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罗纪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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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今NBA的赛场上,速度、突破、神准的中远投成为了主流,中锋落位一板一眼的打法早已落伍。尽管德怀特·霍华德曾公开抨击联盟取消全明星中锋位置投票的决议,但他也不得不面对这个位置濒临“灭绝”的事实,如今只有他还在继续守护传统中锋最后的尊严。


  2012年冬天奥尼尔说:“德怀特·霍华德别说不及拜纳姆,连网队的罗宾·洛佩斯都不如!”当媒体纠正他,网队那位是布鲁克·洛佩斯,罗宾是他发型铺张的弟弟后,鲨鱼还是没改口。他老人家继续滔滔不绝,念叨伟大中锋的模样:
  “真的巨人,理该背身单打,统治禁区。拜纳姆和洛佩斯虽没到境界,但至少像个样子。德怀特呢?哼,只能打打挡拆。”言下之意,傻子都听得出来。奥尼尔就差明说了:“老夫我当年,一张大屁股横行禁区,统治联盟,这才是真男儿;兀那德怀特小儿,连拜纳姆都比不过,好意思跟我搭边儿么?”
  你得理解鲨鱼为什么这么想。在他二年级的1993-94赛季,若非大卫·罗宾逊常规赛最后一场传奇的71分,奥尼尔就是得分王了。那一年,常规赛MVP+年度防守球员被奥拉朱旺得到;得分榜前五位,被罗宾逊、鲨鱼、大梦、尤因瓜分了四席;总决赛成了奥拉朱旺和尤因的宿怨对决,了却他们1984年NCAA决赛上的旧恨。1995年,鲨鱼得到得分王,首进总决赛,但常规赛MVP输给罗宾逊,总决赛再输大梦……
  听听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无论如何,那就是中锋的时代盛宴。乔丹去打棒球;巴克利苦于背痛;魔术师与伯德刚退役;邓肯还在威克森林大学念心理。那个时代,中锋决定一切,全世界都爱“中锋单打,射手散开;对方不包夹则中锋单打,包夹则射手开火”的套路,比如1994、1995年的火箭,就靠这招一路制胜。那时代,内线的对抗是男人的尊严所系。比如,95年西部决赛,罗德曼就拒绝帮大卫·罗宾逊包夹奥拉朱旺:“自己的活自己干去!”那是中锋时代最后的光辉,巨大的恐龙们在大地上奔走,人群惊惶四散。奥尼尔俯视世界,收获快感。
  但是德怀特·霍华德面对的世界,是如此不同。首先可以确认的是,他是史上罕有的怪物。为什么霍华德生就一副古希腊半神半人的体格,他妈妈谢里尔最有发言权。英雄母亲和她老公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一口咬定当德怀特出生时,“我们意识到,这孩子是经过上帝挑选的,他生于世间是为了崇拜与赞美上帝的神力。”若你听了好笑,觉得她是巫汉神婆,谢里尔一句杀手锏立刻让你满身冷汗:“生他之前,我流产过五次!”——于是你瞬间想到哪吒的老娘怀他足有三年六个月,银脚女神忒提斯生下阿喀琉斯前折磨死了六个孩子……古书里英雄降世满室异香天现霞彩,当此不为过也。只是,身为德怀特自己,没有“我也险些步后尘一命夭亡”的心惊胆战,而是一派理直气壮:“我进入NBA,是因为球探都说我已经够资格了。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我要在NBA的世界里赞美上帝!”
  实际上,从涉足NBA的第一天,他就做到了。所有球探看到他时,立刻血压飙高心跳加快,犹如星探在街上看到长腿绝色美女。2004年一个球队未在乐透区的球探毫不避讳的谈论为什么霍华德应该压倒奥卡福:“你一看他的体格就知道,你再看一个史上前50名的球员,奥卡福可没那种感觉。”而大多数的球员没那么含蓄。大本华莱士后来描述他第一次看到霍华德抓篮板时,只有一个想法:“Oh!我的上帝呀!”
  可以想像,年轻时的霍华德是多么纯真可爱。他天赋好,没必要去嫉恨或讨厌谁。所以,你可以随便在新秀年跟他开玩笑。2005年3月,奥卡福用一个个两双钉死年度新人奖时,波士顿花园的球迷对霍华德尖叫:“德怀特,打这么认真?年度新人呀?”德怀特回过头来……






  ——想象一下伯德、乔丹或鲨鱼会做什么呢?一句反讽、一记扣篮或是一个大摆胯舞蹈动作?
  ——霍华德说:“哎,能拿到也不错呀!”
  那年,身为状元,他打4号位,每场去对位联盟顶尖大前锋们——邓肯、KG、德克、波什、拉希德、小奥尼尔,形形色色。一年之前,他还鹤立鸡群的站在高中生堆里,像老师对付孩子一样赏他们封盖;他拿到自己第一个高中州冠军时,决赛中所向无敌的26分23篮板10封盖,而那差不多是他进NBA前生活的缩影。可是一年之后,他还是像高中生上体育课似的,每周要上那么三到四节课,但是,对手却换成了全世界篮球技巧最狡猾、最全面的一群大个子。他们人人都有一套虚虚实实、骗人无算的假动作,而霍华德就像一个十八岁出门远行的少年,要孤身一人去对抗这些家伙。彼时的主教练约翰尼·戴维斯承认:“他得记住对面那厮擅长什么招式,汲取经验,知道何时紧逼,何时远离,何时封盖……”
  与所有的热血动漫主角初次登场,陡然发现世界辽阔一样,霍华德将所有的招式都吃了一遍,然后一一存在他的记忆库里——这并不容易:按他的年纪,本该在大学一年级上各类基础课,而不是连续在飞机或大巴上过夜,迅速记取顶尖大前锋们招式的时刻。但他不羞不臊不恼,而且自得其乐。他在新秀季最美妙的收获是:“我记得没人盖过拉希德的跳投,所以我想找点乐子——结果我盖了他两次。我还盖过小奥尼尔,他的出手点也在头部之后。”与所有的热血动漫主角一样,他的起步不高,但进步很快。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两年之间,依靠着每天吃5000卡路里饮食,他的体重从240磅窜到了265磅。2004年选秀时所谓的“邓肯+加内特”的模型,至此基本过时。他的确有加内特的奔跑、飞跳和敏捷,也的确像邓肯一样喜欢在内线活动,宽肩厚背,有233公分的臂展。但他的体格已经跨出了一个重量级。邓肯依然是一个颀长游泳运动员的身形,KG则像一个修长的舞蹈家兼模特,而霍华德则让人想象到其他非文明的勾当——洪荒、海岸、城墙、肩甲、长矛、盾牌……类似于此。你可以想象他披起压得死人的重甲,操起墙一样的巨盾,把持起碗口粗细的长矛,然后配上荷马或维吉尔的歌咏……他就是埃阿斯或阿喀琉斯那样的怪物。他的世界曾经简单纯粹。






  2004年,他说:“整天看电影或者走出去面对二万球迷。两种感觉截然不同。”2006年,他总结自己的打球方式:“一场比赛抓13个篮板球挺容易的呀。”对他来说,篮球就是这么简单:篮板球是数字游戏;扣篮是令全场欢愉的美妙时刻;封盖是尝试征服一些未知的领域,去破除一些“没被人封盖过”的禁区。
  然后,是他和范甘迪共同营造的2008-10赛季,魔术短暂的辉煌期。范甘迪只做了一个伟大的举措:他把魔术体系设定为一大四小,攻防两端,都为德怀特空出了禁区。他相信霍华德的覆盖范围和能力。于是,魔术的防守者们都相信背后有一个随叫随到、万无一失的召唤兽。如果统计一下,霍华德的盖帽有一半以上是在两个三秒区底角进行的。这是魔术的终极防守策略。所有魔术外围都尽其所能堵中放边,把对手诱逼到禁区之侧,然后由霍华德在那里起飞张网,把所有二米以上的圆东西给砸烂。巴恩斯从半个犯规机器变成翼侧防守八爪鱼,刘易斯从西雅图时期的仙风道骨长人变成聪慧的包夹者,一切都来自对德怀特的信赖。
  2007-10这三年之间,他是联盟篮板球的王者,而且即将蝉联封盖王。而他的进步,远不是篮板、封盖这些细节上的进步。他学会了许多抓篮板的新技巧,学会了分辨对手的投篮假动作,学会了更短助跑更迅速的起跳封盖干扰。除此而外,他有了许多新的细节:如何用肩膀卡位,如何发力抢篮板而不被对手干扰,如何用快速的滑步逼近突破者,然后一巴掌把他们扇出去……在封盖、篮板球、卡位这些环节之中,有许多细细密密丝丝缕缕的环节串联了起来。他以往那些随意挥洒、让人眼球充血的天赋,如今紧实的结合成了一团,变成了一个坐镇禁区,令人呼吸都感到困难的怪物——魔术的所有防守者犹如这只大怪物的触须,魔术所有的外围防守施压都来自于对他的信赖。他是这支球队的核心。
  在他以生涯季后赛最高的40分带领魔术晋级2009年总决赛前,一个话题被摆在了桌面上:十四年前,另一个奥兰多的23岁巨人带着一个魔术的1号打进了总决赛。他们同是被认为违反自然定律的怪物,同样都有超人的名号……而且,两人都已经成为全明星周末的顶级开心果,所以……奥尼尔,你觉得霍华德接近你了吗?“德怀特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创造的!”2009年春,鲨鱼如是说。然后,他就开始了无休止的,对德怀特的叨叨不休:不会背身;缺少统治能力;太粗糙……本来,霍华德是联盟第一中锋,他只需要完成一两场统治级的比赛,就能回击鲨鱼了。
  可是,他不是鲨鱼。2010年季后赛,魔术和骑士分别被凯尔特人淘汰。在那两轮系列赛里,不难发现德怀特和勒布朗的共同特点:都能把松垮的球衣穿出紧身T恤的质感。但后遗症则是:他的肌肉太容易妨碍他的投篮手感。
  教他攻击手段的尤因,进攻端著名的招式,无非那招右侧背打,撤步到面筐,或一个翻身后骑马射箭投,或一个左手运球钻中路跳步兔子蹦投篮。如是,尤因并没有大梦式的脚步,一手功夫全在手上。而德怀特差的,恰也就是手上功夫——这就不是师父教得出来的了。
  奥尼尔说中了德怀特的死穴:他的进攻,一半靠速度快下,或是无球摆脱空接,另一半靠低位单打:撤步到面筐后的运球突一步直接擦板,或是底线方向强行后转身,或是向禁区中路大翻身。他的步伐并不坏,但手上却始终找不到感觉。比起奥尼尔,他的下盘卡位、柔韧性、手腕、体格,他都差了一筹。
  时代已经变了。中锋无疑是NBA历史上最受联盟迫害的位置之一。乔治·麦肯统治的50年代,NBA为了限制他,把三秒区从6英尺扩大到12英尺,并在1954年设置了24秒进攻限时;1960-64年张伯伦连续打出场均38分、50分、44分之类的可怕赛季,于是1965年,NBA再次扩大三秒区,从12英尺到16英尺,从此张伯伦单季场均得分再未上过35;1979年,NBA设立三分线,射手们地位提升;90年代,NBA为了限制巴克利等人的背身单打,规定背身靠打不得超过5秒;2001年,NBA允许了联防规则……
  这一切的过程,你可以这么理解:中锋犹如篮球里的恐龙。庞大、威猛,但在许多普通球迷眼里,他们破坏了篮球的美感。在许多观众眼里,篮球比赛是舞蹈、戏剧或是体操,而忽视了这是一种计分运动。所以,对中锋的种种限制,就像给恐龙安上镣铐。
  在2013年的NBA这个庞大的笼子里,德怀特很寂寞。这个时代,全世界都在找能跑能跳能投篮的中锋。能跟着后卫下快攻,能策应,能拉开中投,别碍着后卫的突破空间,例如诺阿和霍福德,例如改打中锋的邓肯和加内特。德怀特则是NBA侏罗纪时代的最后一条霸王龙:防守端笼罩禁区,盖掉一切突破手的上篮;进攻端能做完挡拆、内切篮下、接球爽脆的扣篮,或是玩一两个面筐突破、来两个翻身勾手。
  如果你仔细看过德怀特的表情,会发现,2011年后,他就不复2004年那个咧嘴微笑的孩子了。此前,他不爱抱怨、发怒、咆哮、置疑队友。但慢慢的,你可以发现,他只是不喜欢陷入尴尬的位置。2010年10月接受丹·帕特里克的采访,被要求答“勒布朗和杜兰特你更喜欢哪个”时,他就警觉了:“嘿哥们,你在刁难我。”
  他是联盟最好的禁区防守者。他是个低位怪物。他只要愿意就能每场上10次罚球线。问题是,他总没法变成一个更伟大的传球手和进攻者,而且他处在一个给他挂镣铐的时代。天性再乐观的孩子,在这样阴郁的背景下,都会慢慢变得不快乐。
  “我进入NBA,是因为球探都说我已经够资格了。当然,我还有一个理由——我要在NBA的世界里赞美上帝!”
  亲爱的德怀特·霍华德,上帝其实没那么仁慈。上帝给了你天分,但没给你一个好时代。所以,在这个日益乖戾的时代,你只能充当寂寞守望者的角色,就像一条在21世纪醒过来的,庞大、魁伟、天生怪力,但知道世界发生了巨大改变的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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