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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漆黑一团，阴风飒飒，恍惚有人影晃动。
“谁？”唐轶睁大眼睛，停住脚步四处张望，他做盗墓贼这么多年，还从没有见过这般气氛诡异的墓穴。
怪不得早就有流言说，盗浮玉昭帝陵墓者，必将尸骨无存。
他咬了咬牙，又向墓穴深处走了数步，走到此处不知破解了多少机关，如果就这样放弃，十分不划算。
蓦地，他停住了脚步。
“嗒，嗒，嗒……”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处，有谁杳远缥缈的脚步声传来？
唐轶下意识回头，便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火焰的光晕之中，女子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一位长发半披半挽的美貌女子，额心佩着一块酒红色的宝石，身着的描金长袍样式古旧，广袖之上绣有古老图腾。她望着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的唐轶，嘴角笑意浮现：“不要害怕。我是七百年前浮玉帝君白修身侧的巫医，沅芷。我跟你进这座墓穴，是想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第一章
黑暗森郁的墓穴中，唐轶握着铁镐，小心翼翼地向着泥土刨下去，他从未如此谨慎地盗墓——因为他身后，沅芷正含笑监督着他。
沅芷说了，只要他能盗得昭帝白修的尸骨，她便放他一条生路。
唐轶凭显露出的墓葬遗迹，挖出了那一具棺椁，随后他停下动作望着沅芷。
沅芷盯着那具埋葬了七百年的黑漆棺木，站在原地良久，然后她慢慢地迈开步子走上前去。
“嗒，嗒，嗒……”她的脚步声在空洞的墓穴中回响。
她想，多好啊，又能见到他了，她已经整整七百年没有见到他了。
沅芷想起第一次和白修见面的时候，那是在七百多年前了，白修是浮玉新登基的帝君，被政敌暗下蛊毒，昏迷不醒。她作为巫医一族唯一的传人，被四大长老紧急召唤到白修的长清宫，为他治毒。
她费尽心力为白修炼药，白修服药之后，非但三天三夜昏迷不醒，而且看起来症状更加严重。她心知这是她的药起了作用的征兆，然而四大长老却因此大怒，认为她谋害帝君，将她吊在中堂，用缚灵鞭抽得她浑身血痕。
当她奄奄一息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怒斥：“住手。”
吊着她的绳子被剪断，她被放到地上，长老们惊诧之余，只能唯唯诺诺地赔罪。沅芷知道是白修来解救她了，于是她抬起头，仰视着那个向她迈步而来的男子。他银发黑袍，面色冷峻。
白修狠狠训斥了四位长老，随后他伸手将沅芷拉起来，沉声问她：“你为什么宁愿挨打也不辩解？”
她说：“帝君，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您醒来之后自然会来解救我，您会予我公道。”
白修沉默片刻，忽然嗤笑道：“天真。”
沅芷并未期望白修会对她产生感情，因为她知道，世世代代的浮玉帝君，都有着一颗极为冷硬的心，他们没有真情。
浮玉第一任帝君，乃是仙庭神君白隐。他终其一生为情所困，早早便将位子让给了帝姬云若。然而云若一生亦是情路坎坷，甚至为情而灰飞烟灭。临去之前，她深感情之一字，害人害己，于是便与天神签下契约：以帝君一世情爱，换取浮玉一世繁华太平。
此后，帝君若动情，便会为浮玉招致灾祸。是以每代帝君都不封后，他们临幸的女子，仅是皇族传承血统的工具而已——那些可怜的女子被称作“侍姬”。
当日白修命令沅芷留在长清宫中养伤。
沅芷问他：“为何偏偏留我？”
白修挑眉：“我喜欢你这种姑娘。”
她轻笑：“您知道什么是喜欢？”
白修不说话，他带领沅芷来到宫中偏院的一处楼阁。沅芷顺着他的指引望去，那里坐着一位穿着华美的中年女子，背对着他们木然地望着远方。
“帝君，她是您的母亲？”
“父君逝后，她日日在这里枯坐，似在等父君回来。”白修看着她道，“大概这就是喜欢吧。”
“不错。”沅芷不禁笑起来，她点点头，却又望向白修，“这的确是喜欢，然而，‘喜欢’这两个字，您永远不会真正懂得。”
第二章
白修把沅芷留了下来，沅芷便行走在浮玉，为百姓施术诊病。
直到昭帝七年的仲秋，南疆蛮族前来入侵，强攻不能取胜，便在浮玉城的水源处投了毒。这种毒渐渐在整座城中扩散开，城中百姓逃亡到邻城，却又传染了更多的人。
于是沅芷夙兴夜寐地研制解毒之法，无奈扩散范围太大，凭她一人之力难以救治。最后她终于研制出一种药来，用此药需要临河搭建祭坛，由她施以术法，将此药放在祭坛之上，并由帝君亲自向上天祈祷，便可以将药力化到河水之中，百姓饮之，便可解毒。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祭坛祈天刚结束时，只听刀兵之声破风而来，斜刺里忽然跳出一名蛮族刺客，所有人都没预料到这一幕会突然发生，刺客手执的那柄长刀眼看就要贯入白修的身体。
当时沅芷正手捧祭天所用的星月仪站在白修身边，她没多想，就扑过去生生为他挡下了这一刀。
剧痛袭来的那一瞬，她迷迷糊糊地想：她怎么能看着他受伤。
随后白修的一众侍从蜂拥而上去抓捕刺客，而沅芷捂着伤口向后倒去。白修慌了，他扶住她，让她倚在自己怀里，匆忙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怀中的姑娘衣袍上尽是鲜血，却犹自仰着脸对他笑起来。那一瞬，白修忽然觉得胸腔深处那颗麻木了不知多少年的心脏，清晰可闻地跳动了一下。
白修倾尽自己所能救醒了沅芷，在此之后他对她愈发好起来，赐予她描金长袍和赤色额玉。沅芷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直到一日她去他的寝殿中借一本古籍，临走时，他忽然叫住她：“沅芷，你留下来，做我的侍姬。”
沅芷着实愣了一会儿，而后她轻笑着问他道：“帝君，你懂什么是爱情吗？我不要做你的侍姬，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爱情。”
“沅芷，不要叫我帝君，叫我白修。”他看进她的眼睛里，突然将右手放在心口的位置，“你说关于爱情的那些，我的确不明白，但我知道的是，当我看到你，我会心动。” 她有点儿呆，不知说什么好，眼前飞快流转过他们曾经的一幕幕，可是就在这时，四大长老破门而入。
他们听见了白修的话，为了维护浮玉长治久安，他们绝不允许帝君动情。
长老们冲过来之前，沅芷听到白修一声极轻的叹息，他飞快地使术法迷晕了她。
沅芷再醒过来的时候，已被白修设下的结界圈禁在房间里，待到她终于寻到结界的破绽逃了出来，却听闻，白修将一名美貌女子封为侍姬，将她接进了寝殿。
起初沅芷是不信的，她使了遁术偷偷来到白修寝殿的窗边，正好目睹白修怀中拥着那名侍姬，暖帐饮酒，恣意风流。她咬紧了下唇，犹自觉得白修这样另觅新欢一定是想要保护她，可是她却听见他对侍姬说的那些情话，再熟悉不过。
“你说关于爱情的那些，我的确不明白，但我知道的是，当我看到你，我会心动。”
沅芷没法再听下去，她勉强维持着遁术逃了回去，耳边那侍姬的娇笑声还在回响着，她颓然坐在木椅上，忽然便觉得心如死灰。
第三章
沅芷不愿再去见白修，白修也没有再召见她，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沅芷听闻了白修染病的消息。她已经许久不曾看见白修了，是以当她听闻他染病的消息之后，她便抛下了对他的怨恨，来到长清宫中看望他。
白修正坐在寝殿中的长椅上把玩一只琉璃盏，黑袍曳地，银发披垂。他见到沅芷走进来，嘴角微勾：“我知道你会来。”
沅芷看到他的模样，心中便了然：“白修，你装病。”
“没错啊。”白修笑起来，他点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吗？”
沅芷想要开口，却忽然发现自己全身都不能动了，好像陷入了一个繁复冗杂的幻境。她模模糊糊能听见他带着邪气的声音：“因为我想看一看你的心。”
沅芷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是八九岁的女孩，跟着师父学习巫术医道。一日师父忽然带来了一个男孩子，师父对她说：“他也是巫医族的传人，阿芷，他年纪比你大，从此之后他随你一同修习。”
当年的小沅芷掀开男孩斗篷的兜帽，觉得他十分好看，便开心地问他：“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许长宁。”
和许长宁在一起，沅芷觉得很开心，那几年也是她曾有过的最开心的时光。她和许长宁曾像最普通的青梅竹马那样立下誓言，待到他们学成，就一起在浮玉救助百姓，执手白头，一世不离。
可惜天意弄人，沅芷及笄那年，许长宁在采药的时候不慎摔下悬崖，再也不能陪在她身边，履行他的诺言。
她在师父去世后继任浮玉巫医之位，那时她便在人群中遥遥地望见过浮玉的帝君白修。当她看清白修面容的那刻，她的心房猛地一颤。
那银发黑袍男子的面容，竟和许长宁有七分相似。
渐渐地，梦境中的画面便有些模糊了，最后戛然而止，沅芷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眼时便看到了白修。
白修望着她良久，忽然冷笑出声：“我都明白了。”
他对她用的读心术法，可以看到她内心深处的爱情，也就是她方才的梦境。他竟莫名其妙地期待着，那些情景之中，有他。
结果他看到的却是这样残酷无情的事实。他捏着她的下颌：“沅芷，你实话实说，我只是许长宁的一个替身，对吗？”她挣脱不开，默然片刻，忽然笑起来：“好吧，白修，我承认。从我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们初见时，她被冤枉，之所以故意不去辩解，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她想留在他的身边，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像她的青梅竹马，她曾经的恋人。后来，祭坛之上刺客行刺，她毫不犹豫地为他挡下一刀，其实那一瞬，她把他看成了许长宁。
白修抬手给了她一耳光：“你骗了我。”
“没错。”她笑着说。反正你不会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你终其一生都不会喜欢我，我又何必再瞒你。
第四章
其后白修将沅芷圈禁在长清宫角落的偏院，他大概是恨她恨到骨髓里去了，整整两年都没有去看她一眼。她困于一方小天地中，听着南疆蛮族入侵的消息，他率军出城迎敌的消息，以及他再次册封侍姬的消息。
他身边又多了美人，沅芷倒也没觉得怎样悲伤，然而当星月渐升，她终是难以入眠。
她回想起第一次遇见白修的情景——她浑身血痕伏于冰冷地面，他携风而来，带给她所有光明与希望。那时十七岁的少女沅芷抬头看着他银发黑袍，看着他淡然冷峻的面容，就好像仰望着一尊神祇。
他用读心术看到的确实是她的记忆，她将他当做许长宁的替身，也的确是事实。
然而，白修不明白，回忆里的那个人，不管记得多牢，终究会被慢慢替换掉。
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汹涌冰凉的夜风灌进房间，白修拎着酒壶走进来：“本君又封了一位美人作侍姬，你为何不为本君贺喜？”
她咬着唇，面色苍白起来，许久之后才终于开口：“沅芷恭贺帝君得美人之喜。”
“沅芷。”白修冷声嗤笑，“你当真一点儿也不难过？”
他确实不懂世间情爱，但这个女子曾让他心动，那是他二十八年来第一次心动，她怎能到头来说抽身就抽身。
他还记得母亲临去前的那一夜，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悲痛，不由得红了眼眶。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虚弱地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道：“帝君，您和其他帝君都不同，您并不如他们那般……完全无情。”至少他心中还存在着母子亲情。
这世间情爱他怎样都想不清楚，但他知道谁是他要倾尽一生去保护的人。
大概……沅芷就是吧。
浮玉先祖与天神签订的契约是真的，帝君若动情，便会为浮玉招来灾祸。所以白修为了逼迫自己不再去思念沅芷，宠幸了其她美貌的侍姬。可他一度将怀中的女子当成沅芷，对她说尽一世的情话。
凉意肆虐的暗夜中，他只记得后来她呜咽道：“白修，我恨你。”
他凉凉一笑：“沅芷，我也恨你。” 黎明的时候白修离开，一句话都未留，其后又是数轮春秋。他将她冷落在偌大一座长清宫的小小角落，再不来管。
这期间战乱频起，浮玉百姓背井离乡。有传言称，近几年的动乱皆是因为帝君对什么女子动了情。沅芷听闻这传言时，正拿着一本破旧的医书坐在窗边，她轻轻地笑起来，让他动情的那个女子，想必不是她吧。
沅芷不曾想到，浮玉昭帝十一年的隆冬，长清宫角落她居住的别院里，忽然来了一个名叫许长宁的男子。
其实，当年那一场坠崖，许长宁侥幸未死。他一直思念着沅芷，辗转浮玉打听她的行踪，此时他总算找到了她。
第五章
“阿芷，我带你走。我们离开浮玉，一起白头。”
面对着许长宁急切的目光，沅芷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本想带她浪迹天涯，可她不愿和他走。许长宁皱紧了眉：“为何？”心中忽然绞痛起来，他了然地一笑，“阿芷，你喜欢白修，是不是？他这样狠心地对你，你还是喜欢他，是不是？”
沅芷不说话。片刻之后，她轻轻地说：“长宁，对不起。”对不起，我终负你一腔情意，因为岁月可以把昔日温暖尽皆磨去，可以让旧时回忆悉数斑驳。然后在心底种下对另一个人的情根，斩除不去，无计可施。
许长宁默然。他知道，他回来晚了。
沅芷经常坐在窗边，望着白修寝殿的方向出神，她其实很想去看看他，哪怕一眼也好，可是白修不见她。她要颜面，于是再不提去看他的事情，只在小院中终日枯坐。许长宁目睹着这一切，心痛得无以复加。
“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并不懂情爱，然而我却陷在回忆中，无法离开。”后来沅芷终于向许长宁倾诉了她的经历，她语调淡得像云烟，“我总觉得他喜欢过我，我想让他重新喜欢上我。”
许长宁听见自己心底的叹息。他蓦地想到了一个办法，于是开口唤她：“阿芷。
“阿芷，你既然这样深地喜欢白修……”许长宁顿了顿，语调中莫名有些凄凉，却笑着对她说，“那么，我便帮你，让他回心转意。”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也算是成全了我心爱的姑娘。”
沅芷抬头望着他，眼里忽然有了光芒。
他心中悲戚更甚：“阿芷，师父曾教我炼一味药，名字叫做‘镜花辞’。师父说女子情执重，所以不愿教你，你跟着师父学了十年巫蛊，它是你唯一不会炼的药。我为你炼出这味药，随后去告诉白修你已重病，只愿见他一面。待他来时，你便将这‘镜花辞’下与他。从此，他便会爱上你，矢志不移。”
许长宁去找了白修。他说，传给白修消息之后，他便会离开。
沅芷坐在小屋的桌案之前纠结地等待，她本来觉得白修不会来的。然而，他到底还是来了。
他还是像初见时那样，银发黑袍，眼角眉梢都是冷峻坚毅。推开房门走进来的时候，沅芷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他，逆着明亮的光线，他就好像是披着过往年华，踏着岁月转轮而来。她开口轻唤：“白修。”
白修皱眉：“沅芷，你装病。”
沅芷嘴角勾起笑意来，状若无意地抬手为他斟了一盏茶：“白修，你记不记得我们初见是什么时候？”
他刹那顿住，端起茶盏的手颤了颤，一时没有答话。
她淡淡笑着：“那是九年前了。我被长老鞭打得浑身是血，你赶过来解救我，那个时候我才十七岁。”
白修猛地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叹道：“我都记得。”
沅芷盯着他手中的茶盏，唇边笑意更盛。
无言片刻，他眸光忽地一变，再看向她时，神情和之前判若两人。
她离开座位走到他的身边，俯身拥抱了他，埋首在他颈间，语调悲戚得颤抖起来：“白修……”
白修回抱住她，他的怀抱温热有力。他平生第一次这样唤她：“阿芷。”
第六章
当夜沅芷与白修同榻而眠，夜正静寂，她指尖绕着他的银发，低声问他：“白修，你喜欢我吗？”
“喜欢。”
“可是你作为浮玉帝君，喜欢上我，会招致整个浮玉灾祸连连，怎么办呢？”沅芷之前忘了这点，现在很是忧虑，不过她想白修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白修想了想，笑道：“简单，我不当帝君便罢了。”
他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深情：“阿芷，为了你，我可以舍弃荣华富贵，舍弃这帝君之位。明日，我便将这位置禅让给族弟。”
几天后，傍晚时分，沅芷的院前停了两匹骏马，白修推门来找她，他说：“阿芷，我如今已经不是这浮玉帝君了。”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我们可以浪迹天涯，一生相守。”
沅芷眼眶里忽然盈了水光，她满心欢喜地笑开，将自己的手递与白修，递与她心上的那个人。
漆黑阴暗的墓穴之中，沅芷回忆至此，迈步到白修的棺椁之前，掀开了棺盖。历经七百年沧桑岁月，当年银发黑袍的男子已经化为一具白骨。她丝毫不觉畏惧，将他的尸骨抱出来，目光中尽是深情，就好像凝视着自己的爱人。
唐轶站在沅芷的身边，愣怔地看着沅芷幻化出一只骨瓷碗，再划破自己的手臂，鲜血顺着手臂滴落而下，渐渐流满了那只瓷碗。
沅芷取出一点儿药粉，那白色的粉末撒在她的鲜血里，转瞬即溶。
“我一直在找他的尸骨，找了七百年。”
所以既然找到了，她便要施术复活他。
白修带她离开浮玉后，他们相伴了悠久十年。他曾在马背上紧拥着她，向她解释了过往的误会，她也曾为他月下斟酒，花前抚琴，一切美好而安然。
十载之后，沅芷染病。白修说，治好她的病需要一味罕见的药材，那便是东海海底的琉璃贝。白修让她等着他，他自己去东海为她取琉璃贝，可是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渐渐地，沅芷不再抱有希望，她想，他一定是死了。
然而她是他的妻，她一定要找到他的尸骨。她怎么能让她所爱之人，暴骨荒野，无人去收。
沅芷医不了自己的病，于是她去寻了凡间的医圣，以自己巫医血脉换得医圣治她痊愈，此后她再不能施术祷天，改动星轨。她服下为自己制的长生药，怀揣执念寻找了七百年，竟不想他的尸骨就安然卧在帝王陵墓之内。 她撒在鲜血中的药粉，是她用毕生精力炼制的“摄魂引”——用融合此药的鲜血，养死者白骨七日七夜，白骨上会开出娇艳妖娆的花。骨生花摄取了死者精魂，生长三日，可化人形。
骨生花最终盛开，此后沅芷三日不曾合眼，直到那覆满白骨的花朵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在那香气之中无数细小的花瓣融合在了一起，化为一个男子。那男子身着黑色长袍，眉目俊朗，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从地上站起来。于是沅芷激动得几乎喊出声，她扑到他面前，摇晃着他的肩膀：“白修！白修你醒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啊？”
男子没说话，沅芷盯着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她猛地放开他，警惕道：“你不是白修，白修不是你这个样子的……”过了七百年，白修的模样她有些记不清，但她能看出来面前的男子不是他，“你不是白修，你到底是谁？”
唐轶在沅芷身后望着这一切。他看见那个被复活过来的男子听了沅芷的话，停顿须臾之后抬袖抹了把脸，便完全换上了一张新面孔。随后他含笑对沅芷说道：“阿芷，你好好看看，我明明就是白修。”
沅芷盯着他：“你刚才不是这样的。”
“大概是你太激动，看花了眼吧？”
听闻他的答复，沅芷开始半信半疑，她皱眉回头问唐轶：“他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
唐轶本想摇头，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控制了一般，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男子牵着沅芷的手走出墓穴，唐轶跟在他们身后，他满心都是疑惑，最终，趁着沅芷开心地去摘花的空当，拦住那个男子，质问他：“你方才为什么能控制我？你……”
“因为我是你的前世。”男子轻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叫许长宁。”
第七章
“巫医的术法控制不了所有人，但能控制你，因为你是我的转世，与我有着相同的命轮。”许长宁遥遥地望着远处花丛中的沅芷，低声对唐轶道，“其实阿芷她……算了，跟你说你也不知道。”
这洪荒岁月中，只有许长宁一个人知晓他当年的心机。
沅芷是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是他心尖上的姑娘，他再高尚也做不到将她拱手送人，但她又只爱白修一人。所以他便对她撒了谎，谎称会炼什么“镜花辞”，其实那都是假的。那一日，他也没有真的帮她找来白修，就连后来与沅芷夫妻恩爱的那个白修，全都是他假扮的。
她不爱他，他便扮成她的心上人去守护她。
一守十年。
后来沅芷染的病，是巫医所不能医的，她那时其实命数已尽，只是许长宁一直在暗中以自身命数为祭，修改她的星轨，为她续命。最后他身体虚弱到撑不下去了，便骗她说要去寻琉璃贝，她怎会知道，他甫一踏出住所，就呕出了一口鲜血。
他终是死在浮玉的边境，因着他还是白修的模样，当地人便将他的尸骨运回浮玉城，葬于王陵。一世情深，就此埋于黄土之中。
然而许长宁也有一处想不明白的地方。那就是不论真正的帝君白修是死是活，他这个假冒的帝君都不该有机会被错葬入王陵。
是哪里出了错？
当年白修对沅芷动了情，所以浮玉不再太平，南疆蛮族也率兵直抵浮玉城下，百姓苦不堪言。他作为浮玉帝君，肩上的重担，是整个浮玉千万百姓。与蛮族最后那一役，蛮族巫师御兽出战，浮玉军士尽死于野兽之口，终是只剩他白修一人，浴血而立。
于是他选择用最惨烈的方式，保护了他的子民。他催动法诀，自毁神魄，与所有蛮兵同归于尽。
其实他是非死不可的，因为只要他还活着，身体里还流着浮玉皇族的血，先祖签下的契约就会伴他一生，怎是让位所能了结。两难之间，赴死是他最好的抉择。
自毁神魄，便意味着灰飞烟灭，再不能入轮回。
他不曾有什么犹豫，然而在双手结起法印的那一瞬间，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的模样。她伏在冰凉的地上仰望他，她在祭坛上为他挡下攻击，她穿着他赐予的长袍立在荒野……还有那个月色阴郁的夜，她低低地抽泣，眼中噙着泪：“白修，我恨你。”
算了。恨，便恨着吧。
“砰——”震天撼地的巨响，他便尸骨无存。
后来浮玉民众寻不到他真正的尸骨，才会错将许长宁葬在王陵。那个时候沅芷沉浸在“白修”予她的欢喜之中，对此一无所知。白修至死不曾想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情爱，然而他无情无爱的一生里，偏偏出现她这样一道求之不得的白月光。他在战场之上用生命为她守住长清宫这一隅安宁，她在那安宁之中，沉沦颠倒，不曾醒来。
第七章
沅芷从远处的花丛中欢喜地跑了过来。许长宁便不再与唐轶说什么，他望着向他跑来的姑娘，她的裙袂在风中舒展开，脸上的笑容天真得像个孩子。她将手中鲜艳的花束递过来，他笑着接过去——黑袍银发，风骨一如当年。
而沅芷仰望着他，就好像回到了当年。
她握紧他的手：“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白修。”
漆黑一团，阴风飒飒，恍惚有人影晃动。
“谁？”唐轶睁大眼睛，停住脚步四处张望，他做盗墓贼这么多年，还从没有见过这般气氛诡异的墓穴。
怪不得早就有流言说，盗浮玉昭帝陵墓者，必将尸骨无存。
他咬了咬牙，又向墓穴深处走了数步，走到此处不知破解了多少机关，如果就这样放弃，十分不划算。
蓦地，他停住了脚步。
“嗒，嗒，嗒……”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处，有谁杳远缥缈的脚步声传来？
唐轶下意识回头，便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火焰的光晕之中，女子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一位长发半披半挽的美貌女子，额心佩着一块酒红色的宝石，身着的描金长袍样式古旧，广袖之上绣有古老图腾。她望着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的唐轶，嘴角笑意浮现：“不要害怕。我是七百年前浮玉帝君白修身侧的巫医，沅芷。我跟你进这座墓穴，是想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第一章
黑暗森郁的墓穴中，唐轶握着铁镐，小心翼翼地向着泥土刨下去，他从未如此谨慎地盗墓——因为他身后，沅芷正含笑监督着他。
沅芷说了，只要他能盗得昭帝白修的尸骨，她便放他一条生路。
唐轶凭显露出的墓葬遗迹，挖出了那一具棺椁，随后他停下动作望着沅芷。
沅芷盯着那具埋葬了七百年的黑漆棺木，站在原地良久，然后她慢慢地迈开步子走上前去。
“嗒，嗒，嗒……”她的脚步声在空洞的墓穴中回响。
她想，多好啊，又能见到他了，她已经整整七百年没有见到他了。
沅芷想起第一次和白修见面的时候，那是在七百多年前了，白修是浮玉新登基的帝君，被政敌暗下蛊毒，昏迷不醒。她作为巫医一族唯一的传人，被四大长老紧急召唤到白修的长清宫，为他治毒。
她费尽心力为白修炼药，白修服药之后，非但三天三夜昏迷不醒，而且看起来症状更加严重。她心知这是她的药起了作用的征兆，然而四大长老却因此大怒，认为她谋害帝君，将她吊在中堂，用缚灵鞭抽得她浑身血痕。
当她奄奄一息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怒斥：“住手。”
吊着她的绳子被剪断，她被放到地上，长老们惊诧之余，只能唯唯诺诺地赔罪。沅芷知道是白修来解救她了，于是她抬起头，仰视着那个向她迈步而来的男子。他银发黑袍，面色冷峻。
白修狠狠训斥了四位长老，随后他伸手将沅芷拉起来，沉声问她：“你为什么宁愿挨打也不辩解？”
她说：“帝君，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您醒来之后自然会来解救我，您会予我公道。”
白修沉默片刻，忽然嗤笑道：“天真。”
沅芷并未期望白修会对她产生感情，因为她知道，世世代代的浮玉帝君，都有着一颗极为冷硬的心，他们没有真情。
浮玉第一任帝君，乃是仙庭神君白隐。他终其一生为情所困，早早便将位子让给了帝姬云若。然而云若一生亦是情路坎坷，甚至为情而灰飞烟灭。临去之前，她深感情之一字，害人害己，于是便与天神签下契约：以帝君一世情爱，换取浮玉一世繁华太平。
此后，帝君若动情，便会为浮玉招致灾祸。是以每代帝君都不封后，他们临幸的女子，仅是皇族传承血统的工具而已——那些可怜的女子被称作“侍姬”。
当日白修命令沅芷留在长清宫中养伤。
沅芷问他：“为何偏偏留我？”
白修挑眉：“我喜欢你这种姑娘。”
她轻笑：“您知道什么是喜欢？”
白修不说话，他带领沅芷来到宫中偏院的一处楼阁。沅芷顺着他的指引望去，那里坐着一位穿着华美的中年女子，背对着他们木然地望着远方。
“帝君，她是您的母亲？”
“父君逝后，她日日在这里枯坐，似在等父君回来。”白修看着她道，“大概这就是喜欢吧。”
“不错。”沅芷不禁笑起来，她点点头，却又望向白修，“这的确是喜欢，然而，‘喜欢’这两个字，您永远不会真正懂得。”
第二章
白修把沅芷留了下来，沅芷便行走在浮玉，为百姓施术诊病。
直到昭帝七年的仲秋，南疆蛮族前来入侵，强攻不能取胜，便在浮玉城的水源处投了毒。这种毒渐渐在整座城中扩散开，城中百姓逃亡到邻城，却又传染了更多的人。
于是沅芷夙兴夜寐地研制解毒之法，无奈扩散范围太大，凭她一人之力难以救治。最后她终于研制出一种药来，用此药需要临河搭建祭坛，由她施以术法，将此药放在祭坛之上，并由帝君亲自向上天祈祷，便可以将药力化到河水之中，百姓饮之，便可解毒。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祭坛祈天刚结束时，只听刀兵之声破风而来，斜刺里忽然跳出一名蛮族刺客，所有人都没预料到这一幕会突然发生，刺客手执的那柄长刀眼看就要贯入白修的身体。
当时沅芷正手捧祭天所用的星月仪站在白修身边，她没多想，就扑过去生生为他挡下了这一刀。
剧痛袭来的那一瞬，她迷迷糊糊地想：她怎么能看着他受伤。
随后白修的一众侍从蜂拥而上去抓捕刺客，而沅芷捂着伤口向后倒去。白修慌了，他扶住她，让她倚在自己怀里，匆忙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怀中的姑娘衣袍上尽是鲜血，却犹自仰着脸对他笑起来。那一瞬，白修忽然觉得胸腔深处那颗麻木了不知多少年的心脏，清晰可闻地跳动了一下。
白修倾尽自己所能救醒了沅芷，在此之后他对她愈发好起来，赐予她描金长袍和赤色额玉。沅芷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直到一日她去他的寝殿中借一本古籍，临走时，他忽然叫住她：“沅芷，你留下来，做我的侍姬。”
沅芷着实愣了一会儿，而后她轻笑着问他道：“帝君，你懂什么是爱情吗？我不要做你的侍姬，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爱情。”
“沅芷，不要叫我帝君，叫我白修。”他看进她的眼睛里，突然将右手放在心口的位置，“你说关于爱情的那些，我的确不明白，但我知道的是，当我看到你，我会心动。” 她有点儿呆，不知说什么好，眼前飞快流转过他们曾经的一幕幕，可是就在这时，四大长老破门而入。
他们听见了白修的话，为了维护浮玉长治久安，他们绝不允许帝君动情。
长老们冲过来之前，沅芷听到白修一声极轻的叹息，他飞快地使术法迷晕了她。
沅芷再醒过来的时候，已被白修设下的结界圈禁在房间里，待到她终于寻到结界的破绽逃了出来，却听闻，白修将一名美貌女子封为侍姬，将她接进了寝殿。
起初沅芷是不信的，她使了遁术偷偷来到白修寝殿的窗边，正好目睹白修怀中拥着那名侍姬，暖帐饮酒，恣意风流。她咬紧了下唇，犹自觉得白修这样另觅新欢一定是想要保护她，可是她却听见他对侍姬说的那些情话，再熟悉不过。
“你说关于爱情的那些，我的确不明白，但我知道的是，当我看到你，我会心动。”
沅芷没法再听下去，她勉强维持着遁术逃了回去，耳边那侍姬的娇笑声还在回响着，她颓然坐在木椅上，忽然便觉得心如死灰。
第三章
沅芷不愿再去见白修，白修也没有再召见她，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沅芷听闻了白修染病的消息。她已经许久不曾看见白修了，是以当她听闻他染病的消息之后，她便抛下了对他的怨恨，来到长清宫中看望他。
白修正坐在寝殿中的长椅上把玩一只琉璃盏，黑袍曳地，银发披垂。他见到沅芷走进来，嘴角微勾：“我知道你会来。”
沅芷看到他的模样，心中便了然：“白修，你装病。”
“没错啊。”白修笑起来，他点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吗？”
沅芷想要开口，却忽然发现自己全身都不能动了，好像陷入了一个繁复冗杂的幻境。她模模糊糊能听见他带着邪气的声音：“因为我想看一看你的心。”
沅芷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是八九岁的女孩，跟着师父学习巫术医道。一日师父忽然带来了一个男孩子，师父对她说：“他也是巫医族的传人，阿芷，他年纪比你大，从此之后他随你一同修习。”
当年的小沅芷掀开男孩斗篷的兜帽，觉得他十分好看，便开心地问他：“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许长宁。”
和许长宁在一起，沅芷觉得很开心，那几年也是她曾有过的最开心的时光。她和许长宁曾像最普通的青梅竹马那样立下誓言，待到他们学成，就一起在浮玉救助百姓，执手白头，一世不离。
可惜天意弄人，沅芷及笄那年，许长宁在采药的时候不慎摔下悬崖，再也不能陪在她身边，履行他的诺言。
她在师父去世后继任浮玉巫医之位，那时她便在人群中遥遥地望见过浮玉的帝君白修。当她看清白修面容的那刻，她的心房猛地一颤。
那银发黑袍男子的面容，竟和许长宁有七分相似。
渐渐地，梦境中的画面便有些模糊了，最后戛然而止，沅芷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眼时便看到了白修。
白修望着她良久，忽然冷笑出声：“我都明白了。”
他对她用的读心术法，可以看到她内心深处的爱情，也就是她方才的梦境。他竟莫名其妙地期待着，那些情景之中，有他。
结果他看到的却是这样残酷无情的事实。他捏着她的下颌：“沅芷，你实话实说，我只是许长宁的一个替身，对吗？”她挣脱不开，默然片刻，忽然笑起来：“好吧，白修，我承认。从我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们初见时，她被冤枉，之所以故意不去辩解，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她想留在他的身边，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像她的青梅竹马，她曾经的恋人。后来，祭坛之上刺客行刺，她毫不犹豫地为他挡下一刀，其实那一瞬，她把他看成了许长宁。
白修抬手给了她一耳光：“你骗了我。”
“没错。”她笑着说。反正你不会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你终其一生都不会喜欢我，我又何必再瞒你。
第四章
其后白修将沅芷圈禁在长清宫角落的偏院，他大概是恨她恨到骨髓里去了，整整两年都没有去看她一眼。她困于一方小天地中，听着南疆蛮族入侵的消息，他率军出城迎敌的消息，以及他再次册封侍姬的消息。
他身边又多了美人，沅芷倒也没觉得怎样悲伤，然而当星月渐升，她终是难以入眠。
她回想起第一次遇见白修的情景——她浑身血痕伏于冰冷地面，他携风而来，带给她所有光明与希望。那时十七岁的少女沅芷抬头看着他银发黑袍，看着他淡然冷峻的面容，就好像仰望着一尊神祇。
他用读心术看到的确实是她的记忆，她将他当做许长宁的替身，也的确是事实。
然而，白修不明白，回忆里的那个人，不管记得多牢，终究会被慢慢替换掉。
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汹涌冰凉的夜风灌进房间，白修拎着酒壶走进来：“本君又封了一位美人作侍姬，你为何不为本君贺喜？”
她咬着唇，面色苍白起来，许久之后才终于开口：“沅芷恭贺帝君得美人之喜。”
“沅芷。”白修冷声嗤笑，“你当真一点儿也不难过？”
他确实不懂世间情爱，但这个女子曾让他心动，那是他二十八年来第一次心动，她怎能到头来说抽身就抽身。
他还记得母亲临去前的那一夜，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悲痛，不由得红了眼眶。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虚弱地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道：“帝君，您和其他帝君都不同，您并不如他们那般……完全无情。”至少他心中还存在着母子亲情。
这世间情爱他怎样都想不清楚，但他知道谁是他要倾尽一生去保护的人。
大概……沅芷就是吧。
浮玉先祖与天神签订的契约是真的，帝君若动情，便会为浮玉招来灾祸。所以白修为了逼迫自己不再去思念沅芷，宠幸了其她美貌的侍姬。可他一度将怀中的女子当成沅芷，对她说尽一世的情话。
凉意肆虐的暗夜中，他只记得后来她呜咽道：“白修，我恨你。”
他凉凉一笑：“沅芷，我也恨你。” 黎明的时候白修离开，一句话都未留，其后又是数轮春秋。他将她冷落在偌大一座长清宫的小小角落，再不来管。
这期间战乱频起，浮玉百姓背井离乡。有传言称，近几年的动乱皆是因为帝君对什么女子动了情。沅芷听闻这传言时，正拿着一本破旧的医书坐在窗边，她轻轻地笑起来，让他动情的那个女子，想必不是她吧。
沅芷不曾想到，浮玉昭帝十一年的隆冬，长清宫角落她居住的别院里，忽然来了一个名叫许长宁的男子。
其实，当年那一场坠崖，许长宁侥幸未死。他一直思念着沅芷，辗转浮玉打听她的行踪，此时他总算找到了她。
第五章
“阿芷，我带你走。我们离开浮玉，一起白头。”
面对着许长宁急切的目光，沅芷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本想带她浪迹天涯，可她不愿和他走。许长宁皱紧了眉：“为何？”心中忽然绞痛起来，他了然地一笑，“阿芷，你喜欢白修，是不是？他这样狠心地对你，你还是喜欢他，是不是？”
沅芷不说话。片刻之后，她轻轻地说：“长宁，对不起。”对不起，我终负你一腔情意，因为岁月可以把昔日温暖尽皆磨去，可以让旧时回忆悉数斑驳。然后在心底种下对另一个人的情根，斩除不去，无计可施。
许长宁默然。他知道，他回来晚了。
沅芷经常坐在窗边，望着白修寝殿的方向出神，她其实很想去看看他，哪怕一眼也好，可是白修不见她。她要颜面，于是再不提去看他的事情，只在小院中终日枯坐。许长宁目睹着这一切，心痛得无以复加。
“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并不懂情爱，然而我却陷在回忆中，无法离开。”后来沅芷终于向许长宁倾诉了她的经历，她语调淡得像云烟，“我总觉得他喜欢过我，我想让他重新喜欢上我。”
许长宁听见自己心底的叹息。他蓦地想到了一个办法，于是开口唤她：“阿芷。
“阿芷，你既然这样深地喜欢白修……”许长宁顿了顿，语调中莫名有些凄凉，却笑着对她说，“那么，我便帮你，让他回心转意。”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也算是成全了我心爱的姑娘。”
沅芷抬头望着他，眼里忽然有了光芒。
他心中悲戚更甚：“阿芷，师父曾教我炼一味药，名字叫做‘镜花辞’。师父说女子情执重，所以不愿教你，你跟着师父学了十年巫蛊，它是你唯一不会炼的药。我为你炼出这味药，随后去告诉白修你已重病，只愿见他一面。待他来时，你便将这‘镜花辞’下与他。从此，他便会爱上你，矢志不移。”
许长宁去找了白修。他说，传给白修消息之后，他便会离开。
沅芷坐在小屋的桌案之前纠结地等待，她本来觉得白修不会来的。然而，他到底还是来了。
他还是像初见时那样，银发黑袍，眼角眉梢都是冷峻坚毅。推开房门走进来的时候，沅芷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他，逆着明亮的光线，他就好像是披着过往年华，踏着岁月转轮而来。她开口轻唤：“白修。”
白修皱眉：“沅芷，你装病。”
沅芷嘴角勾起笑意来，状若无意地抬手为他斟了一盏茶：“白修，你记不记得我们初见是什么时候？”
他刹那顿住，端起茶盏的手颤了颤，一时没有答话。
她淡淡笑着：“那是九年前了。我被长老鞭打得浑身是血，你赶过来解救我，那个时候我才十七岁。”
白修猛地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叹道：“我都记得。”
沅芷盯着他手中的茶盏，唇边笑意更盛。
无言片刻，他眸光忽地一变，再看向她时，神情和之前判若两人。
她离开座位走到他的身边，俯身拥抱了他，埋首在他颈间，语调悲戚得颤抖起来：“白修……”
白修回抱住她，他的怀抱温热有力。他平生第一次这样唤她：“阿芷。”
第六章
当夜沅芷与白修同榻而眠，夜正静寂，她指尖绕着他的银发，低声问他：“白修，你喜欢我吗？”
“喜欢。”
“可是你作为浮玉帝君，喜欢上我，会招致整个浮玉灾祸连连，怎么办呢？”沅芷之前忘了这点，现在很是忧虑，不过她想白修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白修想了想，笑道：“简单，我不当帝君便罢了。”
他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深情：“阿芷，为了你，我可以舍弃荣华富贵，舍弃这帝君之位。明日，我便将这位置禅让给族弟。”
几天后，傍晚时分，沅芷的院前停了两匹骏马，白修推门来找她，他说：“阿芷，我如今已经不是这浮玉帝君了。”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来，“我们可以浪迹天涯，一生相守。”
沅芷眼眶里忽然盈了水光，她满心欢喜地笑开，将自己的手递与白修，递与她心上的那个人。
漆黑阴暗的墓穴之中，沅芷回忆至此，迈步到白修的棺椁之前，掀开了棺盖。历经七百年沧桑岁月，当年银发黑袍的男子已经化为一具白骨。她丝毫不觉畏惧，将他的尸骨抱出来，目光中尽是深情，就好像凝视着自己的爱人。
唐轶站在沅芷的身边，愣怔地看着沅芷幻化出一只骨瓷碗，再划破自己的手臂，鲜血顺着手臂滴落而下，渐渐流满了那只瓷碗。
沅芷取出一点儿药粉，那白色的粉末撒在她的鲜血里，转瞬即溶。
“我一直在找他的尸骨，找了七百年。”
所以既然找到了，她便要施术复活他。
白修带她离开浮玉后，他们相伴了悠久十年。他曾在马背上紧拥着她，向她解释了过往的误会，她也曾为他月下斟酒，花前抚琴，一切美好而安然。
十载之后，沅芷染病。白修说，治好她的病需要一味罕见的药材，那便是东海海底的琉璃贝。白修让她等着他，他自己去东海为她取琉璃贝，可是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渐渐地，沅芷不再抱有希望，她想，他一定是死了。
然而她是他的妻，她一定要找到他的尸骨。她怎么能让她所爱之人，暴骨荒野，无人去收。
沅芷医不了自己的病，于是她去寻了凡间的医圣，以自己巫医血脉换得医圣治她痊愈，此后她再不能施术祷天，改动星轨。她服下为自己制的长生药，怀揣执念寻找了七百年，竟不想他的尸骨就安然卧在帝王陵墓之内。 她撒在鲜血中的药粉，是她用毕生精力炼制的“摄魂引”——用融合此药的鲜血，养死者白骨七日七夜，白骨上会开出娇艳妖娆的花。骨生花摄取了死者精魂，生长三日，可化人形。
骨生花最终盛开，此后沅芷三日不曾合眼，直到那覆满白骨的花朵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在那香气之中无数细小的花瓣融合在了一起，化为一个男子。那男子身着黑色长袍，眉目俊朗，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从地上站起来。于是沅芷激动得几乎喊出声，她扑到他面前，摇晃着他的肩膀：“白修！白修你醒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啊？”
男子没说话，沅芷盯着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她猛地放开他，警惕道：“你不是白修，白修不是你这个样子的……”过了七百年，白修的模样她有些记不清，但她能看出来面前的男子不是他，“你不是白修，你到底是谁？”
唐轶在沅芷身后望着这一切。他看见那个被复活过来的男子听了沅芷的话，停顿须臾之后抬袖抹了把脸，便完全换上了一张新面孔。随后他含笑对沅芷说道：“阿芷，你好好看看，我明明就是白修。”
沅芷盯着他：“你刚才不是这样的。”
“大概是你太激动，看花了眼吧？”
听闻他的答复，沅芷开始半信半疑，她皱眉回头问唐轶：“他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
唐轶本想摇头，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控制了一般，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男子牵着沅芷的手走出墓穴，唐轶跟在他们身后，他满心都是疑惑，最终，趁着沅芷开心地去摘花的空当，拦住那个男子，质问他：“你方才为什么能控制我？你……”
“因为我是你的前世。”男子轻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叫许长宁。”
第七章
“巫医的术法控制不了所有人，但能控制你，因为你是我的转世，与我有着相同的命轮。”许长宁遥遥地望着远处花丛中的沅芷，低声对唐轶道，“其实阿芷她……算了，跟你说你也不知道。”
这洪荒岁月中，只有许长宁一个人知晓他当年的心机。
沅芷是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是他心尖上的姑娘，他再高尚也做不到将她拱手送人，但她又只爱白修一人。所以他便对她撒了谎，谎称会炼什么“镜花辞”，其实那都是假的。那一日，他也没有真的帮她找来白修，就连后来与沅芷夫妻恩爱的那个白修，全都是他假扮的。
她不爱他，他便扮成她的心上人去守护她。
一守十年。
后来沅芷染的病，是巫医所不能医的，她那时其实命数已尽，只是许长宁一直在暗中以自身命数为祭，修改她的星轨，为她续命。最后他身体虚弱到撑不下去了，便骗她说要去寻琉璃贝，她怎会知道，他甫一踏出住所，就呕出了一口鲜血。
他终是死在浮玉的边境，因着他还是白修的模样，当地人便将他的尸骨运回浮玉城，葬于王陵。一世情深，就此埋于黄土之中。
然而许长宁也有一处想不明白的地方。那就是不论真正的帝君白修是死是活，他这个假冒的帝君都不该有机会被错葬入王陵。
是哪里出了错？
当年白修对沅芷动了情，所以浮玉不再太平，南疆蛮族也率兵直抵浮玉城下，百姓苦不堪言。他作为浮玉帝君，肩上的重担，是整个浮玉千万百姓。与蛮族最后那一役，蛮族巫师御兽出战，浮玉军士尽死于野兽之口，终是只剩他白修一人，浴血而立。
于是他选择用最惨烈的方式，保护了他的子民。他催动法诀，自毁神魄，与所有蛮兵同归于尽。
其实他是非死不可的，因为只要他还活着，身体里还流着浮玉皇族的血，先祖签下的契约就会伴他一生，怎是让位所能了结。两难之间，赴死是他最好的抉择。
自毁神魄，便意味着灰飞烟灭，再不能入轮回。
他不曾有什么犹豫，然而在双手结起法印的那一瞬间，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的模样。她伏在冰凉的地上仰望他，她在祭坛上为他挡下攻击，她穿着他赐予的长袍立在荒野……还有那个月色阴郁的夜，她低低地抽泣，眼中噙着泪：“白修，我恨你。”
算了。恨，便恨着吧。
“砰——”震天撼地的巨响，他便尸骨无存。
后来浮玉民众寻不到他真正的尸骨，才会错将许长宁葬在王陵。那个时候沅芷沉浸在“白修”予她的欢喜之中，对此一无所知。白修至死不曾想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情爱，然而他无情无爱的一生里，偏偏出现她这样一道求之不得的白月光。他在战场之上用生命为她守住长清宫这一隅安宁，她在那安宁之中，沉沦颠倒，不曾醒来。
第七章
沅芷从远处的花丛中欢喜地跑了过来。许长宁便不再与唐轶说什么，他望着向他跑来的姑娘，她的裙袂在风中舒展开，脸上的笑容天真得像个孩子。她将手中鲜艳的花束递过来，他笑着接过去——黑袍银发，风骨一如当年。
而沅芷仰望着他，就好像回到了当年。
她握紧他的手：“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白修。”