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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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多岁的姑姑,早已头发灰白,脸面皱纹,可腿脚灵便,思维敏捷,谈笑之间,仍能看出昔日的美丽。是啊,姑姑曾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这一点,她的同辈几乎从没有人否认过。
   同辈们说,姑姑十三四岁的时候,虽然日子捉襟见肘,但粗衣旧裳遮掩不住天生丽质了。生产队的坏小伙,开始向姑姑献殷勤,明里暗里夹杂进攻性言行。个别老男人也拿暧昧眼神偷看姑姑。
   这让爷爷和奶奶心里非常不安。
   我家那只叫黄旺的狗,开始自觉陪护姑姑。姑姑东家借盐巴,西邻换针线,沟泉里挑水,野山洼拾柴,黄旺都尾巴似的跟着。生产队的劳动,除白天大干快上,月朗的夜晚也突击加班,黄旺更不远不近追随姑姑。
   寒冬腊月天,村里的样板戏开排了。早先挑大梁的女角嫁了人,姑姑毫无争议地饰演了《智取威虎山》的小常宝和《红灯记》的李铁梅。演职人员白天跟社员们劳动,晚上聚到生产队队部的土窑里,土窑点油灯,煨火炕,没戏的挤炕上取暖暖,抽旱烟,有戏的站灯下练戏文,习把式,尘烟缭绕,五味杂陈,其乐融融。青年男女同室共处,排演革命故事,也酝酿俗世爱情,导致出格悲剧的。黄旺负了秘密使命似的,夜夜蹲在冷地里,等姑姑排练结束,亲昵上前相伴回家。
   除夕之夜,村里的社火敲锣打鼓中开耍了。狮子跳,旱船摇,秧歌扭,灯火映照,试台大幕被拉开,黄旺蹲在戏台前,高瞻远瞩,凝视观望。姑姑毫无悬念地唱红了。村里人擦亮眼睛反复看,平日粗衣破裳的女子,穿了戏服,敷了胭脂,竟变了个人似的,那般风光那般俊气……三天大年一过,社火盛装出村,顺响河两岸巡演,黄旺陡然成了难题——它紧紧傍了姑姑,一副非跟不可的样子。社火队带狗,史无前例,头头们命令姑姑将黄旺赶走。姑姑圣命难违,亲昵加哄劝,让黄旺恋恋离去了,可走到半途,发现黄旺偷偷尾在不远处。
   头头嘱人拿棍棒追打,黄旺落荒而逃。
   姑姑出村首次登台,脚踩铜木丝竹响器,英姿飒爽,激情四射,将猎户女儿小常宝演得生动感人,赢得如潮掌声。社火巡演,走庄过村,管吃管住。人人争相邀请姑姑,其激烈的程度,不亚于如今追星的场景。黄旺以为姑姑有危险,斜刺里杀出,汪汪大叫,硬将姑姑隔离护卫在身后了。
   姑姑急声喝止,抱住黄旺,避免伤人。追星族欣赏姑姑,爱屋及乌接纳了黄旺。从此社火走哪儿,黄旺便跟哪儿。黄旺个头不高,却长腿细腰,毛色金黄,眼睛和爪子上部,恰当地点染了棕色,神气而威武。跟社火队后,它越发精灵,庄重场合,如社火被迎出村、进村的时候,总知趣地躲得不见影儿,等大戏开演,便适时现身,尽可能远地选位蹲下,尖竖双耳注视舞台。直到姑姑伴阵阵喝彩声卸妆下台,黄旺扑前,又嗅又蹭。亲热够了,才半蹲到脚下,瞅哪户人邀了姑姑,他便紧随其后。进入陌生门庭,更识相地卧在姑姑窗下,默不作声。
   个别不良少年,屡屡拦路堵截姑姑,嬉皮笑脸,动手动脚,黄旺龇牙抗议,激烈的几次,甚至扑三扑四,咬伤了对方的手臂。黄旺冷不丁会遭暗算,砖块、石头、棍棒……好在黄旺机灵,没造成实质性伤害。伴随姑姑影响扩大,黄旺也越招人善待——黄旺和姑姑,在响河两岸的村子,被演绎成了神奇的传说。
   上门给姑姑提亲的人络绎不绝。
   过程异常曲折,结果出人意料。烟锅湾最穷的小伙,幸运地成了的姑夫。正式订亲那天,黄旺把守院外,等陌生小伙露面,呼地扑前,在亲友惊叫中,拦住对方好一番亲热。
   在那特殊年代,婚礼简朴得没法说。可姑姑异于别人的,是陪嫁了一只狗。新婚没几天,姑父赴公社水库会战,姑姑下地劳动。姑姑走哪里,黄旺都警卫似的跟哪里。姑姑偶尔回娘家,黄旺也寸步不离:身穿红色嫁衣的年轻媳妇,跟毛色金黄润泽的义犬,走成了响河岸边的迷人风景。
   烟锅湾不大,无赖人不少。姑父外出务工,婆婆瘫睡炕头,引得个别人动了歪心思。那个晚上,院外隐约传来脚步声。黄旺凝神静听,徐徐起身,确认了目标位置,躥跃至院外,咬得鬼哭狼嚎。
   第二天,便有男劳力请了假。
   很快,流言蜚语暗中传播了。
   几天之后,黄旺不知吃了什么,突然昏迷院外,口吐白沫……姑姑吓疯了,急灌童子尿,又灌赤脚医生的药片。黄旺牙关紧咬,点滴不进。可怜的姑姑,亲人般紧搂黄旺,泪如雨下。
   猫狗九条命。昏睡几日,黄旺还是清醒了。舔食丁点儿面汤,又踉踉跄跄相伴姑姑了。只从此以后,除了姑姑给的食物,黄旺再也不随便吃东西了。
   又一个夜晚,姑姑睡梦中被惊醒,点灯出门,见黄旺脖子被勒了,悬吊墙头,正一点点往上拖动。姑姑生性不泼悍,可毕竟演过英雄人物小常宝,只愣了一瞬,疯似的抄起备在门后的菜刀,跳蹦子将脖间的绳索砍断了……
   为了安全,姑姑晚间只得把黄旺收进了屋子。
   秋风瑟瑟,落木萧萧,水库工地将很快收工。
   天气越冷,意味着病瘫的婆婆要更热的火炕。姑姑每天必须早起,在生产队出工哨声响起前,扫两筐枯草,给婆婆煨炕。枯草资源有限,早起的社员太多,要及时扫满筐,得走村子尽可能远。黄旺紧随姑姑身旁。冻枯的草叶,必须先拿柔长的柳竿子晃打,打得枯草七零八断了,再用老扫帚扫,扫拢成堆,双手掇拾进筐子。人早已汗流浃背了,可结了严霜枯草,裸手掇拾,冷如刀割。姑姑每掇拾一堆,赶紧将冻手伸进棉衣,借热肚皮暖暖,然后再扫再掇拾。
   有黄旺在旁,路再远,天再黑,活再苦,姑姑心里不怯。
   姑父从工地回家那天,姑姑起床更早些,去更远的山坡了。两只筐子快扫满时,黄旺突然变得焦躁不安,绕姑姑转圈儿哼吱。姑姑轻声呼唤,伸手安抚。黄旺的毛身披满了霜,像山坡的枯草一样。可黄旺不领主人好意,眼睛盯望坡顶,一边连声狂吠,一边用爪子刷刷刨土。莫名的阴瘆感攫住了姑姑,她不由得打个哆嗦,偷偷顺狗眼方向看,只见一个模糊而高大的黑影立在坡顶。姑姑无法遏制地喊一声,恐惧而严厉,黄旺受了鼓舞,借势汪声大叫,朝黑影扑咬过去。
   姑姑缓缓神,追爬到坡顶,暮秋的山野,除了寒冷,除了夜色,什么也看不见。姑姑呆立好久,想到回路太远,想到出工哨声,不得不挑担子往家走。整个上午,跟社员打碾秋场的姑姑,一直心不在焉,想着黄旺。
   整个上午,始终不见黄旺的影子。
   午饭时分,家里仍没有黄旺。姑姑预感不妙,高声呼唤,四处寻找,村里巷巷道道,村外沟沟坎坎,踏过足迹的小道,扫过枯叶的山坡。姑姑的声音,惊动了山沟沟里的“崖娃娃”,助姑姑一次次四野回应。
   当天晚上,姑父从工地回家,二话不说,立即跟姑姑合伙找,甚至一路找到姑姑的娘家。所有听得消息的亲友,陆续加入寻找队伍,结果无不失意而返。
   说法自然多得很,有说坡顶黑影是动物园跑出的狼,黄旺大约敌不过,已经肉入狼口了;有说黑影是冤死的山鬼,本想趁夜色魅惑姑姑修炼正果,黄旺替了姑姑的命;有说黑影是烟锅湾的……之后的内容,悄声低语无法听清。
   第五天的黄昏,在寻找陷入绝望的时候,黄旺竟然出现了。毛色被血浸过似的,体形瘦得变了样。可姑姑惊喜若狂,含泪把锅里所有的饭盛进盆子,端放地上,神经质般连声追问:你都去哪了?你去哪了!
   黄旺不搭理盆中的佳肴,不搭理姑姑的追问,只挣扎着昂起脑袋,盯瞅姑姑看了一眼,拚尽生命的积存看姑姑一眼,扑通栽倒,气绝身亡。奇怪的是,那尸体竟稀泥般瘫软开去,仿佛被抽了筋骨,剔了血肉,徐徐然瘫成了一张皮毛,平展展铺在了地上。
   太多的时光流逝了,年过古稀的姑姑,只要说起黄旺,说起陪嫁的那只狗,仍禁不住热泪盈眶。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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