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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 妍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7浙江“新荷十家”之一。有短篇小说发表于《十月》《清明》《长江文艺》《安徽文学》《四川文学》《朔方》《雨花》等刊物。曾参加首届鲁迅文学院浙江作家高级研修班、首届鲁迅文学院河南作家高级研修班。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青烟》《蜗牛》《裂瓷》。
1
牛国民听到老婆李亚芬带来的消息，手里的瓜瓤滑落在地。
李亚芬说，老张没了。“哪个老张？”“就是跟你一道割瘤子的老张，当初同一个病房的。”李亚芬拿起扫帚把瓜瓤扫到畚斗里，叹声道，“这么有钱也死了……”“生癌哪有不死的！”牛国民喷了一句。李亚芬一脚踩在残瓤上，浆水溅湿了拖鞋背。
斑驳的老饭桌上，电煎药壶里咕咕冒着热气，中药味妖魔一样飘出来。这帖中药已连续吃了三个月。三月前，牛国民去县中医院配药，在中药窗口碰到老张。老张说他以为牛国民早不在了，他几次问过他们的主治医生，都说没看见老牛去复诊。牛国民哼声道：“我命贱。”那次出院后，医院来过两次随访电话，催他去检查，他都没去。老张沉默了，秋刀鱼样的脸上涌起死灰色。他说牛国民气色倒不错，不像他这两年折腾下来，已只有等死的命了。牛国民噎住了，安慰道：“你家里有钱，总有办法的。”老张摇摇头说：“老天存心来收你，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他解开一包中药，伸出瘦长的手指摩擦着。牛国民知道这药的手感，像一堆碎干草。每天浸药的时候，看见这些发黑的牛屎干样的东西，总感觉胃里有东西要泛上来。“有什么办法呢？”老张重新包好药说，“这种病沦落到吃中药了，总归是没救了。”牛国民望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也说了他的苦——没钱，一直拖着。最近，他刚做了检查，甲胎蛋白有点上升，中医院的医生让他赶紧去大医院复查一下。“那你快去查一下呀！”老张叫起来，窗口里的药剂师伸出头来。老张压低声音，叫他去做个加强CT，如果又有了小瘤子，快点做掉，还可以多活几年，无论如何，这点钱是不能省的……
那次作别，老张叮嘱牛国民，那种西药一定要坚持吃，多少有点效果的。牛国民记得当时老张手里拎着一大袋中药，混入人流，佝偻的背影，像一张包药纸。
想不到那次碰面，竟是诀别了。牛国民倒了一碗中药，捧在手里，照了照。药黑乎乎的，什么都照不见。不知是煎的时间太长了，还是刚才吃了几口西瓜的缘故，今天的药特别苦。李亚芬说，要不是她今天在菜场里碰到老张女人，真不知道老张已死了十多天了。老张女人说，老张还留着很多药，跟牛国民以前吃的是一样的。老张临死前交代过，这些药都送给老牛，也不枉病友一场。牛国民一听，咳嗽着别过脸去。半碗药没拿稳，晃到了手背上。
2
牛国民去老张家，是在第三天傍晚。他带上自家种的一袋玉米、两个西瓜，搁在电瓶三轮车里。他的三轮车因为长期收废铜烂铁，已糟蹋得不成样子。昨晚，他用水冲了一遍，今早一看，还是铁锈色。说起来，这辆三轮车已买了十多年了。当初，他为了帮衬儿子牛雪峰开家庭作坊，从镇上的五金厂辞职，买了三轮车运输产品。不想儿子根本不会做生意，不到两年，把他和李亚芬的养老本赔了个精光。这些年，牛国民就靠收破铜烂铁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老张家在邻镇的别墅区。小区保安一看牛国民的寒碜样，不让进。牛国民只好给老张女人打电话。没几分钟，老张女人拎着一个袋子小跑过来。三年没见，老张女人瘦了很多，颧骨都凸起来了。
老张女人说，老张实在想做人，前前后后动了四次手术。“钱没少花，请了好多专家，还是保不住……”说着眼圈红起来。牛国民也鼻子发酸，想安慰几句，又觉得都是废话，转了话题说西瓜和玉米都是自家种的，没打药水。老张女人抹抹眼睛，问他现在病况怎样。牛国民说本来想着再去动一次手术，实在没钱，两月前只做了一次“介入”，现在还是吃中药，比较便宜。“中药也是骗骗人的。”他最后嘀咕道。老张女人叹息道，中药也有效果的，不发作的时候，那种西药倒不错。牛国民点點头。
回家路上，牛国民有点恍惚。太阳很烈，空气里蒸腾着植物和泥土的腥臭气。路边泥地里，西红柿叶和茄子像泼了一层油，长势很好。前天晚上，牛国民在破山江桥头墩跟村里的老哥们扯淡。比他小五岁的族弟牛国冲说，做人好比碰运气，谁能保证一定可以活到明天。牛国冲说这话是因为他的堂连襟突然心肌梗死，一个大活人在办公室午休，再也没醒来。他的堂连襟是邻县最大的私企老总，据说当年有位中央常委来考察，都同他握过手。“身价这么高的人，说没了就没了，还不如我们修地球的贱民……”
牛国民胡乱想着，突然很想看看袋子里的药。他停了车，翻开袋子。果然有老张说的那种西药，居然有十多瓶。他掏出一瓶，拧开瓶盖，揭起密封的锡纸。一团棉花堵在瓶口。他拉出棉花，里面是熟悉的七颗药，小小的，很不起眼。但他心里清楚，这七颗药要两百多元。一天一粒，一瓶吃一星期。十几瓶，可以吃两三个月。老张没了，他接替老张吃这些药。牛国民感觉背脊里在滋滋冒汗。他咽了咽口水，捏捏手指上黏糊糊的汗，想倒一颗药出来看看。结果连着倒了三颗。他捏住药放进瓶去。只听啵的一声，一颗药沿着瓶沿滚落下去，在地上跑了一会儿，不见了。他慌掉了，爬下三轮车，四处寻找，像找一枚遗失的金戒指。半跪着扒开草丛，抚过碎石，牛国民终于看到那颗药。旁边一只绿头苍蝇正叮着狗屎样的脏物。他捏起来，轻轻一抹，手指沾了糖衣。他吹着气，咽了咽唾沫，闭了闭眼，直接把药放进嘴里。满舌根的苦，蔓延开来。
3
秋风一来，天气凉下来了。牛国民在后院水井边，埋头洗细铜丝。那些杂质经过淘箩的筛洗，沉淀在塑料大盆里。一丝针扎漫过掌心，牛国民从盆里提起手掌，仰着看了看，见手心又划出一道伤痕。他靠近嘴吸了一下，重新浸入水里。
洗干净的铜丝全部晒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卖掉这些货，可以得五六百元。自从吃了老张的西药，中药已停两个月了。前几天去做常规化验，医生说，那几个指数没上来，但中药不吃，身体会很难受，胸闷，没力气。牛国民心里暗惊，果然如此。他只有加倍洗铜丝，才能赚回中药钱。 洗完那些细铜丝，牛国民准备去中医院，却发现钱不见了。床頭柜抽屉，枕头旮旯，衣袋裤袋，都不见他的四百块钱。那是他前两天刚刚卖了废铁挣来的。“阿亚，阿亚……”他叫着老婆。李亚芬跑过来，手里拎着一张布满水笔芯套帽的塑料膜，用力撕着边缘。牛雪峰的家庭作坊现在做水笔芯套帽，销路不错，只是货款讨得很费劲。“我的钱找不到了。”牛国民说。李亚芬说：“不是昨天交电费了嘛。”牛国民掀起被子道：“昨天交电费的是上星期赚来的五百块。”李亚芬低头看着手里的产品，嘀咕道：“谁晓得你丢哪里了。”
牛国民黑着脸又翻了一遍，突然抓住李亚芬的肩头。“是不是你拿了？拿了又给小畜生去了！”李亚芬像被掐住了脖颈，瘫倒在床沿。“你们连我的救命钱都要拿去……”牛国民一拳砸在床单上，床单上的塑料药瓶弹起来。李亚芬扔了塑料膜，捂住脸抽泣起来，牛国民也就明白了那四百块的去向。
原来给牛雪峰做担保的族人牛学军因为女人玩六合彩，欠下了一屁股债，今年没法再做担保人了。二十万贷款还不了，银行就来封老房子。李亚芬只好厚着脸皮去找二妹商量。二妹说她哪有钱呀，最多只能挪个两三万。只有娘家侄子这几年做拖鞋，赚了不少。其实，娘家侄子已经借给牛雪峰八万。为了这八万，阿嫂生胃癌后，李亚芬像保姆一样伺候，直到她去世。那时，牛国民也刚动手术不久，在家里讨口茶水都没人倒。牛国民骂李亚芬没良心。李亚芬说她有办法吗，家里若能拿出八万，她立马回来。这会子，二妹说只有娘家侄子能担保了，李亚芬浑身抖成了筛子。二妹给侄子打电话，忙音嘟嘟响着，李亚芬却能听到自己吸鼻涕的声音。过了小半个钟头，二妹再打，通了！娘家侄子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会儿，答应了。李亚芬的胸口浮起一摊汗。
那日银行来评估担保人，正好侄媳妇出门。银行要求夫妻一起签字，侄子只好给他老婆打电话。过了老半天，侄媳妇才来。原来侄媳妇准备去省城看病，满乳房的结节，要动手术了。侄媳妇下笔很重，水笔画过的地方，黑墨水都涌起来了。她把单子交给银行职员，苦笑着斜了李亚芬一眼。“大姑，说实话，大家都难呀。”“我知道，我知道……”李亚芬千恩万谢，就差跪下了……
李亚芬用手掌抹着眼泪道：“你只晓得自己吃药，不管小畜生死活，要不是我去借钱，我们这幢破房子都保不住了……你怕死，我不怕死，大不了，一包老鼠药，一了百了……”李亚芬呜呜叫着，眼泪沿着鬓发流下来。她的头发有一阵子没染，发梢有点灰，头顶全是白的。“侄媳妇现在是我们的大恩人，她要动手术，我去看她，拿你四百元钱，你大呼小叫，要跟我拼命。你说说看，你的命到底值多少钱……”
牛国民噎住了。他双手捂了捂脸，起身走出门。院子里，塑料大盆晃着锈铁水，映着天空，透出一种诡异的颜色。他猛踢了一脚，大盆侧翻了。锈蚀的水沿着水泥地的裂缝流下去。旁边，一个拳头大的旧秤砣，锈迹斑斑，极像一坨发干的狗屎。
“死老头，你到哪里去！”李亚芬吸着鼻子冲出来。牛国民吼了一声，“寻死去！”
4
死，岂是这么容易的。坐在破山江桥头墩扯淡，拄着拐棍的族叔牛神仙嚅动着瘪嘴说：“死是不怕的，怕的是半死不活，遭罪！”八十岁的牛神仙摔伤尾骨，在家整整躺了三个月。这三个月，用牛神仙的话说，生不如死，但他一想到子孙们，就不肯死了。他的三个孙子个个有出息。一个清华毕业，在北京电信总部工作;一个复旦毕业，在上海大学当教授;还有一个，在镇政府农办上班，一年到头给牛神仙送来的瓜果蔬菜塞满冰箱。牛国民闷声闷气道：“谁有您这样的福气呀。”牛神仙笑道：“你不要怪儿子不争气，有道是有子有气。你没儿子，做人还有意思？再说，你孙子总是好的。”牛国民望着黑漆漆的河水，不吭声。
孙子牛贝贝多少日子没来了。牛国民起身往家走。深秋的夜，凉气袭人。路边一棵泡桐树，在夜风里偷偷落叶。牛国民想起多年前抱着贝贝，捡一朵桐花逗他玩。牛雪峰的女人看见了，一把将贝贝揽走。“毛茸茸的，不怕过敏呀……”他讪讪地放了手。直到离婚，牛国民都没说这个儿媳妇有多不好。她只是有些好吃懒做，爱挑剔，却成了牛雪峰为自己在外面搭女人的借口。他太清楚了，相比儿媳，儿子更不成器。可世道就是这样，三十几岁的男人，稍微周正些，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有女孩子凑上来。而女人到了这个地步，比烂猪头还要臭了。
那阵子，儿媳天天嚷离婚。终于有一日，牛雪峰把协议书递到她面前，她又死活不肯了。她嘴不饶人，骂牛雪峰是败家子，借钱办厂，连年亏空，用老爹老娘的血汗钱支付工资，欠得外债满屁股。她骂牛雪峰是人渣，兄弟朋友帮他，让他去外面卖拖鞋，得来的钱却租公寓包小姐。她也骂牛国民夫妇老糊涂，一把年纪，只知道老黄牛一样死做，生了癌还要拼命去挣钱给不孝子填洞……这个女人用糠一样的干嗓子，和着眼泪痛骂着。牛雪峰上前扇了她一巴掌。牛国民拉过儿子，也给了他一巴掌。两个人都被打傻了，儿媳拍打着号哭，牛雪峰顶着脸上的五指印跑出门。
当天下午，儿媳带着贝贝走了。半年后，儿媳终于答应与牛雪峰离婚。两人离婚后，牛贝贝长期住在外婆家。他外婆家种蔬菜做小买卖，节约得头皮都要抠出血来。夏天三十五摄氏度的高温，家里都舍不得开空调。贝贝偷偷开一下，外婆就把遥控器藏起来，还吓唬说要带他去地头干农活。外公外婆也不许他来看爷爷奶奶，来看一次就要向爸爸讨两百元钱，算作探望费……这些都是贝贝回来时说的。小孩子钻进空调房，啃着冰激凌，玩上电脑游戏，就竹筒倒豆子了。这孩子在父母没离婚前，跟牛国民李亚芬说不上几句话。这次回来跟爷爷奶奶亲热得不得了。牛雪峰得意地说：“牛家的孩子，跑到天涯海角都是牛家的。”牛神仙说有这样灵气的孙子，活着才有味道。
牛国民拎着中药，走进“老凤祥”珠宝店已是深秋季节。他兜里揣着几个月攒下来的血汗钱，想给贝贝买一枚小金锁——一面刻“长命百岁”，另一面刻生肖的那种。孙子属猪，生日九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出家的日子。牛国民对着三四枚小金锁，让营业员一枚一枚算价格。营业员啪啪按着计算器，他的心也怦怦剧跳着。他担心口袋里的钱不够买任何一款。营业姑娘终于报出价格，他用粗指头点了点最小的那个金锁。营业姑娘嘴巴很甜，喊着叔，推荐另一款大的，就相差几百块钱嘛。他摇摇头。那姑娘才笑盈盈地给他开票包装。 那枚小巧的金锁，串上一根红绳子，放进一个小盒子里，下面垫一張绿色发票。上面显示着一千五百六十元的金额。数字下面还敲了一个红印。小盒子外面是一个雅致的小手袋，印着“老凤祥”的字样。牛国民拎着小袋子，左手换右手，右手又换左手，老觉得不对劲。最后，他放进中药袋，才松一口气。他想好了，到时候让牛雪峰把贝贝接过来，他要亲手给孙子戴上金锁。以后，他不在了，孙子看见这枚金锁，就会想起他来的。
牛国民换乘公交车到家，已近黄昏。院子里空荡荡的。李亚芬大概又在后面作坊里做产品。那个平时做活的打工仔，前几天老家有急事回去了，李亚芬必须顶上。推开门，牛国民却听到一个姑娘的声音。“一定是叔叔回来了。”他有些诧异，扑打着衣服上的尘土，走进厨房，看见牛雪峰的女朋友青青系着花布围裙，在灶头忙碌。饭桌上，搁着一个生日蛋糕。牛国民突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5
吃着生日蛋糕，牛国民才知道牛雪峰跟人家姑娘已经交往好几个月了。上次，他带着青青回来拿东西，她站在院子里没进来。这一回，得知牛国民生日，青青执意要买蛋糕来给他庆祝。青青点了蜡烛，拍着手唱生日歌。牛国民手足无措，连同李亚芬和牛雪峰也很尴尬。他们家不兴这一套。即便当初，牛雪峰没离婚时，家里也没有人这样过生日。
青青说：“叔叔，您许个愿。”怎么许愿？青青做着示范。她双手平举到胸口，十指交叉合拢向上。“您默默许一个愿望，很灵的。”她示意牛雪峰关了日光灯。屋子里陷入一片黑，只有六支细长的蜡烛，跳着微弱的黄光。牛国民缩手缩脚站起身，学着青青教他的样子，举拳头靠到前胸。他借着幽光看一下周围的人，李亚芬、牛雪峰、青青，他们的脸在暗光里，显出不真实的凹凸感。牛国民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您闭上眼。”青青在一旁引导着。他才闭上眼睛。就在这一刻，一阵风席卷而来，门外传来咣当一声，像一块铁板跌落在地。几支蜡烛在风里跳了跳，幸亏青青用手捂了捂，才没有灭掉。“您吹一下，一口气吹灭。”牛国民猛吸一口气，吹过去。六支蜡烛全灭了。日光灯亮了。牛国民望着蜡烛顶上的烟气说：“我希望能再活一年。”三个人都愣住了，大概谁也没想到牛国民会说得这么直接。“叔叔还可以活好多年。”青青拔着蜡烛说，她们村里有个病人，医院都不要他了，说活不过两个月，现在已活三年多了。她咯咯笑着，像在说一个笑话。
这天晚上，青青没有回家，跟牛雪峰睡在他和前妻的婚床上。李亚芬心有顾虑，怕儿子上当受骗。牛国民倒觉得那姑娘是来跟牛雪峰过正经日子的。“你知道什么？”李亚芬撇撇嘴，说青青已经离过一次婚了，只是没生孩子罢了。“离过婚的女人，早不值钱了，又不知道底细……”牛国民生气道：“我们家像是能骗吃骗喝的地方吗？”
牛国民的直觉很准。没过多久，青青已经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她给他们买菜做饭，跟他们讲单位里的趣事。好几次，她还开车带牛国民去中医院配药。牛国民的药钱，都是她抢着付掉的。闻着灶头上饭菜的香味，牛国民甚至有一种错觉，他好像没生病，牛雪峰也没离婚，他们一家子就像平常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更让他吃惊的是，牛雪峰突然手头宽裕了。家里的水电费及时付了，汽车加油也不再向他讨钱了。有一日，这小子还给李亚芬买了一件羊绒线衣回来。李亚芬笑眯眯地穿上身，对牛国民说：“青青这丫头有点本事，那几家欠款，被她讨来了六成，五万元已还给娘家侄子。她嘴巴甜，缠劲好，人家也吃不消了……”李亚芬在镜子前来回照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日子往前走，不觉已近立冬。那天吃晚饭时，牛雪峰突然说，他想花点钱简单装修一下房子，再扩建两间厂房。牛国民吃了一惊，调羹里的蘑菇汤溅了出来。牛雪峰没理他，继续说他的计划。他说到年底还可以收一笔欠款，到时候装修和造厂房的钱都不需要再借。前几天，青青的妈妈给他们去排八字了，算命先生说，最好明年开春就结婚，青青有帮夫运，早日娶她，早日发达。
牛国民瞥了李亚芬一眼，她好像早已预知的样子。他想问问青青，她正在厨房里炒菜，辣椒炒牛肉的香味扑鼻而来。牛国民艰难地咽下一口汤，咳嗽一声道：“你说得没错，青青有帮夫运！”
6
半夜醒来，听到夜风凶猛，牛国民再也睡不着了。阳台上的晾衣架，在风中撞击扑打。他的胸口随着击打神经质似的颤抖着。前次去配中药，医生说，有症状肯定要比没症状糟，何况相关指数又在上升。医生说得很明确，像他这样的体质，值得再做一次手术。
牛雪峰的意思是年底时带老爸去省城医院检查一下。“光检查有个屁用？”牛国民心里骂道。但他没有骂出声。儿子能主动提出带他去检查，已十分难得。
屋外的风小了，晾衣竿像电力不足的钟摆缓下来，又像电影里垂死病人放大声音的心跳，噗噗噗地慢下来。四年前，牛国民动手术那会儿，隔壁病房有个小伙子，才三十六岁，肝癌晚期，经常痛得半夜里撞墙。有一回，牛国民看见两个护士按住他，像按住一具上了发条的机器。之后的某一天，牛国民去公共卫生间收衣服，看见一辆拉车从隔壁间出来，上面躺着一个人，全身蒙着白布。原来那小伙子挺不住，没了。小伙子的老婆蓬头散发扶着拉车跑，一路都是她嘶哑的哭声。旁边的病友说，小伙子是贵州人，和老婆来这里打工。家里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小伙子来检查时，癌细胞已经扩散，没法动手术，只能待在医院里等死。那日中午，小伙子的老婆拖着行李箱走了。她的网袋里装着洗漱用品，还有她男人一双发霉的球鞋。
牛神仙说得没错，死了就死了，最怕死不了。牛国民问过医生，是不是每个得肝癌的人死前都这样痛苦。医生酌字斟句，说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但基本上是这么个状况。牛国民听明白了。后来，他跟老张聊起，老张也是这个意思，要死就爽快点，不要按在肉案上，一刀一刀剁。老张死之前，是不是也承受了这样的痛苦，他不敢再想。
迷糊过去，突然又醒来了。在那个很短的混沌状态，牛国民感觉自己像被人死命按住身体。他努力挣扎着，似乎又有人拉起一块白布，把他全身包裹住。“我不想死，不想死……”牛国民急喘着气坐起身，闭眼摸索着床头柜。窗外刮起猛风。几根钢条在地上吱吱滑动，听起来像医院里的拉床声。“你想做什么？”对床的李亚芬也醒来了。牛国民对着李亚芬侧卧的黑影子说：“我想去做手术。”李亚芬腾地坐起来。“你说什么？”牛国民闷声闷气地重复了一遍：“我想去做手术！” 李亚芬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陷入沉默。牛国民在床底下窸窸窣窣找拖鞋。“老张老婆说，动了手术顶多能活一年半，也有可能一年都活不到，现在家里这个样子……”李亚芬嗡声道。
“我不想死，我还想活！”牛国民急吼道。李亚芬扑过来，压低嗓门叫：“你不怕隔壁听见呀！”“我就是要让他们听见……”牛国民摸索着开了房门。李亚芬问他去哪里，牛国民说跟牛雪峰说去，他过几天就去动手术。“房子可以不装修，他们可以不结婚，我不能不动手术……现在家里有钱了，我要去动手术！”牛国民对着黑暗叫嚣道。李亚芬光着脚跑过来，拖住他，低声哭起来。
隔壁房间的门开了。青青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她揉着眼睛问牛国民出了什么事。李亚芬哆嗦着说牛国民想去楼下烧茶喝，他渴得厉害。青青哦了一声，又关上房门。
牛国民甩开李亚芬，摸黑走下楼。刚走到客堂间，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阵钝痛。他蹲在黑暗里，咬着牙揉脚趾，好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拖着步子去开灯。刺眼的日光灯下，一个黑漆漆的旧秤砣被踢在房间中央。
“你的命值多少钱！”他拎起秤砣，望着地上晃荡的黑影子，眼睛模糊了。
7
牛雪峰带牛国民去省医院检查，已临近冬至。当年那个主治医生看见牛国民冲口而出：“你还活着呀！”几项指标检查下来，说最好能动手术，有几个新瘤子已经不小了，要是不动，估计不会超过半年。牛雪峰没有追问医生，动了手术能活多久，他只是为难地看着牛国民。牛国民背对着儿子说：“回去吧。”
第三天，牛国民就住进县中医院。前一天下午，他坐在破山江桥头墩跟人说，他的死刑已经判下，随时准备吃枪弹子了。那会儿，太阳在头顶照着，没有风。桥头墩上，只有几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拢着手眯眼打瞌睡。牛神仙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是叹息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牛国民呆望着破山江的河水，一只捞垃圾的船划过，留下两条长长的水痕。
之后，牛国民睡在中医院的床上，多次梦见那条垃圾船。上面装着的不是垃圾，而是堆成小山样的旧铜烂铁。旧铜烂铁太重了，船驶过破山江，进入大塘河时，沉到了河底。他眼睁睁地望着，急得胸口像被剜去了一大块肉。他捂着胸口大喊，不由把自己叫醒了。暗夜里，身边没有一个人，只看到淡蓝的塑料窗帘在映着走廊的灯光抖动。这个病房有三张病床。因为靠近厕所，长期只住两个人。另一个是七十出头的老阿姐，前两天情况不妙，已被儿女接回去了。牛国民记得他住进来的那天，老阿姐还能坐在床上跟他聊天，问他生这种病几年了，动了几次手术，闲扯着家长里短。老阿姐年轻时是妇女主任，说话很干脆，很有威信的样子，看见李亚芬还大呼小叫的。“旁边总归要有个人在的……”她舞着柴棒样的手臂，像是命令李亚芬不许走。
可是李亚芬还是匆匆来、急急走了。家里忙装修，她脱不开身。牛雪峰和青青偶尔晚上过来。青青扯着闲话，牛雪峰在一旁低头划手机。牛贝贝一次也没来过。牛国民问儿子，孙子现在怎么样了。牛雪峰只说，那个女人不让他来。他给牛国民看了贝贝最新的几张照片，是前妻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里，一张苦瓜似的小脸，肩膀耸立着，像是勉强托住小脑袋。因为穿着高领线衫，看不清他的小金锁有没有戴。
大多时，牛国民就这样孤独地靠在床上，无聊地翻着电视遥控。有时，要挂盐水，不方便起身躺下，他只能长时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污迹。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得疟疾也是这样一个人躺床上看屋顶，数着砖片。母亲进进出出给他熬药，说很快会好的……这些似乎都还是昨天的事。其实，老母亲已经过世十多年了，而他也很快就会化成一堆灰。他们那些人很快就会把他忘掉，就像当初他很快忘掉老母亲一样……
快到年底了。有一日，李亚芬匆匆过来，稍稍看了一下，又急着赶回去。牛国民终于忍不住了。“你们就这样把我当作一只狗扔在这里……”他把李亚芬带来的两个苹果砸在地上，苹果骨碌碌滚到旮旯处。他拉开抽屉，抓起一盒盒方便面扔给李亚芬看。“每天吃狗屎样的方便面，在等死……”李亚芬吓了一跳，嗫嚅道：“你不是不知道，家里忙，走不开嘛……”她蹲下身四处寻找滚落的两个苹果。“我明天就死了，你们还忙家里吗……”牛国民的脸涨成紫色。
门开了，护士提着盐水走进来。李亚芬扶牛国民躺下。护士捏着针说：“血管很硬了，滴得慢点……”牛国民盯着尿黄色的盐水一滴一滴从虚空里滴下来，转过脸按了电视遥控。电视里，一个满脸浓妆的中年女歌手在唱一首老歌：“祝你平安，哦，祝你平安，让那快乐围绕在你身边……祝你平安，哦，祝你平安，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牛国民吸了吸鼻子，闭上眼。
8
第三天是小年夜，牛国民给牛雪峰打电话说想出院。他说，这几天他好些了，想回家待几天。牛雪峰就开车过来接他回去。
到家后，牛国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装修过的房子，像一个丑女人整了容。新贴的马赛克在日光下甚是晃眼。内粉刷也搞过了，雪白的乳胶漆盖住了斑驳的墙皮。水泥楼梯铺上了地板，亮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厨房里装上了整体橱柜。锃亮的煤气灶和油烟机，让人一下子有了食欲。卫生间里的旧浴缸换成了淋浴房，簇新的木桶散发着好闻的杉木味儿。牛国民一间一间看过来，感觉心脏都要剧跳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住院的日子里，家里已焕然一新。李亚芬说，青青出马，前几年的陈债又讨进了好几笔，这些都是自己的钱。牛国民哦哦答应着，忍不住手靠在背后，如同当年做生产队长时，一亩一亩查看即将收获的庄稼。
他看到一套米黄色皮沙发，坐了上去。李亚芬说，这沙发是青青姐姐的朋友退债的，九成新，价格很便宜，青青姐姐帮忙弄过来了……牛国民仰靠在沙发上，手指按着坐垫，身子慢慢倒下去。这让拄着拐杖来看他的牛神仙吓了一跳。牛神仙手里拎着一袋橘子，喘着气，问牛国民身体如何。牛国民哼声道，一时间死不了。牛神仙偷偷问他，家里有钱了？牛国民说，他不知道，反正牛雪峰开年后就结婚。他拉着牛神仙坐在沙发上，一样样指点着。他说，他真的没想到自己这副样子了，居然还能住几天新房，还能讨一房新儿媳……他抽了抽嘴角，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好，好！”牛神仙也笑起来，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膝盖。
门口有一辆三轮车停了下来，原来是送防盗窗的。车夫在门口喊人出去帮忙。牛国民三步并两步出去。牛神仙颤巍巍地站起来，高声喊着牛雪峰和李亚芬。等牛雪峰从后面厂房里跑过来，牛国民已和那个家伙搭上手了。李亚芬埋怨着牛国民，脸上却绽着笑。她从地上拎起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走出门。牛国民看见了，叫道：“别扔。”原来是一个秤砣。李亚芬说：“你不收废铜了，这种东西当烂铁卖算了。”牛国民没说话，看着李亚芬拎了秤砣扔到院子的烂铁堆里。太阳很好，锈蚀的铁丝发出光点，看上去像碎金子。
晚饭前，牛雪峰把牛贝贝接回来了。牛雪峰说，贝贝期末考結束了，特地回来看望爷爷。牛国民拉着牛贝贝坐在自己身边，抖着下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摸摸他的头，拍着他的小手背，眯眯笑着。牛贝贝从牛国民紧攥的手里抽出手臂，偷偷问了一声牛雪峰，“爷爷是不是老年痴呆了！”大家一听，都笑了。牛国民也哈哈笑起来，他瞥见贝贝脖颈间的红绳子，原来小家伙一直戴着那枚小金锁。
那餐饭吃得无比漫长，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除了牛国民，所有的人都在规划明年该做些什么。透过餐桌上的热气，牛国民惊讶地发现牛雪峰长得酷似自己，牛贝贝又酷似牛雪峰。而青青操持家务又与李亚芬不分上下。明年……明年……他们会过得更好！
吃完汤团，牛贝贝坐不住了，掏出几根烟花跑到院子里。小家伙胆子小，叫嚷着让牛国民出去帮忙点火。牛国民头有点昏，胸口也很闷，还是坚持走到院子里。他用僵硬的手点燃药线，火药线咝咝燃烧着，一股火药从口子里喷出来，嘣嘣响着冲到半空。瞬息间，烟花如彩色的雨丝飞洒下来。“爷爷，烟花射得好高呀！”牛贝贝拉住牛国民的手，使劲摇晃着。小年夜的冷风格外刺骨，牛国民哆嗦着握住细长的烟花棒，指着暗蓝的虚空，努力地指着，眼角渐渐涌起一片凉意。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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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国民听到老婆李亚芬带来的消息，手里的瓜瓤滑落在地。
李亚芬说，老张没了。“哪个老张？”“就是跟你一道割瘤子的老张，当初同一个病房的。”李亚芬拿起扫帚把瓜瓤扫到畚斗里，叹声道，“这么有钱也死了……”“生癌哪有不死的！”牛国民喷了一句。李亚芬一脚踩在残瓤上，浆水溅湿了拖鞋背。
斑驳的老饭桌上，电煎药壶里咕咕冒着热气，中药味妖魔一样飘出来。这帖中药已连续吃了三个月。三月前，牛国民去县中医院配药，在中药窗口碰到老张。老张说他以为牛国民早不在了，他几次问过他们的主治医生，都说没看见老牛去复诊。牛国民哼声道：“我命贱。”那次出院后，医院来过两次随访电话，催他去检查，他都没去。老张沉默了，秋刀鱼样的脸上涌起死灰色。他说牛国民气色倒不错，不像他这两年折腾下来，已只有等死的命了。牛国民噎住了，安慰道：“你家里有钱，总有办法的。”老张摇摇头说：“老天存心来收你，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他解开一包中药，伸出瘦长的手指摩擦着。牛国民知道这药的手感，像一堆碎干草。每天浸药的时候，看见这些发黑的牛屎干样的东西，总感觉胃里有东西要泛上来。“有什么办法呢？”老张重新包好药说，“这种病沦落到吃中药了，总归是没救了。”牛国民望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也说了他的苦——没钱，一直拖着。最近，他刚做了检查，甲胎蛋白有点上升，中医院的医生让他赶紧去大医院复查一下。“那你快去查一下呀！”老张叫起来，窗口里的药剂师伸出头来。老张压低声音，叫他去做个加强CT，如果又有了小瘤子，快点做掉，还可以多活几年，无论如何，这点钱是不能省的……
那次作别，老张叮嘱牛国民，那种西药一定要坚持吃，多少有点效果的。牛国民记得当时老张手里拎着一大袋中药，混入人流，佝偻的背影，像一张包药纸。
想不到那次碰面，竟是诀别了。牛国民倒了一碗中药，捧在手里，照了照。药黑乎乎的，什么都照不见。不知是煎的时间太长了，还是刚才吃了几口西瓜的缘故，今天的药特别苦。李亚芬说，要不是她今天在菜场里碰到老张女人，真不知道老张已死了十多天了。老张女人说，老张还留着很多药，跟牛国民以前吃的是一样的。老张临死前交代过，这些药都送给老牛，也不枉病友一场。牛国民一听，咳嗽着别过脸去。半碗药没拿稳，晃到了手背上。
2
牛国民去老张家，是在第三天傍晚。他带上自家种的一袋玉米、两个西瓜，搁在电瓶三轮车里。他的三轮车因为长期收废铜烂铁，已糟蹋得不成样子。昨晚，他用水冲了一遍，今早一看，还是铁锈色。说起来，这辆三轮车已买了十多年了。当初，他为了帮衬儿子牛雪峰开家庭作坊，从镇上的五金厂辞职，买了三轮车运输产品。不想儿子根本不会做生意，不到两年，把他和李亚芬的养老本赔了个精光。这些年，牛国民就靠收破铜烂铁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老张家在邻镇的别墅区。小区保安一看牛国民的寒碜样，不让进。牛国民只好给老张女人打电话。没几分钟，老张女人拎着一个袋子小跑过来。三年没见，老张女人瘦了很多，颧骨都凸起来了。
老张女人说，老张实在想做人，前前后后动了四次手术。“钱没少花，请了好多专家，还是保不住……”说着眼圈红起来。牛国民也鼻子发酸，想安慰几句，又觉得都是废话，转了话题说西瓜和玉米都是自家种的，没打药水。老张女人抹抹眼睛，问他现在病况怎样。牛国民说本来想着再去动一次手术，实在没钱，两月前只做了一次“介入”，现在还是吃中药，比较便宜。“中药也是骗骗人的。”他最后嘀咕道。老张女人叹息道，中药也有效果的，不发作的时候，那种西药倒不错。牛国民点點头。
回家路上，牛国民有点恍惚。太阳很烈，空气里蒸腾着植物和泥土的腥臭气。路边泥地里，西红柿叶和茄子像泼了一层油，长势很好。前天晚上，牛国民在破山江桥头墩跟村里的老哥们扯淡。比他小五岁的族弟牛国冲说，做人好比碰运气，谁能保证一定可以活到明天。牛国冲说这话是因为他的堂连襟突然心肌梗死，一个大活人在办公室午休，再也没醒来。他的堂连襟是邻县最大的私企老总，据说当年有位中央常委来考察，都同他握过手。“身价这么高的人，说没了就没了，还不如我们修地球的贱民……”
牛国民胡乱想着，突然很想看看袋子里的药。他停了车，翻开袋子。果然有老张说的那种西药，居然有十多瓶。他掏出一瓶，拧开瓶盖，揭起密封的锡纸。一团棉花堵在瓶口。他拉出棉花，里面是熟悉的七颗药，小小的，很不起眼。但他心里清楚，这七颗药要两百多元。一天一粒，一瓶吃一星期。十几瓶，可以吃两三个月。老张没了，他接替老张吃这些药。牛国民感觉背脊里在滋滋冒汗。他咽了咽口水，捏捏手指上黏糊糊的汗，想倒一颗药出来看看。结果连着倒了三颗。他捏住药放进瓶去。只听啵的一声，一颗药沿着瓶沿滚落下去，在地上跑了一会儿，不见了。他慌掉了，爬下三轮车，四处寻找，像找一枚遗失的金戒指。半跪着扒开草丛，抚过碎石，牛国民终于看到那颗药。旁边一只绿头苍蝇正叮着狗屎样的脏物。他捏起来，轻轻一抹，手指沾了糖衣。他吹着气，咽了咽唾沫，闭了闭眼，直接把药放进嘴里。满舌根的苦，蔓延开来。
3
秋风一来，天气凉下来了。牛国民在后院水井边，埋头洗细铜丝。那些杂质经过淘箩的筛洗，沉淀在塑料大盆里。一丝针扎漫过掌心，牛国民从盆里提起手掌，仰着看了看，见手心又划出一道伤痕。他靠近嘴吸了一下，重新浸入水里。
洗干净的铜丝全部晒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卖掉这些货，可以得五六百元。自从吃了老张的西药，中药已停两个月了。前几天去做常规化验，医生说，那几个指数没上来，但中药不吃，身体会很难受，胸闷，没力气。牛国民心里暗惊，果然如此。他只有加倍洗铜丝，才能赚回中药钱。 洗完那些细铜丝，牛国民准备去中医院，却发现钱不见了。床頭柜抽屉，枕头旮旯，衣袋裤袋，都不见他的四百块钱。那是他前两天刚刚卖了废铁挣来的。“阿亚，阿亚……”他叫着老婆。李亚芬跑过来，手里拎着一张布满水笔芯套帽的塑料膜，用力撕着边缘。牛雪峰的家庭作坊现在做水笔芯套帽，销路不错，只是货款讨得很费劲。“我的钱找不到了。”牛国民说。李亚芬说：“不是昨天交电费了嘛。”牛国民掀起被子道：“昨天交电费的是上星期赚来的五百块。”李亚芬低头看着手里的产品，嘀咕道：“谁晓得你丢哪里了。”
牛国民黑着脸又翻了一遍，突然抓住李亚芬的肩头。“是不是你拿了？拿了又给小畜生去了！”李亚芬像被掐住了脖颈，瘫倒在床沿。“你们连我的救命钱都要拿去……”牛国民一拳砸在床单上，床单上的塑料药瓶弹起来。李亚芬扔了塑料膜，捂住脸抽泣起来，牛国民也就明白了那四百块的去向。
原来给牛雪峰做担保的族人牛学军因为女人玩六合彩，欠下了一屁股债，今年没法再做担保人了。二十万贷款还不了，银行就来封老房子。李亚芬只好厚着脸皮去找二妹商量。二妹说她哪有钱呀，最多只能挪个两三万。只有娘家侄子这几年做拖鞋，赚了不少。其实，娘家侄子已经借给牛雪峰八万。为了这八万，阿嫂生胃癌后，李亚芬像保姆一样伺候，直到她去世。那时，牛国民也刚动手术不久，在家里讨口茶水都没人倒。牛国民骂李亚芬没良心。李亚芬说她有办法吗，家里若能拿出八万，她立马回来。这会子，二妹说只有娘家侄子能担保了，李亚芬浑身抖成了筛子。二妹给侄子打电话，忙音嘟嘟响着，李亚芬却能听到自己吸鼻涕的声音。过了小半个钟头，二妹再打，通了！娘家侄子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会儿，答应了。李亚芬的胸口浮起一摊汗。
那日银行来评估担保人，正好侄媳妇出门。银行要求夫妻一起签字，侄子只好给他老婆打电话。过了老半天，侄媳妇才来。原来侄媳妇准备去省城看病，满乳房的结节，要动手术了。侄媳妇下笔很重，水笔画过的地方，黑墨水都涌起来了。她把单子交给银行职员，苦笑着斜了李亚芬一眼。“大姑，说实话，大家都难呀。”“我知道，我知道……”李亚芬千恩万谢，就差跪下了……
李亚芬用手掌抹着眼泪道：“你只晓得自己吃药，不管小畜生死活，要不是我去借钱，我们这幢破房子都保不住了……你怕死，我不怕死，大不了，一包老鼠药，一了百了……”李亚芬呜呜叫着，眼泪沿着鬓发流下来。她的头发有一阵子没染，发梢有点灰，头顶全是白的。“侄媳妇现在是我们的大恩人，她要动手术，我去看她，拿你四百元钱，你大呼小叫，要跟我拼命。你说说看，你的命到底值多少钱……”
牛国民噎住了。他双手捂了捂脸，起身走出门。院子里，塑料大盆晃着锈铁水，映着天空，透出一种诡异的颜色。他猛踢了一脚，大盆侧翻了。锈蚀的水沿着水泥地的裂缝流下去。旁边，一个拳头大的旧秤砣，锈迹斑斑，极像一坨发干的狗屎。
“死老头，你到哪里去！”李亚芬吸着鼻子冲出来。牛国民吼了一声，“寻死去！”
4
死，岂是这么容易的。坐在破山江桥头墩扯淡，拄着拐棍的族叔牛神仙嚅动着瘪嘴说：“死是不怕的，怕的是半死不活，遭罪！”八十岁的牛神仙摔伤尾骨，在家整整躺了三个月。这三个月，用牛神仙的话说，生不如死，但他一想到子孙们，就不肯死了。他的三个孙子个个有出息。一个清华毕业，在北京电信总部工作;一个复旦毕业，在上海大学当教授;还有一个，在镇政府农办上班，一年到头给牛神仙送来的瓜果蔬菜塞满冰箱。牛国民闷声闷气道：“谁有您这样的福气呀。”牛神仙笑道：“你不要怪儿子不争气，有道是有子有气。你没儿子，做人还有意思？再说，你孙子总是好的。”牛国民望着黑漆漆的河水，不吭声。
孙子牛贝贝多少日子没来了。牛国民起身往家走。深秋的夜，凉气袭人。路边一棵泡桐树，在夜风里偷偷落叶。牛国民想起多年前抱着贝贝，捡一朵桐花逗他玩。牛雪峰的女人看见了，一把将贝贝揽走。“毛茸茸的，不怕过敏呀……”他讪讪地放了手。直到离婚，牛国民都没说这个儿媳妇有多不好。她只是有些好吃懒做，爱挑剔，却成了牛雪峰为自己在外面搭女人的借口。他太清楚了，相比儿媳，儿子更不成器。可世道就是这样，三十几岁的男人，稍微周正些，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有女孩子凑上来。而女人到了这个地步，比烂猪头还要臭了。
那阵子，儿媳天天嚷离婚。终于有一日，牛雪峰把协议书递到她面前，她又死活不肯了。她嘴不饶人，骂牛雪峰是败家子，借钱办厂，连年亏空，用老爹老娘的血汗钱支付工资，欠得外债满屁股。她骂牛雪峰是人渣，兄弟朋友帮他，让他去外面卖拖鞋，得来的钱却租公寓包小姐。她也骂牛国民夫妇老糊涂，一把年纪，只知道老黄牛一样死做，生了癌还要拼命去挣钱给不孝子填洞……这个女人用糠一样的干嗓子，和着眼泪痛骂着。牛雪峰上前扇了她一巴掌。牛国民拉过儿子，也给了他一巴掌。两个人都被打傻了，儿媳拍打着号哭，牛雪峰顶着脸上的五指印跑出门。
当天下午，儿媳带着贝贝走了。半年后，儿媳终于答应与牛雪峰离婚。两人离婚后，牛贝贝长期住在外婆家。他外婆家种蔬菜做小买卖，节约得头皮都要抠出血来。夏天三十五摄氏度的高温，家里都舍不得开空调。贝贝偷偷开一下，外婆就把遥控器藏起来，还吓唬说要带他去地头干农活。外公外婆也不许他来看爷爷奶奶，来看一次就要向爸爸讨两百元钱，算作探望费……这些都是贝贝回来时说的。小孩子钻进空调房，啃着冰激凌，玩上电脑游戏，就竹筒倒豆子了。这孩子在父母没离婚前，跟牛国民李亚芬说不上几句话。这次回来跟爷爷奶奶亲热得不得了。牛雪峰得意地说：“牛家的孩子，跑到天涯海角都是牛家的。”牛神仙说有这样灵气的孙子，活着才有味道。
牛国民拎着中药，走进“老凤祥”珠宝店已是深秋季节。他兜里揣着几个月攒下来的血汗钱，想给贝贝买一枚小金锁——一面刻“长命百岁”，另一面刻生肖的那种。孙子属猪，生日九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出家的日子。牛国民对着三四枚小金锁，让营业员一枚一枚算价格。营业员啪啪按着计算器，他的心也怦怦剧跳着。他担心口袋里的钱不够买任何一款。营业姑娘终于报出价格，他用粗指头点了点最小的那个金锁。营业姑娘嘴巴很甜，喊着叔，推荐另一款大的，就相差几百块钱嘛。他摇摇头。那姑娘才笑盈盈地给他开票包装。 那枚小巧的金锁，串上一根红绳子，放进一个小盒子里，下面垫一張绿色发票。上面显示着一千五百六十元的金额。数字下面还敲了一个红印。小盒子外面是一个雅致的小手袋，印着“老凤祥”的字样。牛国民拎着小袋子，左手换右手，右手又换左手，老觉得不对劲。最后，他放进中药袋，才松一口气。他想好了，到时候让牛雪峰把贝贝接过来，他要亲手给孙子戴上金锁。以后，他不在了，孙子看见这枚金锁，就会想起他来的。
牛国民换乘公交车到家，已近黄昏。院子里空荡荡的。李亚芬大概又在后面作坊里做产品。那个平时做活的打工仔，前几天老家有急事回去了，李亚芬必须顶上。推开门，牛国民却听到一个姑娘的声音。“一定是叔叔回来了。”他有些诧异，扑打着衣服上的尘土，走进厨房，看见牛雪峰的女朋友青青系着花布围裙，在灶头忙碌。饭桌上，搁着一个生日蛋糕。牛国民突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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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着生日蛋糕，牛国民才知道牛雪峰跟人家姑娘已经交往好几个月了。上次，他带着青青回来拿东西，她站在院子里没进来。这一回，得知牛国民生日，青青执意要买蛋糕来给他庆祝。青青点了蜡烛，拍着手唱生日歌。牛国民手足无措，连同李亚芬和牛雪峰也很尴尬。他们家不兴这一套。即便当初，牛雪峰没离婚时，家里也没有人这样过生日。
青青说：“叔叔，您许个愿。”怎么许愿？青青做着示范。她双手平举到胸口，十指交叉合拢向上。“您默默许一个愿望，很灵的。”她示意牛雪峰关了日光灯。屋子里陷入一片黑，只有六支细长的蜡烛，跳着微弱的黄光。牛国民缩手缩脚站起身，学着青青教他的样子，举拳头靠到前胸。他借着幽光看一下周围的人，李亚芬、牛雪峰、青青，他们的脸在暗光里，显出不真实的凹凸感。牛国民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您闭上眼。”青青在一旁引导着。他才闭上眼睛。就在这一刻，一阵风席卷而来，门外传来咣当一声，像一块铁板跌落在地。几支蜡烛在风里跳了跳，幸亏青青用手捂了捂，才没有灭掉。“您吹一下，一口气吹灭。”牛国民猛吸一口气，吹过去。六支蜡烛全灭了。日光灯亮了。牛国民望着蜡烛顶上的烟气说：“我希望能再活一年。”三个人都愣住了，大概谁也没想到牛国民会说得这么直接。“叔叔还可以活好多年。”青青拔着蜡烛说，她们村里有个病人，医院都不要他了，说活不过两个月，现在已活三年多了。她咯咯笑着，像在说一个笑话。
这天晚上，青青没有回家，跟牛雪峰睡在他和前妻的婚床上。李亚芬心有顾虑，怕儿子上当受骗。牛国民倒觉得那姑娘是来跟牛雪峰过正经日子的。“你知道什么？”李亚芬撇撇嘴，说青青已经离过一次婚了，只是没生孩子罢了。“离过婚的女人，早不值钱了，又不知道底细……”牛国民生气道：“我们家像是能骗吃骗喝的地方吗？”
牛国民的直觉很准。没过多久，青青已经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她给他们买菜做饭，跟他们讲单位里的趣事。好几次，她还开车带牛国民去中医院配药。牛国民的药钱，都是她抢着付掉的。闻着灶头上饭菜的香味，牛国民甚至有一种错觉，他好像没生病，牛雪峰也没离婚，他们一家子就像平常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更让他吃惊的是，牛雪峰突然手头宽裕了。家里的水电费及时付了，汽车加油也不再向他讨钱了。有一日，这小子还给李亚芬买了一件羊绒线衣回来。李亚芬笑眯眯地穿上身，对牛国民说：“青青这丫头有点本事，那几家欠款，被她讨来了六成，五万元已还给娘家侄子。她嘴巴甜，缠劲好，人家也吃不消了……”李亚芬在镜子前来回照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日子往前走，不觉已近立冬。那天吃晚饭时，牛雪峰突然说，他想花点钱简单装修一下房子，再扩建两间厂房。牛国民吃了一惊，调羹里的蘑菇汤溅了出来。牛雪峰没理他，继续说他的计划。他说到年底还可以收一笔欠款，到时候装修和造厂房的钱都不需要再借。前几天，青青的妈妈给他们去排八字了，算命先生说，最好明年开春就结婚，青青有帮夫运，早日娶她，早日发达。
牛国民瞥了李亚芬一眼，她好像早已预知的样子。他想问问青青，她正在厨房里炒菜，辣椒炒牛肉的香味扑鼻而来。牛国民艰难地咽下一口汤，咳嗽一声道：“你说得没错，青青有帮夫运！”
6
半夜醒来，听到夜风凶猛，牛国民再也睡不着了。阳台上的晾衣架，在风中撞击扑打。他的胸口随着击打神经质似的颤抖着。前次去配中药，医生说，有症状肯定要比没症状糟，何况相关指数又在上升。医生说得很明确，像他这样的体质，值得再做一次手术。
牛雪峰的意思是年底时带老爸去省城医院检查一下。“光检查有个屁用？”牛国民心里骂道。但他没有骂出声。儿子能主动提出带他去检查，已十分难得。
屋外的风小了，晾衣竿像电力不足的钟摆缓下来，又像电影里垂死病人放大声音的心跳，噗噗噗地慢下来。四年前，牛国民动手术那会儿，隔壁病房有个小伙子，才三十六岁，肝癌晚期，经常痛得半夜里撞墙。有一回，牛国民看见两个护士按住他，像按住一具上了发条的机器。之后的某一天，牛国民去公共卫生间收衣服，看见一辆拉车从隔壁间出来，上面躺着一个人，全身蒙着白布。原来那小伙子挺不住，没了。小伙子的老婆蓬头散发扶着拉车跑，一路都是她嘶哑的哭声。旁边的病友说，小伙子是贵州人，和老婆来这里打工。家里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小伙子来检查时，癌细胞已经扩散，没法动手术，只能待在医院里等死。那日中午，小伙子的老婆拖着行李箱走了。她的网袋里装着洗漱用品，还有她男人一双发霉的球鞋。
牛神仙说得没错，死了就死了，最怕死不了。牛国民问过医生，是不是每个得肝癌的人死前都这样痛苦。医生酌字斟句，说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但基本上是这么个状况。牛国民听明白了。后来，他跟老张聊起，老张也是这个意思，要死就爽快点，不要按在肉案上，一刀一刀剁。老张死之前，是不是也承受了这样的痛苦，他不敢再想。
迷糊过去，突然又醒来了。在那个很短的混沌状态，牛国民感觉自己像被人死命按住身体。他努力挣扎着，似乎又有人拉起一块白布，把他全身包裹住。“我不想死，不想死……”牛国民急喘着气坐起身，闭眼摸索着床头柜。窗外刮起猛风。几根钢条在地上吱吱滑动，听起来像医院里的拉床声。“你想做什么？”对床的李亚芬也醒来了。牛国民对着李亚芬侧卧的黑影子说：“我想去做手术。”李亚芬腾地坐起来。“你说什么？”牛国民闷声闷气地重复了一遍：“我想去做手术！” 李亚芬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陷入沉默。牛国民在床底下窸窸窣窣找拖鞋。“老张老婆说，动了手术顶多能活一年半，也有可能一年都活不到，现在家里这个样子……”李亚芬嗡声道。
“我不想死，我还想活！”牛国民急吼道。李亚芬扑过来，压低嗓门叫：“你不怕隔壁听见呀！”“我就是要让他们听见……”牛国民摸索着开了房门。李亚芬问他去哪里，牛国民说跟牛雪峰说去，他过几天就去动手术。“房子可以不装修，他们可以不结婚，我不能不动手术……现在家里有钱了，我要去动手术！”牛国民对着黑暗叫嚣道。李亚芬光着脚跑过来，拖住他，低声哭起来。
隔壁房间的门开了。青青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她揉着眼睛问牛国民出了什么事。李亚芬哆嗦着说牛国民想去楼下烧茶喝，他渴得厉害。青青哦了一声，又关上房门。
牛国民甩开李亚芬，摸黑走下楼。刚走到客堂间，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阵钝痛。他蹲在黑暗里，咬着牙揉脚趾，好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拖着步子去开灯。刺眼的日光灯下，一个黑漆漆的旧秤砣被踢在房间中央。
“你的命值多少钱！”他拎起秤砣，望着地上晃荡的黑影子，眼睛模糊了。
7
牛雪峰带牛国民去省医院检查，已临近冬至。当年那个主治医生看见牛国民冲口而出：“你还活着呀！”几项指标检查下来，说最好能动手术，有几个新瘤子已经不小了，要是不动，估计不会超过半年。牛雪峰没有追问医生，动了手术能活多久，他只是为难地看着牛国民。牛国民背对着儿子说：“回去吧。”
第三天，牛国民就住进县中医院。前一天下午，他坐在破山江桥头墩跟人说，他的死刑已经判下，随时准备吃枪弹子了。那会儿，太阳在头顶照着，没有风。桥头墩上，只有几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拢着手眯眼打瞌睡。牛神仙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是叹息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牛国民呆望着破山江的河水，一只捞垃圾的船划过，留下两条长长的水痕。
之后，牛国民睡在中医院的床上，多次梦见那条垃圾船。上面装着的不是垃圾，而是堆成小山样的旧铜烂铁。旧铜烂铁太重了，船驶过破山江，进入大塘河时，沉到了河底。他眼睁睁地望着，急得胸口像被剜去了一大块肉。他捂着胸口大喊，不由把自己叫醒了。暗夜里，身边没有一个人，只看到淡蓝的塑料窗帘在映着走廊的灯光抖动。这个病房有三张病床。因为靠近厕所，长期只住两个人。另一个是七十出头的老阿姐，前两天情况不妙，已被儿女接回去了。牛国民记得他住进来的那天，老阿姐还能坐在床上跟他聊天，问他生这种病几年了，动了几次手术，闲扯着家长里短。老阿姐年轻时是妇女主任，说话很干脆，很有威信的样子，看见李亚芬还大呼小叫的。“旁边总归要有个人在的……”她舞着柴棒样的手臂，像是命令李亚芬不许走。
可是李亚芬还是匆匆来、急急走了。家里忙装修，她脱不开身。牛雪峰和青青偶尔晚上过来。青青扯着闲话，牛雪峰在一旁低头划手机。牛贝贝一次也没来过。牛国民问儿子，孙子现在怎么样了。牛雪峰只说，那个女人不让他来。他给牛国民看了贝贝最新的几张照片，是前妻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里，一张苦瓜似的小脸，肩膀耸立着，像是勉强托住小脑袋。因为穿着高领线衫，看不清他的小金锁有没有戴。
大多时，牛国民就这样孤独地靠在床上，无聊地翻着电视遥控。有时，要挂盐水，不方便起身躺下，他只能长时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污迹。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得疟疾也是这样一个人躺床上看屋顶，数着砖片。母亲进进出出给他熬药，说很快会好的……这些似乎都还是昨天的事。其实，老母亲已经过世十多年了，而他也很快就会化成一堆灰。他们那些人很快就会把他忘掉，就像当初他很快忘掉老母亲一样……
快到年底了。有一日，李亚芬匆匆过来，稍稍看了一下，又急着赶回去。牛国民终于忍不住了。“你们就这样把我当作一只狗扔在这里……”他把李亚芬带来的两个苹果砸在地上，苹果骨碌碌滚到旮旯处。他拉开抽屉，抓起一盒盒方便面扔给李亚芬看。“每天吃狗屎样的方便面，在等死……”李亚芬吓了一跳，嗫嚅道：“你不是不知道，家里忙，走不开嘛……”她蹲下身四处寻找滚落的两个苹果。“我明天就死了，你们还忙家里吗……”牛国民的脸涨成紫色。
门开了，护士提着盐水走进来。李亚芬扶牛国民躺下。护士捏着针说：“血管很硬了，滴得慢点……”牛国民盯着尿黄色的盐水一滴一滴从虚空里滴下来，转过脸按了电视遥控。电视里，一个满脸浓妆的中年女歌手在唱一首老歌：“祝你平安，哦，祝你平安，让那快乐围绕在你身边……祝你平安，哦，祝你平安，你永远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牛国民吸了吸鼻子，闭上眼。
8
第三天是小年夜，牛国民给牛雪峰打电话说想出院。他说，这几天他好些了，想回家待几天。牛雪峰就开车过来接他回去。
到家后，牛国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装修过的房子，像一个丑女人整了容。新贴的马赛克在日光下甚是晃眼。内粉刷也搞过了，雪白的乳胶漆盖住了斑驳的墙皮。水泥楼梯铺上了地板，亮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厨房里装上了整体橱柜。锃亮的煤气灶和油烟机，让人一下子有了食欲。卫生间里的旧浴缸换成了淋浴房，簇新的木桶散发着好闻的杉木味儿。牛国民一间一间看过来，感觉心脏都要剧跳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住院的日子里，家里已焕然一新。李亚芬说，青青出马，前几年的陈债又讨进了好几笔，这些都是自己的钱。牛国民哦哦答应着，忍不住手靠在背后，如同当年做生产队长时，一亩一亩查看即将收获的庄稼。
他看到一套米黄色皮沙发，坐了上去。李亚芬说，这沙发是青青姐姐的朋友退债的，九成新，价格很便宜，青青姐姐帮忙弄过来了……牛国民仰靠在沙发上，手指按着坐垫，身子慢慢倒下去。这让拄着拐杖来看他的牛神仙吓了一跳。牛神仙手里拎着一袋橘子，喘着气，问牛国民身体如何。牛国民哼声道，一时间死不了。牛神仙偷偷问他，家里有钱了？牛国民说，他不知道，反正牛雪峰开年后就结婚。他拉着牛神仙坐在沙发上，一样样指点着。他说，他真的没想到自己这副样子了，居然还能住几天新房，还能讨一房新儿媳……他抽了抽嘴角，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好，好！”牛神仙也笑起来，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膝盖。
门口有一辆三轮车停了下来，原来是送防盗窗的。车夫在门口喊人出去帮忙。牛国民三步并两步出去。牛神仙颤巍巍地站起来，高声喊着牛雪峰和李亚芬。等牛雪峰从后面厂房里跑过来，牛国民已和那个家伙搭上手了。李亚芬埋怨着牛国民，脸上却绽着笑。她从地上拎起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走出门。牛国民看见了，叫道：“别扔。”原来是一个秤砣。李亚芬说：“你不收废铜了，这种东西当烂铁卖算了。”牛国民没说话，看着李亚芬拎了秤砣扔到院子的烂铁堆里。太阳很好，锈蚀的铁丝发出光点，看上去像碎金子。
晚饭前，牛雪峰把牛贝贝接回来了。牛雪峰说，贝贝期末考結束了，特地回来看望爷爷。牛国民拉着牛贝贝坐在自己身边，抖着下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摸摸他的头，拍着他的小手背，眯眯笑着。牛贝贝从牛国民紧攥的手里抽出手臂，偷偷问了一声牛雪峰，“爷爷是不是老年痴呆了！”大家一听，都笑了。牛国民也哈哈笑起来，他瞥见贝贝脖颈间的红绳子，原来小家伙一直戴着那枚小金锁。
那餐饭吃得无比漫长，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除了牛国民，所有的人都在规划明年该做些什么。透过餐桌上的热气，牛国民惊讶地发现牛雪峰长得酷似自己，牛贝贝又酷似牛雪峰。而青青操持家务又与李亚芬不分上下。明年……明年……他们会过得更好！
吃完汤团，牛贝贝坐不住了，掏出几根烟花跑到院子里。小家伙胆子小，叫嚷着让牛国民出去帮忙点火。牛国民头有点昏，胸口也很闷，还是坚持走到院子里。他用僵硬的手点燃药线，火药线咝咝燃烧着，一股火药从口子里喷出来，嘣嘣响着冲到半空。瞬息间，烟花如彩色的雨丝飞洒下来。“爷爷，烟花射得好高呀！”牛贝贝拉住牛国民的手，使劲摇晃着。小年夜的冷风格外刺骨，牛国民哆嗦着握住细长的烟花棒，指着暗蓝的虚空，努力地指着，眼角渐渐涌起一片凉意。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