕起来：
这莫不是祖上说的养蛊？这莫不是祖上说的养蛊？
鬼蝴蝶。这个意念像乌云罩在村人的头上。传说中的鬼蝴蝶，是由养蛊婆用马蜂蜜、毒蜘蛛汁和碾成粉的壁虎尾巴喂养的，这是村民们约定俗成的共识。
阿狗想不通，阿姑的皮肤很白，阿姑的头发很黑，阿姑的眼睛很亮，美丽的阿姑，无论如何与传说中皮肤又黑又粗，头发灰白稀疏，眼睛昏暗的养蛊婆，扯不到一起。阿姑不是养蛊婆，阿姑就是阿姑。
村民的议论，阿姑自然听到。有一天，阿狗经过阿姑家门口。看到阿姑正在刺篷围起的院子里头。他咽了咽口水，正想对阿姑打声招呼，突然便呆住了。
他看见村长的儿子阿龙推开了阿姑家的柴门，歪着脸，对着阿姑鬼鬼地笑。
“阿姑，人家都说你家里养着很多鬼蝴蝶呢。让我瞧瞧呗？”
阿姑冷着脸，话里长刺：“你不怕我放蛊整你！”
“我才不怕呢。只要你听我的话，我能叫村里的人不再说这个话。”
阿狗呆住了。一个冷噤像闪电袭过他的全身。
三
阿龙是村长的独儿子。
阿龙初中没毕业就停了学，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村里的地位。走到哪里，村里人都会讨好地对他笑着叫一声“阿龙”。
阿龙掌管着村里的副业，这是一支由百把人组成的基建队。阿龙其实并不懂得基建，连图纸也看不懂。可是谁叫他是村长的儿子呢？几年功夫，阿龙钱捞够了，就把基建队承包给一个外地姓钱的老板，成了村里的闲人。
闲下来的阿龙，算算也二十岁了。他东逛西逛，没几天便把目标锁定在村子西头的阿姑家。
“阿姑。”他两眼定定地望着阿姑：“你晓得，我搞基建队，捞到不少钱呢。”
阿姑瞟了他一眼，眼睛里长出了刺，“好啊。可是——与我有什么关系？”
“阿姑。”阿龙的声音微微发软。“只要你愿意，当然就有关系。”
阿姑站在刺篷后，刺花开得白，阿姑的脸也白，眼神冷得像山箐水。
“阿姑。”阿龙心犹未甘地说：“有钱，就可以办想办的事。比如嘛，养蝴蝶，是不是？你，不是挺喜欢吗？”
“养蝴蝶？”
“是养蝴蝶。办一个人工蝴蝶养殖场。供人参观。卖门票：做蝴蝶标本，卖给来逛地方的外地人。”
阿姑不出声。眼睛里的刺倒是没有了。
阿姑家的石头房子，背靠一个长满麻栗树和水冬瓜树的山箐。家门口水塘边就有一棵蝴蝶树，开起花来像百千上万蝴蝶在飞。阿姑捉回的那只大蝴蝶，曾经养在一个竹编的小圆花篮里，花篮里采来蝴蝶花和各种蝴蝶喜欢停的花，花花绿绿的。后来，有一天，趁阿姑不在，那只蝴蝶摇摇摆摆飞到门前的蝴蝶树上去了。从此，这树上便多了许多蝴蝶，一串串，悬挂着直垂到水塘的水面。
村里人说阿姑养蛊。阿姑一开始不晓得，后来晓得了，想向村里人讨个明白，却是再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养蛊就养蛊吧，让那些坏人害怕。她只能这样想，心里却酸酸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孤独了。
想不到阿龙向她提起了这件事情，养蝴蝶。她心里一怔，第一次把目光落在阿龙身上。
四
一块石头，簌地飞来，落在阿姑和阿龙之间的刺篱笆上，惊起了一只野斑鸠。
阿龙正想向阿姑走近，突然停下脚来。阿姑慌慌张张四处望了一眼，不再理会阿龙，转身朝梨树下的石房子走去。
阿龙连叫了几声“阿姑”，不见阿姑回头，怏怏转过身，两只肩膀一扇一扇的，走了。
“阿姑”，又是一声低低地叫唤。阿狗从蝴蝶树后探出了笑脸。
“是你？”阿姑突然明白地问。
望着阿姑有些生气的脸，阿狗笑：“我见阿龙要靠拢你，故意吓吓他。阿姑，养蝴蝶的事做不得，你难道不晓得村里的人是咋个说你的嘛？” 阿姑的脸立刻黑了：“你咋个这样说话？村长是他爹，他不是村长！阿龙说的话，我就非要做？”
阿狗靠近篱笆，“阿姑，我昨晚想了一个好活路，你可以去做。”
见阿姑注意看他，阿狗来了兴致，“我阿舅，在城里开了一家扎染店，要招工，我推荐你去？这比养蝴蝶好多了，还可以离开村里，不要被人‘蛊婆’、‘蛊婆’叫得霉绰绰的……”
“阿狗，你妈要晓得你来找我说这事，会咬断你的手筋呢。”阿姑说。
“不会的。我前几天已经给我妈说了，你根本没养蛊，是村子里的人没事嚼舌根！”
“哎，”阿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阿姑，你今天上山薅包谷吗？我要去放羊，可以帮你薅薅草呢！”阿狗两眼亮晶晶的，望着阿姑。
阿姑摇了摇头：“已经薅完了。再说，你妈知道了，又要嚼舌根子哩。以后，你少帮我忙好了。”
阿姑从刺篱笆后的树下摘下一串枇杷果，递给阿狗：“熟了，味道很甜哩。”说完笑了笑。阿狗脸上立即泛起光来。
“去吧，去吧，我有事。”阿姑看阿狗想待下的意思，连忙催促他。
阿狗走了。阿姑又想起了他刚才说的事。扎染是白族的染布工艺。上苍山挖来板蓝根做染料，把白土布上需要留有花纹的地方小小心心用针线缝扎起来，再放进染缸反复浸染后取出晾干，拆开被缝扎过的部分，露出白的图案，一床扎染布就算成功了。附近有个大村子周家村就搞扎染，家家户户都有大染缸，蓝茵茵的水蓄在缸里。好像天空也掉进缸里。阿姑小时也去周家村帮过工，专门扎要染的白布，一针针一线线地扎，头上是染好了晾在绳子上的蓝布在阳光里飘，风一刮起来，阳光变蓝了，风变蓝了，人的眼睛也变蓝了。那些蓝色的日子，是阿姑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如果能进城去，给阿狗的阿舅打工，那也是很好的事。阿姑想，我还可以画给他们很多很多蝴蝶的图样呢。阿姑眼前立即闪动着一床床扎染布，蓝茵茵的。上面飞着很多白蝴蝶。比蝴蝶树下的还要多。阿姑禁不住有些兴奋，心里升起了一丝希冀
五
阿姑在鸟的叫声中醒来，神思恍惚。这些日子，她总被恶梦惊醒。
梦里的她，总被一群村里的孩子追着、撵着，一个拖着长长鼻涕的男孩，向她投来一块很大的石子。她急忙一闪，躲进一个路边的缸里。她突然发现，这是一个染缸，与周家村的一模一样，用一块一块长条形的木片箍起来的。冷冰冰的染布水，泡得她全身又冷又酸又软。她从水缸里爬出来，头发上，眉毛上，衣服上，到处是蓝茵茵的染布水，天，地，村子，刺篷，刺篷里钻出的孩子，全部都是蓝的。她又看到了那个叫金凤的女孩，站在孩子的后面，发号施令地叫了一声：“喊，大声喊！”
“养蛊婆！”“养蛊婆！”“养蛊婆！”“养蛊婆！”
得到命令，那群孩子扯开嗓子，像比赛一样叫了起来。声音尖利，像一把把刀。
阿姑再次从石房子里惊醒过来。一次又一次，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醒方式。
醒来之后，阿姑又想起了村里的事，村里最近连续有人病了，又吐又泻。最要命的是，阿狗的妈也病了，吐，泻，还发高烧。自从阿狗说过要介绍阿姑去他阿舅那里做扎染。阿姑一直等着他来询问，带来更进一步的好消息。可是阿狗却不来了。
听村里人说，是阿狗的妈病了！
三年前，阿爹跟着村里的基建队去边境德宏盖房子，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死了。从此，家里只剩阿姑一个人。洗过脸，喂过猪，阿姑又坐在篱笆后的梨树下纳鞋底。这时，阿龙出现了。
阿龙一踅一踅的，出现在阿姑面前。脸上的表情有些怪，“阿姑，我说的办蝴蝶养殖场的事，你想好了没有？”
“阿龙，你应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呢。”阿姑声音里透露出不耐烦。这几天，阿龙总是隔三岔五来问这个事，让她心烦。
“阿姑，我是好心帮你。更何况，你养蝴蝶的事情也被人说得神神秘秘。”阿龙的声调透出了埋怨：“阿姑，我说的不是多余的话——做事情，总要做得让人找不着话说哩。”
阿龙肩膀一扇一扇地走了：“好多人，来找我，要我投资。我还没有给他们个好脸色呢。你好好，想一想吧。”
阿龙走后，阿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说准确点，她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蝴蝶，正在缓慢地蜕壳。丝丝缕缕层层叠叠细细密密缠着她的壳，被挣裂。被咬开——她虽然不知道蛹要变成蝴蝶的道理，却晓得挣，晓得咬！壳就是现实，是蝴蝶前世吐出用来束缚今生的丝。
她终于拖着湿而重的翅膀，钻出了柔韧而透明的壳。阳光软软的，像她的翅膀，风轻轻从身上滑过，柔软皱缩的翅片迅速伸展开来，她觉着自己很快就要飞起来。她又看到了自己曾经捕捉到的那只大蝴蝶，停在草丛间，像一只失落的大风筝。底纹红褐色的翅膀，布满老虎的斑纹，底纹间又有一颗颗翠蓝、朱红的花斑，美丽如一只一只眼睛。“啊啊！”她叫出声来，摘下草帽，猫下腰，瞪大眼睛，再把草帽轻轻扬起来，准备往前一扑……
“养蛊婆！”她被一声粗野的叫声惊醒。
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轻飘飘地，她又觉得自己飞起来，飞出了石房子。
“蝴蝶飞呀飞，飞远又飞近，飞到花地里，钻进花心心……”她一边飞一边唱。
“啪！”感觉到臂上很疼，阿姑完全清醒过来。她看见脚下落了一块砖头。有人正在篱笆后对着自己指指戳戳。
“阿姑。”她听见阿狗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她们说，村里有人生病，是你放了蛊！我说不是的！”
“死阿狗，滚开去。你妈病成那个样子，你还替她在说话！你妈白养你了！”
“阿姑，你这白骨精，害人精，你滚出村子去。”一个颧骨很高的妇女对着阿姑愤愤地叫了起来。她是村西坡的杨寡妇麻皮。
麻皮的骂声尖利如刀。一刀刀砍向阿姑。阿姑愣住了，想不到麻皮对自己竟然有这样大的仇恨。只记得，有一次麻皮的羊跑到自己的包谷地里，啃吃了不少包谷苗，阿姑气愤之下，把领头羊拴在自家门口水塘边的麻栗树上，直到麻皮找来，低三下四赔礼道歉，才让她牵回。 阿姑想，恐怕就是这事结下了怨。人是很容易在毫不注意的情况下结下怨仇的。
“阿姑，阿姑，阿姑，阿蛊，阿蛊，阿蛊！”一群半大的村童，跟在麻皮后面，对着阿姑喊了起来。“姑”与“蛊”，是两个不同声调的同音字，却在瞬间暗示了有人在精心设计着这场对阿姑极为不利的闹剧。
有一块块泥巴、石块向着阿姑甩来，阿姑愣了愣，哽咽了一声，跑回石房子，紧紧关上了门。
六
她一天不出门。三年前，阿爹的骨灰盒从德宏运回那天，她也就是这样的状态。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浑身脱了架，脸上的表情变了形。母亲死得早，在阿姑头脑里没有留下什么记忆。母亲是孤女，父亲是来村里上门的。父亲是阿姑在村里的唯一亲人。
父亲的死让她刻骨铭心。三年过去了，她终于挺了过来。村里人对她的同情只是暂时的，羡慕很快代替了同情，因为阿姑领到了一笔让村里人羡慕的伤葬抚恤费。
木棂窗外，一只蝴蝶在飞，两只蝴蝶在飞，三只蝴蝶在飞。蝴蝶飞累了，就成串地吊在门前水塘上那棵蝴蝶树上。阿姑眼光散漫地望着蝴蝶树。这蝴蝶树应该叫合欢树，这是一个外地来写生的大学生说的。村里人喊惯了，依然叫它蝴蝶树。据说蝴蝶最喜欢蝴蝶树的花蜜了。阿姑望着蝴蝶树上的蝴蝶，神思恍惚。
“蝴蝶飞呀飞，飞山又飞水，飞到花甸里，采得一身粉……”轻声哼起了歌，她轻飘飘就要飞起来。
她掮了掮翅膀，好重，翅膀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阵心惊，阿姑发现自己在缩小，在缩小，两只翅膀缩进了身体里。慢慢地，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蛹，被密密的茧丝包围住了。
她想咬开那层包裹自己的茧，茧壳又韧又硬，使尽了力气也咬不开。正当她又惊又恼之际，耳边传来了轻轻的叫声：“阿姑，阿姑，阿姑！”
阿姑从梦中惊醒过来。她趴在窗棂上，看到一张从刺篱笆后探出的脸。
“阿狗。”阿姑慌忙捋了捋凌乱的头发，从床上一跃而起。
她想起了阿狗说过的事，随手又披上床头的扎染布围巾——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床围巾，围巾上染着很多的蝴蝶。
她是想让阿狗一看到扎染围巾，就能想起他说过的事。
阿狗的脸上表情有些怪。不像平常，一看到阿姑就一脸阳光一样亮亮的笑。
“阿狗，咋个了？急抓抓叫我！”阿姑声音里充满着期待。
“阿姑，你假如在村里待着嫌烦，不如找个地方，出去待上几天。躲一躲，惹不起，躲得起。刚才，呃……”
阿狗的声音突然断了。他本来想告诉阿姑，在来的路上，他看到阿姑家的龙竹引水管被人砍断了，阿姑家门前的水塘里有人丢了死猪和死鸡。一看到阿姑苍白的脸，他把要说的话忍住了。
阿姑的眼睛亮了，她又想起了阿狗说过的话。“你，不是要我……去你阿舅那里，搞扎染？”
阿狗咽了下口水。脸上露出羞赧：“阿姑，那个事情最近怕是搞不成了！”
“咋个了？”阿姑吃惊地望着阿狗：“他难道不是你阿舅？他难道不开扎染店？”
“正因为是我阿舅。所以才，搞不成了。”阿狗声音里透出无奈。
阿姑的眼睛睁大了，“你这是——咋个说？怕是遇到什么鬼了？”
“我，也想，恐怕是遇上鬼了。”阿狗的声音一抖，像根要断的草绳，“你……你，你忘了，那天你送我一串枇杷果？”
“咋个了？”阿姑的脸更白了。
“我妈，后来就病了。她后来想起，是吃了你的枇杷果。有人就说，肯定你下了蛊……我才不相信呢，我妈却相信了。我阿舅是我妈的弟弟嘛，你说让我咋个去说服他们呢？”
阿姑狠狠跺了一下脚，身上的扎染围巾掉了，落在水塘前的枇杷树下。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脸上滚落下来。“阿狗，你咋个这样冤枉我？”
“阿姑，不要难过。我会想办法！”阿狗小心翼翼地望着阿姑，像做错了什么事，“你就耐心等等。不过。你最好先到外面找个地方在几天……”
阿狗的话还没说完，阿姑带着哭声，连连说：“你去吧，你去吧，你去吧……别让你妈跟你阿舅看着……”
阿姑一弯腰捡起地上的扎染围巾，看也不看阿狗，转身跑进石房子，砰地关上门。
她不晓得阿狗是怎么走的。她望也不望窗外。在她心里朴实踏实老实的阿狗，在关键时刻竟然这样不济事，真让她伤心。
昏昏沉沉，她又梦见自己在咬茧。茧又韧又硬，咬也咬不开。热出一身汗，挣出一身汗。茧没咬开，翅膀倒长出来了，两条湿湿的翅膀渐渐变长，拖着她，拽着她，像两条湿麻布。
“蝴蝶飞呀飞，飞慢又飞急，飞到花丛里，吸得半点蜜……”昏昏沉沉，她又轻声唱起这支歌。她想飞起来飞起来。
窗外，有一群孩子也在叫：“砍掉你的头，跺掉你的脚，叫你有花找不着；掐断你的须，挖掉你的嘴。让你有翅不会飞……”
孩子的叫声响亮，但阿姑却一句也没听见，她浑身大汗淋漓，在丝丝缕缕层层叠叠细细密密的壳中挣扎着。壳终于被挣裂，被咬开来，她拖着湿而重的翅膀，钻出了柔韧而透明的壳。阳光软软的，像她的翅膀，风轻轻从身上滑过，柔软皱缩的翅片迅速伸展开来，她觉着自己很快就要飞起来。她又看到了自己曾经捕捉到的那只大蝴蝶，停在草丛间。像一只失落的大风筝。
她想掮动翅膀飞起来，却再次从梦中醒过来。她听到了有人在粗暴地敲门，声音响亮而坚决。阿姑一个激灵，翻身下了床，披起了扎染围巾。透过窗棂。她看到了熟悉的脸，是阿龙的。
“阿姑，阿姑。你醒来了。我给你说，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了。你只要答应——我……我就把路上头山脚底下我家在瓦窑空着的房子腾出来，你离开村子去那里住，避开他们……
“再等到年底，基建队把承包经费给我交来，我们，就策划搞一个大的蝴蝶养殖场。或者在瓦窑老村办一个旅行客栈。你知道，瓦窑老村那条青石路是当年的茶马古道……”
在这节骨眼上，自己一向很不看好的阿龙，竟然比一向踏实老实的阿狗态度坚决，实心相助。阿姑感到意外。人确实不可以印象取人的。 “阿姑，你想想吧，如果你同意我……”阿龙的眼睛像两只锥子，盯在阿姑脸上。
阿姑听出了阿龙“你同意我”话中藏着的另一层意思。她自然是不能同意的。但出于对阿龙的关心，她脸上还是露出一个明亮温暖的微笑。
看到阿姑的笑，阿龙便想跨进房子里来。阿姑反应很快，立即把门“砰”地关了。
望着阿龙肩膀一扇一扇地走了，阿姑的心酸酸的。今天早上，她发现水缸里没有淌来山泉水，跑出去一看，发现龙竹引水管被人砍断，房子四周也东一架西一架施放着的刺棵。房前的水塘还丢了死猪和死鸡，她的心就很冷了。她拎着木桶，想去村子中心大青树下的水井，却看到家门口通往村子的路口，隔三岔五被人堵上了刺篱笆，
阿姑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了。她突然想起以前吵架时麻皮说过的一句话：“阿姑，你根本不是我们村子里杨姓的人。你老爹是来上门的，他姓胡！”
眼泪又泉水一样地涌上来。阿爹姓胡，自己自然也姓胡。阿爹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亲人，阿爹死了，自己确实对这个村庄没有什么可依恋的了。在即将离开之际，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姓：胡。哦：胡，蝴。难怪得自己喜欢蝴蝶，难怪自己遭受的厄运与蝴蝶有关。
一个大雾迷茫的早上，蛊村走出了一个裹着扎染围巾的女人。她用扎染围巾裹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黑的眼睛。女人一路上走得很快，连头也不回。
唯一贴身带着的，是阿爹死后领到的那个银行卡，上面有着阿爹的那一笔伤葬抚恤费。
她想，凭着这点本钱，总可以闯出一条路来的。
七
阿姑离开了小村。她到了一个城市。这个城市离蛊村很远。村里的人自然不知道她的下落。阿姑走后，麻粟塘边那块包谷地，不长包谷，只长茅草，成了麻皮放羊的地方。
阿姑走后两年，才传来消息，有人说在F市看见阿姑在一家花店。之后，阿狗也离开了村子。阿狗走后不久，阿龙也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跟着离开。
在两年多的光景，一个村子走的年轻人突然很多。
蛊村是彻底地荒芜下来。因为，村子下面，修通了一条高速公路，村子里的人都到公路边建房。
原来的村子，村名反倒被遗忘了，人们都叫它“蛊村”，因了一个人的缘故。
村里的人都陆陆续续搬走之后，“蛊村”自然变成了“古村”。村里平时见到的年轻人，是那些不时来寻古的游客。据一个前来探访的老人说，通过村子的那条石板路就是当年的“茶马古道”。村里剩下不多的几个老年人眉飞色舞了好几天。
只是那塘水仍然在。阿姑走后，塘水清澈依旧。水塘边的蝴蝶树，一到夏天来临，依然开着像蝴蝶一样的粉红色花。
要不是某个夏天的傍晚，一个年轻而略显憔悴的年轻女人，披着一袭扎染围巾，迈着细碎的步子，悄无声息地走过蝴蝶树，绕过水塘，像一个影子飘进水塘边的石头房子，这个村子早应该像梦一样沉落在山脚下永久的黄昏里了。
回来的女人，并未引起村人的注意，因为村子里人太少了，只有几个耳聋眼花的老人。当一个女人以最轻的脚步，像影子一样走过这些老人身边时，自然是引不起注意的。现在的世界，太喧嚣了。
一切照旧，门前院子里础石桌上的花纹，使女人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情；础石桌上方的金银花，照旧在阳光里开得白是白、黄是黄，黄的是昨天开的，白的是今天开的，女人坐在花下，心情黯然：自己应该是黄花，还是白花？
这女人就是阿姑。此时的她其实已经不叫阿姑，进城后，她有了个新的名字“胡梦蝶”。城里新结交的姐妹，都用软软的声音叫她“阿蝶”。她想像蝶一样飞，飞到花一样的世界里去，不料又很快地飞回来了。
八
蝴蝶树依然在，在开着粉红色的花。虽然人回到了村子，阿姑的心始终固执地跳回到F城。一想起在城里的日子，阿姑的眼神变得迷幻了。
她没有煮饭，打开行囊，取出带来的鹤庆米糕——这是临别时一个叫阿萍的妹妹送她的。吃了米糕，再喝了点水，她就有气无力地倒床上。她全身发冷，又发热，迷迷糊糊又回到F城。
她强迫自己只想城里美好的事。这样，她又看到了那个花店。
花店名字很好听，叫“蝶恋花”。小店的主人叫段挺，是阿姑进城遇到的第一个人。段挺是个长得很帅的男人，两道浓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笑起来，一口牙齿白生生的，很有力量的样子。这样的男人对女人是有诱惑力的。他对阿姑不错。阿姑自然也暗暗喜欢他。可惜的是，他对阿姑虽然很好，但从未表示过特别的意思。
他开了这爿店，专门经营兰花、茶花，也零星卖点适销的花卉如金钱树、米兰、文竹、吊兰、高山榕、君子兰、黄金葛、红粉佳人之类。小店生意不错，特别是阿姑刚到城里时，城里在疯炒兰花，一苗大雪素要卖到五六千元，品种好的上万元。小店缺人手，贴了招聘启事。阿姑看到这店蛮合适自己，就应聘了。花店待遇不错，包吃住，每月800元。每天给店后院子大棚里的兰花测测温度，检查湿度，每周给盆花泡一次水：剩下的时间就给茶花和其他花定时浇浇水。更多的时候，就在店里坐着，等人来买花。
花店前是一条河，悠悠淌着时光。也淌着阿姑闲适的心情。在没有客人的时候，阿姑就眯缝着眼，想象着自己是一只蝴蝶，在花丛中飞。“蝴蝶飞呀飞，飞东又飞西，飞到花丛里，躲开憨公鸡……”她轻声唱起了那支在村里经常唱的歌，脸上有了笑意。
她的脸也胖了许多，白里泛红，像个熟透的红苹果。
日子如果就这样过下去，那自然是不错的。
阿姑的心突然一颤，记忆，又顽固地由花店跳到了洗脚店。
她紧闭眼睛，表情痛苦，她不愿回到那个场景中去。
一些往事，像万千蝴蝶，缤纷着向阿姑飞来。她又看到了阿狗。在花店干得很好的时候，阿狗突然间看到了她。
“阿姑，你在开花店？”她又看到了阿狗睁得很大的眼睛。这是她刚从段挺手上转过花店第二天的事。 “是的，我原来的老板父亲家里出了事，不想再开花店了。把一批兰花处理后，我向他转过来的。用我阿爹的那笔钱！”
“哦，阿姑。你做老板了？“阿狗口气吃惊中透出喜悦。
“我改名了，叫胡梦蝶。你叫我阿蝶就成。”阿姑说。
阿狗看着阿姑，眼睛亮晶晶的，额上冒出细密的汗。“阿姑，你一走……村子里……也在不成了。”阿狗结结巴巴对阿姑说，在阿姑离村后，他也离开村子，去了边境R市，帮阿舅在那里开了个店，经营扎染服装生意。分手时，阿狗喉结动了半天，说出一句话“阿姑，哦，不，阿蝶，好好干。我很快就会回来。明年我来看你！”
花店老板段挺把花店转给阿姑，似乎是很突然的事。阿姑记得那天她正在给花喷水，段挺猫着腰钻进花棚。脸上表情复杂，望着阿姑欲言又止。
阿姑狐疑地望了老板一眼，老板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现。老板段挺咳了声嗽，低下声音说：“胡梦蝶，我想把店转给人了。我老爹得了种怪病，家里人说是被人下了蛊。家里花光了所有积蓄，我只有出手了。跟你商量下，一些名贵的兰花我尽量批发给一位兰界朋友，剩下的还有一百多苗中档兰花和几株蝴蝶兰、大雪素我给你留下。你算算，这店盘给你。房租已交到年底，你能拿多少钱？”
段挺第一次用这样软软的目光望着自己，阿姑心里动了一下。她早就想有个自己的店。她想到了阿爹死后领的那个卡，上面有三十万元。
“要不，你出二十五万？我连店带花倒给你了！这些兰花价格，你是知道的。”段挺说得很恳切。
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阿姑接了花店。
蝶恋花，阿姑很喜欢这个店的名字。可是她恋花。花却并不恋她，就像她喜欢小店的主人，主人却不喜欢她一样。
刚开始的时候，兰花还有人不时来买。一天，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来到店里，瞄着兰花左瞅瞅又瞅瞅。看了蝴蝶兰又瞧大雪素。一盆原来段挺标价五万元的大雪素，商人眼睛一转，大大咧咧给了八万元。“八。发。这是很好的价钱哦。”商人侃价说。阿姑抑制不住的高兴，很快做成了生意。
过了几天。料不到的事情找上门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抬着一盆大雪素上门了。“小姑娘，我领导有盆大雪素，人家送的。说价值十五万。卖给你吧？”
阿姑一看，这兰花正是自己几天前卖给商人的，只不过换了个新盆。
“这花，怎值十五万呢？”阿姑声音很低地笑了笑。
“怎么不值？你知道是谁来卖花吗？”来人声音突然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
阿姑的脸色顿时煞白。她知道那人是谁。那是当地的一个很有威望的官员。
那人留下花扬长而去，让阿姑好好考虑。过了几天，又来问阿姑：“小姑娘，你想好了没有？领导今天又问了。”
阿姑苦着脸：“我前几天卖了相同的一盆，也才卖了八万。你们就八万卖给我吧。”
干部模样的人不高兴了：“小姑娘，你姓什么？哦……姓胡。好啊，小胡同志，领导的兰花不是一般的兰花啊。总不能贴本卖吧？”
说到这里，眼睛眨了眨，关心地说：“你不是在转店，要办工商执照，还有税收的各种手续？我可以帮你打个电话什么的……你们年轻人，办事不容易啊。”
阿姑的脸色更白了。一盆兰花，转了个圈，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却比原来多了七万元。
年关一过，兰市发生的变化，更是让阿姑惊呆了。不几天功夫，原来几千元一苗的大雪素，几百元也卖不出去。小雪素更是几十元一苗也无人来问。花店里，只能卖些米兰、文竹、吊兰、高山榕、君子兰、黄金葛、红粉佳人之类的花了。
阿姑坐在店里，望着门前悠悠流淌的小河，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份心情了。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阿狗。她希望阿狗很快就回来。她卡上的钱已经快要用光了。
九
阿狗没有回来。时间过得很慢。阿姑在失望当中，却等来了一个人。那是在花店倒闭，阿姑去了洗脚城之后。
洗脚城与花店隔着一条河。当花店房主人最后一次来收取新一轮的租金，阿花流着眼泪恳求说能不能再延延期限，自己已交不出租金时，让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平时慈眉善目的房主人，铁青着脸，像尊黑煞神，不由分说地，把阿姑的一卷行李和零星用具，丢出了门外。
阿姑在小河边幽灵般游荡了几天。她像一只孤苦伶仃的蝴蝶，找不到一朵栖身的花朵。她爱美，却不得不关了自己的花店。她第一次感到要像蝴蝶一样飞舞，就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一驿翅膀，可惜这翅膀找不到。
在转荡了几天之后，她走进了洗脚城。
经过一个星期的培训，搓脚，捏穴，按摩，她开始洗脚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眯缝着双眼，半靠在沙发靠背上。阿姑给脚盆里兑了藏药水。把客人的两只脚放入水中，轻轻搓揉着。突然，阿姑的手被脚趾勾了一下。阿姑连忙把那只肥腻的脚按到水中。接着又感到客人用大脚趾继续挑逗地勾自己的手。阿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都这么大年纪了！她用手拍了拍客人的脚背。
“先生，该揩脚了，我给你按穴位。”
客人两只脚被放到阿姑的膝头后，更加亢奋了。阿姑按摩的时候，有意在阿姑的大腿上往前蹭。阿姑不高兴了，再拍了拍客人的脚背。
客人却不老实，把脚抬了抬，重重放到阿姑的腿上，又随势往阿姑的小腹部位蹭了蹭。
阿姑正待发作。却听到门外有人喊：“王副，我们都完了。你咋个些？”
阿姑一抬头，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她看到了阿龙。
阿龙却没看到阿姑——因为阿姑一直埋着头在对付那双脚的缘故。
“王副，下面的节目，到‘火烧天’还是‘天仙楼’？”阿龙俯首问客人。阿姑晓得他说的‘火烧天’是一家城里很大的烧烤城，而‘天仙楼’是一家以歌舞待客的夜总会。
阿龙说完话，猛抬起头，眼睛正好与阿姑对视了。
“阿姑。”他的声音突然变尖，透出惊奇。 “你，咋个到这里来了。不是听说，你在搞一家花店吗？一进城，我就到处打听你。”
阿龙说完，见阿姑不回答，就出外去开票。被阿龙称为“王副”的客人起身时，又出乎阿姑意料地，用手在阿姑的大腿上捏了一把。
阿姑正想发作，阿龙又踅进来了。他悄声对阿姑说：“这位，是我们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我被招用到他下面的项目科了。”见阿姑怔怔地望着他，又说：“阿姑，见到你真高兴。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这位领导，你要小心对待他！”
以后的日子，阿龙隔三岔五总要来洗脚城，有时陪着王副的一些客商来，有时一个人来。即使一个人来，在和阿姑聊上一会天后，也要在离开时去买个单，“我耽误你的时间，不要让老板对你有话。”
“不过，你是个爱美的姑娘，这活计实在是不适合你。我们都想想办法。”每次见面，他都要叹息着对阿姑说。
十
阿姑躺在石头房子的铺上，又开始在做梦。自从回到石房子后，她始终处于一种对任何事情漠不关心的状态。
在半梦半醒之间，她又梦见自己在蜕壳。丝丝缕缕层层叠叠细细密密缠着她的壳，被挣裂。被咬开来，她腋下，终于长出一双湿而重的翅膀。翅膀渐渐长长，她钻出了柔韧而透明的壳。阳光软软的，薄薄的，像她的翅膀，风轻轻从身上滑过，柔软皱缩的翅片迅速伸展开来，她觉着自己很快就要飞起来。
两只翅膀颤抖着，就要举起之时，突然一阵风吹来，翅膀又缩小了。慢慢变回两只手。
阿姑全身是汗。在燠热的空气中，她的两只手里捏着的，又是两只又胖又嫩的脚。她知道。王副又来洗了。
两只脚，滑而腻，像两条死鱼。阿姑正想着自己怎么把脚与死鱼连在一起。那鱼却不死，在她两只手里扭动起来，又在她膝盖上蹭，蹭着蹭着一只脚一滑，就像一条要逃跑的鱼朝着阿姑两胯间窜了进来。阿姑刚想把它逮住，那鱼却滑得快。直接就往阿姑私处一戳。
“你妈个屄！”这脏话脱口而出。阿姑像触了电。“忽”地把那只钻进两腿间的脚抽出，往洗脚盆狠命一甩，盆里的水测溅了一地。
阿姑正没好气，王副的脏话也随同脏水劈头泼过来了。“奶奶的，你这下贱女人，不就是个卖屄的？耍什么脾气？耍脾气的也不会在这里干这活路了。你以为你不是小姐？哈哈，你就是一个小姐。待在这地方的不是小姐是什么人？走，跟我到楼上包间去。”
一群蝴蝶在眼前飞舞。不是蝴蝶，是钞票，一迭钞票，砸在阿姑眼睛上，生疼。王副一只手扭住了阿姑的左胳膊。
一股无名烈火，在胸中烧了起来。阿姑想挣出左胳膊。王副狠狠骂出一句：“你这卖屄的。装什么假正经！”
迷迷糊糊中，阿姑从右衣包中抽出了那把小刀，这是开花店时修剪茶花枝条的工具，锋利无比，是段挺留下给她的最好的家什。离开花店时，这是她唯一带走的纪念。
她听到了一声惨叫，那是王副再强行拉着她的手，要她上楼时发生的事情。
她看到王副很重地倒了下去。发出了一声巨响。灯光下她看到了血，那血正从王副的脖颈上淌了出来。她感到自己手中的小刀上沾着鲜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滴。她想不到自己挥出的那一刀竟这么有力量。
“杀人了！”她听到倒在地上的王副叫出了这样一声。一股寒流立即从头到脚贯满了她的全身。
门“哐”地一声打开了，进来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阿狗。阿狗找自己来了。
阿狗的出现竟然是在这样一个时候。真是阴错阳差，真是意想不到。“阿姑，我回来了。”阿狗在一年后终于来到身边，阿姑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哇”的哭了一声，立即又止住了。
阿狗也愣住了。他俯下身，摸了摸王副的胸口。王副一声不出。阿狗赶紧把门关上。
“阿狗，别管我，快走！”
“不，不，我咋个能在这种时候离开你！”阿狗声音发抖。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你再不走，我就只有，只有……”阿姑说着把刀猛地刺向自己的脖颈。
阿狗扑上前来，很快抓住了阿姑的右手。手腕被狠狠一捏，阿姑疼得只“啊”的地一声，小刀就被阿狗夺去了。
阿姑望着握着小刀的阿狗，正想说话。门再次被打开了，一个服务生上前看了一眼，立即往后退了两步，大叫一声“杀人了！”转过身朝外跑去。
穿着制服的民警来了。一共五人。一个民警俯下身，摸了一下王副的脉，说：“怕是不行了！”
“谁杀的？”一个民警问，声音镇静得像杀的是一只猪或狗。
“我，我，我……”阿姑声音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民警们一起把目光投向阿姑。一个可怕的结果就要出现。阿姑的心反倒静了。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是他侮辱我，要我上楼去。”
民警正要向阿姑围拢，阿狗发声了。他扬了扬手中的小刀，“刀在我这里。”
民警第一次把目光转向阿狗。阿狗，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男人，说出了让阿姑一想起来就心里发疼发紧发颤的一句话：“人是我杀的！”
寂静。一副银亮的手铐，戴上阿狗的手。
这时，阿龙也从门外走进来了。他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王副，立即转过脸。阿姑看到他脸上煞白。阿龙的眼睛和阿狗相遇了，他只怔怔地说了一句：
“阿狗，是你！”
十一
眼前又浮现阿龙白净的脸。当拘留十天后重新回到城里那个租住的小屋，阿龙很快找到阿姑。
在拘留所，阿姑反反复复向警察说，人是自己杀的。可警察不相信。因为阿狗手中握着杀人的刀。而且，阿狗也一口咬定，人是他杀的，与阿姑无关。整个刑侦过程中，只有一个警察表示了怀疑，说不排除阿姑有杀人的可能，因为她手上也有血。
但阿狗很快便推翻了这个警察的说法，说：阿姑手上的血，是我见她害怕，要倒下，去扶了一下她的手留下的。
阿姑终于离开了拘留所。警察说，要她好好待在家里，如果案情需要，会随时要她回去。 心里颠三倒四，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
对于阿姑的杀人。只有阿龙表示相信。当阿姑抽抽咽咽向他讲述了王副侮辱她的整个过程，阿龙脸变红了，气愤愤地骂了一声：“这杂毛，该死！”说完又叹了口气，“阿狗真是爱你的，我真想不到。我明天就去看看阿狗的妈，给她送上点东西。”
阿姑赶紧拿出一个纸包，递给阿龙：“你把这钱带给阿狗的妈。不要说是我拿的。就说阿狗的朋友带的就成。”
阿龙神情复杂，接过阿姑的钱，说：“我当然不能提到你。不过，阿姑，以后你最好躲着点，不要让阿狗的妈见到你。”
阿姑几天来饭也少吃，只是昏昏地睡。睡梦中，总离不开那把刀，那把滴血的刀。为了摆脱这把刀，她无数次地挣扎着想飞起来，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翅膀却是太重了，想飞也飞不起来。急得她一头一身大汗。人的一念之差会彻底改变命运，她感到后悔后怕，她一直想做一个爱美爱善的女人，却做不到。她突然恨起自己来，是自己吐出的丝，缚住了自己。在恨自己的时候，她就又醒过来了。
她想起阿龙来过。又想起关在牢里的阿狗。还莫明其妙地想起了开花店的段挺。一次，洗脚城几个姐妹们玩扑克游戏。和阿姑在一间脚房的水仙，一个四川妹子，拿着几张牌，K代表男方，O主女方，算各人的婚姻。到阿姑抽牌，抽了一张红K，一张黑Q。水仙说，这牌说明你遇到的男人，很喜欢你，你却不一定喜欢他。
水仙见阿姑闷闷不乐，笑起来安慰阿姑：“我这牌，最好的当然是抽到一张红K、一张红Q。不过，你抽的牌也算不错了。”
水仙接着说：“作为一个女人，最好的婚姻，当然是男人喜欢你，你也喜欢他，这是上运。不过生活中大量遇到的是，要么是男的喜欢女的，女的却不一定喜欢男的；要么就是女的喜欢男的，男的又偏不喜欢女的。在后面两种牌运中，男的喜欢女的而女的不一定喜欢男的，应该是第二种牌运呢，算中运。最坏的牌是女的喜欢男的男的偏不喜欢你，这才是末运、霉运，抽签时叫下下签。阿姑，笑笑吧，作为一个女人，是需要有依靠的，男的喜欢你才是第一重要的……”
水仙叽叽呱呱讲下去，阿姑的心乱了。在遇到的男人中，阿狗是属于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他的那种，可惜阿狗走了之后就没了音讯。阿龙当然是喜欢自己的，但心里对阿龙一直找不到感觉，应该算是第二种牌运。开花店的段挺人很帅，还能干，自己心里好像对一个男人有了爱恋的感觉。但段挺看来是不喜欢自己的，关键时刻还把花店盘给自己。躲开了花店倒闭的一“劫”……
阿姑心里一颤，后头发生的事。证实了拿到的两张牌确实是命运的安排。自己眼下面对的，是喜欢自己，自己却不太喜欢的阿龙。
阿姑的眼泪哗哗啦啦地淌了下来，不由得又想起了阿狗。读小学时，阿姑和阿狗是同桌，桌子脏了总是阿狗找来抹布抢着擦：铅笔断了，总是阿狗用铅笔刀为她削；阿姑橡皮掉了，还是阿狗为她捡。有时阿姑生病了，阿狗总会把要做的作业送到家里。一次村里发生流疫，村里人乱哄哄说有人在水里放了“蛊”，是阿狗天天清早到清龙山箐，背来山泉水给全班同学，还送到老师办公室，一背就是一个多月，直到流疫结束。老师表扬阿狗，阿姑清楚记得心里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得意。这次，为了救自己，阿狗又蹲了牢，等待着他的是可怕的命运
阿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和阿狗在山坡上玩“打将军草游戏”，阿狗把“将军草”长着复辫叶片的梢头打个结，两棵根草套在一起，阿姑牵一头，阿狗牵一头，互相使劲拉，谁的草断了就谁输。这次阿狗又输了，因为他总把最粗的“将军草”让给了阿姑。阿狗手中的“将军草”一断，头一低，便碰到了阿姑的头。
阿姑大叫一声。发狂地掀掉身上的被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她不能再躺下去了。
一种晕眩感逼迫着向自己走来。她爱美，却始终美不起来。她全身发抖，像打摆子。这种状况，几天来一直发生，就像村里人常说的，这像是被人下了“蛊”的症状。
蝴蝶，蝴蝶，一千只一万只蝴蝶，在眼前飞舞……“突然间便又大叫起来，“飞，飞，飞……飞，飞，飞……”她笑着，叫着，拍手，顿足，像一个中了“蛊”的女人。她想变成蝴蝶，她想变成大雁，但却又变成了阿姑。她累了，眼泪却不累，一个劲地淌，一个劲地淌。那涩涩的泪水，浸透了她的整个梦。
十二
早上，窗外的死咕咕鸟一叫，阿姑立即醒过来，一翻身起了床。
后半夜，她睡得很沉。这是几天来最好的一觉，头脑异常清醒。她很想到村里最后一次走一走，又想起了阿龙说的话：“阿姑，以后你最好躲着点。不要让阿狗的妈见到你。”
她打了个哆嗦，到门前水塘洗了把脸，又烧水泡了一碗方便面，很快吃了。接下来，对着镜子仔细梳头，梳完头后又找出洗脚城水仙姐送的化妆盒，仔细画了画眉，又涂了嘴唇，对着镜子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个约会。等一切做完，天色尚早，她找出了城里穿的低领圆摆黑红花上衣，一条藏青色休闲牛仔裤，穿好。这是她在城里最好的衣服，姐妹们看了都说效果不错。
等一切做完，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她把换下的衣裳折叠好，包成一包，小心地装进床头矮柜。想了想，又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床丝锦花围巾，紧紧围住脸。左手提着旅行包，右手打开门，转身又把门锁上。到了院门口，放下旅行包，再用一道刺篱笆堵住院门口，然后沿着古道，朝城里方向走了。
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离开村子，才看到很多人又唱又跳。她马上想起这几天正是彩蝶最多的时节，这些人肯定是去赶“蝴蝶会”。要是往年，她会一大早就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和村里的年轻人去赶蝴蝶会的。在人群中，她看到了几个本村人，但他们都没有看出是她，因为她穿的是城里人的服装，还用丝锦花围巾蒙住了脸。只是在经过一群年轻人时，一个年轻小伙盯着阿姑看了半天，说：“这城里小妞真俏！”另一个年轻学生又用夸张的声音补了一句网络语言：“俏呆了！”
沿着通往城里的石头路，她走了。在村子外头路口的大青树下，她回了一次头，望了村子很久。
背后，传来龙头三弦伴着的调子声：“是谁来推我房门，害我一夜睡不成。一声重来一声轻，莫非有情人？情人推门一声响，清风推门慢腾腾，通宵不息推门声，实在烦死人！”
这回，阿姑再也不回头了，一直往前走。琮琮的三弦声中，路一转，她消失在了一篷白刺花的后面。
直到几天后，阿龙才兴冲冲来看阿姑。他一路吹着口哨，眉飞色舞。他已完成了阿姑的任务，把阿姑的五万块钱交给了阿狗的妈。他还说通父亲，把村外家里在瓦窑空着的房子腾出来了。让阿姑去住。他想阿姑一定会高兴。
看到刺篱笆堵了院门，阿龙便感到蹊跷。拉开刺篱笆进到院内，看到房门紧锁，他叫一声：“阿姑，你——走了？”人像发了疯，朝城里方向追去
阿姑就这样神秘地消失了，没有任何消息。
十三
过了些日子，一个人回到了蛊村，那人就是阿狗。他面容憔悴，胡子拉渣，躲在家里不愿见人。村里有人问他事情的经过，他总是沉默。
再过些日子，几个城里人来逛古道，到了阿姑家门前水塘，一起叫：“好风景！”“好风景！”说完在阿姑家水塘边的蝴蝶树下吊起了吊床，拉了帐篷，一边弹吉它，一边唱歌。其中一个年轻人从包里拿出ipad，打开来浏览信息，突然间便说了一句：“洗脚城凶杀案有结果了，女凶主动投案，正在等待审判。她的男伴纯系顶替被误抓，经过教育后无罪释放了。”
他的话没人听。这年头，谁愿意听与自己无关的事呢？大家都在听一个女的唱歌。年轻女子声音清朗，唱得很动听：“天上有星没有月，地上有花没有蝶。妹子我来变蝴蝶，阿哥在哪里？”年轻人一起叫好。女的偏一下头，脸上露出得意：“我自己编的词，不错吧？”说罢又唱：“去年花开正当时，小哥一去无消息，伤心妹子呆树下，泪水比雨急……”
一双泪水婆娑的眼睛，突然出现在树荫深处，那是阿狗的妈。她是三年来第一次到这里。
她悄悄听年轻人唱了会歌，又静静望着阿姑的石房子前的枇杷树，发了一阵呆，然后转过身，在微风中留下一声叹息：“这阿姑，真是个魅。不过，人却好！”
阿姑的石房子，待在树荫深处。一只蝴蝶在树下寂寞地飞。蝴蝶树在开花，枇杷树也在开花，只是不知那人，是否还能回来？
蛊村原不叫蛊村。蛊村叫蛊村与一个女人有关。
这个女人，生得漂亮，皮肤白皙，眼睛水灵，乌黑的头发披在肩上，丝丝缕缕，更衬得皮肤雪样白。在村子，很少有皮肤这样白的女人。村里有老人看到村里稍解人事的男孩，都喜欢围绕她转，便含着恨意断言：此女必是个沾不得的精魅。
女人叫阿姑，对于村里人来说，这是一个怪怪的名字。阿姑的母亲死得早，她从小跟着父亲，没有哥哥弟弟，也没姐姐妹妹。渐渐长大的她，站在刺篷后，为了躲避那些像苍蝇一样追逐她的男人。刺花开了的时候，她的脸也像刺花一样白，眼睛里藏着刺。
“看这个女人。”村里追不到她的男人酸酸地说：“像个白骨精！”
她不理会人们的议论。白骨精就白骨精。只要让男人害怕就行。
她背着大背篮去蝴蝶泉边采猪草，一边采一边轻声唱歌：“蝴蝶飞呀飞，飞东又飞西，飞到花海里，躲开憨公鸡……”
采着采着，唱着唱着，阿姑就见到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停在草丛间，像一只失落的大风筝。
那蝴蝶翅膀的底纹红褐色，就像老虎的斑纹，底纹间又有一颗颗翠蓝、朱红的花斑，像一只一只美丽的眼睛。
“啊啊！”她叫出声来，摘下草帽，猫下腰，瞪大眼睛，再把草帽轻轻扬起来，往前一扑，就捉到了那只蝴蝶。
她自然是不知道的，这一扑，让她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二
阿狗从山里回来，绕过麻栗塘边，又看到了阿姑家的包谷地。包谷长得不好，稀稀拉拉的，东一棵西一棵，像瘌痢头。沟边的芨芨草却长得密，密得叫阿狗想起了阿姑的黑长发。
阿狗的心开始发软，他想起了村里人的议论。
这段日子，很少看到阿姑了。
阿姑家里有一只大蝴蝶，这是不争的事实，很多人都看到。所以当村西坡的杨寡妇麻皮绘声绘声说起这蝴蝶，说她亲眼看见，阿姑用村头大青树下采集来的露水，调合马蜂蜂蜜和毒蜘蛛汁喂养这蝴蝶时，村里的人立即毫不犹豫地又惊又怕起来：
这莫不是祖上说的养蛊？这莫不是祖上说的养蛊？
鬼蝴蝶。这个意念像乌云罩在村人的头上。传说中的鬼蝴蝶，是由养蛊婆用马蜂蜜、毒蜘蛛汁和碾成粉的壁虎尾巴喂养的，这是村民们约定俗成的共识。
阿狗想不通，阿姑的皮肤很白，阿姑的头发很黑，阿姑的眼睛很亮，美丽的阿姑，无论如何与传说中皮肤又黑又粗，头发灰白稀疏，眼睛昏暗的养蛊婆，扯不到一起。阿姑不是养蛊婆，阿姑就是阿姑。
村民的议论，阿姑自然听到。有一天，阿狗经过阿姑家门口。看到阿姑正在刺篷围起的院子里头。他咽了咽口水，正想对阿姑打声招呼，突然便呆住了。
他看见村长的儿子阿龙推开了阿姑家的柴门，歪着脸，对着阿姑鬼鬼地笑。
“阿姑，人家都说你家里养着很多鬼蝴蝶呢。让我瞧瞧呗？”
阿姑冷着脸，话里长刺：“你不怕我放蛊整你！”
“我才不怕呢。只要你听我的话，我能叫村里的人不再说这个话。”
阿狗呆住了。一个冷噤像闪电袭过他的全身。
三
阿龙是村长的独儿子。
阿龙初中没毕业就停了学，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村里的地位。走到哪里，村里人都会讨好地对他笑着叫一声“阿龙”。
阿龙掌管着村里的副业，这是一支由百把人组成的基建队。阿龙其实并不懂得基建，连图纸也看不懂。可是谁叫他是村长的儿子呢？几年功夫，阿龙钱捞够了，就把基建队承包给一个外地姓钱的老板，成了村里的闲人。
闲下来的阿龙，算算也二十岁了。他东逛西逛，没几天便把目标锁定在村子西头的阿姑家。
“阿姑。”他两眼定定地望着阿姑：“你晓得，我搞基建队，捞到不少钱呢。”
阿姑瞟了他一眼，眼睛里长出了刺，“好啊。可是——与我有什么关系？”
“阿姑。”阿龙的声音微微发软。“只要你愿意，当然就有关系。”
阿姑站在刺篷后，刺花开得白，阿姑的脸也白，眼神冷得像山箐水。
“阿姑。”阿龙心犹未甘地说：“有钱，就可以办想办的事。比如嘛，养蝴蝶，是不是？你，不是挺喜欢吗？”
“养蝴蝶？”
“是养蝴蝶。办一个人工蝴蝶养殖场。供人参观。卖门票：做蝴蝶标本，卖给来逛地方的外地人。”
阿姑不出声。眼睛里的刺倒是没有了。
阿姑家的石头房子，背靠一个长满麻栗树和水冬瓜树的山箐。家门口水塘边就有一棵蝴蝶树，开起花来像百千上万蝴蝶在飞。阿姑捉回的那只大蝴蝶，曾经养在一个竹编的小圆花篮里，花篮里采来蝴蝶花和各种蝴蝶喜欢停的花，花花绿绿的。后来，有一天，趁阿姑不在，那只蝴蝶摇摇摆摆飞到门前的蝴蝶树上去了。从此，这树上便多了许多蝴蝶，一串串，悬挂着直垂到水塘的水面。
村里人说阿姑养蛊。阿姑一开始不晓得，后来晓得了，想向村里人讨个明白，却是再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养蛊就养蛊吧，让那些坏人害怕。她只能这样想，心里却酸酸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孤独了。
想不到阿龙向她提起了这件事情，养蝴蝶。她心里一怔，第一次把目光落在阿龙身上。
四
一块石头，簌地飞来，落在阿姑和阿龙之间的刺篱笆上，惊起了一只野斑鸠。
阿龙正想向阿姑走近，突然停下脚来。阿姑慌慌张张四处望了一眼，不再理会阿龙，转身朝梨树下的石房子走去。
阿龙连叫了几声“阿姑”，不见阿姑回头，怏怏转过身，两只肩膀一扇一扇的，走了。
“阿姑”，又是一声低低地叫唤。阿狗从蝴蝶树后探出了笑脸。
“是你？”阿姑突然明白地问。
望着阿姑有些生气的脸，阿狗笑：“我见阿龙要靠拢你，故意吓吓他。阿姑，养蝴蝶的事做不得，你难道不晓得村里的人是咋个说你的嘛？” 阿姑的脸立刻黑了：“你咋个这样说话？村长是他爹，他不是村长！阿龙说的话，我就非要做？”
阿狗靠近篱笆，“阿姑，我昨晚想了一个好活路，你可以去做。”
见阿姑注意看他，阿狗来了兴致，“我阿舅，在城里开了一家扎染店，要招工，我推荐你去？这比养蝴蝶好多了，还可以离开村里，不要被人‘蛊婆’、‘蛊婆’叫得霉绰绰的……”
“阿狗，你妈要晓得你来找我说这事，会咬断你的手筋呢。”阿姑说。
“不会的。我前几天已经给我妈说了，你根本没养蛊，是村子里的人没事嚼舌根！”
“哎，”阿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阿姑，你今天上山薅包谷吗？我要去放羊，可以帮你薅薅草呢！”阿狗两眼亮晶晶的，望着阿姑。
阿姑摇了摇头：“已经薅完了。再说，你妈知道了，又要嚼舌根子哩。以后，你少帮我忙好了。”
阿姑从刺篱笆后的树下摘下一串枇杷果，递给阿狗：“熟了，味道很甜哩。”说完笑了笑。阿狗脸上立即泛起光来。
“去吧，去吧，我有事。”阿姑看阿狗想待下的意思，连忙催促他。
阿狗走了。阿姑又想起了他刚才说的事。扎染是白族的染布工艺。上苍山挖来板蓝根做染料，把白土布上需要留有花纹的地方小小心心用针线缝扎起来，再放进染缸反复浸染后取出晾干，拆开被缝扎过的部分，露出白的图案，一床扎染布就算成功了。附近有个大村子周家村就搞扎染，家家户户都有大染缸，蓝茵茵的水蓄在缸里。好像天空也掉进缸里。阿姑小时也去周家村帮过工，专门扎要染的白布，一针针一线线地扎，头上是染好了晾在绳子上的蓝布在阳光里飘，风一刮起来，阳光变蓝了，风变蓝了，人的眼睛也变蓝了。那些蓝色的日子，是阿姑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如果能进城去，给阿狗的阿舅打工，那也是很好的事。阿姑想，我还可以画给他们很多很多蝴蝶的图样呢。阿姑眼前立即闪动着一床床扎染布，蓝茵茵的。上面飞着很多白蝴蝶。比蝴蝶树下的还要多。阿姑禁不住有些兴奋，心里升起了一丝希冀
五
阿姑在鸟的叫声中醒来，神思恍惚。这些日子，她总被恶梦惊醒。
梦里的她，总被一群村里的孩子追着、撵着，一个拖着长长鼻涕的男孩，向她投来一块很大的石子。她急忙一闪，躲进一个路边的缸里。她突然发现，这是一个染缸，与周家村的一模一样，用一块一块长条形的木片箍起来的。冷冰冰的染布水，泡得她全身又冷又酸又软。她从水缸里爬出来，头发上，眉毛上，衣服上，到处是蓝茵茵的染布水，天，地，村子，刺篷，刺篷里钻出的孩子，全部都是蓝的。她又看到了那个叫金凤的女孩，站在孩子的后面，发号施令地叫了一声：“喊，大声喊！”
“养蛊婆！”“养蛊婆！”“养蛊婆！”“养蛊婆！”
得到命令，那群孩子扯开嗓子，像比赛一样叫了起来。声音尖利，像一把把刀。
阿姑再次从石房子里惊醒过来。一次又一次，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醒方式。
醒来之后，阿姑又想起了村里的事，村里最近连续有人病了，又吐又泻。最要命的是，阿狗的妈也病了，吐，泻，还发高烧。自从阿狗说过要介绍阿姑去他阿舅那里做扎染。阿姑一直等着他来询问，带来更进一步的好消息。可是阿狗却不来了。
听村里人说，是阿狗的妈病了！
三年前，阿爹跟着村里的基建队去边境德宏盖房子，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死了。从此，家里只剩阿姑一个人。洗过脸，喂过猪，阿姑又坐在篱笆后的梨树下纳鞋底。这时，阿龙出现了。
阿龙一踅一踅的，出现在阿姑面前。脸上的表情有些怪，“阿姑，我说的办蝴蝶养殖场的事，你想好了没有？”
“阿龙，你应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呢。”阿姑声音里透露出不耐烦。这几天，阿龙总是隔三岔五来问这个事，让她心烦。
“阿姑，我是好心帮你。更何况，你养蝴蝶的事情也被人说得神神秘秘。”阿龙的声调透出了埋怨：“阿姑，我说的不是多余的话——做事情，总要做得让人找不着话说哩。”
阿龙肩膀一扇一扇地走了：“好多人，来找我，要我投资。我还没有给他们个好脸色呢。你好好，想一想吧。”
阿龙走后，阿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说准确点，她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她觉得自己是一只蝴蝶，正在缓慢地蜕壳。丝丝缕缕层层叠叠细细密密缠着她的壳，被挣裂。被咬开——她虽然不知道蛹要变成蝴蝶的道理，却晓得挣，晓得咬！壳就是现实，是蝴蝶前世吐出用来束缚今生的丝。
她终于拖着湿而重的翅膀，钻出了柔韧而透明的壳。阳光软软的，像她的翅膀，风轻轻从身上滑过，柔软皱缩的翅片迅速伸展开来，她觉着自己很快就要飞起来。她又看到了自己曾经捕捉到的那只大蝴蝶，停在草丛间，像一只失落的大风筝。底纹红褐色的翅膀，布满老虎的斑纹，底纹间又有一颗颗翠蓝、朱红的花斑，美丽如一只一只眼睛。“啊啊！”她叫出声来，摘下草帽，猫下腰，瞪大眼睛，再把草帽轻轻扬起来，准备往前一扑……
“养蛊婆！”她被一声粗野的叫声惊醒。
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眯起了眼。轻飘飘地，她又觉得自己飞起来，飞出了石房子。
“蝴蝶飞呀飞，飞远又飞近，飞到花地里，钻进花心心……”她一边飞一边唱。
“啪！”感觉到臂上很疼，阿姑完全清醒过来。她看见脚下落了一块砖头。有人正在篱笆后对着自己指指戳戳。
“阿姑。”她听见阿狗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她们说，村里有人生病，是你放了蛊！我说不是的！”
“死阿狗，滚开去。你妈病成那个样子，你还替她在说话！你妈白养你了！”
“阿姑，你这白骨精，害人精，你滚出村子去。”一个颧骨很高的妇女对着阿姑愤愤地叫了起来。她是村西坡的杨寡妇麻皮。
麻皮的骂声尖利如刀。一刀刀砍向阿姑。阿姑愣住了，想不到麻皮对自己竟然有这样大的仇恨。只记得，有一次麻皮的羊跑到自己的包谷地里，啃吃了不少包谷苗，阿姑气愤之下，把领头羊拴在自家门口水塘边的麻栗树上，直到麻皮找来，低三下四赔礼道歉，才让她牵回。 阿姑想，恐怕就是这事结下了怨。人是很容易在毫不注意的情况下结下怨仇的。
“阿姑，阿姑，阿姑，阿蛊，阿蛊，阿蛊！”一群半大的村童，跟在麻皮后面，对着阿姑喊了起来。“姑”与“蛊”，是两个不同声调的同音字，却在瞬间暗示了有人在精心设计着这场对阿姑极为不利的闹剧。
有一块块泥巴、石块向着阿姑甩来，阿姑愣了愣，哽咽了一声，跑回石房子，紧紧关上了门。
六
她一天不出门。三年前，阿爹的骨灰盒从德宏运回那天，她也就是这样的状态。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浑身脱了架，脸上的表情变了形。母亲死得早，在阿姑头脑里没有留下什么记忆。母亲是孤女，父亲是来村里上门的。父亲是阿姑在村里的唯一亲人。
父亲的死让她刻骨铭心。三年过去了，她终于挺了过来。村里人对她的同情只是暂时的，羡慕很快代替了同情，因为阿姑领到了一笔让村里人羡慕的伤葬抚恤费。
木棂窗外，一只蝴蝶在飞，两只蝴蝶在飞，三只蝴蝶在飞。蝴蝶飞累了，就成串地吊在门前水塘上那棵蝴蝶树上。阿姑眼光散漫地望着蝴蝶树。这蝴蝶树应该叫合欢树，这是一个外地来写生的大学生说的。村里人喊惯了，依然叫它蝴蝶树。据说蝴蝶最喜欢蝴蝶树的花蜜了。阿姑望着蝴蝶树上的蝴蝶，神思恍惚。
“蝴蝶飞呀飞，飞山又飞水，飞到花甸里，采得一身粉……”轻声哼起了歌，她轻飘飘就要飞起来。
她掮了掮翅膀，好重，翅膀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阵心惊，阿姑发现自己在缩小，在缩小，两只翅膀缩进了身体里。慢慢地，她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蛹，被密密的茧丝包围住了。
她想咬开那层包裹自己的茧，茧壳又韧又硬，使尽了力气也咬不开。正当她又惊又恼之际，耳边传来了轻轻的叫声：“阿姑，阿姑，阿姑！”
阿姑从梦中惊醒过来。她趴在窗棂上，看到一张从刺篱笆后探出的脸。
“阿狗。”阿姑慌忙捋了捋凌乱的头发，从床上一跃而起。
她想起了阿狗说过的事，随手又披上床头的扎染布围巾——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床围巾，围巾上染着很多的蝴蝶。
她是想让阿狗一看到扎染围巾，就能想起他说过的事。
阿狗的脸上表情有些怪。不像平常，一看到阿姑就一脸阳光一样亮亮的笑。
“阿狗，咋个了？急抓抓叫我！”阿姑声音里充满着期待。
“阿姑，你假如在村里待着嫌烦，不如找个地方，出去待上几天。躲一躲，惹不起，躲得起。刚才，呃……”
阿狗的声音突然断了。他本来想告诉阿姑，在来的路上，他看到阿姑家的龙竹引水管被人砍断了，阿姑家门前的水塘里有人丢了死猪和死鸡。一看到阿姑苍白的脸，他把要说的话忍住了。
阿姑的眼睛亮了，她又想起了阿狗说过的话。“你，不是要我……去你阿舅那里，搞扎染？”
阿狗咽了下口水。脸上露出羞赧：“阿姑，那个事情最近怕是搞不成了！”
“咋个了？”阿姑吃惊地望着阿狗：“他难道不是你阿舅？他难道不开扎染店？”
“正因为是我阿舅。所以才，搞不成了。”阿狗声音里透出无奈。
阿姑的眼睛睁大了，“你这是——咋个说？怕是遇到什么鬼了？”
“我，也想，恐怕是遇上鬼了。”阿狗的声音一抖，像根要断的草绳，“你……你，你忘了，那天你送我一串枇杷果？”
“咋个了？”阿姑的脸更白了。
“我妈，后来就病了。她后来想起，是吃了你的枇杷果。有人就说，肯定你下了蛊……我才不相信呢，我妈却相信了。我阿舅是我妈的弟弟嘛，你说让我咋个去说服他们呢？”
阿姑狠狠跺了一下脚，身上的扎染围巾掉了，落在水塘前的枇杷树下。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脸上滚落下来。“阿狗，你咋个这样冤枉我？”
“阿姑，不要难过。我会想办法！”阿狗小心翼翼地望着阿姑，像做错了什么事，“你就耐心等等。不过。你最好先到外面找个地方在几天……”
阿狗的话还没说完，阿姑带着哭声，连连说：“你去吧，你去吧，你去吧……别让你妈跟你阿舅看着……”
阿姑一弯腰捡起地上的扎染围巾，看也不看阿狗，转身跑进石房子，砰地关上门。
她不晓得阿狗是怎么走的。她望也不望窗外。在她心里朴实踏实老实的阿狗，在关键时刻竟然这样不济事，真让她伤心。
昏昏沉沉，她又梦见自己在咬茧。茧又韧又硬，咬也咬不开。热出一身汗，挣出一身汗。茧没咬开，翅膀倒长出来了，两条湿湿的翅膀渐渐变长，拖着她，拽着她，像两条湿麻布。
“蝴蝶飞呀飞，飞慢又飞急，飞到花丛里，吸得半点蜜……”昏昏沉沉，她又轻声唱起这支歌。她想飞起来飞起来。
窗外，有一群孩子也在叫：“砍掉你的头，跺掉你的脚，叫你有花找不着；掐断你的须，挖掉你的嘴。让你有翅不会飞……”
孩子的叫声响亮，但阿姑却一句也没听见，她浑身大汗淋漓，在丝丝缕缕层层叠叠细细密密的壳中挣扎着。壳终于被挣裂，被咬开来，她拖着湿而重的翅膀，钻出了柔韧而透明的壳。阳光软软的，像她的翅膀，风轻轻从身上滑过，柔软皱缩的翅片迅速伸展开来，她觉着自己很快就要飞起来。她又看到了自己曾经捕捉到的那只大蝴蝶，停在草丛间。像一只失落的大风筝。
她想掮动翅膀飞起来，却再次从梦中醒过来。她听到了有人在粗暴地敲门，声音响亮而坚决。阿姑一个激灵，翻身下了床，披起了扎染围巾。透过窗棂。她看到了熟悉的脸，是阿龙的。
“阿姑，阿姑。你醒来了。我给你说，你应该好好想一想了。你只要答应——我……我就把路上头山脚底下我家在瓦窑空着的房子腾出来，你离开村子去那里住，避开他们……
“再等到年底，基建队把承包经费给我交来，我们，就策划搞一个大的蝴蝶养殖场。或者在瓦窑老村办一个旅行客栈。你知道，瓦窑老村那条青石路是当年的茶马古道……”
在这节骨眼上，自己一向很不看好的阿龙，竟然比一向踏实老实的阿狗态度坚决，实心相助。阿姑感到意外。人确实不可以印象取人的。 “阿姑，你想想吧，如果你同意我……”阿龙的眼睛像两只锥子，盯在阿姑脸上。
阿姑听出了阿龙“你同意我”话中藏着的另一层意思。她自然是不能同意的。但出于对阿龙的关心，她脸上还是露出一个明亮温暖的微笑。
看到阿姑的笑，阿龙便想跨进房子里来。阿姑反应很快，立即把门“砰”地关了。
望着阿龙肩膀一扇一扇地走了，阿姑的心酸酸的。今天早上，她发现水缸里没有淌来山泉水，跑出去一看，发现龙竹引水管被人砍断，房子四周也东一架西一架施放着的刺棵。房前的水塘还丢了死猪和死鸡，她的心就很冷了。她拎着木桶，想去村子中心大青树下的水井，却看到家门口通往村子的路口，隔三岔五被人堵上了刺篱笆，
阿姑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了。她突然想起以前吵架时麻皮说过的一句话：“阿姑，你根本不是我们村子里杨姓的人。你老爹是来上门的，他姓胡！”
眼泪又泉水一样地涌上来。阿爹姓胡，自己自然也姓胡。阿爹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亲人，阿爹死了，自己确实对这个村庄没有什么可依恋的了。在即将离开之际，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姓：胡。哦：胡，蝴。难怪得自己喜欢蝴蝶，难怪自己遭受的厄运与蝴蝶有关。
一个大雾迷茫的早上，蛊村走出了一个裹着扎染围巾的女人。她用扎染围巾裹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黑的眼睛。女人一路上走得很快，连头也不回。
唯一贴身带着的，是阿爹死后领到的那个银行卡，上面有着阿爹的那一笔伤葬抚恤费。
她想，凭着这点本钱，总可以闯出一条路来的。
七
阿姑离开了小村。她到了一个城市。这个城市离蛊村很远。村里的人自然不知道她的下落。阿姑走后，麻粟塘边那块包谷地，不长包谷，只长茅草，成了麻皮放羊的地方。
阿姑走后两年，才传来消息，有人说在F市看见阿姑在一家花店。之后，阿狗也离开了村子。阿狗走后不久，阿龙也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跟着离开。
在两年多的光景，一个村子走的年轻人突然很多。
蛊村是彻底地荒芜下来。因为，村子下面，修通了一条高速公路，村子里的人都到公路边建房。
原来的村子，村名反倒被遗忘了，人们都叫它“蛊村”，因了一个人的缘故。
村里的人都陆陆续续搬走之后，“蛊村”自然变成了“古村”。村里平时见到的年轻人，是那些不时来寻古的游客。据一个前来探访的老人说，通过村子的那条石板路就是当年的“茶马古道”。村里剩下不多的几个老年人眉飞色舞了好几天。
只是那塘水仍然在。阿姑走后，塘水清澈依旧。水塘边的蝴蝶树，一到夏天来临，依然开着像蝴蝶一样的粉红色花。
要不是某个夏天的傍晚，一个年轻而略显憔悴的年轻女人，披着一袭扎染围巾，迈着细碎的步子，悄无声息地走过蝴蝶树，绕过水塘，像一个影子飘进水塘边的石头房子，这个村子早应该像梦一样沉落在山脚下永久的黄昏里了。
回来的女人，并未引起村人的注意，因为村子里人太少了，只有几个耳聋眼花的老人。当一个女人以最轻的脚步，像影子一样走过这些老人身边时，自然是引不起注意的。现在的世界，太喧嚣了。
一切照旧，门前院子里础石桌上的花纹，使女人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情；础石桌上方的金银花，照旧在阳光里开得白是白、黄是黄，黄的是昨天开的，白的是今天开的，女人坐在花下，心情黯然：自己应该是黄花，还是白花？
这女人就是阿姑。此时的她其实已经不叫阿姑，进城后，她有了个新的名字“胡梦蝶”。城里新结交的姐妹，都用软软的声音叫她“阿蝶”。她想像蝶一样飞，飞到花一样的世界里去，不料又很快地飞回来了。
八
蝴蝶树依然在，在开着粉红色的花。虽然人回到了村子，阿姑的心始终固执地跳回到F城。一想起在城里的日子，阿姑的眼神变得迷幻了。
她没有煮饭，打开行囊，取出带来的鹤庆米糕——这是临别时一个叫阿萍的妹妹送她的。吃了米糕，再喝了点水，她就有气无力地倒床上。她全身发冷，又发热，迷迷糊糊又回到F城。
她强迫自己只想城里美好的事。这样，她又看到了那个花店。
花店名字很好听，叫“蝶恋花”。小店的主人叫段挺，是阿姑进城遇到的第一个人。段挺是个长得很帅的男人，两道浓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笑起来，一口牙齿白生生的，很有力量的样子。这样的男人对女人是有诱惑力的。他对阿姑不错。阿姑自然也暗暗喜欢他。可惜的是，他对阿姑虽然很好，但从未表示过特别的意思。
他开了这爿店，专门经营兰花、茶花，也零星卖点适销的花卉如金钱树、米兰、文竹、吊兰、高山榕、君子兰、黄金葛、红粉佳人之类。小店生意不错，特别是阿姑刚到城里时，城里在疯炒兰花，一苗大雪素要卖到五六千元，品种好的上万元。小店缺人手，贴了招聘启事。阿姑看到这店蛮合适自己，就应聘了。花店待遇不错，包吃住，每月800元。每天给店后院子大棚里的兰花测测温度，检查湿度，每周给盆花泡一次水：剩下的时间就给茶花和其他花定时浇浇水。更多的时候，就在店里坐着，等人来买花。
花店前是一条河，悠悠淌着时光。也淌着阿姑闲适的心情。在没有客人的时候，阿姑就眯缝着眼，想象着自己是一只蝴蝶，在花丛中飞。“蝴蝶飞呀飞，飞东又飞西，飞到花丛里，躲开憨公鸡……”她轻声唱起了那支在村里经常唱的歌，脸上有了笑意。
她的脸也胖了许多，白里泛红，像个熟透的红苹果。
日子如果就这样过下去，那自然是不错的。
阿姑的心突然一颤，记忆，又顽固地由花店跳到了洗脚店。
她紧闭眼睛，表情痛苦，她不愿回到那个场景中去。
一些往事，像万千蝴蝶，缤纷着向阿姑飞来。她又看到了阿狗。在花店干得很好的时候，阿狗突然间看到了她。
“阿姑，你在开花店？”她又看到了阿狗睁得很大的眼睛。这是她刚从段挺手上转过花店第二天的事。 “是的，我原来的老板父亲家里出了事，不想再开花店了。把一批兰花处理后，我向他转过来的。用我阿爹的那笔钱！”
“哦，阿姑。你做老板了？“阿狗口气吃惊中透出喜悦。
“我改名了，叫胡梦蝶。你叫我阿蝶就成。”阿姑说。
阿狗看着阿姑，眼睛亮晶晶的，额上冒出细密的汗。“阿姑，你一走……村子里……也在不成了。”阿狗结结巴巴对阿姑说，在阿姑离村后，他也离开村子，去了边境R市，帮阿舅在那里开了个店，经营扎染服装生意。分手时，阿狗喉结动了半天，说出一句话“阿姑，哦，不，阿蝶，好好干。我很快就会回来。明年我来看你！”
花店老板段挺把花店转给阿姑，似乎是很突然的事。阿姑记得那天她正在给花喷水，段挺猫着腰钻进花棚。脸上表情复杂，望着阿姑欲言又止。
阿姑狐疑地望了老板一眼，老板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现。老板段挺咳了声嗽，低下声音说：“胡梦蝶，我想把店转给人了。我老爹得了种怪病，家里人说是被人下了蛊。家里花光了所有积蓄，我只有出手了。跟你商量下，一些名贵的兰花我尽量批发给一位兰界朋友，剩下的还有一百多苗中档兰花和几株蝴蝶兰、大雪素我给你留下。你算算，这店盘给你。房租已交到年底，你能拿多少钱？”
段挺第一次用这样软软的目光望着自己，阿姑心里动了一下。她早就想有个自己的店。她想到了阿爹死后领的那个卡，上面有三十万元。
“要不，你出二十五万？我连店带花倒给你了！这些兰花价格，你是知道的。”段挺说得很恳切。
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阿姑接了花店。
蝶恋花，阿姑很喜欢这个店的名字。可是她恋花。花却并不恋她，就像她喜欢小店的主人，主人却不喜欢她一样。
刚开始的时候，兰花还有人不时来买。一天，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来到店里，瞄着兰花左瞅瞅又瞅瞅。看了蝴蝶兰又瞧大雪素。一盆原来段挺标价五万元的大雪素，商人眼睛一转，大大咧咧给了八万元。“八。发。这是很好的价钱哦。”商人侃价说。阿姑抑制不住的高兴，很快做成了生意。
过了几天。料不到的事情找上门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抬着一盆大雪素上门了。“小姑娘，我领导有盆大雪素，人家送的。说价值十五万。卖给你吧？”
阿姑一看，这兰花正是自己几天前卖给商人的，只不过换了个新盆。
“这花，怎值十五万呢？”阿姑声音很低地笑了笑。
“怎么不值？你知道是谁来卖花吗？”来人声音突然压低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
阿姑的脸色顿时煞白。她知道那人是谁。那是当地的一个很有威望的官员。
那人留下花扬长而去，让阿姑好好考虑。过了几天，又来问阿姑：“小姑娘，你想好了没有？领导今天又问了。”
阿姑苦着脸：“我前几天卖了相同的一盆，也才卖了八万。你们就八万卖给我吧。”
干部模样的人不高兴了：“小姑娘，你姓什么？哦……姓胡。好啊，小胡同志，领导的兰花不是一般的兰花啊。总不能贴本卖吧？”
说到这里，眼睛眨了眨，关心地说：“你不是在转店，要办工商执照，还有税收的各种手续？我可以帮你打个电话什么的……你们年轻人，办事不容易啊。”
阿姑的脸色更白了。一盆兰花，转了个圈，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却比原来多了七万元。
年关一过，兰市发生的变化，更是让阿姑惊呆了。不几天功夫，原来几千元一苗的大雪素，几百元也卖不出去。小雪素更是几十元一苗也无人来问。花店里，只能卖些米兰、文竹、吊兰、高山榕、君子兰、黄金葛、红粉佳人之类的花了。
阿姑坐在店里，望着门前悠悠流淌的小河，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份心情了。
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阿狗。她希望阿狗很快就回来。她卡上的钱已经快要用光了。
九
阿狗没有回来。时间过得很慢。阿姑在失望当中，却等来了一个人。那是在花店倒闭，阿姑去了洗脚城之后。
洗脚城与花店隔着一条河。当花店房主人最后一次来收取新一轮的租金，阿花流着眼泪恳求说能不能再延延期限，自己已交不出租金时，让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平时慈眉善目的房主人，铁青着脸，像尊黑煞神，不由分说地，把阿姑的一卷行李和零星用具，丢出了门外。
阿姑在小河边幽灵般游荡了几天。她像一只孤苦伶仃的蝴蝶，找不到一朵栖身的花朵。她爱美，却不得不关了自己的花店。她第一次感到要像蝴蝶一样飞舞，就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一驿翅膀，可惜这翅膀找不到。
在转荡了几天之后，她走进了洗脚城。
经过一个星期的培训，搓脚，捏穴，按摩，她开始洗脚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眯缝着双眼，半靠在沙发靠背上。阿姑给脚盆里兑了藏药水。把客人的两只脚放入水中，轻轻搓揉着。突然，阿姑的手被脚趾勾了一下。阿姑连忙把那只肥腻的脚按到水中。接着又感到客人用大脚趾继续挑逗地勾自己的手。阿姑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都这么大年纪了！她用手拍了拍客人的脚背。
“先生，该揩脚了，我给你按穴位。”
客人两只脚被放到阿姑的膝头后，更加亢奋了。阿姑按摩的时候，有意在阿姑的大腿上往前蹭。阿姑不高兴了，再拍了拍客人的脚背。
客人却不老实，把脚抬了抬，重重放到阿姑的腿上，又随势往阿姑的小腹部位蹭了蹭。
阿姑正待发作。却听到门外有人喊：“王副，我们都完了。你咋个些？”
阿姑一抬头，几乎就要叫出声来，她看到了阿龙。
阿龙却没看到阿姑——因为阿姑一直埋着头在对付那双脚的缘故。
“王副，下面的节目，到‘火烧天’还是‘天仙楼’？”阿龙俯首问客人。阿姑晓得他说的‘火烧天’是一家城里很大的烧烤城，而‘天仙楼’是一家以歌舞待客的夜总会。
阿龙说完话，猛抬起头，眼睛正好与阿姑对视了。
“阿姑。”他的声音突然变尖，透出惊奇。 “你，咋个到这里来了。不是听说，你在搞一家花店吗？一进城，我就到处打听你。”
阿龙说完，见阿姑不回答，就出外去开票。被阿龙称为“王副”的客人起身时，又出乎阿姑意料地，用手在阿姑的大腿上捏了一把。
阿姑正想发作，阿龙又踅进来了。他悄声对阿姑说：“这位，是我们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我被招用到他下面的项目科了。”见阿姑怔怔地望着他，又说：“阿姑，见到你真高兴。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这位领导，你要小心对待他！”
以后的日子，阿龙隔三岔五总要来洗脚城，有时陪着王副的一些客商来，有时一个人来。即使一个人来，在和阿姑聊上一会天后，也要在离开时去买个单，“我耽误你的时间，不要让老板对你有话。”
“不过，你是个爱美的姑娘，这活计实在是不适合你。我们都想想办法。”每次见面，他都要叹息着对阿姑说。
十
阿姑躺在石头房子的铺上，又开始在做梦。自从回到石房子后，她始终处于一种对任何事情漠不关心的状态。
在半梦半醒之间，她又梦见自己在蜕壳。丝丝缕缕层层叠叠细细密密缠着她的壳，被挣裂。被咬开来，她腋下，终于长出一双湿而重的翅膀。翅膀渐渐长长，她钻出了柔韧而透明的壳。阳光软软的，薄薄的，像她的翅膀，风轻轻从身上滑过，柔软皱缩的翅片迅速伸展开来，她觉着自己很快就要飞起来。
两只翅膀颤抖着，就要举起之时，突然一阵风吹来，翅膀又缩小了。慢慢变回两只手。
阿姑全身是汗。在燠热的空气中，她的两只手里捏着的，又是两只又胖又嫩的脚。她知道。王副又来洗了。
两只脚，滑而腻，像两条死鱼。阿姑正想着自己怎么把脚与死鱼连在一起。那鱼却不死，在她两只手里扭动起来，又在她膝盖上蹭，蹭着蹭着一只脚一滑，就像一条要逃跑的鱼朝着阿姑两胯间窜了进来。阿姑刚想把它逮住，那鱼却滑得快。直接就往阿姑私处一戳。
“你妈个屄！”这脏话脱口而出。阿姑像触了电。“忽”地把那只钻进两腿间的脚抽出，往洗脚盆狠命一甩，盆里的水测溅了一地。
阿姑正没好气，王副的脏话也随同脏水劈头泼过来了。“奶奶的，你这下贱女人，不就是个卖屄的？耍什么脾气？耍脾气的也不会在这里干这活路了。你以为你不是小姐？哈哈，你就是一个小姐。待在这地方的不是小姐是什么人？走，跟我到楼上包间去。”
一群蝴蝶在眼前飞舞。不是蝴蝶，是钞票，一迭钞票，砸在阿姑眼睛上，生疼。王副一只手扭住了阿姑的左胳膊。
一股无名烈火，在胸中烧了起来。阿姑想挣出左胳膊。王副狠狠骂出一句：“你这卖屄的。装什么假正经！”
迷迷糊糊中，阿姑从右衣包中抽出了那把小刀，这是开花店时修剪茶花枝条的工具，锋利无比，是段挺留下给她的最好的家什。离开花店时，这是她唯一带走的纪念。
她听到了一声惨叫，那是王副再强行拉着她的手，要她上楼时发生的事情。
她看到王副很重地倒了下去。发出了一声巨响。灯光下她看到了血，那血正从王副的脖颈上淌了出来。她感到自己手中的小刀上沾着鲜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滴。她想不到自己挥出的那一刀竟这么有力量。
“杀人了！”她听到倒在地上的王副叫出了这样一声。一股寒流立即从头到脚贯满了她的全身。
门“哐”地一声打开了，进来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阿狗。阿狗找自己来了。
阿狗的出现竟然是在这样一个时候。真是阴错阳差，真是意想不到。“阿姑，我回来了。”阿狗在一年后终于来到身边，阿姑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哇”的哭了一声，立即又止住了。
阿狗也愣住了。他俯下身，摸了摸王副的胸口。王副一声不出。阿狗赶紧把门关上。
“阿狗，别管我，快走！”
“不，不，我咋个能在这种时候离开你！”阿狗声音发抖。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你再不走，我就只有，只有……”阿姑说着把刀猛地刺向自己的脖颈。
阿狗扑上前来，很快抓住了阿姑的右手。手腕被狠狠一捏，阿姑疼得只“啊”的地一声，小刀就被阿狗夺去了。
阿姑望着握着小刀的阿狗，正想说话。门再次被打开了，一个服务生上前看了一眼，立即往后退了两步，大叫一声“杀人了！”转过身朝外跑去。
穿着制服的民警来了。一共五人。一个民警俯下身，摸了一下王副的脉，说：“怕是不行了！”
“谁杀的？”一个民警问，声音镇静得像杀的是一只猪或狗。
“我，我，我……”阿姑声音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民警们一起把目光投向阿姑。一个可怕的结果就要出现。阿姑的心反倒静了。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是他侮辱我，要我上楼去。”
民警正要向阿姑围拢，阿狗发声了。他扬了扬手中的小刀，“刀在我这里。”
民警第一次把目光转向阿狗。阿狗，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男人，说出了让阿姑一想起来就心里发疼发紧发颤的一句话：“人是我杀的！”
寂静。一副银亮的手铐，戴上阿狗的手。
这时，阿龙也从门外走进来了。他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王副，立即转过脸。阿姑看到他脸上煞白。阿龙的眼睛和阿狗相遇了，他只怔怔地说了一句：
“阿狗，是你！”
十一
眼前又浮现阿龙白净的脸。当拘留十天后重新回到城里那个租住的小屋，阿龙很快找到阿姑。
在拘留所，阿姑反反复复向警察说，人是自己杀的。可警察不相信。因为阿狗手中握着杀人的刀。而且，阿狗也一口咬定，人是他杀的，与阿姑无关。整个刑侦过程中，只有一个警察表示了怀疑，说不排除阿姑有杀人的可能，因为她手上也有血。
但阿狗很快便推翻了这个警察的说法，说：阿姑手上的血，是我见她害怕，要倒下，去扶了一下她的手留下的。
阿姑终于离开了拘留所。警察说，要她好好待在家里，如果案情需要，会随时要她回去。 心里颠三倒四，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
对于阿姑的杀人。只有阿龙表示相信。当阿姑抽抽咽咽向他讲述了王副侮辱她的整个过程，阿龙脸变红了，气愤愤地骂了一声：“这杂毛，该死！”说完又叹了口气，“阿狗真是爱你的，我真想不到。我明天就去看看阿狗的妈，给她送上点东西。”
阿姑赶紧拿出一个纸包，递给阿龙：“你把这钱带给阿狗的妈。不要说是我拿的。就说阿狗的朋友带的就成。”
阿龙神情复杂，接过阿姑的钱，说：“我当然不能提到你。不过，阿姑，以后你最好躲着点，不要让阿狗的妈见到你。”
阿姑几天来饭也少吃，只是昏昏地睡。睡梦中，总离不开那把刀，那把滴血的刀。为了摆脱这把刀，她无数次地挣扎着想飞起来，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翅膀却是太重了，想飞也飞不起来。急得她一头一身大汗。人的一念之差会彻底改变命运，她感到后悔后怕，她一直想做一个爱美爱善的女人，却做不到。她突然恨起自己来，是自己吐出的丝，缚住了自己。在恨自己的时候，她就又醒过来了。
她想起阿龙来过。又想起关在牢里的阿狗。还莫明其妙地想起了开花店的段挺。一次，洗脚城几个姐妹们玩扑克游戏。和阿姑在一间脚房的水仙，一个四川妹子，拿着几张牌，K代表男方，O主女方，算各人的婚姻。到阿姑抽牌，抽了一张红K，一张黑Q。水仙说，这牌说明你遇到的男人，很喜欢你，你却不一定喜欢他。
水仙见阿姑闷闷不乐，笑起来安慰阿姑：“我这牌，最好的当然是抽到一张红K、一张红Q。不过，你抽的牌也算不错了。”
水仙接着说：“作为一个女人，最好的婚姻，当然是男人喜欢你，你也喜欢他，这是上运。不过生活中大量遇到的是，要么是男的喜欢女的，女的却不一定喜欢男的；要么就是女的喜欢男的，男的又偏不喜欢女的。在后面两种牌运中，男的喜欢女的而女的不一定喜欢男的，应该是第二种牌运呢，算中运。最坏的牌是女的喜欢男的男的偏不喜欢你，这才是末运、霉运，抽签时叫下下签。阿姑，笑笑吧，作为一个女人，是需要有依靠的，男的喜欢你才是第一重要的……”
水仙叽叽呱呱讲下去，阿姑的心乱了。在遇到的男人中，阿狗是属于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他的那种，可惜阿狗走了之后就没了音讯。阿龙当然是喜欢自己的，但心里对阿龙一直找不到感觉，应该算是第二种牌运。开花店的段挺人很帅，还能干，自己心里好像对一个男人有了爱恋的感觉。但段挺看来是不喜欢自己的，关键时刻还把花店盘给自己。躲开了花店倒闭的一“劫”……
阿姑心里一颤，后头发生的事。证实了拿到的两张牌确实是命运的安排。自己眼下面对的，是喜欢自己，自己却不太喜欢的阿龙。
阿姑的眼泪哗哗啦啦地淌了下来，不由得又想起了阿狗。读小学时，阿姑和阿狗是同桌，桌子脏了总是阿狗找来抹布抢着擦：铅笔断了，总是阿狗用铅笔刀为她削；阿姑橡皮掉了，还是阿狗为她捡。有时阿姑生病了，阿狗总会把要做的作业送到家里。一次村里发生流疫，村里人乱哄哄说有人在水里放了“蛊”，是阿狗天天清早到清龙山箐，背来山泉水给全班同学，还送到老师办公室，一背就是一个多月，直到流疫结束。老师表扬阿狗，阿姑清楚记得心里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得意。这次，为了救自己，阿狗又蹲了牢，等待着他的是可怕的命运
阿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和阿狗在山坡上玩“打将军草游戏”，阿狗把“将军草”长着复辫叶片的梢头打个结，两棵根草套在一起，阿姑牵一头，阿狗牵一头，互相使劲拉，谁的草断了就谁输。这次阿狗又输了，因为他总把最粗的“将军草”让给了阿姑。阿狗手中的“将军草”一断，头一低，便碰到了阿姑的头。
阿姑大叫一声。发狂地掀掉身上的被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她不能再躺下去了。
一种晕眩感逼迫着向自己走来。她爱美，却始终美不起来。她全身发抖，像打摆子。这种状况，几天来一直发生，就像村里人常说的，这像是被人下了“蛊”的症状。
蝴蝶，蝴蝶，一千只一万只蝴蝶，在眼前飞舞……“突然间便又大叫起来，“飞，飞，飞……飞，飞，飞……”她笑着，叫着，拍手，顿足，像一个中了“蛊”的女人。她想变成蝴蝶，她想变成大雁，但却又变成了阿姑。她累了，眼泪却不累，一个劲地淌，一个劲地淌。那涩涩的泪水，浸透了她的整个梦。
十二
早上，窗外的死咕咕鸟一叫，阿姑立即醒过来，一翻身起了床。
后半夜，她睡得很沉。这是几天来最好的一觉，头脑异常清醒。她很想到村里最后一次走一走，又想起了阿龙说的话：“阿姑，以后你最好躲着点。不要让阿狗的妈见到你。”
她打了个哆嗦，到门前水塘洗了把脸，又烧水泡了一碗方便面，很快吃了。接下来，对着镜子仔细梳头，梳完头后又找出洗脚城水仙姐送的化妆盒，仔细画了画眉，又涂了嘴唇，对着镜子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个约会。等一切做完，天色尚早，她找出了城里穿的低领圆摆黑红花上衣，一条藏青色休闲牛仔裤，穿好。这是她在城里最好的衣服，姐妹们看了都说效果不错。
等一切做完，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她把换下的衣裳折叠好，包成一包，小心地装进床头矮柜。想了想，又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床丝锦花围巾，紧紧围住脸。左手提着旅行包，右手打开门，转身又把门锁上。到了院门口，放下旅行包，再用一道刺篱笆堵住院门口，然后沿着古道，朝城里方向走了。
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离开村子，才看到很多人又唱又跳。她马上想起这几天正是彩蝶最多的时节，这些人肯定是去赶“蝴蝶会”。要是往年，她会一大早就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和村里的年轻人去赶蝴蝶会的。在人群中，她看到了几个本村人，但他们都没有看出是她，因为她穿的是城里人的服装，还用丝锦花围巾蒙住了脸。只是在经过一群年轻人时，一个年轻小伙盯着阿姑看了半天，说：“这城里小妞真俏！”另一个年轻学生又用夸张的声音补了一句网络语言：“俏呆了！”
沿着通往城里的石头路，她走了。在村子外头路口的大青树下，她回了一次头，望了村子很久。
背后，传来龙头三弦伴着的调子声：“是谁来推我房门，害我一夜睡不成。一声重来一声轻，莫非有情人？情人推门一声响，清风推门慢腾腾，通宵不息推门声，实在烦死人！”
这回，阿姑再也不回头了，一直往前走。琮琮的三弦声中，路一转，她消失在了一篷白刺花的后面。
直到几天后，阿龙才兴冲冲来看阿姑。他一路吹着口哨，眉飞色舞。他已完成了阿姑的任务，把阿姑的五万块钱交给了阿狗的妈。他还说通父亲，把村外家里在瓦窑空着的房子腾出来了。让阿姑去住。他想阿姑一定会高兴。
看到刺篱笆堵了院门，阿龙便感到蹊跷。拉开刺篱笆进到院内，看到房门紧锁，他叫一声：“阿姑，你——走了？”人像发了疯，朝城里方向追去
阿姑就这样神秘地消失了，没有任何消息。
十三
过了些日子，一个人回到了蛊村，那人就是阿狗。他面容憔悴，胡子拉渣，躲在家里不愿见人。村里有人问他事情的经过，他总是沉默。
再过些日子，几个城里人来逛古道，到了阿姑家门前水塘，一起叫：“好风景！”“好风景！”说完在阿姑家水塘边的蝴蝶树下吊起了吊床，拉了帐篷，一边弹吉它，一边唱歌。其中一个年轻人从包里拿出ipad，打开来浏览信息，突然间便说了一句：“洗脚城凶杀案有结果了，女凶主动投案，正在等待审判。她的男伴纯系顶替被误抓，经过教育后无罪释放了。”
他的话没人听。这年头，谁愿意听与自己无关的事呢？大家都在听一个女的唱歌。年轻女子声音清朗，唱得很动听：“天上有星没有月，地上有花没有蝶。妹子我来变蝴蝶，阿哥在哪里？”年轻人一起叫好。女的偏一下头，脸上露出得意：“我自己编的词，不错吧？”说罢又唱：“去年花开正当时，小哥一去无消息，伤心妹子呆树下，泪水比雨急……”
一双泪水婆娑的眼睛，突然出现在树荫深处，那是阿狗的妈。她是三年来第一次到这里。
她悄悄听年轻人唱了会歌，又静静望着阿姑的石房子前的枇杷树，发了一阵呆，然后转过身，在微风中留下一声叹息：“这阿姑，真是个魅。不过，人却好！”
阿姑的石房子，待在树荫深处。一只蝴蝶在树下寂寞地飞。蝴蝶树在开花，枇杷树也在开花，只是不知那人，是否还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